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雪堂”的历史及其人文意义

2013-04-07 16:45程宇静
关键词:夷陵重修欧阳修

程宇静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 210097)

人文景观具有历史性、文化性,蕴含着丰富的历史文化积淀,对于提升一个城市的文化品味具有重要意义。今湖北宜昌“绛雪堂”是纪念欧阳修的人文景观之一。遗憾的是,它所承载的历史人文积蕴至今尚未得到应有的重视和深入的阐发。本文拟梳理“绛雪堂”的由来、历史兴废,并进而揭示它物质形态之下所具有的丰富的人文意义,以期对宜昌城市文化建设提供一些史料人文价值方面的支持。同时,“绛雪堂”的历史也是体现欧阳修在夷陵地区对后世影响的一个典型案例,故本文对于欧阳修的研究也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一、“红梨花”与“绛雪堂”的由来

红梨花,顾名思义即红色的梨花。梨花“本分白雪香”,红梨花的确少见。在古代文献中,它最早见于北宋欧阳修诗《千叶红梨花》:“红梨千叶爱者谁,白发郞官心好奇。徘徊绕树不忍折,一日千匝看无时。夷陵寂寞千山里,地远气偏时节异。愁烟苦雾少芳菲,野卉蛮花斗红紫。可怜此树生此处,高枝绝艳无人顾。春风吹落复吹开,山鸟飞来自飞去。根盘树老几经春,真赏今才遇使君。风轻绛雪樽前舞,日暖繁香露下闻。从来奇物产天涯,安得移根植帝家?犹胜张骞为汉使,辛勤西域徒榴花。”[1]13

此诗作于景祐四年(1037)春,时欧阳修为峡州夷陵令。题下注曰:“峡州署中,旧有此花,前无赏者。知郡朱郞中(按:朱正基①)始加栏槛,命坐客赋之。”红梨花不见于宋以前文献,可能是此花除峡州外在其它地区绝少见,再加之峡州偏僻,故未被文人关注、题咏。因此虽有绝艳之姿,却只能在夷陵山涧寂寞地自开自落。

红梨花是一种怎样的植物呢?欧公“风轻绛雪樽前舞,日暖繁香露下闻”一句可谓道出了它的两个主要特征:花瓣红色,有香味。后人赋咏也多突出这两点,常将其花比作海棠。黄庭坚《和道矩红梨花》“繁枝细叶互低昂,香敌酴醾艳海棠”[2]。元好问《同漕司诸人赋红梨花》“可道海棠羞欲死,能红能白更能香”[3]。明曹学佺《峡口坡见红梨花》“诘屈因岩石,轻盈类海棠”[4],可见其花形、大小、花色、花瓣的轻薄都似海棠。由“香敌酴醾艳海棠”可知其香味很浓。酴醾香气袭人,黄庭坚《酴醾》云“汉宫娇额半涂黄,入骨浓薰贾女香”[5],由此又可推想红梨花馥郁的芳香了,这也和欧诗“日暖繁香”相印证。诗人之句多夸饰,但至少说明红梨花有香味。乾隆十四年《御制建福宫红梨花诗》,开篇首句即言其香,“不计香风几度频,娇红嫩绿各争新”[6],可知在诗人眼中,红梨花之香是其显著的特点。

红梨花树大小约“高五尺至六尺”[7],外形是“根盘树老”,“老干俄回”[8],“苍皮类柏”[9]。其枝叶繁密,花苞小而繁多,陆云龙《红梨花赋》“隐密叶而如窥,点微风而娇颤。累累含苞,纷纷吐茜。”[10]“纤苞淡贮幽香,玲珑轻锁秋阳”[11]。这些基本上都符合普通梨树的特征,所以不多的文献记载多出自“梨”这一果树条目下②。

