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实践哲学视阈下的公共行政实践泛技术化之省察

2013-04-12 01:32
社会科学研究 2013年1期
关键词:技术化技术理性公共行政

刘 晶

目前,公共行政无论是作为一门学科,还是作为一种人类活动,其都到了需要转换思维与观念,对公共行政学科中的相关概念进行全新解读,并探寻出克服和处理当前所遇到的各种现实难题与困境的时候了。而当前诸多领域所呈现出的实践转向或实践分析热潮,为我们寻找公共行政的新视角提供了一个难得的契机。公共行政学虽然自其产生以来,就有着浓重的现实关怀与实践取向,但是因其一直没有全面认识到公共行政实践概念的丰富内涵与实质,而导致了公共行政长期陷于身份危机与合法性危机之中。本文旨在结合西方实践哲学两大传统的基本观点,描述出公共行政实践的基本理念与概貌,尤其是全面解读作为近代产物的公共行政实践形态,即泛技术化的实践观,并对其表征与潜在危机展开深刻剖析,最后希望探寻出一种适于公共行政这一伟大实践活动的实践观。

一、西方实践哲学两个传统及其对公共行政的影响

追溯西方实践哲学的奠基人,得到公认的是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是他在其《伦理学》和《政治学》中将“实践”一词从一个泛指所有一切生命体 (上帝、宇宙、人、动物、植物等等)及其运动或活动的概念而转化为一个专属于人类的概念,并将“实践”提升为一个哲学概念。亚里士多德并没有停留在对实践的人类学界定上,而是进一步对实践及其形式进行划分,具体则是通过亚里士多德对人类活动所做的三种划分即理论、实践与创制间的区别与联系体现出来。亚氏的理论与实践概念并不等同于现代意义上的理论与实践。理论不是指“抽象的思想知识”,而主要指的是“沉思”,这是一种人的生活方式和存在方式或者是实践方式。而实践也并非是理论在具体实际中的应用和产生的结果,而是一种其本身即为目的、充满善的考量与追求的德行,并构成古希腊城邦的基本生活形态。就理论和实践都是以自身为目的的活动而言,理论和实践是统一的。理论是最高层次的实践。但是理论以思考外在于自身的普遍必然的实在为目的,又区别于以人类活动及其中具体的善为对象、不直接受必然性制约的实践。亚里士多德实践哲学的理论核心之一就是强调实践与创制间的对立关系,明确表示,“实践不是一种制作,制作也不是一种实践”。在他看来,创制主要是指生产和技艺活动,尤其是指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因为创制并不以其自身为目的,其追求的是外在于自己的有形的或无形的产品或结果,结果要远远重于活动本身,其本身并不具有实践所内涵其自身的善。同时,创制依赖于各种物质材料和与有经验的工匠的技术相关的技艺,即必然要受外在条件的制约,因而创制与实践相比,其作为一种有条件的、非自由的活动也就必然要低于无条件的自由的实践。亚氏的实践哲学中有着崇尚实践而贬低创制的思想倾向,认为实践是一个自由个体所应从事的高尚事业,而创制则是一种奴隶行为。同时,又因亚里士多德的实践哲学以追求善与实现善的德行为实践内涵,可以将其称为实践哲学的道德传统。

公共行政的公共性本质与实践哲学的道德传统存在着高度的内在契合。公共行政的公共性是贯彻于公共行政始终的灵魂与精神,而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对德行与实践的理性即“实践智慧”为公共行政实现公共性的本质提供了理论支撑与说明。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虽然描绘的是一种美好的城邦政治图景,但是其对具有积极参与和自治精神的公民的肯定和通过追求善的生活而实现和谐城邦的设想,对于以处理公共问题、实现公共利益和构建健康有序的公共领域为宗旨的公共行政,提供了一张进行公共行政道德化实践的理论蓝图。当然,亚里士多德的实践哲学中理论、实践与创制的概念内涵与三者之间的关系,不同于近现代意义的理解,因而在借用概念时要考虑到概念的社会性与历史性。但毋庸置疑的是,公共行政的公共性决定了公共行政的道德追求,而亚里士多德的道德实践哲学传统则为具有强烈现实关怀和德性追求的公共行政实践提供了强有力的哲学解释力与明确的方向指引。

