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代日本侨民学说上海话

2013-04-27 08:09姜鹏飞
世纪 2013年2期
关键词:上海日本学校

姜鹏飞

(作者为文史作家、媒体新闻主笔)

陈元钦是一名刚走出大学校门的文艺青年,并于2007年赴日留学,专攻纪录片制作,三年后回国。陈同学在与笔者闲聊时以颇具发现新大陆的神秘语气说:“我在日本认识一位百岁老太太,不得了啊,伊会得讲上海话!却不会讲普通话。”

谈起这位名叫川上吉美的日本妇女最早的上海生活,他对笔者这样说:“老太太上海闲话讲得绝对一级,因为长期不用,已经显得勿是很流利了,但一听她讲上海话,就晓得是那种老底子的上海闲话,正宗大人家讲出来的那种!”

川上吉美,日本千叶人。1911年出生于上海,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随在三菱商社当船员的丈夫回到是日本九州,成为一名普通的家庭妇女,1988年,丈夫川上守益因病去世。在老太太的感情世界里,上海是她的第二故乡,她在上海度过了自己的青少年时代,小学和中学分别就读于靶子路(今武进路)附近的日本寻高小学校,16岁进入施高塔路( 今山阴路) 日本高等女校。在她七年时间的上海求学生活,接受过比较系统和完整的上海话培训,直至2012年4月去世,老太太始终都能讲一口地道的上海方言。

日侨妇女儿童在上海

陈元钦的讲述,正好与笔者所掌握的一段史实巧合。这是一段极少被人提及的真实历史:从1905年至1932年“一·二八”上海事变之前,日本与中国,特别是与上海口岸的经济贸易日益频繁,为完成其向东亚扩张的野心,当时的日本文部省连续出台各种指令,要求本国的“战属地区”侨民必须对当地文化实施渗透,以期达成其更为密不告人的目的。于是,针对上海这个在上世纪租界时期日本居留民最多的城市,开设于上海的七所侨民学校,被日本政府要求开设上海话课程。

这段历史,经笔者历时两年多对各种史籍、档案的查索,终于被慢慢掀开了冰山一角。

听不懂上海话,让人很郁闷

据《东本愿寺上海开数六十年史》(高西贤正主编,竹内书店版 1999年)的记载,1883年,一个名叫佐藤傅吉的日本僧人在地处乍浦路的东本愿寺上海别院(分院)租借了两间房子,开设了一所日本人称之为“寺子屋式”的学堂,并开始招收侨居上海的日本孩子前来读书,所教授的课程,包括国文、算盘、手工等日常必须的学科,当时入学的孩子只有区区十几个,但这是日本人在上海开设的第一所正式的小学校。

1888年1月,日本国内发布法令,规定儿童实行4年制(后改为6年)义务教育,设立在上海的学校自然也要与国内制度相一致,“寺子屋式”学堂改制为开导学校,从1890年只招到24名学生到1905年达到100多人,规模已经很像一所正规学校了。

据《东本愿寺上海开数六十年史》(高西贤正编,角川书店版。1962年)一书所述,开导学校开课之初,即1905年,就已经“施用根据日本政府小学校令编写的教科书, 并按东京府规定, 在高等、寻常同时进行当地方言教授,募招当地人氏施教”。但从资料显示的状况看,因为只有区区一两所学校的沪语教育,其规模显然不大。到1905年后,随着学校开办数量的增加,作为课程设置中一个无可回避的现实,应该给上海的旅居日侨学童上什么课,时任日本文部省知事的武田泽柳上书日本天皇,提出“适用清国之经济所源,武文兼施,以文入道,求得文后,方可以透全部”(《日本帝国思想史》,河村一夫编,庄河印务版)的设想,意为,想要参与到中国的经济大穴脉中,就先要渗透进中国的文化之中,无论是以战争手段以经济渗透,都需要先从文化的入手。差不多是在同时,一个名叫辻武雄的日本人在《支那教育改革案》中提出,在中国“外邦吾民,以讲习日本语言尤为主脑,何则?日本、支那二国,由有邻邦之谊,同文之便,可以互相观摩。中学堂以上可以日本语为必修科,英语为随意科,然沪语一项不可放弃。”这是史料中能够找到的最早提出让居沪日本裔学生学习上海话的日本官方的档案资料。

东亚同文书院汉语课

设沪语课程,不只从日本娃娃抓起

1919年4月,日本帝国教育会会长辻武雄上奏给日本天皇的《支那之教育改变案》中直言不讳地提出:“大日本帝国在支那行使的教育方略,需加大度改变,居住上海、武汉等贸易侨民,除应习化当地风俗人脉之常识,在沪日侨学校,更应补习沪语方言及素养民风,以履侨民外国生活之根本职责,惟非如此,不足以贸易军事外交之用途……”这份现存台湾对外文化协会档案馆的档案,表明其“大日本帝国肺泡”的膨胀程度,也清晰地说明了日本政府策动侨民学习上海方言的真正动机,无非是缩短与华人的心理距离,加大经济渗透步伐,改善因“舰炮外交”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以另一种“怀柔姿态”为日后的大规模侵略做文化手段上的铺垫。

