宋代巴蜀学术文化述略*

2013-04-07 15:47舒大刚
关键词:孝经巴蜀古文

舒大刚

(四川大学 古籍研究所,四川 610065)

宋代是中国文化的高峰时代,也是蜀学发展的鼎盛时期,巴蜀的学术文化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继承还是创新,纵向比较还是横向比较,都处于前所未有、后无来者的最佳状态。对于宋代蜀学的许多方面,目前已有多种成果,但是重温这段历史及其成就,对今天的学术研究和文化建设仍然具有启迪作用,故不嫌辞费,仍述“宋代蜀学”概貌于兹。

一 宋代蜀学概观

由于汉以来的长期积淀,特别是唐五代前后蜀的持续发展,蜀学在宋代出现了又一个高潮。首先是号称“冠天下而垂无穷”①吕陶:《府学经史阁落成记》,《净德集》卷一四;席益:《府学石经堂图籍记》,《全蜀艺文志》卷三六。的蜀中学校教育,在宋代得到继续发展。北宋庆历年间,常州人蒋堂“知益州,汉文翁石室在孔子庙中,堂因广其舍为学宫,选属官与乡老之贤者,以教诸生,士人翕然称之”②王称:《东都事略》卷六○。。直到北宋末年,兹学尤盛,苏轼侄孙苏元老曾为国子博士,回乡居石室教授,绵竹张浚以少年入学,为元老所激赏,终于成就为一代名臣。③朱熹:《太保张公行状上》,《晦庵文集》卷九五上。南宋虽有战火,蜀学不废,李石由太学博士黜居成都,主石室讲授,“学者如云,闽越之士,万里而来,刻石题诸生名几千人。蜀学之盛,古今鲜俪”④邓椿:《画继》卷三,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由于隋唐以来实行科举考试,“朝廷以声律取士”,至宋代,天下“学者犹袭五代文弊”,巴蜀人士却“通经学古,以西汉文词为宗师”①苏轼:《眉山远景楼记》,《东坡全集》卷三六。,于是文章法古、学以明道,与中唐以来韩愈等人提倡的“古文运动”正相合拍,于是在“唐宋八大家”中,蜀人就占据了三席(苏洵、苏轼、苏辙)。而在科举中列入高等者,亦以蜀人为多。杨升庵说:“宋之制策,虚第一等以待伊、吕之流。其入等者,惟苏氏轼、辙兄弟,吴育、范百禄、李垕,终宋世仅五人,而蜀居其四,盖二苏、范、李皆蜀人也。”②杨慎:《制策入等》,《升庵集》卷六八。在政治领域,南宋时期巴蜀出了五位具有影响的宰相:谢枋得《毋制机墓志》云:“宋中兴贤相张德远(浚)、虞仲信(允文)、赵景温(雄,一作叔温)、游景仁(似)、谢德方(方叔),皆蜀人也。”③谢枋得:《平山先生毋制机墓铭》,《叠山集》卷八。

北宋以“三苏”父子为代表的“蜀学”,与二程“洛学”(即理学)、王安石“新学”鼎足而三,共同构成了北宋学术的三大主流。南宋张栻、魏了翁是著名理学家,张氏不仅传衍“蜀学”道脉,而且创立“湖湘学派”之典范;魏了翁学主汉宋并包,也使朱子之学在南宋后期得到正常传播。在科技领域,唐慎微《证类本草》是世界上第一部药物学、方剂学结合的医学著作,也是第一部大型植物学著作。王灼《糖霜谱》是世界历史上第一部专门记载甘蔗制糖工艺的专书;秦九韶《数书九章》,则将中国古代数学推向当时世界科学的顶峰,他的代数学运算方法领先西方世界500余年。

宋代巴蜀地区的家族文化、乡村建设,也是硕果累累,嘉话多多。苏轼说:“吾州之俗,有近古者三:其士大夫贵经术而重氏族,其民尊吏而畏法,其农夫合耦以相助。盖有三代汉唐之遗风,而他郡之所莫及也。”④苏轼:《眉州远景楼记》,《东坡全集》卷三六。“贵经术而重氏族”、“合耦以相助”,这种风气自汉已然,东汉赵戒、赵温、赵谦祖孙三人,以经发身,积德累功,皆位至三公。宋代这一现象更为普遍,或兄弟联袂,花萼齐芳,如苏轼、辙;苏舜钦、舜元;李心传、性传、道传等。或父子祖孙,世代书香,奕世载美,如北宋阆中陈省华及其子尧佐、尧叟、尧咨等,一门二相,四世六公,昆季双魁多士,仲伯继率百僚⑤霍松林:《陈尧佐诗辑佚注析序》,《陈尧佐诗辑佚注析》卷首,成都:巴蜀书社,1991年。;眉山苏洵、苏轼、苏辙及子孙辈苏过、苏籀,并善属文,号称“五苏”;华阳范镇、范百禄、范祖禹、范冲为代表的范氏家族,绵延百祀,“世显以儒”,一门有27位进士、4位翰林⑥胡昭曦:《宋代世显以儒的成都范氏家庭》,《宋史论集》,成都: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蒲江魏了翁、魏文翁、高定子、高斯得等,兄弟子侄_“九进士、三公卿”⑦胡昭曦:《诗书持家,理学名门——宋代蒲江魏氏家族研究》,氏著《宋史论集》。;梓州苏易简及其孙苏舜卿、舜元,俱善诗文,号称“潼山三苏”,与“眉山三苏”齐名;井研李舜臣及其子心传、道传、性传,俱善史法道学,号称“四李”;丹稜李焘与儿子壁、埴三人,俱善史学、文学,人称“前有三苏,后有三李”。如此等等,唯斯为盛。

这一环境必然有利于蜀学发展,据许肇鼎《宋代蜀人著作存佚录》统计,有宋一代巴蜀文献达2500种以上,是此前巴蜀文献总合的两倍多;蜀学在经学、史学、文学、科技和医学等领域都取得了杰出成就。

