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悬修饰语可接受性的认知语法分析

贾光茂

(南京邮电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南京 210023)

1.0 引言

垂悬修饰语 (Dangling Modifiers)，又称垂悬分词、无依着分句、悬吊结构等，主要指-ing分词，但也包括-ed分词、动词不定式、介词短语和无动词分句等，通常在句中充当状语，其逻辑主语与句子主语不一致，又无自己的逻辑主语，例如:

1)Walking through the park，the daffodils looked very beautiful.(张道真，1992:291)

传统规定性语法将垂悬修饰语视为一种错误的不标准的语言现象，然而垂悬修饰语在实际语言使用中却是大量存在的。莎士比亚名剧《哈姆雷特》中的诗行“Sleeping in mine orchard，a serpent stung me”就是一例(郑燕怀，2000:441)。Quirk et al.(1985:1122-1123)认为在下列几种情况下垂悬修饰语是可以接受的:

a.评注性状语(disjunct)，如 putting it mildly，to be frank，to say the least.

b.其逻辑主语是整个主句的内容，而非其中的某个词。

c.其逻辑主语是不定代词如one，或虚义it等。

d.正式的科技性语篇中，逻辑主语可能是作者或读者。

e.相当于连词或介词的一些分词如provided，considering等。

尽管教学语法对垂悬修饰语的可接受性展开了激烈的争论，但理论语言学界对这一现象的讨论还不够充分。首先，垂悬修饰语是语言使用中产生的一种特殊现象，通常充当附加语(adjunct)。主流的生成语法将附加语看作边缘成分。Chomsky(1995:382)认为目前还没有好的短语结构理论来解释附加语成分，将附加语纳入核心语法的研究并不令人满意。其次，传统语言学将语言区分为词素、词汇、短语、句子几个界限分明的等级单位，而非限定动词短语却兼有短语和分句的特点，是介于短语和分句之间的一种模糊单位。

丁岩堂(1996)试图运用转换生成语法来分析垂悬修饰语的逻辑主语，例如:

2)(We)Looking out through the window，a beautiful landscape was seen。

3)(We)Generally speaking，boys are more interested in such activities than girls。

句2)为被动语态，深层结构为we saw a beautiful landscape，分词looking的逻辑主语是we。但这样的分析对于句3)却很牵强，generally speaking常被看作独立成分或短语，其逻辑主语we可以看作是说话人或语篇的作者，而不能通过句子的转换来理解。再看下例:

4)Walking home，an accident happened.Then she hurried away.(殷励，1998:53)

该句中分词的逻辑主语不在句内，而是语篇主题she。由此可见，转换生成语法对于逻辑主语是语篇主题或语境中的成分很难解释，因为生成语法只关注核心句子结构。Lang et al.(2003)指出附加语是句法和语义的接口，也是语义与语用的接口，单纯从句法角度来分析附加语成分自然不会令人满意。

2.0 理论框架

认知语法认为语言并不是一个自足的形式系统，不充分描写人类的认知就不可能详尽地描写语言结构(Langacker，1987:64)。语法以语义为基础，语义结构体现的是概念结构，语义等于概念化(conceptualization)。概念化体现了认知主体的主观识解因素和意义的动态化特征(王寅，2006:7)。Langacker(2007)进一步指出，语义包括概念内容和对概念内容的识解(construal)，识解就是人以不同方式对相同情景认知和描绘的能力，包括具体程度、突显程度和视角等。识解体现了人的认知能力，因此语义分析应涉及对人的认知能力的分析。

确立参照点(reference point)就是人类一种基本的认知能力，即进行比较的能力，参照点是比较的标准(Langacker，1987:102)。认知主体通常以环境中突显的实体(entity)为参照点，通过它们来感知其它实体。这里的实体包括物体、关系、地点、距离等(Langacker，1991:16)。一个认知参照点可激活一系列概念结构，即该参照点的领地(dominion)。认知主体在领地内通过参照点沿着一定的心理路径与目标进行心理接触(mental contact)，即对目标实体进行概念化。参照点的选择和确立是动态的。影响概念参照点确立的因素主要有显著性、概念联系性和线性语序等(van Hoek，1995)。概念参照点理论已被用来分析语言中的领属结构、转喻、主题结构以及代词回指等现象。

我们以认知语法(尤其是概念参照点理论)为基础来解释英语中的垂悬修饰语现象，主要有如下两点理由:首先，作为前置修饰语的非限定动词前面实际上可以认为有一个零代词，通常必须解读为与后面主句的主语同指，否则便会产生垂悬修饰现象(许余龙、贺小聃，2007)。再以下句为例:

5)When Фiintroducing Huan-chih to the boys，Ping-juiwas at greater pains to create a good impression.(高军，2010:35)

高军(2010)和余泽超(2011)均认为非限定动词前的零代词Ф和句子主语Ping-ju之间构成一种下指关系Ф+N。而下指和回指一样，已被很多研究者(如van Hoek，1995;高原，2003)分析为目标和参照点之间的关系。Langacker(2007)也认为主语是句子其余部分的第一参照点，作为附加语的非限定从句首先要以主句主语为参照点来理解。

其次，认知语法是基于使用(usage-based)的语言理论，认为人脑中的语言知识来自实际的语言使用。垂悬修饰语正是语言使用中出现的，是传统语法学家用语法规则无法禁止的现象，说明垂悬修饰语不仅仅是个语言问题，其产生一定有认知动因。

3.0 垂悬修饰语可接受性的认知语法分析

基于以上认识，我们认为概念参照点以及认知语法的相关概念可以用来分析垂悬修饰语现象。对于含有非限定动词作附加语的句子，其词汇特征要求一个隐含的主语，通常由主句的主语来充当，传统语法通常称它们之间的这种关系为依着关系(attachment rule)。从认知语法来看，这种关系可以用概念参照点模型来分析。非限定动词带有一个隐含的射体，该射体由被修饰结构中的突显成分充当(Langacker，1991:173)。主语是句中最突显的成分，常被优先选作概念参照点，而作状语成分的非限定从句无论在句首还是句尾，一般情况下还处在主句主语的领地范围内，因此一般需要参照主语来解读，也就是说非限定动词前的零代词要参照主句主语来解读。需要注意的是，概念参照点是一个动态的概念，并非一定要由句子主语充当。当参照点不是句子主语时，非限定从句就成了垂悬修饰语。因为这时认知主体仍然会优先将句子主语视为参照点，从而导致歧义甚至认为句子不可接受。由于垂悬修饰语的可接受性主要取决于确立概念参照点的难度，显著性、概念联系性和线性语序是影响概念参照点确立的三个主要因素。因此下面我们从这三个因素出发来探讨垂悬修饰语的可接受性。

由于垂悬修饰语大多数位于主句之前，因此，本研究主要以含有前置修饰语的句子为例，并从下指的角度探讨目标与参照点的关系。例句主要来自文献和学生的英语作文。

3.1 显著性

van Hoek(1995:320)认为显著性是确立句子中某个实体为参照点的最重要的标准，句子中各个成分的显著性等级是:主语＞宾语＞旁语(Oblique)＞修饰语。因此垂悬修饰语的可接受性也基本由哪个句子成分充当参照点来决定。参照点为句子主语时，完全可以接受，垂悬现象消失。参照点为宾语时，可接受程度要高于参照点为旁语或修饰语。试比较

6)ФiStanding at the back of the hall，weican＇t hear a word.

7)?ФiDriving to Chicago that night，a sudden thoughtjstruck mei.(Quirk et al.，1985:1121)

句6)完全可以接受，因为参照点为句子主语，不存在垂悬现象。句7)的可接受性似乎要弱一些，因为认知主体在识解该句时需要以宾语me充当概念参照点来理解分词的逻辑主语，宾语在认知语法中被认为是界标(landmark)，其突显程度没有主语高，但仍然是突显成分，因此该句仍基本可以接受。但我们在理解该句时会感到有点突兀，这是因为主语a sudden thought在竞争参照点地位。

8)??ФiRacing along the quiet road at sixty miles an hour，an old manjsuddenly started to cross in front of himi.(丁岩堂，1996:96)

句8)较句7)更难理解，因为参照点him是介词短语的补足语即旁语，突显程度较低，认知主体需要付出较大的努力才能确认其为参照点。由此可见，参照点为旁语时，句子可接受程度要低于参照点为宾语或主语时。

参照点为修饰语时句子会更难理解:

9)* ФiBeing three years old，hisifatherjwent abroad.(徐经闩，1999:58)

该句中主语father会被优先选为参照点，而这样的解读又不合常识，只好再转向修饰语his，因此产生歧义。

如果参照点不在句子范围内，则垂悬修饰语基本上不可接受:

10)* While Фihaving a meal，Chinese food is different from western food.

11)*ФiFacing the great pressure from financial crisis，eating snacks has become a fashion.

12)* While Фiabsorbed in reading，someone knocked at the door.

13)* ФiTo get up early，the clock was set at six.

