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诗歌的“时空共寓”思维初探

2013-04-12 18:02赵洁
关键词:时空诗词意识

赵洁

(兰州职业技术学院,甘肃兰州730070)

时间与空间是物质存在和运动的形式,各有其独立意义。人类以时空为背景来定义两者之间的关系。人生时空被割裂为过去和未来,过去是实在的,未来是虚无的。人的存在也被分割成物质存在和精神存在,后者即通俗意义上的思想。“思想可分为反思和想象”,通常,反思面向过去,想象指向未来。思想在制造时空割裂的同时,又为人生的超越提供了可能。对过去的反思表现为个人经验,而对未来的想象则来源于对已有经验的总结。这些思维活动表现的文学创作中时,就体现出“时空共寓”,即强烈的时间意识和空间存在意识。笔者尝试从文学范畴里诗歌这种表现形态,挖掘出中国古代时空思维在古典诗词创作和艺术审美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独特民族性及其特殊意义。

1 “时空共寓”概念的“探头”

世间万物都处在变化的过程之中,当人类意识到这一点时,时间意识就产生了。松浦友久在《中国诗歌原理》中指出:“那把自身置于过去——现在——未来流程中的时间意识,构成为人的思想情感的主干……从历史眼光判断,宗教、哲学、艺术等等所谓‘人’的各种文化,事实上都是与人的这种时间意识逐渐明晰相对应这形成起来的。换言之,伴随着时间意识的逐渐明确,人才成为人。就这个意义而言,可以说它比起‘应是人在发展的更早阶段上获得的空间意识’,是一种更适用于评价人的尺度”[1]。时间是物质运动的顺序性和持续性。时间的特点是变化和先后,表现为过程。当人们意识到自己已经处于从过去经现在到未来的时间过程中时,他们便已经进入了以空间为纵坐标轴,以时间为横坐标的既体现个别性又呈现超越性的坐标系中,进入了主观性的时间意识之中。与客观性的时间意识相比,主观性的时间意识更是成熟的人的标志。

这种由客观性时间意识到主观性时间意识的变化过程在中国文化中很早就已出现。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自孔子以来,时间感就成为中国文人士大夫总是重复着的一个生命主题,或焦忧时不我待:“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或感叹“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屈原《离骚》),“时间的概念,不再是客观的计时,而主要表现为一种心理上的感觉,这种感觉因时代、因人而异,具体到每个人,时间感也会由于他所处的人生不同阶段而表现出不同的意味。而这一意味,恰足以看出他的人生态度和所达到的境地”[2]。时空共寓有利于文学创作的传承,如相似的人生遭际和时代背景是造成元好问自觉学习辛弃疾的一个主要原因。

2 “时空共寓”的诗词表现形态

如果以时间为纵轴,以空间为横轴,则可以大致勾勒出一个人的生命历程。在中国古代,作为生命个体的文人对“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时间感悟,对“不识庐山真面目”的空间体验,构成了古典诗词创作的生命意蕴。而“时空一体、以时统空”的时空共寓观贯穿于诗词发展的始终。以下列举唐宋诗歌中的经典名句加以说明。

首先,“有花堪折直须折”。对于中国诗人而言,时间意识的觉醒带有一种消亡色彩,时间会带来衰败,导致死亡。与时间的对抗,人不会占据上风,在时间流逝之中,人生是一个持续衰亡的过程。当然,事物由量变到质变都会经历一个临界点,在这个临界点之后,青春消逝,年华老去,因此,这种时间会使人不断走向衰败的意识构成了中国古代诗歌中常见的主题——“失时”或“失势”,如杜甫的“少壮能几时,鬓发各以苍”。于是,在“失时”之后便遂即产生出“及时”意识及时行乐,如李白《将进酒》就表达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行乐须及春”思想。这对于对抗因觉醒的时间意识而体察出的人生难料有积极的一面,否则人生有何欢,因而杜秋娘才会悲凉地唱到:“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在这句诗中,“失时”之悲被“及时”之乐所取代,尽管如此,充满欢乐风情的面纱依然遮掩不住愁苦的面容,到底,时间终将使人生走向衰败。

其次,“明年花开不复再”。如果说及时行乐还只是对时间的无法预料而表现的从容,那么,刘希夷在《代悲白头翁》中所发出的喟叹:“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谁复在”就已经抹上了悲观之色。由于时间的无法预料和不可选择,诗人们认为时间“是一种会突如其来地带走幸福和不幸的东西,因而他们对于未来常常保有一种不祥之感”[3]。人们由乐而生忧,有了一种“失乐”之感,进而上升为对失乐之后的迷茫。苏轼这个旷阔放达之人,既有“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的茫然,也有“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诘问,更有“雪里盛开知有意,明年开后更谁看”的悲观。流动于这些诗歌深处的,正是一种对未来无法琢磨,难以把握的不安意识。就像尼采所说,上帝死了,谁来拯救我们?