然而让人遗憾的是,公共行政从本质上讲应具有的道德实践关怀却被近代以来以培根为首的技术实践传统所排斥甚至替代,进而导致公共行政出现了严重的实践泛技术化现象。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自公共行政诞生之日起,公共行政的实践就被视为一种等同于亚氏所定义的创制或生产,这种将公共行政的实践贬低为一种目的外在于其自身的技术或技艺,这无疑对于公共行政这项神圣的人类活动是一个讽刺和沉痛的遗憾。

区别于亚里士多德强调实践的伦理之维和人类终极关怀的实践哲学传统,培根与同时期的自然科学家们在对亚氏实践哲学进行批判与抛弃的过程中而提出了一种技术实践观,从此也扭转了实践哲学的发展轨道,通过对科学理论的经验化、技术化、工具化的强调以及将实践视为科学理论的现实应用与结果,奠定了技术实践观在近两个世纪直至今天在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领域的统治地位。具体来说,技术实践观主要通过以下几方面来体现:首先,遵循的科学分析方法是建立在唯物主义经验论基础上的归纳法;其次,培根对人类认识与改造自然的技术性生产实践的强调,促使其将亚里士多德强调超验之维的实践转向了功利与实用的实践。第三,培根对基于经验和科学方法而认识和改造自然的归纳法的强调,改变了自古希腊以来的科学和理论的含义,把科学单纯理解为经验科学。“在古希腊,科学和理论概念并不具有近代人观念中的狭隘意义。但是培根在《新工具》中却通过归纳法把科学紧紧束缚于经验之中,使科学和理论的含义变得狭隘了”〔1〕,“科学已由脱离实验方法发展成为一种关于可操作性关系的知识”〔2〕。伴随着科学理论被理解为一种探寻真理和获取新知识的工具,实践也被贬降为科学理论与技术知识的应用,至此,实践已完全被亚里士多德实践哲学中的创制即技术性生产活动所替代,现代科学被理解为一种基于经验并借助于严谨的科学方法以发现真理和实用为目的的人类活动,而实践的逻辑就是遵循科学应用和取得预期的实用结果。

培根所倡导的实践的功利属性和其对科学方法的重视,使得技术性生产实践与科学发展相结合在自然科学领域中取得了巨大成就。公共行政领域的人们受此诱惑,主张通过严谨的科学分析思维与广泛应用科学技术,希冀公共行政也获得科学般的精确与客观。本文将公共行政领域中出现的技术理性和科学方法的极端应用,称为公共行政实践的泛技术化。公共行政作为现代性的典型产物,自其产生以来就伴随着浓重的技术化实践色彩。在传统公共行政的理性模式乃至现在的公共行政领域,均存在着严重的实践泛技术化现象。尽管对公共行政的理论与实践中过于崇尚技术理性和形式合理性而祛除人格化因素的取向,一直进行着持续不断的批判,并提出了一系列解救措施与出路,但是很少有从实践哲学的角度来对公共行政中的实践观进行反思与批判。因此,本文基于上述的西方两大实践哲学传统,尤其是基于近代以来的实践哲学主要流派即培根的技术实践观对公共行政的理论与实践所产生的影响,展开对传统公共行政和目前公共行政领域所存在的泛技术化实践进行批判性反思与建构性诠释,以求重获公共行政实践的公共性旨归和克服目前公共行政领域的诸种危机与困境。

二、公共行政实践的泛技术化表征

首先,公共行政实践的泛技术化体现为公共行政领域中人们对科学分析方法与思维和对技术进步的信奉,进而推动着公共行政领域技术理性与专业主义之间不可抵挡的相互强化。具体表现在:一方面导致公共行政逐渐成为一支专业化职业队伍,另一方面也使得公共行政实践中具有强烈的职业化功能导向。公共行政的职业化过程很大程度上受惠于公共行政的专业化,于是,公共行政的实践成为了一个专业领域,其中行政人员都成为了专家,而这些掌握大量知识的专家具有强势的话语权。“如果没有专业知识的合法性,专业人员就不可能拥有社会地位,或获得对专业实践的自主权和控制权,而这正是每个专业的最终目标,尽管有时并未明确地表达出来。技术理性要求对知识进行细致的划分,这种划分也不可避免地导致一种无背景、无时限的实践。”〔3〕公共行政实践强烈的职业化功能导向,具体是指其通过诸多的实践或制度所承载的某种效果或结果来实现其职业使命与宗旨的,并强调这些预先设定的效果或结果对社会有益,即使它们并不一定完全符合公民需求,以及即使它们并没有为具体实践情境中的实践者提供自由选择的余地与话语表达空间。