二 宋代巴蜀《易》学

巴蜀《易》学源远流长,名家辈出,汉有胡安、赵宾、严遵、扬雄,晋有蜀才,北周有卫元嵩,唐有李鼎祚。入宋巴蜀易学著作更陡增于前,嘉庆《四川通志·经籍志》经部易类著录宋代巴蜀《易》著63部,而同书所录汉唐巴蜀《易》著才13部⑧金生杨:《汉唐巴蜀易学研究》附《汉唐巴蜀易学人物著述表》,著录汉唐巴蜀《易》学著作29种。,宋代300年巴蜀《易》学成果,是汉唐之间1100余年成果之合的4倍还多!《四库全书》著录宋代《易》学著作55种,出于巴蜀者8种,约占1/7。理学大家程颐就曾感慨说:“易学在蜀。”⑨《宋史·谯定传》。当代学人又博征载籍,考得宋代巴蜀《易》学论著69家、92部,今存者16部⑩胡昭曦:《析“易学在蜀”》,《宋史研究论文集》,石家庄:河北大学出版社,1993年;又收入《胡昭曦宋史论集》,成都: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若以此计算,更是汉唐时期的7倍有奇⑪关于宋代的巴蜀《易》学,可参看金生杨:《宋代巴蜀易学研究》,四川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历观宋代巴蜀《易》学,有以下几个特点:

首先,蜀中治《易》者众,遍及各个阶层。《宋史·谯定传》云:定“少喜学佛,析其理归于儒。后学《易》于郭曩氏,自‘见乃谓之象’一语以入。郭曩氏者,世家南平,始祖在汉为严君平之师,世传《易》学,盖象数之学也”。南平,在今重庆南川地,宋时为少数民族聚居地。郭曩氏“世居南平”,疑其不仅是隐者,而且其民族成分也可能是少数民族。《宋史》又云:“初程颐之父珦尝守广汉,颐与兄颢皆随侍。游成都,见治篾篐桶者挟册,就视之,则《易》也。欲拟议致诘,而篾者先曰:‘若尝学此乎?’因指‘未济男之穷’以发问,二程逊而问之,则曰:‘三阳皆失位。’兄弟涣然有所省。翌日再过之,则去矣。其后袁滋入洛,问《易》于颐,颐曰:‘《易》学在蜀耳,盍往求之。’滋入蜀访问,久无所遇。已而见卖酱薛翁于眉、卭间,与语大有所得。”既而又补充说:“郭曩氏及篾叟、酱翁,皆蜀之隐君子也。”宋代巴蜀《易》家,从成都篾翁、眉邛酱翁,到川东地区的少数民族,都有其人,分布十分广泛。

其次,巴蜀《易》学不仅数量繁多,而且内涵丰富。《系辞》说:“《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尚辞即义理学,尚变即卦变学,尚象即象数学,尚占即卜筮之术。这四者,巴蜀皆有其人,而以宋代表现最为充分。苏轼《苏氏易传》“多切人事”,鲜于侁《周易圣断》专引圣人传文以解经,张浚《紫岩易传》“发挥义理,颇为醇正”,张栻《南轩易说》补续《程传》,皆尚辞之学。陈希亮《制器尚象论》,不满于韩康伯《十三象》“徒释名义,莫得尚象之制”,故著论专极象数原理;渝州人冯时行《易传》言“《易》之象在画,《易》之道在用”,学传于李舜臣;李舜臣《易本传》以为“易本于画,舍画则无以见易”,故其书“因画论心,中爻为用”,盖主于借卦位爻象以明义者,胡一桂谓其“优于明象者也”,是皆尚象之家。陈抟撰《易龙图》,传先天、后天、河图、洛书,以极造化之原;张行成《周易通变》“取邵子十四图,敷演解释,以通其变”,“蔓引旁推,万事万物,一一归之于数”,是皆尚变之说。至于史通之撰《易筮》,青城山人之著《揲蓍法》,顾名思义,自当为尚占之书。近时学人归纳巴蜀《易》学派为:“宗古易的象数派”、“宗王弼、刘牧的义理派”、“宗易本言与蕴言的数理派”、“宗邵雍、程颐、朱熹的纯理学派”、“专尚图书学派”、“易卦互体派”等①李朝正:《巴蜀〈易〉学源流考述》,载《社会科学研究》1990年第5期。,也合乎实际。

其三,巴蜀《易》学类多杂驳,兼容三教,涉及方外。陈抟(字图南,自称“西蜀崇龛人”)《易龙图》,黄宗炎揭露说:“图南本黄冠师,此图不过仙家养生之所寓,故牵节候以配合,毫无义理”②朱彝尊:《经义考》卷一六引。;苏轼《苏氏易传》,“杂以禅学”,朱熹撰《杂学辨》以是书居首。特别是陵州(今仁寿)人龙昌期,更具代表性:他“博贯诸经”③晏殊:《答枢密范给事书》,《宋文鉴》卷一一二。,“尝注《易》《诗》《书》《论语》《孝经》《阴符经》《老子》”,儒道兼治,无疑是一位博学的学者。文彦博早年见他“藏器于身,不交世务,闭关却扫,开卷自得”;“著书数万言,穷经二十载,浮英华而沉道德,先周孔而后黄老。杨墨塞路,辞而辟之。名动士林,高视两蜀”④文彦博:《送龙昌期先生归蜀序》,《潞公文集》卷一一。。其所注《易》,范仲淹称赞“深达微奥”;曾应邀赴福州讲《易》,深受欢迎,得十万钱酬金。范雍将他的书推荐于朝,“遂行于时”⑤范仲淹:《范公(雍)墓志铭》,《范文正集》卷一三。。昌期亦曾累上公车,“久而不报”。因韩琦、文彦博等人推荐,得补国子四门助教、成都府学教授、秘书省校书郎,以殿中丞致仕。晚年“又注《礼论》、注《政书》《帝王心鉴》《八卦图精义》《入神绝笔书》《河图照心宝鉴》《春秋复道》《三教圆通》《天保正名》等论”⑥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七“文儒”。,总共“著书百余卷”⑦脱脱等:《宋史·胡则传》附。,不为不夥。但史载“昌期该洽过人,著撰虽多,然所学杂驳”;“其说诡诞穿凿,至诋斥周公”,因此欧阳修斥其“异端害道,不当推奖”⑧脱脱等:《宋史·胡则传》。,罢归而卒。特别是《三教圆通论》,主张儒、佛、道三教可以圆通互补,虽是当时三教相通潮流的反映⑨蔡州开元寺有僧人所建“三教圆通堂”,祖无择《题三教圆通堂》云:“师本佛之徒,潜心老与儒。一堂何所像,三教此焉俱。”(《龙学文集》卷三),也是其为学驳杂的表现。

