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异化劳动论中的问题及当代价值

2013-04-12 17:33张红安
关键词:手稿异化工人

张红安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100872)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在马克思的思想中具有特殊的地位,作为一部作者身前未发表的笔记汇集,它提出了许多深刻的问题,崭露出许多新思想的萌芽,但其中也有一些矛盾冲突与理论难点。正因为其自身的过渡性与复杂性,对《手稿》的解读总是在不同时期成为理论界的热点。本文将重新审视《手稿》中异化劳动论的内在问题及其在马克思思想发展史上的地位,从中探寻发展马克思主义的可能途径。

一、《手稿》中关于异化劳动的问题

在《笔记本I》中对工资的讨论中,马克思提出了两个超出国民经济学水平的问题:“(1)把人类的最大部分归结为抽象劳动,这在人类发展中具有什么意义?(2)主张细小改革的人不是希望提高工资并以此来改善工人阶级的状况,就是(像蒲鲁东那样)把工资的平等看作社会革命的目标,他们究竟犯了什么错?”[1]232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通常认为是在目前标题为“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这一部分进行的,至少在这部分手稿里,马克思明确提出他要从国民经济学家停止的地方开始前进,也就是要分析国民经济学家当作前提肯定下来的事实和规律的内在原因。

国民经济学家肯定过的最直观的经济事实就是:全部的劳动产品是由工人生产的,但工人只能得到产品中最少的、用来维持基本生存的部分。那些丧失了的劳动产品作为异己的力量与工人相对立,这就是劳动产品与生产者的异化关系。在这种物的异化关系中,工人在两个方向上经受越来越严重的丧失:在内在方面,工人生产越多,投在产品上的肉体和精神的能量就越多,工人自身就越贫乏;在外在方面,工人生产越多,他创造的反对自己的力量就越强大,他失去的直接外部世界就越多。工人与劳动产品的异化关系是异化劳动的第一个规定,从这个由事实性得出的规定可以追溯到第二个规定,即劳动活动本身的异化,表现在:(1)被强制的劳动,劳动本身不是需要,而是满足劳动之外的需要;(2)对自我的否定;(3)劳动属于他者,劳动中的自己也属于他者。在劳动外在性的三个方面中,只有第一个是关于劳动目的的,后两个方面都是工人在劳动中的自我感知,异化劳动是一种生命与自我疏离的活动。

从异化的第一和第二个规定中,推论出第三个规定:人的类本质的异化。从原初的意义上看,首先,人具有一种动物不具备的普遍性,把整个自然界作为无机的身体。其次,人能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活动并在实践中能发挥意志的作用。但是“异化劳动从人那里夺取了他的生产的对象,也就从人那里夺取了他的类生活”[1]274,因而人的类意识成了维持生存的手段。最后,前三种异化形式的结果和表现是“人同人相异化”,工人与产品、工人与劳动活动和自己的关系都表明了工人与工人之外的他者的关系。

从产品异化的事实出发,通过追溯人与劳动、人与自己及人与他人的关系,马克思对异化的分析有一种层层深入不断扩展的逻辑次序,因此对于哪种异化形式是马克思理论的核心,解读者意见不一致。有的提出第三个规定具有决定性意义,因为只有把人的类本质作为参照点,才能够确认劳动的异化;有的提出第四个规定是核心,因为马克思分析的落脚点是揭示工人与资本家的关系;笔者认为在《笔记本I》中马克思分析的落脚点还是第二个规定即劳动的异化,因为紧接之后,马克思写到他从产品异化的事实出发,只是“表述了这一事实的概念:异化的、外化的劳动。我们分析了这一概念,因而我们只是分析了一个经济事实”[1]275。异化的这四个规定只不过是异化劳动概念的展开,而需要阐明的是现实中异化劳动归谁所有的问题,即异化关系的非工人方面,因此私有财产是异化劳动概念的逻辑结果。马克思在这里没有对两者的关系详细分析,而是下结论说解决了最初提出来的两个问题:对于第二个问题的回答是,工资的提高并不能改变异化劳动的性质;对于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是,把工人的活动归结为异化劳动,从而把整个社会的矛盾集中在工人所受到的奴役上,这样又回到了私有财产与劳动的关系上,在《笔记本II》和《笔记本III》中对此进行了分析。