另据载,红梨花是湖北夷陵地区特产。由欧公《千叶红梨花》可知峡州夷陵有此花。又宋代邵博云:“予尝春日经夷陵山中,多红梨花,诵欧阳公之诗,徘徊其下不能去。”[12]明曹学佺《峡口坡见红梨花》,峡口坡即在峡州[13]。清代法式善还称其为“夷陵第一花”[14]。谈迁《枣林杂俎》则直接指出红梨花为楚地特产。文称“闽中红茉莉,蜀中紫绣球,楚中红梨花……皆特产,他地所无”[15]。古代各类农书、文人别集等,所载红梨花材料甚少,由上几条可知,它在古代确实少见,是楚中特产,夷陵地区尤多。

红梨花在宋以前默默不闻于世,经北宋峡州州守朱正基及夷陵令欧阳修知赏,经一代文宗品题、表发后,才渐渐为人所知。之后宋司马光、黄庭坚,金元好问都有赋诗,明徐复祚传奇《红梨记》也以它命名,是谢金莲与赵汝舟系情之物。它又被移植到帝王宫殿,清乾隆帝还有《御制建福宫红梨花诗》。可以说红梨花因欧阳修而见称于世,际遇亦因欧阳修而改变。孰不知,欧阳修也由于这首《千叶红梨花》诗给夷陵后人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记忆,清鲍孜云“时石栏畔红梨正花,先生觞酌其下,花霏霏回旋,似雪而色绀,香醉绝胜杏粉桃脂”[9]。为了纪念欧阳修,后人在夷陵治所建了一座“堂”,并摘诗中“绛雪”一词作为堂名,曰“绛雪堂”。明《夷陵州志》载:“绛雪堂,在州厅后,楚塞楼前,宋刺史朱职方③会饮其中,值红梨花盛开,命坐客赋诗,欧阳公诗云:‘……风轻绛雪樽前舞,日暖繁香露下闻。……’后因以‘绛雪’名其堂。”[16]。而且红梨花也被视为甘棠遗爱,被植于“绛雪堂”旁,以寄托人们对欧阳修的怀念。

二、“绛雪堂”的历史

清人有称“绛雪堂”乃欧阳修所建。鲍孜“考彝治之有斯堂,创之者自欧阳六一先生。夫先生何以治斯堂于彝也?宋景祐初,先生由馆阁出令兹土,不期年而风已易,俗已淳,案牍无烦,公余多暇。先生于是建斯堂为诗酒燕游地,堂成谋所以颜诸。”[9]但考欧集,并无修建记录。通常下,一堂一亭之营建欧阳修都会留下诗文,且欧集散轶并不严重,所以若真是欧公所建,在集中不会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检索宋代其它文献也未发现欧氏修建记录。魏氏所说恐怕只是出自个人的美好愿望与想象吧。

和“绛雪堂”有关的信息,最早见于陆游《入蜀记》。陆游乾道六年(1170)到四川夔州赴任,十月六日途经湖北夷陵,遂至夷陵县令厅事,见“至喜堂”已“焚坏,柱础尚存,规模颇雄深。又东则祠堂,亦简陋,肖像殊不类,可叹。厅事前一井,相传为欧阳公所浚水,极甘寒,为一郡之冠。井旁一楠合抱,亦传为公手植。……又有‘绛雪亭’,取欧阳公《千叶红梨》诗,而红梨已不存矣”[17]。由此知,至迟在1170年十月十六日在湖北夷陵已建有一“绛雪亭”,但非堂,或许此亭是“绛雪堂”的前身。具体位置在夷陵县治,和“楚塞楼”、“尔雅台”相距不远,但不知何人何时而建。

约五十年后,“绛雪堂”出现在了文献中。王象之《舆地纪胜》载:“‘绛雪堂’在州治,欧公有诗。”[18]“州治”即夷陵县,《元丰九域志》:“峡州,夷陵郡,军事,治夷陵县。”[19]这和《入蜀记》中所记“绛雪亭”的位置相近,可以推测“绛雪堂”是在原“绛雪亭”的位置改建而成。王氏此书所录古迹不是目验,而是“搜括天下地理之书及诸郡图经参订会粹”,且书自序云作于1221年,又有“宝庆丁亥季秋三日眉山李埴序”,即1227年。这说明至迟在1227年,前代志书已著录“绛雪堂”。这是历史上第一个“绛雪堂”,建于1170~1227年之间。祝穆《方舆胜览》也载有“绛雪堂”[20]。卷首吕氏序曰:“嘉熙己亥良月望日”[22]卷首,即 1239年。此时去《舆地纪胜》未远,所记应是同一“绛雪堂”。