其四,创造了“图书之学”,几乎为整个宋学派《易》家所宗,影响了宋以后中国《易》学史。普州崇龛(属今安岳)人陈抟《易龙图》首标先天图、后天图、河图、洛书,用黑白点子解释《易》卦起源,以为龙马所负之图,种放、穆修、李之才、邵雍、范谔昌、刘牧、黄晞,直到南宋朱熹等人,皆传其业。晁说之述宋《易》传授说:“至有宋,华山希夷先生陈抟图南,以《易》授终南种征君放明逸,明逸授汶阳穆参军修伯长,而武功苏舜钦子美亦尝从伯长学。伯长授青州李之才挺之,挺之授河南邵康节先生雍尧夫。……有庐江范谔昌者,亦尝受《易》于种征君。谔昌授彭城刘牧,而聱隅先生黄晞及陈纯臣之徒,皆由范氏知名者也。”⑩晁说之:《传易堂记》,《景迂生集》卷一六。南宋《中兴书目》引邵博语云:“抟好读《易》,以数学授穆修伯长,伯长授李之才挺之,挺之授尧夫;以象学授种放,放授许坚,坚授范谔昌。”⑪冯椅:《厚斋易学》附录二引《中兴书目》。又王称:《东都事略·穆修传》同。朱熹说:“伏羲四图,其说皆出于邵氏。盖邵氏得之李之才挺之,挺之得之穆修伯长,伯长得之华山希夷先生陈抟图南者,所谓‘先天之学’也。”⑫朱熹:《周易本义》卷首“图说”。吴澄说:“《河图》《洛书》,邵所传原于穆,刘所传原于种,皆得自希夷者也。”⑬吴澄:《易纂言外翼》卷七。黄宗炎曰:“周茂叔之《太极图》,邵尧夫之《先后天图》,同出于陈图南。……再三传而尧夫受之,指为‘性天窟宅’,千古不发之精蕴尽在此图。《本义》崇而奉焉,证是羲皇心传,置夫《大易》之首。”①黄宗炎:《周易寻门余论》卷上。如此等等,都说明宋以后之“图书学”俱为蜀人陈抟发其端。

其五,好为“集成”。是蜀学的博大精神和巴蜀藏书丰富等因素,使巴蜀人士治经多能兼容并包,常常作集解、集成性质的著作。唐代有阴弘道、李鼎祚,宋代也有房审权、魏了翁。房审权,成都人。熙宁间,审权“谓自汉至今,专门学不啻千百家,或泥阴阳,或拘象数,或推之于互体,或失之于虚无”,于是“于千百家内,斥去杂学异说,摘取专明人事、羽翼吾道者,仅百家,编为一集。仍以《正义》冠之端首,厘为百卷,目之曰《周易义海》。或诸家说有同异,理相疑惑者,复援父师之训、朋友之论,辄加评议,附之篇末”②李衡:《周易义海撮要原序》,《周易义海撮要》卷首。。百家具体人选即“郑玄至王安石”。可见这是集义理派《易》学之大成,正可与李鼎祚《周易集解》所辑汉易象数说相补充。四库馆臣述《易》学转变曰:“王弼尽黜象数,说以老庄;一变而胡瑗、程子,始阐明儒理。”③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其实房氏此书摘取“专明人事、羽翼吾道”者,已开胡、程之端。绍兴间江都人李衡即据此书作《周易义海撮要》(增苏轼、程颐、朱震三家)。魏了翁,蒲江人,有《周易要义》,盖据孔颖达《周易正义》删节而成;又撰《周易集义》64卷,集周敦颐至吕祖谦17家,皆濂、洛、关、闽之理学《易》④胡一桂:《周易本义启蒙翼传》中篇。,是宋代理学易的集大成。

其六,地方特色依然明显,自觉构建蜀《易》传承体系。陈师道引杨绘说:“庄遵以《易》传扬雄,雄传侯芭。自芭而下,世不绝传,至沛周郯。郯传乐安任奉古,奉古传广凯,凯传绘,所著《索蕴》,乃其学也。”⑤陈师道:《谈丛》,《后山集》卷一八。杨绘字元素,汉州绵竹人,《宋史》卷三二二有传。范祖禹撰其《墓志铭》谓绘“专治经术,工古文,尤长于《易》《春秋》”⑥范祖禹:《天章阁待制杨公墓志铭》,《范太史集》卷三九。;皇祐五年(1053)进士第二人,终天章阁待制。著有《群经索蕴》30卷、《无为编》30卷,及文集数十卷。《经义考》著录杨绘《易索蕴》,当在《群经索蕴》之中。又程迥《周易章句外编》载:“谯定字天授,涪州人。尝授《易》于羌夷中郭载,载告以‘见乃谓之象’与‘拟议以成变化’之义。郭本蜀人,其学传自严君平。”⑦程迥:《周易章句外编》,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又谯定曾经从程颐学《易》,与杨绘同时,二人传严遵《易》学之说,必然有据。南宋蜀人李焘为郭元亨《太玄经疏》作跋说:“元亨自谓得师于蜀,而不著其师之名氏。蜀人盖多玄学,疑严、扬所传,固自不绝,但潜伏退避,非遇其人,则鲜有显者耳。”⑧李焘:《太玄经疏跋》,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八引巽岩李氏曰。玄学如此,图书学也是这样。南宋有“二张”,张行成精于图书之学,张演精于玄学,也是极有渊源的学问。

