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猫

2013-08-09 02:23
雨花 2013年1期
关键词:红云黑猫女孩子

●汶 铖

他一直引以为豪的好成绩,人家居然不放在眼里!好成绩一直是他优越感和成就感的源泉,是只要谈到他人们都会想到的标签,怎么毫无用处?

樊晓军一个人躺在迈阿密医院的病房里,窗外惨白的月光阴森森地笼罩着他。已是晚上,医院里人来人往,可除了几个定时来检查的医生和护士,晓军的病房里冷冷清清。经过长时间的化疗,他的头发全掉光了。他顶着个大光头,饮食困难。

他的老婆红云还没有来,随着他病情的加重,红云似乎对他的恢复已经不抱希望,来的次数稀了许多。眼下是老实巴交的妹妹晓玲在照顾着他。他请不起保姆,妹妹白天黑夜连轴转,头发都白了不少,现在又赶回去给他做饭去了。晓军心里着实抱歉——妹妹生来就是个受气包,晓玲从小貌不出众、笨头笨脑,不像晓军那么聪明、学业出色,父母总是更偏心晓军一些。晓军也曾仗着父母的偏心,欺负过妹妹。

妹妹是请了长假赶到美国来的,她不爱出远门,这次远赴重洋真是难为了她。可他得的是晚期直肠癌,已经扩散,是要命的病,他的手术根本没办法阻止癌细胞的迅猛扩散,只是拖延时间罢了。

动了手术后,他需要人照顾,老婆红云请了两个星期的假就一定要回去上班了,“我总不能辞了工作啊,”红云无奈地跟晓军说。晓军理解她,她能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挺不容易的。她刚来美国时,英语不够用,刻苦学习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他对红云的选择毫无怨言,可他毕竟是直肠癌晚期啊!红云回去上班时,他手术的伤口还没完全长好,稍一用力就刀割般疼。他连上个厕所也不方便,美国医疗免费,可额外的服务还是要付钱的。晓军虽已是大学里的副教授,收入还是不高,贷着房贷,老二不满一岁,看到他就会咧着嘴笑,伸出小手要他抱。而他大儿子又那么聪明,他还不太会说话时,晓军教他认字,他就会嘴里“啊,啊”地叫着,从其它地方找出相同的字指给他看。想到这些晓军就拼命地省钱,想留点钱给他的两个儿子,让他们上大学,他们以后要过得比他们的爹好。晓军平时也省俭惯了,他连家里电视都是尽可能地少开频道,为的是省些有线电视费。他的表妹刚来美国时寄宿他家,受不了他家的清汤寡水,没住几天就找了个理由搬了出去。如此节俭的他,怎么舍得支付如此昂贵的服务费用?开始还有几个好心的护士义务服务,可时间长了,人家也不是慈善机构,搭理他的人就少了。

在万般无奈下,晓军想到了妹妹。他给家里挂了个电话,尽量轻描淡写,叫父母不要担心,并试探地问了问妹妹有没有来的可能性。没想到平时最不受待见的妹妹此刻显出了她的手足深情。晓玲心急如焚,义无反顾地请了长假,赶紧去办签证。小孩也抛下不管,直飞美国。没想到这么多年没有给妹妹带去什么好处,倒是最后还要叫她来照顾自己,晓军心里满是歉意。

突然,病房门一动,那只黑猫又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了。自从晓军住进这间病房,这只黑猫就成了这里的常客。它是一只纯黑色的猫,黑得浑身发亮。耳朵探测仪一般支棱着,捕捉着什么神秘信号。黄褐色的眼珠深不可测,带着无限信息,像个看遍世间沧桑的老人,又像一个掌握某种秘密的女巫。西方人不喜欢黑猫,认为它是邪恶的化身,会带来坏运气。晓军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对黑猫的出现倒不是很在意。他身处异乡,少人探望,对这只经常出现的黑猫倒有一种亲切感,感觉像个熟稔的朋友。

晓军算是爱猫的。小时候,晓军的爷爷也养过一只猫,不过那是一只花猫,喜欢追着自己的尾巴玩,是只活泼可爱的家猫,不似这只黑猫妖魅。

晓军受爷爷的影响,从小喜欢看书学习。从上学起,他的学习成绩就一路领先。他不觉得学习是件苦差,他喜欢看书。他学习时,如果那只花猫能安静地陪在他身边,他会更加定心忘我。甚至有次做习题,他忘了吃放在旁边的鸡蛋。当时是困难时期,只要有吃的,别说是孩子,就是大人也会像猫一样,眼放绿光。可晓军居然把当时难得一见的鸡蛋给忘了!这件事成为了一时的学习典型,每当邻居小孩贪玩贪吃时,大妈们就会拿晓军作为榜样来教训自家孩子:“你看看人家晓军,有鸡蛋吃都能忘了,你们怎么就这么没出息,有点芝麻绿豆都要牵肠挂肚好几天!”