南宋末、元、明代前期总共近200年的时间没有“绛雪堂”的记载。可能是这一时期夷陵地方志今已亡轶。如宋时有“夷陵志六卷,黄环撰”(《宋史·艺文志》);元时有“硖州路夷陵志三册,作者未详”(《补元史·艺文志》)今皆不存。也可能是这一时间段屡有战乱,“绛雪堂”经战火而毁没有被重建。直到弘治九年(1495)刊《夷陵州志》载“绛雪堂,在州厅后,楚塞楼前……今废。”[17]和前引《舆地纪胜》、《方舆胜览》不同,此志明确了“绛雪堂”的位置在“州厅后,楚塞楼前”,所以不是过录前二志乘,可能是过录前代夷陵志,惜旧志不存,无法印证。如所推测不错,则在弘治九年前,“绛雪堂”是被重修过的,但修建人、时间、因由都已消失在如烟历史中。约六十年后,成书于嘉靖三十八年即1559年的《明一统志》载“绛雪堂,在楚塞楼前。宋知州朱庆基(按:朱正基)会饮,红梨花盛开,命坐客赋诗。欧阳修一联云:‘风轻绛雪樽前舞,日暖繁香露下闻。’因名其堂曰‘绛雪’”[21]。此处文字表述上与《(弘治)夷陵州志》显然不同,第一次将知州称名为“朱庆基”,并被后代这一地区志乘所沿用,由此可以推测它并非过录《(弘治)夷陵州志》。那么在1495年到1559年这一期间,“绛雪堂”应该又被重修过。清代历次重修人的身份都是后之夷陵守吏,明代重修之人很有可能也是如此。

在清代,“绛雪堂”得到了至少六次重建或修葺,红梨花树也得到至少两次补植。康熙七年(1666)知县鲍孜以养廉银重修“绛雪堂”三间,其位置在原旧址即:新县衙大堂之西为赞政厅,赞政厅又西为“绛雪堂”。鲍孜,字禹思,奉天人。康熙四年以恩荫任夷陵州牧。刚到任即整饬诸废,修葺城池衙舍,维新庙宇学堂,又念地经兵燹,文献无征,遂延清学博徐同功编葺志乘,为后世所赖。所以此次“绛雪堂”为系列重修工程中的项目之一。鲍氏本人撰有《重修绛雪堂记》,其中写道:“宋、元、明以迄我清,苍桑之际,兵氛独剧,彝治已成邱墟,尚何有于‘绛雪堂’哉?”[9],可知鲍氏重修时原“绛雪堂”已不在了。这次重修是“绛雪堂”第一次有重修记文的一次。康熙十一年(1672)宋琬赴四川按察使任途经彝陵④,作《彝陵州有至喜亭,欧阳公记今亡矣》,有诗句“犹有茅堂名‘绛雪’,醉翁词翰若为留”[22]。同年王士祯由京师赴四川典乡试,途经夷陵也有诗《欧阳公绛雪堂》[23]。就是说文人凡是途经夷陵,多要到“绛雪堂”一观,缅怀先贤。康熙三十四(1695)年知州李六成再次重修“绛雪堂”。