其次,公共行政实践遵循着适用于自然科学领域的科学实证主义思维,即强调对研究对象的观察、分解、还原与简化。从本体论与认识论的角度讲,一直存在着一种认为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是共通的,社会科学研究对象具有与自然科学研究对象共同的性质的学术传统,在公共行政领域,传统公共行政的理论与实践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此学术传统的一个缩影。传统公共行政强调对公共问题与公共事务进行量化与分解,重视描述性或预测性的,高度强调严谨科学与效率价值,并通过制定真理与普遍规律式的法律制度和政策,并严格执行来实现各种问题的解决和公共利益的实现。“在物理的、生物的、人类的领域中,科学把现象的复杂性划归为简单的秩序和基本的单元。……人们努力实现精细化,研究两因素的协变和多因素的共变,但总是在不充分的程度上和处于同一个还原论观点的指导下进行研究,不知道在抽象系统的现实中存在着应加考虑的因素。”〔4〕这套科学研究总是试图把系统中处于持续相互作用的变量彼此分离,而不确切地考察系统中的持续相互作用,企图所得出的理论适于迎战一切,但就是无法及时对付现实的复杂性。“简单性范式是一个把秩序放入宇宙并从其中赶走无序性的范式。秩序 (或者有序性)最终被归结为一个规律、一个原则。简单性看到或者是一,或者是多,但是不能看到一同时看到多。简单性的原则或者是分开联结在一起的东西 (分离),或者是把多样性的东西同一化 (还原)。”〔5〕

第三,公共行政泛技术化的实践中的管理实践就是使行政行为严格遵守客观性制度规范而谋求一种稳定秩序,并注重结构性控制与结果,而非过程与价值。公共行政泛技术化实践遵循着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主要体现为其强调通过大量的实证研究与经验分析而得出一系列具有普适性和确定性的行政理性模式,例如公共行政领域中的“经验分析研究寻求对可观察到的现象做出解释……它的目的在于,指导实践者,向实践者提供关于优良组织的规诫以及将这种组织变成现实的最佳途径”〔6〕,公共行政泛技术化的典型体现即理性行政模式强调公共问题界定、分析与解决的程序化和公共服务供给的标准化,通过在经过大量实证与经验分析的基础上的普适性的制度规范则可以实现其预期的秩序与结果。另一方面,公共行政的泛技术化还体现为强调结构性的控制,即是指公共行政领域的组织结构与制度被视为一个先在的、客观的约束性规范机制,以及管理实践中注重监控性与评估性技术的引进与应用 (技术理性)。这种结构性的控制与稳定秩序的寻求集中体现在官僚制组织中。“官僚制组织模式是具有明确的价值、一致的规范、正式陈述的规则的理想化系统的经典例证。任何一个组织都或多或少是理想化或官僚化的,所以遵守规则或规范的行为在组织中就或多或少是可以预测的。大多数组织的官僚化与可预测性程度 都足以使合作得以实现。”〔7〕

第四,公共行政的泛技术化实践为了实现公共行政的标准化和高效率的科学化目标,对主体采取一种祛魅化,甚至将主体视为“噪音”而加以消解。受现代科学思维的影响,公共行政对管理科学化的追求使其建立在强调科学与严谨的实证主义的基础上,坚持事实与价值相分离的原则,即公共行政中的事实对象像自然事实一样,独立于主体而存在,并且能够被观察和解释;坚信依靠实验方法和验证程序能够清除掉任何价值判断、任何主观曲解的客观事实,即祛魅化。在公共行政泛技术化实践的科学化追求中,主体或者被看作“噪音”,也就是说为了达到客观的认识需要加以削除的干扰、曲解、差错,或者被看作客观世界的镜子,即简单的反映〔8〕。简而言之,公共行政泛技术化实践其科学化追求的实质就是“寻求摆脱个人实践活动的偶然性,要求个人完全按照规则,有计划地、系统地使自己的行为纳入到一致性的秩序之中,以理性的禁欲主义摆脱感性冲动的支配,使个人的整个生活都受超验伦理目的的控制。”〔9〕