据说陈抟传图学于邵雍等人,邵氏后人伯温等定居蜀中,图学便又回到巴蜀,当时有“河洛遗学在蜀汉间”的说法。朱熹的朋友蔡元定(字季通)入峡为官,朱熹特委托他在蜀中寻找《易》图,蔡氏居然找到了三图(河图、洛书、先天图),献给了朱子⑨袁桷《(谢仲直)易三图序》云:“始薛(季宣)授袁(溉)时,尝言‘河洛遗学多在蜀汉间’,故士大夫闻是说者,争阴购之。后有二张,曰行成,精象数;曰演,通于玄。最后朱文公属其友蔡季通,如荆州,复入峡,始得其三图焉。”(《清容居士集》卷二一),朱子将其著在《本义》、《启蒙》之首;据说他自己还秘藏了一图,只传其孙抗,蔡抗秘不示人,直到元末明初才得公开⑩明初赵撝谦《六书本义》云:“天地自然之图,虙戏氏龙马负图出于河,八卦所由以画也。《易》曰‘河出图,圣人则之’;《书》曰‘河图在东序’是也。此图世传蔡元定得于蜀之隐者,秘而不传,虽朱子亦莫之见,今得之陈伯敷氏。尝熟玩之,有太极函阴阳、阴阳函八卦之妙。”撝谦字古则,余姚人,宋宗室,别号老古先生。《名山藏》作赵谦,云洪武初聘修《正韵》(见胡渭《易图明辨》卷三引)。知其为元末明初人。,就是现在看到的“阴阳鱼太极图”。这未必可信,但说“图学正宗”在蜀,则有可能。

三 宋代巴蜀的《尚书》、《诗经》、《春秋》研究

汉以来,《尚书》在巴蜀地区传授不绝,据嘉庆《四川通志》统计,约有专门著作61种。其时代分布大致是,汉代1种、唐五代2种,宋代23种,明代4种。考其学术特征,汉代不出“今古文”窠臼,唐五代不出《正义》范围,宋明不脱“宋学”习气。

宋代巴蜀《尚书》之学大兴,文献陡增,然多佚散。其有佚说可寻者,则有范镇之《正书》,王应麟《困学纪闻》引其解“五刑”一条云:“舜之五刑:流也,官也,教也,赎也,贼也。‘流宥五刑’者,舜制五流,以宥三苗之劓、刵、剕、宫、大辟也。”胡宏《皇王大纪》、谢伯采《密斋笔记》皆采此说,朱彝尊赞为“精确之论”。

绵竹杨绘又以为“《诗》、《书》、《春秋》同出于史,而仲尼或删或修,莫不有笔法焉。《诗》、《春秋》先儒皆言之,《书》独无其法耶?”⑪曹学佺:《蜀中广记》卷九一《著作记第一》。于是作《书九意》,推断仲尼选编和表彰《尧典》、《虞书》、《夏书》、禅让、稽古、《商书》、《周书》、《费誓》、《秦誓》之用意,书共9篇,合为1卷。杨氏因《诗》、《书》、《春秋》都是孔子取自“旧法世传之史”加以修订而成的;既然《诗》有《诗》例,《春秋》有笔法,《尚书》也应当有编例,可一直无人揭示。杨氏乃起而补之,力揭孔子选编之用意,这一做法,颇有新意,亦可补《书》学之缺。

其他如苏洵之撰《洪范图论》,范祖禹之撰《说命讲义》、《无逸讲义》,张栻之撰《酒诰解》,或“援经以击传”(苏),或引申以议政(范),或别儒释之分(张),皆得“《书》以道事”之本。对于《尚书》全经进行解释而有大成就者,在宋代则以苏轼《东坡书传》为最。其书有感于熙宁以后专用王安石《书经新义》穿凿之言进退多士,于是传中以驳正新说为多;又以《胤征》为羿篡位时、《康王之诰》为失礼,调整了《禹贡》等篇错简文字,皆发前人所未发,同时也开后人怀疑《尚书》之端。特别是此书作于贬官岭南之时,而作者忠君爱民之心不泯,“于治乱兴亡,披抉明畅”,犹存经学致用之风。朱熹等人因为程颐与苏轼矛盾的缘故,对苏氏诸经解皆痛加驳难,唯于此书推崇引用为多,良有由也。

南宋时期,巴蜀《书》学著作出现了一繁一简的奇观:魏了翁取孔颖达《尚书注疏》,删繁去冗,标目摘要,令读者有以简驭繁之快。而《宋史·艺文志》又著录眉州成申之《四百家尚书集解》58卷,搜集《尚书》文献达400家之多,亦云勤矣!惜其不传。

巴蜀《诗经》之学亦甚有渊源。相传禹所娶涂山氏女(在古江州,今重庆)曾作“候人兮猗”的“南音”,周公、召公取法此音“以为《周南》、《召南》”①吕不韦:《吕氏春秋·音初》,陈奇猷集释本,学林出版社,1984年。,屈原则据之演为“楚辞”。先秦文学两大代表《诗经》与《楚辞》实皆有得于涂山氏之南音也。西周“江阳(今泸州)人”尹吉甫善作诗,相传今《诗经》中“《大雅·崧高》、《韩奕》、《江汉》、《烝民》四篇,尹吉甫作”②曹学佺:《蜀中广记》卷九九《著作记》。。自是巴蜀诗人辈出,而《诗经》之学亦代有其人。

宋代巴蜀有《诗》学文献22种,如华阳范百禄之撰《诗传补注》20卷,哲宗元祐四年(1089)进献于朝,深得圣眷所赏,褒奖诏书有云:“卿博识洽闻,留心经术,讨论之外,尤深于《诗》。揽商周之盛衰,考毛郑之得失,补注其略,紬次成书。真得作者之微,颇助学官之阙。”③苏颂:《赐尚书吏部侍郎范百禄进撰成诗传补注二十卷奖谕诏勅》,《苏魏公文集》卷二二。《毛传》、《郑笺》是《诗》古文学最权威的注本,唐孔颖达修《正义》即以之为本,在唐代已随《正义》颁于学官,遵行达200余年矣,“传曰”、“笺云”、“孔疏”或“正义”,已经成为人们引证《诗》训的固定格式。其间虽有人对《正义》提出过不满,然却未有人敢公开指斥《毛传》、《郑笺》不是而撰书为之补葺者,有之实自范百禄始,可惜其书不存矣。