六十多年后,乾隆二十七(1762)年六月,知县林有席在绛雪堂旁补植红梨花树一株,初了无生意及盛夏萌蘖初生[9]卷二,谢仲坃、林有彬等作诗为林有席志喜,称有神灵呵护。此间詹应甲《壬秋重阳前自鄂城赴清江八首》有“丹枫叶有云根护,绛树花无雪片凝”,注云“绛雪堂在东湖,乃欧阳公旧治”[24]。又百年后,乾隆五十年(1785)秋至乾隆五十一年春间东湖知县何学青重修“绛雪堂”,宜昌府同知胡国滨撰有记文,何学青于记文后有跋⑤。由跋文还知在何学青之前,徐澄还曾重修过,记文载“堂不知创于何年,自宋迄今八百余载,建置殆非一矣。近溯鲍君孜、徐君澄先后继葺,均所谓景前征而弗坠者也”。料徐氏重修动作不大,所以未载之志乘,故具体年月,也不能详知。十年后,乾隆六十年(1785),何学青对“绛雪堂”复加修葺,并自撰《重修绛雪堂记》。何学青,广东番禺人,宜昌府志称其权东湖令,为治多惠爱,能深入民心[25]。道光三年(1823)东湖知县陈志魁又捐俸修葺“绛雪堂”[26]200。刊于道光二十二年即 1842年的《(嘉庆)大清一统志》载“绛雪楼,在东湖县治北,一名绛雪堂”[27]。“楼”和“堂”显然不同,或许是陈氏或他人在原来的基础上加以扩建,便成了二层或多层的楼。咸丰十年(1860)夏洪水泛滥,红梨花树也随之枯槁。宜昌郡城内房屋毁圮者十之二三,之后都渐次修葺。估计绛雪堂也是如此,同治二年(1863),新任知县金大镛在绛雪堂边补植了红梨花,邑人孙可钦有《补种红梨歌呈序之(按:金大镛)明府》序称红梨花树,“新枝畅茂,生意勃然,满庭洵可乐也”。同时,与金大镛一起重修《宜昌府志》的雷春沼有诗《绛雪堂》:“不见欧阳子,来寻绛雪堂。晴怜春似旧,坐爱昼初长。补树皆贤令,开花有古香。至今传胜事,父老咏甘棠。”[28]

总之,清代200多年间,至少有六次重修或修葺的活动。为什么清代重修的次数较前代多呢?清代史料较前代相对完备是一方面。另外,在过去,夷陵“民俗简陋,山田硗确,十年一佃”,经济发展落后。清代前中期政治相对稳定,夷陵地区经济逐渐发展,县政有财力去重修,“惟我国家方承平百余年,升郡改县,物丰阜而民殷富,衣冠人物之盛非复如欧阳子所讥”[28],“清代东湖自改府后,为附郭邑,五方杂处,风俗稍变,井邑十倍其初”,所以有经济实力去重修。

三、“绛雪堂”的人文意义

由上文可知,“绛雪堂”是为纪念欧阳修而建。历史上第一个“绛雪堂”的营建者、具体营建时间、背景、过程、影响以及营建人的心路都已不可考,很可能他只是一个普通夷陵守吏,不足以载入史册。明弘治以前夷陵方志皆佚,所以他只能沉入历史江底了。但是,从“绛雪”这一美妙、能引人绮思的命名来推测,一定是红梨花之诗、之境、欧阳修等之觞咏风流给创建者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他可能没有料到此堂在后世的影响,后世如宋陆游、清宋琬、毕沅等凡入夷陵都要专门去寻找“绛雪堂”。

以古代的建筑条件,一个普通的“绛雪堂”寿命很难超过五十年,可是它在后世屡废又被屡建,绵历宋元明清八百多年。尤其是清代二百多年间至少得到六次重建或修葺,特别是何学青,十年之间两度重修,“余初蒞兹土,业鼎而新之矣,乙卯夏复加修葺焉。……十间之间,修葺至再。”[25]正是夷陵后人积极不断地维修与重建,才使得这一人文景观在自然侵蚀和战火纷乱后顽强地延续下来。那么夷陵守吏对于重修“绛雪堂”何以如此积极、热忱?我们从重修记文及觞咏诗作中可以看出主要有三个方面的原因。

其一,重修者视“绛雪堂”为欧阳修为吏态度、为政治绩的象征,登其堂,思其人,以先贤为典范,而自我勉励。清鲍孜《重修绛雪堂记》云:

元明以迄我清,沧桑之际,兵氛独剧,夷治巳成邱墟,尚何有于绛雪堂哉。虽然堂废而先生之泽未湮也。先生之泽未湮,虽其堂不复存,而诵先生之文章者,犹得晤先生于琅函竹素之中;法先生于吏治者,亦起先生于社稷民人之际,矧躬蒞其抚字之区,景行仰止,倍切于寻常者乎。……先生之流风余韵,犹得因斯堂而想见之。……自公退食时,取先生之所以治彝者,策诸躬勉取而策诸民社,纵不能事事如先生而得仿佛其一二,以稍远于俗吏者之所为差厚幸矣。余之有事于绛雪堂,殆取诸此。……堂构依然,则先生逝而俨在;春风似昨,则绛雪泯而若存。吾犹愿彝士民以斯堂竟为欧阳公神所凭依之堂,因时时寤思先生,事事求合先生,共期无愧为欧阳氏之遗氓[9]。

由此见欧阳修的吏治使鲍氏印象深刻,这是他重修绛雪堂的重要动因,也是夷陵后人缅怀欧阳修的重要方面。清李森《绛雪堂怀古》诗云:“退思政本当年切,寤想先贤此日深。”[9]雷永垳《绛雪堂怀欧阳公》诗云:“盖代文章残简在,勤官政续断碑留。”[9]

考之史实,欧阳修为夷陵令仅一年多,并无赫赫治迹,但他在这一时期所体现的为吏态度一直被后世所推重。他于景祐三年(1036)十月二十六日到县,宝元元年(1038)年三月离开夷陵赴乾德。期间他尤勤于吏事,在给好友梅尧臣的书信中说:“夷陵虽小邑,然诤讼甚多,而田契不明。僻远之地,县吏朴鲠,官书无薄籍,吏曹不识文字。凡百制度,非如官府一一自新齐整,无不躬亲。”[29]1795-1796另有一则反映他在此期间“不忽吏事”的轶事也常被后人征引、推重。

(欧阳修对张舜民曰)大抵文学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吾昔贬官夷陵,彼非人境也。方壮年,未厌学,欲求《史》、《汉》一观,公私无有也。无以遣日,因取架搁陈年公案反复观之,见其枉直乖错,不可胜数。以无为有,以枉为直,违法徇情,灭亲害义,无所不有。且以夷陵荒远褊小,尚如此,天下固可知也。当时仰天誓心曰:“‘自尔遇事,不敢忽也。’迨今三十余年,出入中外,忝尘三事,以此自将。今日以人望我,必为翰墨致身,以我自观,亮是当时一言之报也。”⑥

这说明欧阳修在主观上重视吏事,而且他认为在夷陵开端的这一为吏态度奠定了其一生成就的基础。欧阳修在夷陵没有留下什么治迹,这和他的治郡特点有关:“务以镇静为本,不求声誉”,“故所至不见治迹,而民安其不扰”[30]2640。但是他的“勤官”、“不忽吏事”的为官作风对后世尤其是后之夷陵守吏产生了深远影响。

其二,追慕先贤政暇之后的觞咏风雅,也是重修“绛雪堂”的一个重要原因。“绛雪堂”还凝结着修建者对八百年前一代文宗与僚友诗酒风流的美好记忆,清胡国滨《重修绛雪堂记》“方先生之宰是邑也,时和政清,公余多暇,往往寄情于杯酒文字之间,于时一草一木亦得披其末光,阅今八百余年矣。古人不作遗址,徒存流风余韵”[25],“先生之流风余韵犹得因斯堂而想见之”[9],聂光銮《绛雪堂》“红梨千叶渺无痕,六一风流今尚存”[9]。于是,后人重修“绛雪堂”,不仅从吏治方面以欧阳修为典范,还从诗酒风雅方面加以效仿,清代林有席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其《东湖县志序》:“宋欧阳子令彝陵,受事日浅,未尝赫赫有宦迹可纪述,而为政风流发见于诗文者则备载。”[25]卷首他任东湖(即夷陵)县令“明敏慈惠,不任刑威。更民自莫能欺。凡所兴革,皆如古循良吏。时方新设一切,建置多创举,且无专志。才取夷陵州旧志,延其乡人严潜菴进士重加考订。每因公诣四境,考其山川风土,访求文献,手创稿本,授潜菴润色之。志成详整有法。郡中城郭学校祠坛保甲育婴诸政,皆其所经画,至今赖之,公余輙置酒绛雪堂,延宾赋诗为乐,其风流如此”[9]卷二。