他的刻苦努力带来了丰硕的成果,晓军顺理成章地考上了大学,成了改革开放后第一批中国科技大学的大学生。那时候的大学生个个忧国忧民,玩命读书。晓军学的是物理,一个当时看来是担负着人类发展重任的学科,又是在人才济济的中科大,他更是用功得超乎想象。他家就在合肥,可他回家的趟数比外地学生还稀。有一年快过年了,他舅舅出差来合肥,特地到姐姐家看看,他的外甥还在图书馆看书呢。

毫无疑问,那一段时光是晓军的黄金时代。他的成绩在班上没有下过前五名,研究生一毕业就顺利拿到了公派留学的名额,顺顺利利地出国去了。那个时候有多少人仰视晓军啊!一张飞机票已经预示着他前途的不可限量。他每次回老家,总有些人要来结识他,说些仰慕的话。虽说晓军不至于给这些仰慕的话捧得忘乎所以,但至少他心里还是得意的。晓军的个子不高,可他的心却在云端高高飞翔。年轻气盛的他对生活俗套是那么厌恶,对周围的女孩子也不太看得上眼。有些女孩子暗中心仪晓军,可晓军对她们总是不冷不热、爱理不理。有的女孩子很讨晓军母亲喜欢,会帮着晓军母亲做这做那的,晓军母亲劝他考虑考虑,说:“她很会做家务的。”可晓军认为,一个女孩子把会做家务作为自己的亮点是多么俗不可耐啊!找老婆又不是找保姆,我要找的女孩子哪能这么低俗!

那时邓丽君的歌风靡大街小巷,她甜美的歌声让刚刚从阶级斗争中解放出来的国人沉迷不已。当年晓军也喜欢邓丽君的歌,希望自己喜欢的女孩子能像邓丽君一样——不仅甜美,而且脱俗。在晓军的记忆里,她的歌声标志着一个时代,一个美好的时代。如今的歌怎么都如破铜烂铁一样乱响一气呢?也许,属于他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吧。晓军到现在才明白,其实人的辉煌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但辉煌过后还有漫长的人生。

黑猫也许有心灵感应,它知道晓军对它没有恶意,也不怕晓军,试探地走到他床前,对他定睛观望。晓军费力地翻了个身,嘴里啧啧作声,想逗逗这只黑猫。黑猫却并不领情,还是站在原地不动,似乎在打量晓军。这时,妹妹来送饭了,进门看见黑猫,惊呼:“医院里怎么有猫?”黑猫也受了惊,飞蹿了出去。

晓玲来了以后,红云的担子就轻了许多,她可以不用天天来医院,还可以偶尔出去跳跳舞。渐渐地,红云打扮得越来越娇媚动人,她皮肤白皙,一袭长发乌黑油亮,喜欢穿黑色套装,黑猫一般诱惑人。她有时晚上都不回来,到医院看晓军成了应景。对这些,晓军不是完全不知,但他已无能为力,只能听任其便。晓玲管不了她,也不好过问,只一心一意照顾哥哥。

看着妹妹黑着眼圈为自己忙这忙那,晓军抱歉地对妹妹说:“这么多年,什么也没帮到你,让你第一次到美国来,却是照顾我。要不你出去打点工吧,这里的工资高。我没事,真的。”

晓玲呵斥道:“你说些什么!我到美国来又不是为了赚钱的。你现在这样,我哪有心情出去打工!”

晓军流出了眼泪:“以后帮我照顾爸爸妈妈。”

晓玲点点头,叫他放心。

可是对于后事的具体安排,晓军似乎总是在回避着,他没有明确地和晓玲说过他身后财产的分配,只是模糊地让她听红云的安排。晓玲不是想多分哥哥的财产,可是他们的父母也已年近古稀,怎么哥哥不明确地告诉她究竟分多少给父母呢?要是听红云的安排,不是最后她给多少是多少?晓玲在心里替父母不平,可是眼前哥哥已病入膏肓,又不好催逼他,只好这么拖着。

晓军到美国来的第五年,拿到了美国绿卡。因为他成绩好,科研出色,他的绿卡是系里出面帮他申请的,所以他领到绿卡算是顺利的,有的人都来了十几年还没领到呢。晓军拿到绿卡有点洋洋自得,心里有一点点微茫的优越感,写信回家告诉这个好消息。

自从晓军拿到美国绿卡,想和他谈恋爱的姑娘多了许多。这时晓军舅舅从老家介绍了一个人,叫唐红云,说是这个女孩子听了晓军的条件,很是倾慕,很想和晓军做朋友,已经到舅舅家来谈了一次,态度很真诚的,先寄一张照片让晓军看看。