上述句子中的零代词均无法解读，因为在句内无法找到合适的参照点，只有在合适的上下文中才有可能被理解。

Langacker(1991:313-317)认为主语是句子概念而主题是语篇概念。从句子角度来说，句子主语是无标记的主题，主语与主题往往重合。但从篇章角度来说，主题可以是任何词语。主题是主观的参照点，在篇章中一旦确立，即使在下文的许多句中并不通过语言表达出来，也可以被默认为概念参照点。因此许多在句子层面无法解读的垂悬修饰语也可以参照语篇主题来解释。再看下例:

14)* ФiReading the magazine，a dog started barking.

从孤立的句子角度来说，这句话似乎不可接受。但如果这句话出现在某个叙事性语篇中，故事主人公会被默认为参照点，充当reading的逻辑主语，则该句就可以理解。同样，上文例句4)中分词的参照点也在上下文语篇中而不是在同句中。

概念参照点并不一定非得以确定的词项出现在上下文中，它可仅存于人们的心智之中(王寅，2005)。Langacker(1991:314)认为参照点可以是客观的也可以是主观的。通过语言形式表达出来的是客观参照点，即舞台之上的实体，而主观参照点是指处于舞台之下的实体，即处于背景(ground)中的要素(如说话人、听话人、时间、地点等)或存在于认知主体主观知识和经验中的实体。说话人和听话人自身在语言行为中往往被认为是隐含的参照点，不需要通过语言来突显。这可以解释为什么许多垂悬修饰语在句子或语篇中找不到逻辑主语，但仍然基本可以接受，例如:

15)?ФiDoing this work，it is necessary(for usi)to be very careful.(徐经闩，1999:59)

该句中分词的逻辑主语也是动词不定式to be very careful的逻辑主语，可以看作是省略了的us，也就是会话的参与者。虽然没有在语言中体现出来，但会话参与者往往被默认为参照点，因而该句理解起来比较容易。又如:

16)?ФiTo check on the reliability of the first experiment，the experiment was replicated with a second set of subjects.(Quirk et al.，1985:1123)

17)?ФiTalking about such a problem，it is clear that the motion of a rocket depends not on air.(郑燕怀，2000:442)

上面两句均为科技性文体，科技性语篇为了强调客观性，往往将体现主观因素的词语如I、we、you等省略，多使用被动语态和形式主语等手段。这种文体的作者或读者基本都是研究者，可以默认为参照点，因此无需用语言表达出来。

18)?ФiBeing Christmas，the government office was closed.(Quirk et al.，1985:1122)

句中分词逻辑主语可以看作是省略的无人称代词it，指代时间，由于圣诞节放假是常识，所以该句时间是说话人和听话人的共有知识，认知主体无需借助语言表达式就可确立概念参照点，因而理解起来没有困难。

19)?ФiWhen dining in the restaurant，a jacket and tie are required.(Quirk et al.，1985:1122)

句中分词逻辑主语可以看作是省略的泛指代词one，该句表达的实际上是一种社交常识，人们一般都会遵循这种社交规则，说话人和听话人根据这种共有知识来确立概念参照点为到该餐馆就餐的顾客。

3.2 概念联系性

修饰语可分为过程内部修饰语(process-internal modifiers)和过程外部修饰语(process-external modifiers)(van Hoek，1995:326)。前者包括:表示工具、目标和来源的介词结构，描述动作发生时间和空间的成分，描述动作参与者的成分如定语从句等。后者主要指心理空间建立语(Fauconnier，1994)、话语联系语和评注性修饰语等。过程内部修饰语与句子主语之间概念联系性很强，处于主语的领地之中，需要以句子主语为参照点来解读。过程外部修饰语与句子主语的联系性很弱，可以看作处于主语的领地之外，不需要参照主语来理解。试比较:

20)* ФiSpeaking before a group of examiners，the kneesjshook badly.

21)Generally Фispeaking，boys are more interested in such activities.(丁岩堂，1996:95)

22)ФiPutting it mildly，you have caused us some inconvenience.(Quirk et al.，1985:1122)

例句20)中的修饰语表示时间和空间，属于过程内部修饰语，与主句概念联系较强，处于主句主语的领地中，the knees会被优先选为参照点，因此句子不可接受。

在句21)和22)中，generally speaking，putting it mildly都是一种评注性状语，对整个句子进行评价，表明说话人的一种态度。这两个结构还可以以别的形式出现，如strictly speaking，theoretically speaking，properly speaking，roughly speaking，relatively speaking，generally，frankly，to put it simply，putting it another way等。它们属于过程外部修饰语，与主句的联系性很弱，不在句子主语的领地内，其隐含主语可以看作是I，也就是以说话人为参照点。类似的修饰语还有to be frank，to tell the truth，to say the least等。例如(Quirk et al.，1985:1123):

23)ФiConsidering its cost，this machine is not worth buying.