显然,辻武雄的建议得到了天皇的首肯。

据《日本的学校》(滕田守一等著,岩波书店版, 1964年)“侨民教育”一章中的统计, 1931年之前控制在上海日本商团手中的日侨学校有三家,分别是上海日本寻常高等小学校、上海第一日本国民学校、上海日本实业青年学校(1936年改为日本实业学校)。这些学校内的教员超过一半以上是中国人,这些教员进入日本人学校所教的主要课程,分别为:国文、珠算、仿笔字(即书法)等,但大部分都不是上海本地人,显然不适合编写这样的教材。经过村井仓松的“努力”寻找,又通过一个正在上海日本寻常高等小学校任国画教员的,名叫毕闳生的介绍,领事馆把目标圈定在一个名叫王廷珏的人身上。

王 廷 珏(1884—1958), 字子玉,号沧浪外史。江苏苏州人。1914年经人推介,成为吴昌硕的弟子,是民国后期较出色的国画家。村井仓松找到王廷珏时,王还只是个无名小卒,那时,他也只是刚从苏州来到上海,没有收入,靠晚上到夜校教画画维持生计。据与王廷珏一起共过事的日本教员池田利雄(1898—1985)在其晚年所写的回忆录《江南的回忆—— 上海居留民团立小学校教师的手记》(刊于《上海日本中学校会报》第14辑,1980 年)一文中的回忆,“侨居上海的日籍教员,多是在国内生机较难,大正3年后(1914年)经文部省专门学务局长上田万年大人的召集,准备好仅有的一点财产坐船前来上海……想进入上海日本高等小学校任职,对于我这样一个在国内只教过一年初小的青年来说,还是比较困难的,同时还需要日侨社团的推介……我在那里工作,月薪大致在20元(指银元——笔者注,下同)上下,这样的收入在当时的上海,基本上可以得到较舒适的城市生活……王先生(指王廷珏)的绘画天才很不一般,他有很好的江南地区的生活背景,但他说,去夜校兼职每月也就5至6元的生活补贴,经济上不算宽裕。”

为日本人编撰上海话教科书这段历史,王廷珏很少与人提及,无外乎两个原因,一则替日本人做事,在当时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二是王本身终究也不是搞语言研究的,所撰内容是否能经得起推敲尚在两可之间,回避一下似乎可以理解。但有一个问题大致是可以肯定的:这本教材若是真写成了,所得报酬对于当时生活拮据的王廷珏来说,绝对是不能忽视的。据印刷王廷珏编撰的《实用上海语》一书的芦泽印刷所在1920年3月《书刊出售本纪》显示,1919年9月《实用上海语》初版的印制时间是1919年7月,当时委托坐落在吴淞路大兴里的小林荣居事务所发行,首次共发出1287本,日本领事馆通过三井银行所支付的款额是大洋有570元之多,这在1920年代的中国出版界,也算是一单比较大的生意了,按照当时码洋的一般规则,王廷珏此书的稿酬所得,大致在70~80元之间。

王廷珏撰写的《初编实用上海语》于1919年5月开始对外发行,根据《日本的学校》等资料记述,最早在学校内将其作为教材的包括上海东亚同文书院、日本商业辅助学校、上海日本寻常高等小学校和虹口地区的“寺子屋式”小学堂等7家学校,“教员甚是欢喜,学童亦朗朗而学,课中效果令人满意”。而东亚同文书院、日本商业辅助学校等的学生并不是儿童,大多是高中以上的青年人,事实上,日本文部省最早推行学习中国“战属区”方言,并不只针对少年,因此,“全面铺开”就是早晚的事。

上海话教师,曾经的“抢手货”

刘玉卿,出生于1900年代上海南市的普通小业主家,其父于同治年间从丹阳老家到上海讨生活,后在南市斜桥一带开了一间洗衣铺为生。刘玉卿初中毕业后,进入日商开设的武道馆做侍应生,时间一久也能用简单的日语与人交谈;因其从小生长在上海,日常也说着一口地道的上海老城厢里的方言。这一点,被每个星期天都要到武道馆练身的时任日本驻上海总力报国会顾问小川爱次郎看中,并将刘玉卿介绍给驻沪公使馆文书官小野雄一。1925年冬天,刘玉卿经推荐进入上海第一日本国民学校任“教习员”。这个职位算不上正式的教员,但每月有40元大洋月薪,远高于当一名小小的武道馆杂役,让刘玉卿乐不可支,屁颠屁颠地上任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格生活给好吃懒做的人做做蛮合适,就是一日到头跟那帮日本学生仔讲话,必须用上海话讲,伊拉讲不好了,帮着纠正纠正。轻轻松松每个号头(月份)挪(拿)40只洋!”