其三,有的县吏与欧阳修有同省之渊源,视欧阳修为乡贤,又特眷眷于欧阳修的为政风流,所以特别有热情对绛雪堂屡加修葺。其中林有席、徐澄⑦都是江西人。林有席,字平园,江西分宜人。其《东湖县志序》:“夫欧阳子守官无赫赫之名,邑人至今犹私之,则皆易直子谅之心所旁畅也。校阅斯志,景仰前贤,不禁废然而知所以自返。”[25]卷首景仰前贤,追慕欧阳修为政风流也是其重修的动力之一。

在“绛雪堂”重建历史中,红梨花具有特殊的意义。首先,它和“绛雪堂”的名字紧密联系在一起。红梨花绯红、繁密,花瓣轻盈、随风雪落的特点使人一听到“绛雪堂”的名字就会产生美好的联想。其次,红梨花被视为甘棠遗爱,寄托着夷陵后人对欧阳修的追怀,“八百年前棠爱在”[9],“至今传盛事,父老咏甘棠”[9]。再加之红梨花稀见,所以更显得尤为珍贵。关于红梨花的补植,见于记载的只有两次。一次是乾隆二十七年知县林有席补植。红梨树先槁后茂,林氏欣喜,招同仁游觞其下,赋诗以记其事,有《绛雪堂补植红梨既枯复荣,喜纪以诗,即次文忠《千叶红梨花诗韵》:“老干俄回六月春,飞觞遥酹庐陵君。……千家生意如此树,长官重赋红梨花”[9]。迨至咸丰十年(1086)夏,洪水泛滥入城郭,衙斋水深数尺,此树亦枯槁。同治元年(1862)金大镛新任东湖县令,看到只剩下树根的红梨树,就屡欲补植,但此种罕见,久不可得。适邑人孙敬之茂才来,二人会访之牯牛山,樵者自言向在深山穷谷中见异花作蕊甚红,误遭斤斧而伐之已三年矣,其本犹在。去春发芽生枝,经识者验,方知其为红梨也。金大镛闻之喜而难寐。于同治二年移植到绛雪堂左侧,并自作《补植红梨树记》,表达对先贤的瓣香之意、甘棠之思。并希望后之登斯堂者时其灌溉,勤其封植,思其人、爱其树而不忘[28]。邑人唐秉意亦作《“绛雪堂”补植红梨花记》,孙敬之亦赋诗记此事。

在后世夷陵人眼中,红梨花还寄托着人们对欧阳修的一种特别的尊敬。这里有一个极端的事例。“洪饴孙,字孟慈。江苏阳湖人。稚存太史之子也。嘉庆间以举人知东湖县,才节廉明,存心恺悌,其课士循循若塾师,召至署中,校文艺,手自评削,虽日旰烛跃不少倦。绛雪堂旧有红梨树,饴孙以其枝干盘郁,亏蔽窗,凡命加翦伐。未几,疽发背,卒。”[9]卷二这个事件应是真实的,砍树和疽发身亡不一定有必然的联系。但是这个故事的叙述赋予了这两件事以必然的因果关系,却明确地表达了叙述者的心理,即这棵红梨花树是欧阳修精神、灵魂的寄所,砍红梨花树,是对先贤欧阳修的大不敬,就会遭到报应。所以说这个看似有些迷信的事例,却反应了一种真实的心理,那就是对欧阳修的极端的尊敬。

总之,“绛雪堂”的重建、红梨花的补植是体现欧阳修在夷陵地区的深远影响的典型案例。从人文景观的角度看,“绛雪堂”是一个纪念性建筑,它的得名由来、营建缘由以及重修补植历史中的动人故事都赋予了这一景观重要的人文意义。堂以人重,毋庸置疑,“绛雪堂”是由于同欧阳修的因缘才能越千年而犹存,它折射了欧阳修的诗情与人格,具有深厚的历史积淀和人文内涵。从城市文化建设角度看,“绛雪堂”悠久的历史,深厚的文化积蕴,是夷陵地区宝贵的文化遗产和精神财富,宜被城市建设规划者所重视。

