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革
“闲愁”的入诗,不仅表明了诗情的一种扩展,而且表明了诗人感触的敏感,因为毕竟“闲愁”是一种难以言明、淡薄细腻的情绪;从更深层来说,也表明了人们对于生存—心灵状态的一种更深刻的把握,对于最为柔软、最为莫名情绪的触摸。“闲愁”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呢?人们常常把“闲愁”仅仅看作是人们在无所事事、闲来无事的情况下所生出的一种“无端无谓的愁”。无端,无来由;无谓,无意义。从这个意思上来看,当人们说到“闲愁”的时候,似乎有着一种自我调侃的意味,好像这个“闲愁”有些另类而游离在主流的情感或主流的诗意之外似的。
“闲”而“愁”,似乎是一个不可思议、又自我矛盾的说法,因为“闲”与“愁”这两种身心状态在常人看来实在是难以联系到一起;但实际上“闲”与“愁”又有着深刻的内在关联。从字面来分析,“闲”在这里既可以是“愁”的原因也可以是“愁”的性状。一方面,可以是因闲而愁,“闲”可以成为“愁”的原因,就如同闲得发慌一样。另一方面,“闲”也可以是对“愁”的性状的描述或限定,也即这不是别的“愁”,而是“闲愁”。我们现在还找不到一个与“闲愁”相对的一个词来表述“闲愁”之外的“愁”,“正愁”、“忙愁”、“实愁”、“真愁”等等似乎都不是表述与“闲愁”相对的那种愁的词语。这种情况本身表明,“愁”或“愁情、愁绪”这种情感体验很难分类,而“闲愁”从“愁”中单独成为一类并获得命名,也表明“闲愁”这类情绪具有独特的性质。
所谓闲,就是无所事事,就是从现实生活中超脱出来,不再受到各种功利得失的拘系,进入优哉游哉的状态。因而“闲”的状态是自由自在的。这种状态本身也是人们所向往、所吟咏的。如,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李涉的“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等。宋代人们对于“闲”的吟咏则更多,如,“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程颢),“有约不来过夜半, 闲敲棋子落灯花”(赵师秀)。明清时人们对于“闲”的态度可谓是审美的态度。清代的张潮在《幽梦影》中说:“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胜,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当一个人忙于日常事务、为各种琐事所纠缠、为生计而忙碌的时候,他就往往没有那份闲心。这时他就往往埋首于眼前的事物、执着于心中的愿望而不能自拔。能“闲”,方有闲情雅致。如王维的“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桂花并非平时不落,而是只有在闲的时候人才感受到桂花的凋落。能“闲”,方有虚空心境。苏轼说:“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心灵在虚静、空灵状态下才能感受、接纳世界万物。我国台湾学者蒋勋说:“美最大的敌人是‘忙’,忙其实是心灵死亡,对周遭没有感觉的意思。” “闲”,是一种心灵的超脱状态,让人从各种功利目的和现实事物的纠缠中解脱出来,换一种目光、换一种态度来打量世界,尤其是感受、思考那些看起来“无聊”的、“没用”的事物和问题。可见,闲,诸如清闲、悠闲、空闲、闲散,作为紧张、焦虑、忙碌、压抑等的对立面,体现的是一种心灵自由的状态。
“闲愁”确实跟“闲”有关。当人们处于“闲”的状态,也就是从现实抽身、脱离开来,这时人不再受当前的事物、生活的目的、具体的念想的限制,但对于敏感的诗人来说,他的多愁善感的本性这时就发挥作用了,“闲愁”便可能生起了。贺铸《青玉案》词:“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辛弃疾《摸鱼儿》:“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这些著名的“闲愁”,往往是由眼前的情景所引起的感慨,但它所感慨的又不仅仅是眼前的情景。它超越了眼前的情景,进入一种“无对象”的境界。可以这么说,一般的“愁”不仅有具体的原因、而且有具体的对象,而“闲愁”则不仅没有具体的原因、而且没有具体的对象。如,辛弃疾:“四面青山围欲合,不知愁自那边来。”(《鹤鸣亭独饮》)纳兰容若:“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采桑子》)