第五,公共行政泛技术化实践遵循着形式合理性和因果律的行动逻辑,突出体现为对理性化程序的强调与重视。从管理理念与方法的角度看,为了保证政治上的价值中立以及高效率追求,程序化是技术理性下公共行政实践的突出特点与表现形式。具体体现为依靠普遍的自然法则建立系统化的机制,通过科学化的结构设计和严谨的科学逻辑方法使公共事务的处理和公共行政行为的实施都遵循着普适性和预期性的因果律支配。在公共行政的泛技术化实践中,大量的行政制度与原则建立在对因果律的理性认识之上,注重预测与结果;对于公共问题的界定与分析和对其采取相应的行动措施都要求按照特定程式和行动标准来进行。公共行政泛技术化实践追寻行动的精确性、标准性、协调一致,并按照理智和事实的思考方式。遵循主流社会科学的逻辑,公共行政泛技术化实践中的预测包括对行为规律性的观察,观察人们的行为,根据这些观察形成一些模式,概括出各种相关情境下的类似行为。〔10〕泰勒的科学管理及其在整个管理领域乃至整个社会与政治世界中所引发的科学化管理浪潮,是近代以来在技术理性作用下科学与技术结合的完美例证。

第六,受技术理性和科学思维方法的影响,公共行政的泛技术化实践目的就是经济地和有效率地生产出大量的产品,于是出现公共物品或公共产品,以及新公共管理中的企业家政府、民营化和顾客导向的管理理念与方式。受技术主义和理性模型设计的思维影响,在公共组织与私人组织之间的本质区别,也被很多学者所忽视了,于是出现了20世纪后半期风行全世界的新公共管理改革。对新公共管理有着这样的评论:“以经济学为基础的研究方法对公共行政学的传统主流理论构成了严峻的挑战,因为它拥有一种通用的分析语言,广泛地采用了以消费者为导向的方法来研究公共服务。如果说公共行政学的传统主流研究方法对20世纪早期美国行政学发展作出了贡献,并占据了相当重要的学术地位的话,那么,现在或许可以说,这一位置已被经济学为基础的研究方法所取代”。〔11〕效率追求和以经济为核心的理念全面地体现在官僚制组织的设计及其运行机制中。

三、公共行政实践泛技术化的危机审视

现代性是分析当前公共行政实践的基本历史背景,而技术理性则是现代性社会中一种基本的思考方式与生活方式,其对科学分析思维与技术进步的信仰,在使得工业社会取得了史无前例的财富与进步之外,也给现代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与人类的思维与生活等都带来了一系列潜在危机。具体到公共行政领域,技术理性和借鉴自然科学研究方法与思维所导致的实践灾难,不是在它运用失败之时,而恰恰是在它应用得过于广泛、过于成功、过于极端之时。因此,非常有必要全面认识公共行政实践的泛技术化趋向所暗藏的风险与危机,并基于此而探寻出公共行政实践中的技术理性与价值理性、技术化实践与道德实践之间的均衡之解。

首先,公共行政世界存在着大量的异化与碎片化现象。公共行政实践的泛技术化是一种异化的实践观,因为在这其中,“行动不再像在亚里士多德的实践哲学中那样,指向一个对所有人都有约束的最终目的,而是指向任意的、人们时时想要的、但却对他没有约束的目的。也就是说,目的成了纯粹外在的东西,不构成人自身的生命承诺。”〔12〕公共行政实践是人类为处理公共问题和实现公共利益而进行的一种特殊的活动,其必然需要借助于物化即客观化、对象化的形式来进行,物化是人类生存与发展的必要过程,这是一种正常的历史现象,例如通过采用不同的组织与制度等结构性规范来改造自然与自身。然而,当公共行政领域中物化的深度、速度与强度都超越了合理的限度,人类遭到异己的物质力量或精神力量的奴役之时,公共行政就会因失去了人的主体性与能动性而成为一种物化的怪物。公共行政实践的泛技术化正是将作为人类特殊活动的公共行政实践通过组织化、生产化、功利化、庸俗化而转化为一种外在于人这一根本目的而追求其他目的的异化活动。例如,直到今天,仍存在着严重的将公共行政等同于政府行政,即政府组织内部的管理和政府对外的技术化控制与管理。