可以说通过异化劳动理论,马克思大体上回答了国民经济学家没有回答的问题,但是并没有解决问题,问题转而深化为“人怎么使他的劳动外化、异化?这种异化又怎么以人的发展的本质为根据?”[1]278这就需要从哲学上探讨人的本质,以及异化与人的本质的关系,需要引入关于异化的历史视角,因此马克思在手稿中对黑格尔哲学进行了批判,把《精神现象学》中的异化历史拽到现实生活中来,历史运动是在两条线路上进行的:物质经验的生成与历史意识的生成,马克思要恢复的是前者的基础性地位,精神的异化是异化劳动的后果,异化的扬弃表现为人本性的复归。

在论述异化的第一个规定时,马克思对人与自然的关系进行了考察,从工人的立场上揭示了商品经济关系中劳动与其生产条件的分离,而在论述类本质的异化时,他再一次肯定了自然界对人的本体论意义,这是受费尔巴哈实证的人本主义的影响,自然在这里既是经验的开端,又是人性的构成要素,而劳动作为既改造外在自然又影响内在本性的活动,不仅是经济学要考察的范畴,而且具有形上学的内涵。因此马克思在《手稿》中赋予异化劳动理论进行价值评价和认识方法的功能:价值评价以“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作为参照点,人的需求、人的感性能力、人与他者的关系等都被“私有化”了,片面的丰富性带来了极端的贫困;方法认识以否定之否定的辩证运动作为历史动因,而不是诉诸劳动者的革命斗争。“异化劳动”概念的这两种功能为我们认识资本主义社会提供了框架,但是对于改变现实却不能提供更多的东西。这就是“异化劳动”理论中存在的问题,即没有从人类历史和社会关系的角度分析私有财产的本质,无法为异化的扬弃找到现实的道路。日本学者山之内靖认为,这个缺陷源于异化劳动的前设条件,即工人作为异化劳动的承担者只是近代市民社会中孤立的个体,“因为在对市民社会的本质把握上所犯的这一错误的缘故,‘异化劳动’的逻辑展开最终未能深入商品经济关系之中,而始终处于其外侧”[2]。

二、异化劳动论与商品中心论的关系

作为对经济学的初步考察,《手稿》中交织着实证分析与哲学思考,在马克思的理论中具有过渡性和二重性。马克思在为《莱茵报》工作期间遇到了物质利益的问题,开始重新研究黑格尔的法哲学思想及历史学派的著作,从国家制度追溯到市民社会,从阶级斗争追溯到经济利益,认识到对现代社会的分析要深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在这期间,英、法等国的资本主义经济得到了较高的发展,恩格斯发表了《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以李嘉图为代表的古典经济学家进一步发展了亚当·斯密的劳动价值论,他们的理论成果促使马克思开始进行经济研究。这个时候他在哲学上受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影响,把异化与工人的劳动结合起来,为资本主义经济提供了哲学的解读模式。因此,《手稿》的过渡性在于它处在通向历史唯物主义的途中,因为有经济研究的介入,过渡一定不会停滞下来而是会奋力找到正确的途径;其二重性就在于,马克思结合经济的视角来审视自己所接受的哲学观点,用哲学框架寻求经济问题的本质,但因为这种结合还是简单的,所以最终只是求助于对抽象的人的本性的设定。