1928年,刘玉卿结婚了,娶了一个日本女学生,新娘的父亲在闸北开有一家规模不大的煤渣转运场,日本妻子先后于1929、1931年给他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长子俊郎,次女美郎;但儿子在1937年的“八一三”事变中,被在闸北轰炸的日机炸死。1945年刘玉卿的日本妻子随日本居留民撤回日本的娘家,再无音讯。女儿美郎当时留在了上海,日后成长为一名国内知名的肺内科专家。

刘玉卿于1974年在上海病故,而那时,他恰好是笔者的邻居。被邻居们唤作“外公”的刘玉卿,邻居们对其身世几乎无人知晓。几十年来,他很少与外界接触,对自己的过往更是几乎闭口不谈。女儿美郎医科大学毕业后因家庭出身的“瑕疵”,被分配至大西北的一个小县城工作,嫁给了一名毕业于天津医学院,后来成为五官科医生的丈夫。“文革”以后,一双儿女也渐渐长大,直到2010年底,刘玉卿的外孙从美国回上海办理一些事情,电约笔者聚餐,当听说笔者正在搜集关于1920年代日本居留民学说上海方言的资料时,终于向笔者透露了其外公刘玉卿在上海第一日本国民学校任教习的一些零星回忆。

“日本居留民侨居上海期间其实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团体。”他告诉笔者,“因为外公很小就进入武道馆‘学生意’(沪语:学徒,杂役听差等),做事巴巴结结,所以,小川爱次郎才会放心地把他介绍给小野雄一,外公才会进入那种相对封闭的日本人的学校当教习员,但这毕竟不是一段光彩的经历,外公对外人只字不提,这样,至少让他躲过了解放以后那一场接一场波诡云谲的政治运动啊。”

东亚同文书院的学生在校园里练习中文发音

教科书修改与上海话教学停止

1919年初版的《实用上海语》通过一段时间的课堂和实际应用,渐渐也显露出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因此,进行修订便成为必然。但根据池田桃川的《上海史话》(亩傍书房,1942年版)的追述,修改《实用上海语》的真实目的还在于日本国内关于“海外日侨子弟教育方针”所规定的,“应具有国家意志和服从大和亚洲策略,服从拓殖和海外长久居留的需要,完善文化羽翼,为未来渗透到居留国家的政府核心提供保证。”也就是说,学一门上海方言,日本人的根本企图不在于学习他人的文化,而在于争取得到在战争中得不到的东西。必须看到,时处1920年代的日本政治家们,不会公然对外说出其学习他国文化的真正目的,而是通过一些小动作来逐步达到目的,因此,到1924年修改版的《实用上海语》中,不仅前言、序言中出现了日本政要的笔墨,也在内容上加大了亲日型语言,如“樱花牌邪气哉!”(非常好)、“我伲到日本要几花日脚(我们去日本要多久)”等等;而真正大人物为这本教材作序的,首当藤村义明,这位曾充任东条英机幕僚,在日本第一个提出“脱亚入欧”理论的贵族男爵,其在序言中所讲的内容,隐约中就能让人感觉到日本政府推崇外侨学习上海方言的真正意图:“上海为中国第一通商口岸,商贾辐辏,文物荟萃,以中日两国关系日加密切,研究沪上一切情形,是为当今日人侨胞之要务,而研究之初,又非通晓沪语不为功……” 日本驻沪总领事村井苍松在另一篇序言中说,“沪上适居要冲,中日两国交谊最深,彼此当力求亲睦,更非他国所能并论,然而求亲反疏,多因误会求全招毁致起事端,无非言语不通,阶之厉也。盖达意通情舍语言而何由先导,订交立约,舍言语而何以告成,故沪语在今日为来华日人亟需研习,而不容缓者。”

新版《实用上海语》于1924年(日本大正十四年)正式发往日侨学校、日资企业和日本在沪社团使用,总发行量达到3100册,这一数字,也是早期日本在上海发行图书数量较大的一次。而教材的撰写和修订者都是王廷珏。他在新版说明中,对其为什么要增加地名、车船类等条目不做任何说明,但“增补本”这桩事情本身就很耐人寻味,好在,当时的中日关系尚处在彼此暧昧之中,至于后来的事情,正像池田利雄所讲的,“战争摧毁了这一切!”

1932年,上海爆发“一·二八”事变。据《上海居留民团立学校一览》的记录,事变发生的第二天,全上海的中小学校宣布停课。在日本人学校任教的中方教习员们得到校方通知,全体遣散回家。从此,那些中方教员再也没有回到那些学校去。

其实,从1930年开始,日本驻华人员即已频频上书日本政府,希望停止教授上海方言。认为“大和子民的魂魄被支那平民摄取而走”。日本居留民团编《上海事变志》中有所记载,1931年10月,一个名叫江川武陟郎的学生,因羡慕中国学生的“课后自在日子”,随一名货担小贩上街玩耍,随后失踪,起因就是江川武陟郎为了与人练习上海话,跑到了学校外面,结果不知去向。日本文部省初等教育部的一批官员联名写信给首相加藤友三郎,要求国内发出通令,禁止海外日侨跟随中国籍人员学习,保证海外侨民的安全,但此事在当时并无下文。直至一年后上海“一·二八”事变的发生。日本侨民学上海方言的这段历史,也渐渐地从人们的记忆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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