公共行政实践的泛技术化取向通常采用机械的方式来处理人类的冲突和寻求效率与秩序,产生了一系列具有讽刺意味的悖论现象,即制度越完善,管理越严密,知识越丰富、信息越完备,技术越发达,人类的问题也越来越复杂,危机也越来越频发。例如,技术理性下的公共行政实践遵循着非时间性的因果关系来发展知识和寻求各种确定性,而忽视或贬低社会—历史背景和人类行动的意向性,即“通过发展独立于时间和空间的一般法则及模型来解释人类行为”〔13〕,并通过经验观察与逻辑假设建立一种不受时空限定、价值中立的行为科学。殊不知,伴随着放弃了古代“以自身为目的”的实践行为概念,人类行为中追求和实现善的实践内涵的被排除,以及行为的价值中立,人类行动的启动根据也渐渐从行为的最终目的转变为基于因果性关系解释的外在的职责与要求。按照此逻辑,在公共行政领域中,人类行动取决于外在的结构与制度等因素的激活与规范,是一种刺激—反应性行为。实际上,人类行动并非简单的等同于动物的刺激—反应,而是一种复杂的意向性行动。而公共行政实践的泛技术化取向对人类行动的机械处理方式和对组织制度与管理技术的形式功能定位,是导致公共行政组织制度与科学管理中出现诸多悖论的重要根源。

其次,公共行政实践主体的缺席或被悬置。从人的存在论的角度讲,受技术理性与科学思维的影响,人作为实践主体在公共行政技术化实践中的个体自主性与能动性被严重抹杀。从哲学的角度来讲,完整的人不仅仅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按本能欲望行事的动物,更是一个有着丰富情感和理智思维的社会存在意义上的理性个体。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完整个体,在经过技术理性和科学思维的行为主义方法论之后,被贬降为一个追求本能满足和对外在世界被动反应的原子化行为者,具体化到公共行政中的官僚制组织内部,行政人员则完全沦为了这部昼夜运转的大机器上的零件。而作为公共行政权力的最终所有者和服务对象的公民个体,也遭受着同样的命运,即公民在整个公共问题的处理和公共服务的提供过程中,其主体权利和能动能力也被严格禁锢和抹杀。尽管随着各种公民运动的不断发展,公民权利意识和能动能力得到释放和增强,但是公民个体因缺乏实质的话语权和参与途径,公民参与仍然沦为了形式化的命运。

近代以来在技术主义将实践等同于生产的过程中,人渐渐地失去了其主体性地位和应具有的自由、自主和能动,而是在某种意义上沦为了保证机器正常运行的工具。公共行政的理性模型设计与否定个体的意向性与能动能力,使得公共行政中出现大量偏离公共行政公共性的行为。

从具体情境中的实践主体与一般性实践主体的角度来讲,由于对技术与效率的追求,使其大量掌握着专业知识与技能的、作为一般性实践主体的专家具有了优先的主体地位,而处于具体实践情境中的具体行动主体则严格受制于专家们的指挥与命令,这种具体实践主体与外在于情境的一般性实践主体的角色错位,将进一步产生一系列的责任混乱与缺失。近代以来,创制代替实践的事实使得无论在政治、经济还是日常的社会生活中,人们都越来越期待并依赖专家们来掌握一些知识与技能,并作出相关决策。其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首先,人们对行政专家的依赖,也渐渐地丧失了其作为个体的独立判断能力与行动力。然而,知识与技能并不等同于善,对知识和技能的占用与获得并不必然就能转化为实践中善的实现。其次,存在责任界定不清晰的问责困境。当实践主体进行判断与选择的权利被剥夺,完全听命于专家的指挥,就涉及谁为最终的行动结果负责的问题,在实践主体的个体责任与专家责任之间、在道德责任与行政责任之间,都存在着难以界定的问题。