《手稿》最初所面对的是经济领域中的矛盾:“劳动的全部产品,本来属于工人,并且按照理论也是如此。实际上工人得到的是产品中最小的、没有就不行的部分。”[3]国民经济学家通过劳动、资本、价格、工资、交换、竞争等概念把经济现象作为规律肯定下来,并不分析现象背后的原因及发展趋势。而马克思在自己新的世界观的指导下,研究了大量的经济学著作、文献资料,写下了许多手稿,并创作了最辉煌的成果《资本论》。《资本论》从资本主义社会的元素“商品”出发,从商品的二重性即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出发,分析了劳动本身的二重性,生产使用价值的劳动是具体的劳动,是劳动的质的方面,而对于交换价值来说,劳动表现为抽象的人类劳动。这种劳动在社会过程中的分裂,是“理解政治经济学的枢纽”[4],也是揭示商品世界秘密的基点。资本主义经济学家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神秘化在“资本-利润、土地-地租、劳动-工资”这个三位一体的公式中[5]921,孤立地看待这些要素,割断了不同价值部分的联系,掩盖了资本对剩余价值的榨取。这种颠倒之所以能够成功,就在于“它把在生产中由财富的各种物质要素充当承担者的社会关系,变成这些物本身的属性(商品),并且更直截了当地把生产关系本身变成物(货币)”[5]936。因此,作为一种叙述的逻辑,《资本论》是以商品中心论为核心的,通过解析商品及其货币形式所承载的社会关系网络,深刻剖析了资本主义生产的一般过程,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出发预测了未来社会发展的趋势。

马克思的商品中心论不仅回答了他在经济研究中所遇到的问题,而且是其唯物史观的系统确立和具体运用的表现。只有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具体分析,才能最终回答《手稿》中提出的问题,澄清资本家榨取剩余价值的环节,剥开平等交换、自由竞争的假象,为人类的解放找到历史方向。从理论内容来说,商品中心论是异化劳动论的延续和深化;从理论形式来说,商品中心论把辩证法和唯物史观融为一体,具有高度的科学性,而异化劳动论具有浓厚的哲学人本主义;两者的概念系统大不相同,即使那些相同的政治经济学术语,因其考察的视点不同,也具有不同的内涵。《手稿》是马克思早期的不成熟作品,而《资本论》是其思想成熟时的代表作,这样来看,异化劳动论与商品中心论之间的关系似乎很清楚明了。

但在马克思异化劳动论与商品中心论的关系问题上众说纷纭,有一种观点认为异化理论在马克思哲学中具有基础和核心的地位,从《手稿》到《资本论》的转变,只是异化理论从“道德评价优先”转变为“历史评价优先”而已[6]。这种一贯说最大的问题就是要从《资本论》及有关手稿中寻找文本依据,不过在马克思的后期著作中,异化主要出现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而《资本论》中虽然处处透出了社会关系异化的意蕴,但却放弃了异化劳动的提法。与一贯说一致的另一种做法就是,把异化作为马克思思想中的一个动态过程,通过不同时期的转向把马克思的理论统合起来,消解其中的不一致与矛盾。从早期思想上的自我异化转向异化劳动,再从异化劳动转向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模式,通过异化思想的不断深化,马克思的理论也不断成熟。这种转化观淡化了马克思异化劳动论中的冲突,也弱化了马克思思想中的内在张力。虽然在马克思的一生中都能找到异化概念的影子,但“异化”在马克思那里问题化还是在《手稿》中,通过“异化劳动论”,马克思把对异化的研究带入了新的境地,所以我们通常所说的马克思的异化观就是他的异化劳动论,而在他的后期理论中放弃了这个概念的使用。

异化劳动并不是马克思一生都在使用的概念,而且,从其理论出发点和对历史过程的阐释来说,“尽管《手稿》中的异化劳动概念在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形成过程中具有重要作用,但它还不是一个历史唯物主义的概念”[7]。不过,异化劳动论在马克思思想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它所开启的问题域具有丰富的哲学维度,是哲学与经济学的一次大碰撞,其思想的火花对马克思主义的当代发展具有重要启示。

三、异化劳动论的当代价值

《手稿》在20世纪30年代发表时,引起了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极大重视,并被誉为填补了马克思理论中的人学的空场,成为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理论源泉。弗洛姆曾评价道:“历史只对马克思关于异化的观念作了一点修正:马克思认为,工人阶级是异化得最厉害的阶级,因此摆脱异化也势必随着工人阶级的解放而开始。马克思没有看出异化将成为大多数人的命运的范围,尤其是对于越来越多的人将操纵符号,而不是操纵机器这一点,他毫无预感。”[8]马克思的异化劳动论为分析资本主义社会提供了哲学框架,即使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具体结论没有实现,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具有深刻的洞察力,随着资本力量在全球的扩张,人的异化处境日益严重,许多思想家从文化产业、景观社会、消费社会等不同角度进行了批判,从哲学的高度把握社会的变化,寻找实践的新出路。