照片上的姑娘精心打扮了一番,像一个瓷娃娃般精致。一双丹凤眼饱含风情,眼眸像猫那样晶亮有神,一挂黑得油亮的头发披在身后,精致的发箍让黑色带了生气和俏丽,衣服色彩亮丽又不俗艳,整个人显得精神又娇媚。晓军看了有些心动。但现在的晓军却有些不自信起来。

晓军不是个善于打交道的人,常年的用功学习让他觉得他最喜欢呆的地方,也是最适合他的地方就是图书馆和实验室。他又不知道怎样和周围的人打成一片。他话不多,他周围的人和他只是点头之交。他参加过几次聚会,可最后的情况总是他一个人拿着酒杯坐在角落里。他也试图去关注身边的女孩子,可那时周围的中国人少,中国女孩子更少,大陆出来的女孩子是少中之少,这些女孩子也是人中尖子,眼睛长在脑门上,每个人后面都有好几个高材生围着转呢,哪里轮得到晓军!晓军虽然成绩没得说,可长相绝不能用“帅”来形容。他个子才一米七,到美国发了胖,生性又腼腆,晓军在那里并不popular(受欢迎),更别说会有暗中心仪他的女孩子了。当年的心高气傲被现在孤单飘零消磨殆尽。晓军这时有点后悔在国内没有选好一个女孩子。

晓军遇到唐红云之前谈过一次恋爱,女孩是个国内的一所医学院的研究生,叫彭霞,也是亲戚介绍的。开始也是亲戚先给晓军寄来一张女孩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子长相一般,单眼皮,嘴巴有点瘪,身子单薄,对着镜头似笑非笑,一副好学生模样。

晓军来美国没几年,飞翔的心渐渐沉落了下来。他开始感觉到好成绩的作用不是那么大,要凭好成绩在美国找个合适的女孩子犹如痴人说梦。生活并没有晓军原先想象的那么精彩,当有人给他介绍女朋友,他立即应承下来。

晓军假期回国和彭霞见了几次面,虽说彭霞长得不漂亮,可还是有可爱之处。打牌时,彭霞经常出错。每次发现自己出错牌,她会懊恼地小声嘀咕:“又出错了!”抬眼小心地观察着大家的神态,像只犯错的小花猫。她还会包饺子,她包的饺子个个玲珑剔透、神气活现,晓军母亲夸她包的饺子好看。晓军推测,她饺子包得这么好,做别的家务事也一定不赖,晓军对彭霞增添了几分满意。

可当晓军一回到美国,他马上发现他和彭霞之间是他在“剃头担子一头热”,他给彭霞写的信,彭霞回信反应冷淡,最后和他摊牌,“只能做普通朋友”。晓军心有不甘,仔细回想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想了几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赶紧叫亲戚帮忙打听打听,看看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没过多久,亲戚就来信回复,原因很简单,其实他早就应该想到:彭霞和另一个追求者好了。信里说,另一个追求者追彭霞追得很疯狂,每天送她一束红玫瑰,全校闻名。彭霞招架不住,就和他好了。晓军缺少的,正是这份热烈。

晓军自知不是对手,但还是感到受了重大挫折,这挫折感还不在于他被人甩了,而是他一直引以为豪的好成绩,人家居然不放在眼里!好成绩一直是他优越感和成就感的源泉,是只要谈到他人们都会想到的标签,怎么毫无用处?连彭霞这种不太漂亮的女孩子他都追不到!这种感觉就像一直以为坐拥宝藏的人发现自己拥有的东西原来是一堆破烂。

受了这次打击,晓军更是日以继夜地泡在实验室里,排遣寂寞,抚平伤口。他对追女孩子已无信心,所以看到黑猫一样妖媚的红云照片,晓军有点自卑。

没想到,没过几天,家里来了信,信上说唐红云居然主动给晓军父母写了信,她在信里说自己很崇拜念书念得这么好的高材生,肯定是父母培养有方。一个人在外国求学肯定很辛苦,她愿意照顾他,好让父母放心等等,晓军父母在信上没表明态度,可字里行间还是能感觉到唐红云这马屁拍得正在好处。又过了几天,晓军吃惊地收到了唐红云的来信,向他问好,并叫他远在国外要保重身体。虽未谋面,却是一副情深意长的样子。

长期的孤单寂寞让晓军内心深处渴望有人来敷衍他、巴结他,现实的黯淡也让晓军怀疑起他努力的价值。不管这些言辞是否由衷之言,但是当时晓军最需要的。唐红云每次回信之前要先反复和家里讨论晓军对她的态度及回信的内容和措辞,定稿之前要几易其稿,比作家还认真。一封封措辞得体,流露着深切的关心和深情的回信及时来到晓军手中。晓军毫无防备,做了俘虏。晓军和她通过几次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温柔甜软,晓军听了浑身舒畅,心想,声音这么好听的女孩子,做老婆一定不错。这里的女博士个个声音冷冰冰,听了就让人觉得遥不可及,哪个能有这样的声音!