24)ФiProvided that a film entertains，few people care about its merits.

considering和provided语义和用法上都接近于介词或连词。considering相当于介词短语in view of，with regard to等，起引出语篇中次要主题的作用。Provided相当于连词if。因此这两句中的修饰语都是一种话语联系语，将所在的句子与语篇上下文联结起来，可以看作是过程外部修饰语，不需要以句子主语为参照点。这些分词之所以相当于介词或连词，是由于使用频率很高，已经语法化，失去了动词的指称意义，不再对其论元产生约束作用。Langacker(1999)认为语法化就是主观化的过程，句子主语对语法化成分的控制力会逐渐减弱，语法化的分词与其逻辑主语之间已没有很强的语义关系，因而上述垂悬结构可以接受。类似的词还有taking account of，talking of，judging by/from，allowing for，concerning，regarding，respecting，seeing that，viewing from，providing，provided，supposing，given，wanting，failing，granting，according to等。

25)The siren sounded，Фiindicating that the air raid was over.(Quirk et al.，1985:1122)

26)The bus was held up by the snowstorm，thus Фicausing the delay.(王益民，2008:63)

上述两句中垂悬修饰语意义上相当于一个非限制性关系分句或并列分句，与主句关系非常松散，与主句主语在逻辑上不构成主谓关系，而是以整个主句激活的概念为参照点。以上这些例子说明，当垂悬修饰语与主句联系性较弱时，可接受性就较高，说明概念联系性也是确立概念参照点的一个重要因素。

3.3 线性语序

相对于句法显著性和概念联系性，线性语序的影响似乎较弱，但却是时刻都存在的，在某种程度上固化于句子成分序列中，因为句子成分基本上是越靠左边越显著(张立飞、董荣月，2008)。现在分词作状语既可以位于句首，也可以位于句尾，而大多数垂悬修饰语都位于句首这样显著的位置，这就可能使垂悬修饰语所表达的概念内容得到突显并同时降低了主句主语的显著性，使认知主体有可能将非限定从句和主句处理为两个“注意框架”(王寅，2006:158)，因而忽视了主句主语对其领地的控制作用。试比较下面每组中a和b两句:

27)a.??ФiDoing homework，itjbegan to rain.

b.* Itjbegan to rain Фidoing homework.

28)a.??ФiRunning out of the house，a bikei

knocked me over.

b.* A bikejknocked meiover，Фirunning out of the house.

在27)和28)中，a句的可接受程度似乎分别比b句要高一些，这是因为b句中主语位于句首，分词短语在后，处于主语的领地中，分词前的零代词Ф都要参照主语来解读，而a句分词短语位于句首，凸显程度比位于句末要高一些，可以处理为一个较为独立的结构。再看下例:

29)??ФiHaving nothing to feed heribabies，theyjcried weakly.(张庆梅、杨瑾，2006:92)

在阅读句29)时，句子主语they和适宜充当参照点的词her在竞争参照点地位，使该句产生歧义。her位于状语中，突显程度低，似乎需要付出较大努力才能辨别，但由于her在they之前，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其心理突显程度，从而降低了确立其为参照点的难度。

4.0 结论

以上分析表明，概念参照点理论基本上可以对各种垂悬现象作统一的解释。垂悬修饰语的可接受性取决于其逻辑主语即概念参照点确立的难度。参照点的确立受显著性、概念联系性和线性语序三个主要因素制约。主句中充当逻辑主语的成分越显著，垂悬修饰语的可接受性就越高。垂悬修饰语与主句的概念联系性越弱，也就越容易被排除在主句主语的领地之外，可接受性也就越高。语序会改变句子成分的显著性以及修饰语与主句间的联系性，因此也会影响垂悬修饰语的可接受程度。

我们的分析验证了认知语法的基本观点。首先，语言和人类其它方面的认知能力是不可分的，没有必要人为区分语言的和非语言的知识及能力(Langacker，1991:1)。句法规则不是自治的形式系统，而是基于人们对外界的感知体验，体现了人们的认知方式。垂悬修饰语是否可以接受不仅是个句法问题，更主要的是语义和认知问题，体现了人们的识解方式和认知能力。其次，语言知识是从语言实际运用中概括的知识，所谓语言能力(competence)和语言运用(performance)之间并没有截然的界限，所谓正确的语言与错误的语言也没有严格的界限，很多情况下只是可接受程度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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