第三,公共行政实践的道德缺失与合作受阻

公共行政作为一种现代性的产物,其对道德生活的理解与建构采取一种原则—论证的客观路径,这是自从启蒙运动的思想家开始直至功利主义者所主张的对道德原则进行合理论证的传统。公共行政中道德原则及其论证和科学技术与实证逻辑的结合,进一步加速了公共行政实践的祛魅进程。当公共行政实践中实践主体的各种判断与选择依据的是客观的非个人的道德判断之时,公共行政的公共性本质也就仅仅成为一种口号式信条。麦金太尔在其《德性之后》一书中指出当今社会存在着严重的道德危机,而公共行政的泛技术化取向所坚持的技术理性则是对道德生活进行破坏和摧毁的罪魁祸首,因为古老的道德传统、个体丰富的道德感知与判断以及社会群体层面的种种规范都经过技术化与程序化的处理而转变为一系列道德原则与伦理准则,至此,公共行政作为一项事关人类终极关怀和充满着复杂道德考量的伟大实践,视简化为一种模式化与标准化的道德原则的论证过程。因此,公共行政实践的泛技术化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公共行政实践的道德缺失,进而衍生出一系列在技术与人性、个体道德与职业道德、道德传统与道德原则之间的冲突与混乱。

公共行政实践的泛技术化通过对人的意向性行动的否定和对各种要素的技术化处理与功利化取向,导致公共行政实践中存在严重的意义崩溃和交往与沟通受阻现象。首先,“每一个社会皆为一个复杂的系统……这个太人性化的整体存在,是人类历史进程的产物,是人类自身建构的产物,因此是能够加以塑造、整治并改变的。然而,与此同时,社会又是一个系统,也就是说,是由各种相互依存的关系组建而成的,因而并不受制于人们的主观意志。”〔14〕公共行政实践的泛技术化取向在把握概念与具体情境和探讨合法化时,都倾向于将行动看作是结构的既定特征,而不考察它们在意义沟通中循环不断的根植过程。其次,如在公共政策执行过程中的政策文本解读,这不应是一种简单的复制过程,而应当视为一种价值和意义的赋予过程。然而在“被技术理性传统所限定的官僚体系,不是把政策过程看作一个通过沟通和对话从而达成共识性决定的过程,而是把它当作为解决当下的问题而运用的一种技术规则。在这样的情况下,技术关怀将取代政治的和伦理的关怀,成为公共决策的基础,并因此将标准化事务转换为技术问题”〔15〕。在这种泛技术化的公共行政实践中,个体行动并非一种意向性的行动,而仅仅是一种完全服从式的遵循和按章办事,人际间的意义沟通、交往互动与合作以及共享学习等完全变得没有必要。第三,“任何一个组织从来不能也永远不能像机器一样运转。组织的效率取决于由组织所构成的人的总体理性地协调其活动的能力。而这种能力则取决于技术的发展,但也取决于而且有时尤其取决于人们能够以何种方式进行他们之间的合作游戏。”〔16〕但是,公共行政实践的泛技术化取向却大大地限制着人的各种能力的发挥以及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互动与合作,最终将会导致公共行政实践的整体消沉与无效率,演化为一系列治理危机。

第四,真实行政世界因被简化或被建构而渐行远离

公共行政是一种从实践中产生的学科,然而当前公共行政的泛技术化实践却渐渐远离了有着丰富内涵的真实实践世界,而成为一种先在的理性模型设计。美国著名政治哲学家Theodore.J.Roszak对公共行政的理性模型有这样的批判:“我们创造了目前流行于办公室言行举止中和社会科学界的科学行话。正如我们的所见所闻,人们已不再谈论各种本质和独特的情境,存在和精神,德性与罪恶,沉沦与救赎,神性与恶魔。相反,我们所使用的文本中充满了很多表面看上严谨精确,而实际上却是机械的—数学的术语,如参数、结构、变数、投入和产生、相关、财产目录、最大的最小值、最适规模…… (看似)越是将这些术语运用到文件中,越显示文件的客观性——即意味着不受道德价值的侵蚀”。〔17〕大量无法观察、量化或模型化的公共问题,因不符合说明性研究对欲解决的问题对象的范围或方法而被排除,这种人为的对公共问题的有选择性的认定与解决,使得公共行政行为与真实的行政实践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无法应对不确定的情境需要和多元化的个体需求。