苏辙《诗集传》,亦20卷,他认为《诗经》小序“反复繁重,类非一人之词”,遂“疑为毛公之学、卫宏之所集录”,不是子夏原文,更不是孔子的本意。于是他在作《诗集传》时,只保留“发端一言”,而以下余文悉从删汰。较之范百禄,他不仅怀疑毛郑,更怀疑《诗序》了。他的这个发现,被后来许多证据所证实,四库馆臣即举《礼记》:“《驺虞》者,乐官备也。《狸首》者,乐会时也。《采苹》者,乐循法也。”证明“古人言诗,率以一语括其旨。小序之体,实肇于斯”。王应麟《诗考》所载:“《关雎》刺诗也,《芣苢》伤夫有恶疾也,《汉广》悦人也,《汝坟》辞家也,《蝃蝀》刺奔女也,《黍离》伯封作也,《宾之初筵》卫武公饮酒悔过也。”如此等等,皆证明三家《诗》也是这一风格。今有上博藏楚竹书《孔子诗论》也是如此,益证苏辙此说之有据。因此后来王得臣、程大昌等都沿用苏辙的作法,只取小序首句言《诗》。这无异是在《序》、《传》、《笺》、《疏》这个固定的汉学模式上,打开了一个缺口,最终导致《诗》汉学体系崩溃,因此朱熹等注《诗》,甚至连首句也不要了,为自创新《诗》阐释体系开辟了广阔空间。

宋代是一个内忧外患都十分严重的朝代,《春秋》因其所提倡的“尊王攘夷”、“大一统”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观念,切合了宋儒经世致用的思想,故而大兴《春秋》之学。巴蜀的《春秋》学著作,亦从汉唐时期的10余种陡然增多至55种。其存者有苏辙《春秋集解》12卷,王当(眉山人)《春秋列国诸臣传》51卷,崔子方(涪陵人)《春秋本例》20卷、《春秋例要》1卷、《春秋经解》12卷,李石(仁寿人)《左氏君子例》1卷,程公说(眉山人)《春秋分记》90卷,赵鹏飞《春秋经筌》16卷,魏了翁《春秋左传要义》31卷,家铉翁《春秋详说》30卷、《纲领》1卷等。

北宋前期,孙复《春秋尊王发微》废传言经,后之解《春秋》者多废三传;及王安石改革贡举法,讥《春秋》“断滥朝报”,不以取士,《春秋》于是经传皆废。苏辙有感于此,遂作《春秋集解》以矫时弊。其说以《左氏》为主,而辅以《公》《穀》及唐啖助、赵匡诸说,毫无滞碍。涪陵人崔子方,于绍圣年间曾经三上其疏,乞置《春秋》博士,不报。乃隐居杜门,著书30余年,成《春秋经解》及《本例》《例要》三书。其《经解自序》谓“圣人欲以绳当世之是非,著来世之惩劝,故辞之难明者,著例以见之;例不可尽,故有日月之例,有变例。慎思精考,若网在纲”。所谓“例”即书法、体例;日月例,即用书不书月或日,来寄寓褒贬。又《后序》具述撰疏宗旨,“大抵推本经义,于三传多所纠正”。《本例》一书则以为“圣人之书,编年以为体,举时以为名,著日月以为例;而日月之例又其本,故曰《本例》”。强调义例,重视日月,乃《公羊》本色。四库馆臣说“子方著是书时,王安石之说方盛行,故不能表见于世。至南渡以后,其书始显”①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二七《春秋经解》提要。。可见其书既反对王氏“新学”,又不苟同于孙复、苏辙之论,实有真知灼见,于经义有所弥补。

同时又有王当,他改变《春秋左传》编年体例,类聚《左传》人物资料191人,各为传记,并附论赞于后。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称其“议论纯正,文词简古,于经义多所发明”。南宋赵鹏飞《春秋经筌》,则又“主于弃传从经”,虽于史实时有诖误,然“持论平允”,故青阳梦炎说他“独抱遗经,穷探冥索”,“有功于圣经甚大”②青阳梦炎:《春秋经筌序》,赵鹏飞:《春秋经筌》卷首,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清编《四库全书》,亦录其书。魏了翁《要义》,乃取唐人《左传注疏》,删繁节要,以便学者。家铉翁书则谓《春秋》“主乎垂法,不主乎记事。其或详或略,或书或不书,大率皆抑扬予夺之所系”,是深味乎经史之言。四库馆臣谓“其论平正通达,非孙复、胡安国诸人务为刻酷者所能及”③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二七《春秋详说》提要。。

青阳梦炎《春秋经筌序》云:“麟经在蜀,尤有传授。盖濂溪先生仕于合,伊川先生谪于涪,金堂谢持正先生亲受教于伊川,以发明笔削之旨。老师宿儒,持其平素之所讨论,传诸其徒。虽前有‘断烂朝报’之毁,后有‘伪学’之禁,而守之不变,故薫陶浸渍所被者广。”说蜀中《春秋》学渊源于濂溪,显然偏晚,因西汉文翁时已经有张叔撰《春秋章句》了,但所说南宋情形,则信而不诬。

巴蜀的经学丛书文献,导源甚早,如五代蜀刻石经,共有十三部,儒家“十三经”规模,于焉形成。南宋魏了翁《九经要义》,对唐修《周易》、《尚书》、《诗经》、《仪礼》、《礼记》、《周礼》、《春秋》诸经“正义”以及宋修《论语》、《孟子》“注疏”进行了整理和摘录,这是以宋代理学的观点来重新审视汉学,使经传注疏中所蕴含的义理资料得到了进一步的阐发和突出。全书采掇谨严,别裁精审,精华毕撷,实为读注疏者之津梁,于学者最为有功。同时廖莹中,“欲节‘十三经注疏’”(见史绳祖《学斋佔毕》),皆经学丛书之编刊者。

明万历年间,焦竑又千方百计收集苏轼、苏辙二兄弟著述,得苏轼《东坡先生易传》9卷、《东坡先生书传》20卷,苏辙《颍滨先生诗集传》19卷、《颍滨先生春秋集解》12卷、《论语拾遗》1卷、《孟子解》1卷、《颍滨先生道德经解》2卷。焦氏将收集所得汇为《两苏经解》,并撰序给予极高评价。万历二十五年(1597),毕氏将书稿刊刻于世,人们始见二苏经学成就之原貌。后14年,顾氏又据其本再次翻刻,二苏的经学著作始大行于时,为学人所重。