再次,“此生此夜不长好”。诗人们在诗歌中及表达对“失乐”的痛苦,对未来不祥的预感,进而延伸到即使遇到快乐之事,也难以涌现快乐之情,他们早已成为惊弓之鸟,诗人敏感的心灵使得在上帝偶尔伸出手时,居然无动于衷,还犹自怀疑,这是真的吗?片刻的快乐无法代替长久的虚空,单纯的无保留的快乐成为了过去式,对快乐随时保持的谨慎和小心翼翼成为生活的主题。对于眼前快乐难以持久的意识,使得苏轼在赏中秋明月之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苏轼《中秋月》),诗人意识到时间像一个屠夫,而人就是他的猎物。良宵会过去,高潮将消失,苦涩取代快乐,快乐变了滋味。

于是,在这种对时间本质的深刻体验中,中国的诗人们洞察到了“现在”欢乐的暂时性和不可靠,但并不因此而灰心绝望,反而在生命快乐的低潮中重新思考,终于智者的光芒照亮了“失乐”之程,一种理智冷静地尽情享受眼下快乐的同时,又保持达观的人生态度呼之欲出。

最后,“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夜雨寄北》)。人生是有智慧的,当我们把时间看作是令人悲哀之物,最终将带来死亡,但反过来,时间是把双刃剑,也可能带来幸福带走不幸。于是,失意的人们在理性思索之后,又重新燃亮了圣火,对时间重新怀抱希望和信任。于是,时间旅途中的征人们开始理解“不如意事常千万”,“人生十事九堪叹”,于不幸之时怀想过去有过的和遥想未来将会得到的幸福,是自己在失意之时获得一种慰藉:“君问归期未有期”,“却话巴山夜雨时”。在失乐之时遥想“复乐”的快乐,“诗人的思维从现在飞到未来,又从未来回头审视现在,现在并不完全绝望,而是充满了希望”[4]。

当然,绝大多数情形中,也许诗人们是悲观的,因为时间终将带走一切,对此,他们有着清醒的认识,从唐代的感性、鲁莽到宋代的理性、智慧,在对待时间这个问题上,诗人们经由“得乐”,体验“失乐”,感获“复乐”,于是意境空灵不浅薄,思绪深沉不哀伤。绝望之为希望,正与希望相同。于是,推而广之,这种体现在时间观上的智慧,迅速燎原,演进为“人生几何春以夏”——对待季节的智慧,上升为“行乐须及春”——对待人生的实用智慧,升华出“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禹锡《金陵五题之二》)——对待历史的智慧。

中国古代文人对于时间的认识,往往是通过空间变化的特征来表现的。比如“夏赏荷花秋赏菊”,时间的节奏率领着空间方位构成了我们的宇宙,我们的空间感觉往往又随着我们的时间感觉而节奏化。时间思维与空间思维的水乳交融和优势互补,从而形成了在纵向和横向上同时开放的思维模式,既关注事物的“普遍联系”,也关注事物的“变化发展”。但同时间意识的脉络明晰相比,空间意识的体现则稍显模糊,尽管诗人们空间意识的觉醒更早于时间意识的生发。具体而言,空间意识观的表征体现在以下方面:

(1)强烈的乡土观念。

早在《诗经》中就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小雅·采薇》),传达出的对于故乡深沉的思恋和对于远行的悲哀,故乡是生命延续的地方,他使人感到自己的存在不是偶然和无意义的,某种意义上,对于时间将不可避免导致死亡的恐惧在热闹熙攘的人群中得到冲淡,儿女承欢,良田华宅,也使得人产生亲切感、安全感。所以杜牧“旅馆无良伴,凝情自悄然”(《旅宿》),常令读者唏嘘不已,转而羁旅他乡时生发出“每逢佳节倍思亲”(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之感。于是在触景生情,即时间与空间碰撞之后,“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王安石《泊船瓜洲》),当人们长期漂泊,踏上重返之路时,“近乡情更怯”(李频《渡汉江》),终于“不知何处是他乡”(李白《客中行》)了。

(2)爱情观中有强烈的空间意识。

白居易之《长恨歌》,勉强超越生死,到朱淑真“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生查子》)的莫名悲哀,历经“春蚕到死丝方尽”(李商隐《无题》)的执着,终以“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杜牧《秋夕》)而伤逝。如同时间意识的得乐——失乐——复乐,诗人的空间意识也经历了相同的情感历程,短暂与永恒的相生中,思考未来和回忆过去,时间则在空间存在中进行虚与实的穿插,当这一切凝聚于笔端,生花妙笔下的诗词自然蕴涵着诗人对时空的独特感悟和切身感受。“空间位移和感情脉络的契合使得古代士人的时空共寓演绎出万古千愁的诗词,譬如屈光先生在《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意识流》一文中曾提到过‘混流’,即指意识流动的时空叠印、时空错位或梦幻与清醒的交织,由第一印象感悟出文化深层上特别值得珍惜的精髓,用这些包含着我们的生命的经验和智慧,充满文化自信地跟世界对话”[5]。

3 结语

“通过以上的概略描述和说明,与西方审美旨趣迥异的是,以流动的时序与景观同步,融时空与物色变化于一体的审美旨趣是中国式东方智慧的特殊表现。时空共寓的形成是以时空的特性为基础,以生命体验为桥梁,以文化传承为勾连。时空共寓对文学研究的启示是多维的,有可能成打开新时代文学研究之门的新的钥匙”[5]。

[1][日]松浦友久.中国诗歌原理[M].孙昌武,郑天刚,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0.

[2]郑园.东坡词中的时间与梦[J].北京大学学报,2004,(6).

[3]邵毅平.中国诗歌——智慧的水珠[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

[4]林兴宅.艺术魅力的探寻[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

[5]王运涛.中国古典诗词的“时空共寓”[EB/OL].中国学术论坛,http://www.frchina.net/forwmnew/thread-88799-1-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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