基于技术主义或技术理性而建构的或被简化的行政实践境况,并非真实的行政世界。公共行政的理性模型中充满了大量的人为建构出的“缩写”,然而,这些“缩写”并非真实行政世界的缩影。公共行政理性模型本身就是对公共行政中诸多“缩写”的一种技术化和程序化应对工具与手段。“利用缩写作为政治传统的暗示的技术,就像科学家利用假设一样,是一回事;将政治活动本身理解为改进一个社会的安排,使它们与一种意识形态的规定一致是另一回事,也是不合适的事。……在缩写中,单一的暗示容易被夸大,并被提出让人无条件去追求,并且,当歪曲本身被赋予标准的职能时,应有的看到歪曲所揭示的东西的好处就丧失殆尽;……缩写本身事实上决不能提供政治活动中所使用的全部知识。”〔18〕公共行政的理性模型除了严密的理论假设与结构框架之外,在具体的运行中则是通过严格的程序流程来实现的,然而程序是一个预先决定的行动序列,必须在一个允许它的完成的环境中运行。如果外部环境不是顺从它的,程序就会中止或搁浅,〔19〕因此,程序流程的运作方式与具体的外部情境之间存在着严重的分裂,而公共行政实践的泛技术化对程序流程的依赖与遵循,导致公共行政的实践情境是一种有选择的部分情境,而非完整的实践情境。

公共行政实践的泛技术化及其遵循的形式合理性,还体现为公共行政理论与实践的严重脱离与分裂。近代的实践概念与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概念有很大不同。近代的实践概念是以自然科学工作中把原理用于转化为生产技术为模式的。因此,近代的实践概念更多地指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技术或生产。而这恰恰不是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实践概念。这样的实践概念必然造成理论与实践的分裂,因为理论不再是实践过程的一部分,知识本身不是在实践中完成,实践反而只是用理论来操作。受到近代以来的技术化实践坚持的技术理性和科学分析思维与方法的影响,公共行政中的知识观也是将知识认定为是借助于科学方法和经验观察通过相关的推理逻辑而得出的客观化的科学知识,相应地,人们对知识的获得方式、知识与教育的关系等等也都会带有浓重的科学意味,最终还会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公共行政实践行动逻辑与思维方式。科学知识和技能可以通过学习而短时间内获得,因此成为一个现代意义上的专家并不是难事,而且这种专家并不等同于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政治家,也不同于历史上的那些著名的改革家和领导者。因为政治家、改革者和领导者,其不仅仅掌握知识和技能,更重要的是他们有着非同常人的实践经验和实践智慧。“公共行政领域需要真正开放的探究。这种自由而开放的探究拒绝就什么是知识 (及什么不是)进行霸权式的断言。自由而开放的探究不仅仅包括所谓的定性方法,也包括诠释和批判传统。……自由而开放的探讨不为公共行政或美国的美好未来提供简单或感性的保证。”〔20〕此外,公共行政实践的泛技术化已经彻底消解了公共行政实践所蕴涵的丰富的公共性追求和个体在公共行政实践中的主体性地位与践行善的能力,从行政哲学的角度,公共行政的泛技术化割断了公共行政实践与作为完整的人的存在之间的相关性。以单一的技术化实践观为核心的行政哲学也就不可能成为指导行政活动和倡导行政价值的行政哲学。

结语

尽管在公共行政的研究成果中,始终不断出现对技术理性的批判,例如对官僚制组织及其运行方式进行持久而猛烈批判的炮火在很多时候多是对准官僚制的技术理性的逻辑思维,但是又必须认识的是,技术理性在当前的公共行政领域中仍占上风,原因之一就是没有从实践哲学的层面来解读当前公共行政实践的泛技术化及其危机,以及进而建构一种全面的公共行政实践观。近代以来技术化生产活动及其技术理性取代了具有特殊内涵的古希腊实践哲学之道德实践概念,从启蒙时代开始的主体理性在科学—技术思维与科学方法的作用下而渐渐被曲解为一种技术理性,公共行政实践主体地位也不断地被科学技术所侵占而沦为一种工具部件,道德与伦理等善的价值追求更是被视为巫魅而重遭排斥。至此,公共行政内在蕴含着的道德与伦理考量的实践被完全替换成科学技术与科学方式所垄断支配的泛技术化实践,进而加剧了公共治理的风险与合法性危机。然而,结合本文第一部分对亚里士多德的道德实践传统的回溯可以发现,实践是一种主体性及其存在意义上的人类行为,是一种目的寓于活动之内包含着丰富的善的活动。这一实践传统与公共行政的公共性本质具有高度的契合性,并促使我们必须认识到公共行政实践是一种有着人类终极关怀和以公共行政精神为灵魂的道德实践。