但对于把马克思主义作为一门科学意识来继承的马克思主义者,异化、人性、人道主义等概念是需要被清除出去的意识形态,因此他们特别注重马克思思想发展的分期问题,阿尔都塞更是在马克思的成熟著作与不成熟著作之间划下了一条断裂的鸿沟,认为《手稿》处于断裂之前的青年时期,其中洋溢着费尔巴哈的假唯物主义,到处都是幻觉与迷雾,马克思在抽象哲学中探索了很久才找到真实的地基:“‘马克思的道路’之所以堪称典范,这并不由这条道路的起源和细节所决定,而是因为马克思具有不屈不挠的意志,决心从自命为真理的神话中解放出来,因为他经历了推翻和扫除这些神话的真实历史。”[9]这可以说是阿尔都塞为科学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描绘的一条艰难道路,要通过与意识形态的不断斗争为真理的实现扫清道路。

通过不同的视角来定位异化劳动论,是社会复杂化和认识多元化的体现。《手稿》作为文本随着社会发展的新动向而呈现不同的价值,对异化劳动论的不同解读折射的是在当代如何继承和发展马克思主义的问题。面对社会主义运动的停滞,无产阶级作为整体社会力量的分散化,资本主义不仅没有耗尽自身的能量,而且还呈现出强大的发展势头,拉克劳、墨菲、高兹、德里达等后马克思主义者不断消解经典马克思主义的边界,批判马克思主义流行形象中的经济还原论、权威主义、总体化的政治方案等。

他们一方面认为马克思主义过时了,另一方面却依然以马克思主义作为参照点,因此,他们并没有放弃马克思的政治目标与彻底批判的方法。德里达更是既进行着对马克思主义本体论的解构,又反复重申对马克思遗产的继承,“不过这并不是要去继承来自他的观点而是要去继承通过他、借助他来到我们面前的观点”[10]。他们把马克思的遗产作为我们时代不可抹去的记忆,在自我批评中坚持一种弥赛亚式的承诺,这种承诺在马克思那里表现为人类解放的美好前景。后马克思主义者拒斥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内容,把解构主义、精神分析、语言学的概念等运用到政治分析中,对变化了现实提出了各不相同的认识框架,力图让理论干预现实。但是后马克思主义者对斗争策略、革命主体、历史规律等的拆解,使得政治介入软弱无力。他们实际上并不是要拯救一种理论,而是寻找理论在现时代坍塌的漏洞,以免在前进的道路上犯同样的错误。

正当得到经典表述的马克思主义受到各种批判时,马克思异化劳动论中的思想得到了重新挖掘与激活。《手稿》中的多重化视角、人本主义的丰富内容在后期马克思那里消失了,山之内靖认为《手稿》中人作为有限存在者的论点可以作为重塑马克思主义的起点,在人与自然的共生关系中探讨跳出工业社会窠臼的可能性。而我国的一些学者也从生存论视角阐释异化劳动论中所包含的人的感性能力、人的欲望和需求、人的自我生成史等哲学主题,进一步丰富与发展马克思关于人的微观史。可以说,虽然对马克思主义的继承和发展在不同的时期理论重心不同,所倚重的文本也不同,但在方法上既要坚持马克思的政治目标和远景承诺,也要从马克思的问题域中开拓出新的理论内容。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2]山之内靖.受苦者的目光:早期马克思的复兴[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260.

[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230.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55.

[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6]俞吾金.再论异化理论在马克思哲学中的地位和作用[J].哲学研究,2009(12).

[7]段忠桥.马克思的异化概念与历史唯物主义——与俞吾金教授商榷[J].江海学刊,2009(3).

[8]埃·弗洛姆.马克思论人[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195.

[9]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73.

[10]雅克·德里达.马克思的幽灵[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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