四 宋代巴蜀的《孝经》与“四书”学

巴蜀自文翁兴石室,引进“七经”教育,《孝经》、《论语》就传入巴蜀并影响了巴蜀。历代忠臣孝子,烈士贞女,史不绝书。进入唐宋而后,巴蜀的《孝经》学呈现出重视古文,属意绝学的倾向。

据李士训《记异》说,他曾于“大历初”在灞上发现一个石函,其中有一部“素绢《古文孝经》”,乃蝌蚪文字,“凡二十二章,一仟八佰柒十二言”。他将这部《古文孝经》传给李白,李白又传给李阳冰,李阳冰将《古文孝经》研究清楚了,又献给皇太子(即后来的唐德宗),即史志所录“李阳冰《古文孝经》”,这也就开启了巴蜀重视古文的风气。

这本《古文孝经》,李阳冰又将其传与自己的儿子服之。贞元中(785-805),李服之又传给韩愈等人。韩愈《科斗书后记》云:“贞元中,愈事董丞相幕府于汴州,识开封令服之者,阳冰子,授余以其家科斗《孝经》、汉卫宏《官书》,两部合一卷。愈宝畜之,而不暇学。后来京师,为四门博士,识归公(登)。归公好古书,能通之。……因进其所有书属归氏。元和末,……因从归公乞观二部书,得之留月余。张籍令进士贺拔恕写以留,愈盖得其十四五,而归其书归氏。”④韩愈:《昌黎文钞》,《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八。可见,李阳冰又将《古文孝经》作为家传之宝留给了儿子服之,服之传给了韩愈,愈又传给归登;后来又传给了张籍、贺拔恕等人。

五代两宋时期,《古文孝经》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巴蜀士人。句中正,华阳(今双流)人,曾为孟蜀宰相毋昭裔的门生,自孟蜀归宋,与徐铉等“重修许慎《说文》”,曾作《三字孝经》,系据22章“旧传《古文孝经》”与其它篆、隶“相配而成”。此本科斗《古文孝经》在五代、北宋有传授,郭忠恕将其字形编入《汗简》,凡7例;蜀人李建中,亦是毋昭裔门生,亦“尝得《古文孝经》,研玩临学,遂尽其势”⑤万经:《分隶偶存》卷下。。北宋夏竦说:“(后)周之宗正丞郭忠恕首编《汗简》,究古文之根本;文馆学士句中正刻《孝经》,字体精博;西台李建中总贯此学,颇为该洽。”①夏竦:《古文四声韵序》,《古文四声韵》卷首,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夏竦《古文四声韵》亦引录《古孝经》字形404字,从前桓谭说《古孝经》比之《今孝经》,“与今异者四百余字”,洽与此情相符;其叙录《古文孝经》的情形也与李士训所记相仿。仁宗时,司马光从秘府发现科斗文《古文孝经》,并据之作《古文孝经指解》;范祖禹复作《古文孝经说》,并手书其文,至今仍保存在大足北山石刻之中。《崇文总目》著录:“《古文孝经》,今孔注不存,而隶古文与章数存焉。”朱熹作《孝经刊误》,就是用的这个本子。

这部“灞上本”《古文孝经》,经由李士训发现,初传李白(蜀人),后又经历李阳冰(蜀人)、李服之(蜀人)、韩愈、归公、张籍、贺拔恕、李建中(蜀人)、句中正(蜀人)、郭忠恕、夏竦、司马光、范祖禹(蜀人)等人的先后传承。其文本与西汉“孔壁本”相比,在分章起讫、文字异同等方面,都有一定差别,与隋朝才出现的《孔传》本古文,更是相去甚远②参舒大刚《今传<古文孝经指解>并非司马光原本考》(载《中华文化论坛》2002年第2期)、《司马光指解本<古文孝经>的源流与演变》(载《烟台师范学院学报》2003年第1期)、《试论大足石刻范祖禹书<古文孝经>的重要价值》(载《四川大学学报》2003年第1期)。。该本对宋代《孝经》学影响很大,整个宋代《古文孝经》研究都是依据此本进行的。

范祖禹据“灞上本”《古文孝经》所作《古文孝经说》,说理明白,曾经进讲于皇帝之前,其书至今尚存;不过遗憾的是,宋以后所传《古文孝经》都经过改纂,只有留刻于大足石刻中的范祖禹书《古文孝经》还保留了原貌,弥足珍贵。南宋史绳祖又“集先正名贤《孝经》注解”,以朱熹《孝经刋误》为本,“汇次成编”,③魏了翁:《题史绳祖孝经》,《鹤山集》卷六五。成一部《孝经》集解著作,也是据蜀传《古文孝经》改编本写成的。

据嘉庆《四川通志》著录,宋代蜀人有《论语》文献21种,元1种,而以宋代最有特色。苏轼贬官黄州期间,曾撰《论语说》一部,苏辙称此书“时发孔氏之秘”④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栾城后集》卷二二。,评价可谓不低。苏辙又自述说:“予少年为《论语略解》,子瞻谪居黄州,为《论语说》,尽取以往,今见于其书者十二三也。”⑤苏辙:《论语拾遗引》,《栾城第三集》卷七。可见《论语说》中还容纳了他自己的心得。但他并不以此为满足,后来又撰《论语拾遗》来匡正之,还“恨不得一质之子瞻也”⑥苏辙:《论语拾遗序》,《论语拾遗》卷首。。

二苏有一位乡亲范祖禹,与他们都是好朋友,同为元祐党中人,属于“蜀党”。他也撰《论语说》20卷,其书虽佚,但据《郡斋读书志》著录说,其书未引二苏,却“数称引刘敞、程颐之说”;朱彝尊《经义考》又说:“其所著《论语说》、《唐鉴》,议论亦多资于程氏。”可见君子不党。

张浚、张栻父子亦皆有《论语说》。魏了翁序张浚书曰:浚为人醇实,“既从北方学者讲诵遗言,又与南渡诸贤更历事变,自事亲而事君,治己而治人,反复参验,无一不合。故其为是书也,非苟知之,凡能精察力践之余,先儒所谓笃其实而艺者书之也。”可见,张浚之书主于实用常行。张栻《论语说自序》则曰:“辄因河南(二程)余论,推以己见,辑《论语说》,为同志者切磋之资。”可见他的《论语说》已经不同于乃父之说,而朝着理学化发展了。至于他所称的“与同志切磋”,即指与朱熹商订。以上数例,俱可见“蜀学”无党,唯善是从!