当然,公共行政实践不仅仅是一种纯粹追求善的道德实践,其也仍然需要技术理性和应用先进的科学技术与方法来实现实践的有效实现。需要再次强调的是,与其说是受自然科学研究方法影响的技术理性导致了公共行政的诸多困境与危机,不如说是这种技术理性对公共行政实践的霸权式控制与支配导致了公共行政实践的精神干瘪与灵魂缺失。“技术理性”其实是一种追求合理性、规范性、有效性、功能性、理想性和条件性的人类智慧和能力,是一种扎根于人类物质需求及人对自然界永恒依赖的实践理性和技术精神。〔21〕只是公共行政实践的理性不仅仅只是技术理性,还有着更多的理性考量。因此,辩证地看,培根的技术实践观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纠正亚氏实践哲学存在偏颇的意义。因为亚里士多德的实践哲学将实践与技术性的生产活动对立起来,把人对自然的行为排除于实践之外,割裂人的行为的总体性,是片面的。但是,当培根技术实践观所强调的实践这个概念被明确地等同于技术性、科学性和功利性的一般人类活动,具体到公共行政领域中就是公共行政实践的泛技术化,这不仅意味着人类活动的意向性与社会性被取消了,还表明公共行政实践及其中的人际关系完全由绝对必然性的知识或理性本身的规律来安排,相关实践主体及其能动性消失在理性绝对必然性的强制要求和程序化实现之中,这不仅贬降了公共行政实践对人类的重大意义,也因其对主体性因素的排斥和机械化监控而导致人性的迷失,这将是更加让人值得悲痛与遗憾的事。通过借助“实践”概念的重新解读来重获公共行政实践内涵及其实践理性的新解读,或许是一个值得深入思考和研究的议题。

〔1〕丁立群.技术实践论:另一种实践哲学传统〔J〕.江海学刊,2006,(4).

〔2〕伽达默尔.科学时代的理性〔M〕.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8.62.

〔3〕〔7〕〔10〕〔13〕〔20〕怀特,亚当斯.公共行政研究——对理论与实践的反思〔M〕.刘亚平,高洁译.清华大学出版社,2005.24,39,40,26,33.

〔4〕〔5〕〔8〕〔19〕埃德加·莫兰.复杂性思想导论〔M〕.陈一壮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30,59,37,96.

〔6〕克罗齐耶.权力与规则——组织行动的动力〔M〕.张月译.格致出版社,2008.21.

〔9〕尹树广.现代性理论的批判维度及其问题〔J〕.山东大学 (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3).

〔11〕戴维·米勒,韦农·波格丹诺编.布莱克维尔政治学百科全书〔M〕.邓正来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2.612.

〔12〕张汝伦.作为第一哲学的实践哲学及其实践概念〔J〕.复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05,(5).

〔14〕米歇尔·克罗齐耶.法令不能改变社会〔M〕.张月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2.

〔15〕戴黍,牛美丽等编译.公共行政学中的批判理论〔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9.

〔16〕克罗齐埃.科层现象〔M〕.刘汉全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6.

〔17〕吴琼恩.行政学的范围与方法〔M〕.台北:五南图书出版集团,2005,194.

〔18〕欧克肖特.政治中的理性主义〔M〕.张汝伦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50.

〔21〕赵建军.超越“技术理性批判”〔J〕.哲学研究,2006,(5).

猜你喜欢
技术化技术理性公共行政
“单向度的人”与“君子不器”——比较视域下马尔库塞与孔子的技术理性批判
浅谈对中国特色绿色法院的认识
责任伦理:变革时代的伦理探索
科技异化:人与自然关系异化的直接动因
基于反身性理论对公共行政学实践教学局限性的解读与探析
小学音乐教学的技术化倾向及其矫正——以童谣吟唱为教学路径
现代生存方式与阳光体育运动
我国公共行政的系统分析:可行性、必要性及局限性
信息技术在公共行政管理中的应用分析
图像化:消费文化与技术化双重语境下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