“闲愁”的这个“闲”也有无关紧要的意思,当与正经、真正、直接的等等属性相对。这样,“闲愁”就与那些正经、真正、直接的“愁”相对。本来,发愁是人们常有的一种情绪。发愁是基于生存、安全、发展等愿望、目标受到现实制约而不得实现所产生的一种情绪,或直接来自于现实生活的缺憾、不足。如,“哀民生之多艰”,“穷年忧黎元”,“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万里他乡为异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与尔同消万古愁”、“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等等,这些诗句所表达的情感都可以划入愁情,但却不属于“闲愁”,因为它们都不“闲”,都是和现实的愿望、目的密切相关联的。如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如“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那么,这样的“愁情”因为和现实的需求、愿望、目的密切关联着,也就不能称之为“闲愁”。即便是著名如李清照《一剪梅》中的“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词中直接出现了“闲愁”一词,但基于此词与当时词人现实的情感生活的密切关联,这种“闲愁”也还是不“闲”的。可见,“闲愁”所愁的,并非现实的问题,比如衣食住行的问题、比如功名利禄的问题、比如经天纬地的问题、比如家国兴亡的问题等等,因为这些问题而所生起的各种“愁情”也是诗人常有的题材和主题,但却不属于“闲愁”。
“闲愁”当然也是因缺憾而起的,但这种缺憾却不是小缺憾、不是现实生活中具体的缺憾,而是人生的大缺憾、人生的根本缺憾,是根本无法克服的缺憾;这个缺憾就是个体的渺小、生命的短暂、生活的无常等,而且这个缺憾又在与世界的无限永恒、社会的无穷变幻、历史的无限发展的对比冲突中被意识、被放大。这种愁所表达的,是这种根本缺憾,是这种宇宙的无限性与个体生命的有限性之间的矛盾冲突,因而具有“形而上”的意味。当屈原说“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离骚》),陆云说“悲人生之有终兮,何天道之无极”(《岁暮赋》),曹丕说“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典论•论文》),张协说“何天道之难穷,悼人生之危浅”(《登北邙赋》),王勃说“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滕王阁序》),张若虚说“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春江花月夜》),刘希夷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代悲白头翁》),陈子昂说“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歌》),都是在抒发这种“形而上”的愁情,表达宇宙无限、人生有限的感慨。
有闲愁者不仅意识到生命的有限存在、意识到死亡的“悬临”,而且并不回避这种面向死亡的存在(即海德格尔所谓“向终结存在”),进而揭示它、为自己为生命感伤哀悼。朱自清在24岁写下了《匆匆》一文。在这篇文章中他问道:“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他在这里一连用六个问号表达了那种悲伤得有些愤懑的情绪,与其说是在疑问,不如说是在感叹,一连的感叹。这是一种看透人生本质、勘破人生本相后发自肺腑的悲悼。
总之,闲愁虽由“闲”而起、具有“闲”的特点,但毕竟又是一种愁情,与“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程颢《秋日偶成》)、“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杨万里《闲居初夏午睡起》)等所表现的轻松平静的闲情逸致是迥然不同的。
虽然“愁”是一种负面的情绪,对于“闲愁”而言,由于这种情绪是触及生命本真的情绪,能令人产生所谓“形而上的慰藉”(尼采语)。