至于对《孟子》、《大学》、《中庸》的研究,蜀学亦有其人,然不专门,也不与朱子亦步亦趋。即父子兄弟,乡党门生,亦各抒己见,不为苟同。北宋时期,王安石尊孟,立《孟子》入明经考试之典;而司马光、苏轼等人,乃宣言疑孟。苏洵乃以孟子再世自居,而为之评(虽疑伪托,必有依据);苏辙又撰《孟子解》1卷,又倡言尊孟,也与其兄苏轼异。及乎南宋,遂衍为“尊孟”与“疑孟”之争,迄于清末而无已。范祖禹有《中庸解》1卷,苏轼有《中庸论》1篇,此皆早于程、朱,而上承乎司马光之为。至于南宋,“四书”规模即成,蜀学诸儒作解者渐多,如张浚、张栻、魏文翁、李舜臣等,俱从程朱者也。

五 宋代巴蜀的“小学”

“小学”蜀亦起源甚古,西汉有司马相如撰《凡将》,犍为文学撰《尔雅注》,林闾翁孺传“輶轩语”,扬雄撰《训纂》《方言》,业已奠定“小学在蜀”之基础。

五代时,孟蜀王朝聚集了一批精通小学、擅长书法的儒生,毋昭裔主刻石经、雕版印刷古籍文献,颇得力于这些善书人士。《十国春秋》载,《孟蜀石经》乃由张绍文写《毛诗》、《仪礼》、《礼记》,孙朋古写《周礼》,孙逢吉写《周易》,周德政写《尚书》,张德钊写《尔雅》,“字皆精谨”⑦吴任臣:《十国春秋》卷四九。。毋昭裔“又令门人句中正、孙逢吉书《文选》、《初学记》、《白氏六帖》,刻版行之”⑧吴任臣:《十国春秋》卷五二。,这是中国首批雕版印刷的书籍。北宋初,其子毋守素将这些书写、刻印俱美的书“赍至中朝,诸书遂大彰于世”①吴任臣:《十国春秋》卷五二。。毋昭裔撰有“《尔雅音略》三卷”②吴任臣:《十国春秋》卷五二。,可见他也是一个小学家。

此外,句中正、李建中、林罕等人研究古文字,也非常知名。句中正曾据《古文孝经》撰《三字孝经》,献给宋太宗,获嘉奖;又撰《雍熙广韵》100卷、《序例》1卷,“集韵学之大成”③吴福连:《拟四川艺文志》。;又与徐铉、王惟恭等共同校定《说文解字》14篇、并《序目》1篇,改定“凡六百余字”。

李建中亦善古文,后周郭忠恕撰《汗简》而世不知,得李建中写进并题辞方始显于世。建中先仕于蜀,后入宋。太宗朝,“苏易简方被恩顾,多得对,尝言蜀中文士,因及建中。太宗亦素知之,命直昭文馆……改集贤院”,由是仕进。“建中善书札,行笔尤工,多构新体,草、隶、篆、籀,八分亦妙,人多摹习,争取以为楷法。尝手写郭忠恕《汗简集》以献,皆科斗文字,有诏嘉奖。好古勤学,多藏古器名画,有集三十卷”④脱脱等:《宋史》卷四四一《李建中传》。。夏竦说他“总贯此学(古文字学),颇为该洽”⑤夏竦:《古文四声韵序》,《古文四声韵》卷首。云云。

《宋史·句中正传》附传:“蜀人又有……林罕……亦善文字之学,尝著《说文》二十篇,目曰《林氏小说》,刻石蜀中。”《十国春秋》说林罕“博通经史”,初为温江主簿,后迁蜀国太子洗马,“尤善六书之学,尝注《说文》二十篇,目曰《林氏小说》,刻石蜀中。”⑥吴任臣:《十国春秋》卷四三。《宋史·艺文志》著录“林罕《字源偏傍小说》三卷、《金华字苑》二十卷”。《郡斋读书志》著录“《林氏小说》三卷”。为注解《说文》的书。其书久佚,其字形则多为《汗简》和《古文四声韵》所引用。

宋代小学之书蜀人所作5种,除上述诸家外,南宋李焘《说文解字五音韵谱》10卷也颇有特色,他将《说文》“始一终亥”的排列顺序,改为《集韵》的“自东至甲”,颇便检阅,但是破坏了许书原有次第,只具有索引功能,学术价值甚微。至于文谷《备忘小钞》10卷,陈鄂《四库韵对》98卷,《十经韵对》20卷,杨九龄《名苑》50卷,郭微《属文宝海》100卷,苏易简《文选菁华》24卷、《文选钞》12卷、《文选双字类要》3卷,范镇《国史对韵》12卷,邓至《群书故事》15卷、《故事类要》30卷等,或是类聚掌故,或是精选文章,以供博闻习词者所用,盖亦类书、语料之流。

五代十国,中原混乱,而蜀中安定,学者入蜀,史学亦盛。吴福连《拟四川艺文志》说:“十国攘攘,蜀独尚文,载记特备。”并著录前后蜀史书17种,其中有以治史方法治经者,如冯继先《春秋名号归一图》2卷(存)、《春秋名字同异录_》5卷(佚);有以治经方法治史者,如杨九龄《河洛春秋》2卷、《历代善恶春秋》20卷、《经史目录》7卷。特别是关于前后蜀历史的记录,更属珍贵,如李昊《前蜀书》40卷、《后蜀孟先主实录》30卷、《后蜀孟后主实录》80卷(俱佚);句延庆《锦里耆旧传》8卷(存)。只惜佚散者多,保存者少。今研究前后蜀历史,幸得北宋张唐英补撰《蜀梼杌》、孙光宪撰《北梦琐言》二书,尚称齐备。