注 释:

① 关于当时峡州知州有“朱正基”、“朱叔庠”、“朱庆基”三种说法。生平材料少,以至不能确定。欧阳修集中分别有驾部郞中、虞部郞中朱公。首次将“驾部”和“朱正基”关联的是宋代释文莹的《玉壶清话》。“朱叔庠”说,见黄庭坚《跋欧阳公红梨花诗》。“朱庆基”,见明清地理志、地方志。今无定论,多倾向是朱正基。笔者揣测“叔庠”或为“朱正基”之字。因朱正基为朱昂第三子(见《宋史·朱昂传》),“叔”字为排行第三。“庠”为学之基始。“朱庆基”或为“朱正基”在传播中因音近而误。另,宋代《舆地纪胜》也是朱正基。

② 详见元胡古愚《树艺篇》果部卷四;明代周文华《汝南圃史》卷三;清代曹溶《倦圃莳植记》总论卷上;陈淏子《花镜》卷三;汪灏等《广群芳谱》卷二七。

③ 按:误。应为朱正基。《居士集》中之朱职方为朱处仁,字表臣。嘉祐中以职方员外郞提举东南盐运(《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九一“嘉祐五年五月甲寅”)。景祐年间为峡州推官,和欧阳修有诗歌唱和。此处应为当时峡州知州(即刺史,剌史为唐代称谓)朱正基。

④ 即夷陵,清顺治五年(1648),改夷陵州为彝陵州。

⑤ 跋文曰:“甲辰青承乏兹邑,登斯堂见蚁蛀苔侵,颓乎欲坠,亟谋捐俸撤而易之,经始于乙巳秋中,落成于丙午春暮”。“时红梨盛开,懽郡伯司马胡公,六一乡人也。觞咏其下,俯仰悠然,青因乞一言为记。非敢追踪往哲,亦以见幸逢胜地,有基勿坏云耳”。由此知前面记为胡国滨所作,后为何学青跋文。此记文及跋文为《(乾隆)东湖县志》的续补艺文,全书末有何学青嘉庆五年的跋文。由此推知“乙巳”即乾隆五十年,“丙午”即乾隆五十一年。时胡氏为宜昌府同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21》,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第522页)。

⑥ 栾贵明辑《四库辑本别集拾遗》,中华书局1983年版。此轶事源出张舜民《与石理书》,后被吴曾《能改斋漫录》、洪迈《容斋随笔》、朱熹《三朝名臣言行录》等宋、明、清文献转录。

⑦ 徐澄,江西举人。见载于(清)倪文蔚、蒋铭勋修,顾嘉蘅、李廷鉽纂《(光绪)荆州府志》,清光绪六年刻本。

[1]欧阳修.洪本健校笺.欧阳修诗文集校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2]司马光.温国文正公文集[M].四部丛刊景宋绍兴本.

[3]元好问.元遗山诗集笺注[M].清道光二年南浔瑞松堂蒋氏刻本.

[4]曹学佺.石仓诗稿[M].清乾隆十九年曹岱华刻本.

[5]黄庭坚.山谷外集[M].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于敏中.日下旧闻考[M].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官 修.圆明圆内工则例[M].清抄本.

[8]林有席.绛雪堂补植红梨既枯复荣喜纪以诗即次文忠公千叶红梨花诗韵[M]//(同治)宜昌府治.卷一四.中国地方志丛书(华中地方1202号).清同治三年刊本影印本.

[9]严思濬.红梨花赋[M]//《(同治)宜昌府治.清同治三年刊本影印本.

[10]陆云龙.红梨花赋[M]//翠娱阁近言:卷一.明崇祯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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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宋 琬.安雅堂未刻稿[M].清乾隆三十一年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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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詹应甲.赐绮堂集[M].清道光止园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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