尼采是很强调“形而上的慰藉”的。尼采在论述悲剧效果时说:“酒神精神最直接的效果在于,城邦、社会以及一般来说人与人之间的裂痕向一种极强烈的统一感让步了,这种统一感引导人复归大自然的怀抱。在这里,我已经指出,每部真正的悲剧都用一种形而上的慰藉来解脱我们:不管现象如何变化,事物基础之中的生命仍是坚不可摧和充满欢乐的。”(《悲剧的诞生》7) 他还说:“我们应当认识到,存在的一切必须准备着异常痛苦的衰亡,我们被迫正视个体生存的恐怖——但是终究用不着吓瘫,一种形而上的慰藉使我们暂时逃脱世态的纷扰。我们在短促的瞬间真的成为原始生灵本身,感觉到它的不可遏止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乐。”(《悲剧的诞生》17) 按照尼采的说法,在悲剧中,人们之间的分裂得到暂时的克服,产生了统一感,这种统一感又引导人们“复归大自然的怀抱”,于是便有了“形而上的慰藉”。这种观点与庄子颇为相似。闻一多这样评论庄子:“‘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庄子仿佛说:那‘无’处便是我们真正的故乡。他苦的是不能忘情于他的故乡。‘旧国故都,望之怅然’,是人情之常。纵使故乡是在时间以前、空间以外的一个飘渺极了的‘无何有之乡’,谁能不追忆,不怅望?何况羁旅中的生活又是那般龌蹉、逼仄、孤凄、烦闷?‘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庄子的著述,与其说是哲学,毋宁说是客中思家的哀呼;他运用思想,与其说是寻求真理,毋宁说是眺望故乡,咀嚼旧梦。” 庄子的鼓盆而歌(《庄子•至乐》)就表达了这种思想。尼采和庄子简直是“视死如归”的,把自然当做自己的家。
这种思想意识能让人暂时“克服”生命的有限与世界的无限之间的对立,从而让人产生“形而上的慰藉”。但骚人墨客在歌咏有限生命与无限宇宙的矛盾对立时,是不是都要表达这种“视死如归”、“回归大自然”的意识才能获得“形而上的慰藉”呢?不一定。对于文学艺术来说,只有将这种矛盾对立形象鲜明地表现出来,才能产生那种震撼人心的效果;而如果作品中所表现的是那种克服了对立、消解了矛盾的情感,则这种作品也就没有了愁绪这种痛感而只有和谐平静。因此,“闲愁”的感人之处往往就在于表现了这种矛盾对立。因为所思考的、所表现的是这种“形而上”的问题,虽然它没有表现出矛盾的消解、对立的克服,人们仍然能从中获得“形而上的慰藉”。这是一种复杂的情感。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第三部第十九节有这么一段描述:“饭后,娜塔莎应安德烈公爵之请,在钢琴伴奏下开始唱歌。安德烈公爵站在窗前,一面同妇女们谈话,一面听她唱。在她唱到一个乐句的中间,安德烈公爵停止了说话,出他意料,他感觉眼泪哽住了喉咙,这是他先前从来不曾有的事。他望了望正在唱歌的娜塔莎,一种新的和幸福的感觉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他感到幸福,同时也感到惆怅。完全没有什么原因使他要哭,可是,他直想哭。哭是什么?哭过去的爱情吗?哭小公爵夫人吗?哭自己的失望吗?……哭对未来的希望吗?……也对,也不对。他之所以想哭,主要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在他心中那无限大然而还不分明的东西与那有限的和物质的东西之间的可怕的对立,物质的东西就是他本人,甚至是她。在听她歌唱的时候,这个对立使他又苦恼又愉快。” 这一段描写很形象地表现了“闲愁”的心理感受。在这里,本来郁郁寡欢的安德烈公爵在听了他喜爱的小姐娜塔莎的歌唱后忽然产生了十分强烈的、矛盾的情感,就是既幸福又惆怅、既苦恼又愉快。这种愁绪看起来有具体的原因,但又没有具体的原因,更主要的是他忽然意识到了无限与有限的“可怕的对立”。对于这个人生本质的把握,让他产生了上述强烈而复杂的情感。
另外,意识到这种冲突固然让人感伤,而诗人抒发这种感伤却又产生了快意。这种快意也许类似于亚里斯多德所说的“卡塔西斯”。
在具体作品中,对于闲愁的表现可以是一愁到底的,如《古诗十九首》中的一些作品:“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如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如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如辛弃疾《水龙吟》:“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当然也可以从欢乐到忧愁。从乐写到愁也是常见的手法。《礼记•乐记》:“乐极则忧。”又《礼记•曲礼》:“乐之所生,哀亦至焉。”《庄子•知北游》:“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 如王羲之《兰亭集序》。也可以从乐到愁再到乐,如苏轼《前赤壁赋》。另外,从表达的强度来说,“闲愁”可轻可重,有的表现为一种轻描淡写的哀愁或叹息,有的则表现为一种痛彻肺腑的呼号或涕泣。人们常常倾向于把前一种“闲愁”看做闲愁,其实后一种也是闲愁,如果它是因“闲”而起、与“闲”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