六 宋代巴蜀史学

巴蜀“史学”在宋代亦斐然成章,有“西蜀史学”之称。“三苏”史论,别开生面,开创了影响1000余年的“史论”体。宋代巴蜀史学文献数量众多(达250余种),体裁多样,史家辈出,盛况空前。其研究前代及古史者,则有苏辙《古史》60卷(重修《史记》)、范祖禹《唐鉴》24卷,并助司马光修《资治通鉴》(负责唐代)、郑少波《唐史发挥》12卷、梁成《晋鉴》10卷;考证前史者的,则有史照(眉山人)《通鉴释文》、吴缜(成都人)《新唐书纠缪》、《五代史记纂误》。类聚人物传记以成新著者,则有王当《春秋列国诸臣传》51卷、费枢《廉吏传》10卷、杜大珪《名臣碑传琬琰集》107卷;研究当朝史而有正史规模者,则有王称《东都事略》,为卷130,俨然北宋九朝之史事全编。其讲制度者,则有李攸《宋朝事实》30卷、《通今集》20卷;其汇聚史料者,则有杨泰之《三国志类》、《东汉名物类》、《南北史类》、《唐五代史类》、《历代通鉴类》、《本朝长编类》,等等。

还有李心传,亦撰《孝宗要略初草》23卷、《建炎以来系年要录》200卷、《建炎以来朝野杂记》40卷、《读史考》12卷、《西陲泰定录》90卷、《旧闻证误》15卷等,多鸿篇巨制,卓然国史气象。

宋代蜀人修史的另一个特点,是十分注重乡土历史特别是蜀中大事的研究和记录,如前举张唐英《蜀梼杌》之补记前后蜀历史。此外,记载成都古今大事,则有孙汝听《成都古今前后记》60卷。记载宋军灭后蜀,则有康延泽《平蜀实录》1卷、张逵《蜀寇乱小录》1卷及《平蜀录》1卷。记载安丙平定吴曦之乱,则有丙自著《靖蜀篇》4卷、李心传《西陲泰定录》90卷、李珙《丁卯实编》1卷、李好古《李好义诛曦本末》1卷、《复四川本末》1卷、张革之《平吴录》1卷及郭士宁《平叛录》1卷等10余种。

同时,宋人继承常璩《华阳国志》传统,修纂了大批巴蜀地方志和山水志。如郭友直《剑南广记》40卷、宋如愚《剑南须知》10卷、吕昌朋《嘉州志》2卷、张开《峨眉志》3卷、宇文昭奕《临邛志》20卷及句台符《青城山方物志》5卷,以及有关华阳、潼川、沈黎、隆山、涪州、夔州、永康、旭川、龙门、江乡、江阳、清化、资中、垫江、长宁、梁山、安康、富顺、江州、宕渠、忠州、果州、南平、大宁、益州、梓州、成都等地方志,多达60余种,是研究巴蜀文化及史学的丰富资料。可惜率多亡佚,无由考详。

巴蜀学史多大家,如李焘著史33部,包含纪传体(《四朝史稿》50卷、《四朝国史》350卷)、编年体(《续资治通鉴长编》980卷、《举要》68卷、《续宋编年资治通鉴》18卷)、个人传记(《陶潜新传》3卷、《赵普别传》1卷)、世谱(《晋司马本支》1卷、《王谢世表》1卷)、谱录(《唐宰相谱》1卷)、专题年表(《历代宰相年表》33卷、《五代三衙将帅年表》1卷、《江左方镇年表》16卷、《天禧以来谏官、御史年表》、《续宋百官公卿表》112卷)、纪事本末(《宋政录》12卷、《宋异录》1卷、《思陵大事记》36卷、《阜陵大事记》2卷、《建隆遗事辨》1卷、《谕西南夷事》1卷、《科场沿革》1卷、《本朝事始》2卷)、帝王实录(《重修徽宗实录》200卷)等等,堪为名家。

由上可知,宋代巴蜀史学十分发达,大家辈出,史书体裁完备,内容丰富,多所创新,价值很高。其中王称《东都事略》、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及《朝野杂记》最副盛名。刘咸炘有曰:“盖唐后史学,莫隆于蜀。”①刘咸炘:《议蜀学》。

七 其他方面

蜀人自古“好文”,汉代已有蜀儒“文章冠天下”(《汉书·地理志》)之说。五代时期,在相传为李白所作《菩萨蛮》、《清平乐》后,形成了婀娜多姿的《花间集》词,肇开宋词婉约一派;北宋苏轼又创立“豪放”词风,于是宋词之婉约、豪放二派皆为蜀人发起。中唐以迄北宋,文学复古运动取得最后胜利,形成以“唐宋八大家”为代表的“古文”风范,为后人所师法。而“八家”之中,蜀得其三,而且父子相承,花萼齐芳。苏洵议论严密,辞峰强劲,有兵家、纵横家之风。苏轼文风潇洒,多技多能,诗文词赋,无所不精,文若行云流水,姿态横生。苏辙汪洋淡泊,运思深邃,而秀杰之气不可掩。于是苏氏之文名满京城,风动天下。南宋朝廷衡文取士,多以苏文为范式,陆游《老学庵笔记》载有“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的时谚。三苏之外,蜀人之善文章者,尚有苏舜卿、文同、唐庚、韩驹、李焘、李石等,皆称名当时,或为欧阳修所识,或为陆游所赏。

在医药学领域,医界素有“川药”、“蜀医”之称,在唐代,已有蜀医昝殷撰《经效产宝》,成为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妇产学专著之一;严龟《食法》、昝殷《食医心鉴》则是最早的食医著作;梅彪《石药尔雅》仿《尔雅》之例解释中药性味;祖籍波斯定居蜀中的李珣撰《海药本草》,是第一部海外药物学专著。五代时期,后蜀主孟昶命韩升撰《蜀本草》,首创给药物配图的方法。至宋,唐慎微在前述诸书基础上撰《证类本草》,成为第一部将药物学与方剂学结合的医书;同时,峨眉女医还发明了人工接种流痘预防天花(见《医宗金鉴》)技术。似此之类,皆蜀发其始,影响百世,其内容和影响自非专篇叙述无以尽其概,限于篇幅,这里就不再缕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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