就这样一来二去,很快到了不得不谈终身大事的地步。唐红云想以未婚妻的身份来美国,整天催着他快点办材料,老练得像是他结婚十年的老婆。晓军就像一个被远程遥控的机器人,晕头转向地给红云办妥各种文件,寄了回来。晓军静下来时也疑惑,就这样接受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孩子作未婚妻吗?我和她认识还不到三个月啊!只要红云到了美国,虽说是未婚妻,其实一定就要和他一起生活了,是不是太草率了?

红云刚到美国来时,最羡慕的是路边各种不同风格的住宅。这里的住宅门前自带花园,由于户主的精心照料和土质的肥沃,一批批花卉按季相继开放,让人目不暇接、赏心悦目。门前的草坪上总是花团锦簇。各种树木随意栽在房前屋后,威风凛凛地显示着主人的地位和不凡。红云看到这些漂亮的大房子,掩饰不住满脸的艳羡,会不厌其烦地一路看过去,对这些住宅品头论足,心情无比舒畅,好像自己已经住上似的。晓军想着还没完成的实验,总是心不在焉地“嗯、嗯”应着,晓军的这种态度经常让红云很生气,她会不屑地白他一眼:“等你做完实验,等到什么时候?”确实,靠晓军一个人的薪水是不能让红云过上她想要的生活的。

红云不是个想依赖晓军的人,她虽靠着晓军出来,可她是出来闯世界的,不是来享清福、做全职太太的,她要凭自己的努力闯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读大专时,专业虽是英语,但到国外来发现还是不够用。所以她一到美国就开始努力学习英语。购物、看电视和邻居打交道都是她学习英语的途径,她每天坚持看英文电视、报纸,遇到不认识的单词和好的句子还要记到笔记本上,反复巩固。很快红云的英语就比晓军好了很多,不了解情况的人以为红云到美国来好多年了。

生完大儿子刚断奶,红云就把儿子送回国,放到父母家,开始对学业这件事进行认真考虑。通过反复考察,红云决定学习管理专业。红云的托福不成问题,一下子考了六百多分,很快就有一所学校愿意接受她。可学费让晓军犯了难,本来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一家三口已经是举步维艰(虽说儿子不在身边,可生活费自己还是要出的),如果还要负担红云的学费,那就难以为继了。红云说:“不用愁,我可以先打工赚点钱,再读书。”

红云说到做到,她不怕吃苦,她到一家餐馆应聘服务员。她的英语水平和交际能力不仅让她立马就被聘上了,而且成为最受欢迎的服务员,这家饭店的生意又好,红云每天的小费至少一百个美金,很快就赚够了足够的学费。虽然红云每天回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对夫妻亲热都没了兴趣,可她一看到自己赚到的钱,脸上就立刻浮起了笑容,心里喜滋滋的。晓军对她刮目相看,叫她别累着。红云说:“我越干越有劲,闲着才会累呢!忙着我就觉得自己没有被埋没。”

就这样红云念完了本科,毕业后很快被一家大公司聘为管理类职员,薪水虽不是很高,可毕竟是多了一份收入。家里的日子蒸蒸日上,很快就贷款买了房子。房子不是豪宅,但门前也带个花园,就这已让他们激动不已、心满意足——红云给房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拍了照,寄回去给父母开开眼,而且房子也有她的一份贡献,她很骄傲。晓军感觉实现了美国梦——美国梦是什么?美国梦就是绿卡、老婆加房子!这不全齐了吗?有了这些,这么多年的辛苦就值!这期间寄回来的照片两口子恩爱有加,亲亲密密。虽然红云的性格其实并不像她的声音那么柔顺——有时晓军叫红云在电话里跟妈妈说几句话,她会不顾晓军难堪,直截了当地说:“我不要说话!”弄得晓军举着电话,一脸尴尬,只得和妈妈扯别的话题;虽然每天的实验枯燥无味且辛苦异常,有时做完实验晓军头晕眼花,四肢无力,但只要想着儿子,想着未来的日子,他就感到生活有了盼头。

妹妹走后,晓军把床头灯关了,虽然睡不着,可他愿意静静地躺在黑暗里。

那只黑猫又悄无声息地来了,幽灵一样鬼魅而神秘。在黑暗中,它黄褐色的眼睛就像是镶在空中的珠宝晶莹剔透、闪闪发光。看得晓军直想把它们取下来,卖个大价钱留给儿子们。

在美国,人们随处可以感受到金钱的能量,初到美国闯荡的人或多或少都感受过金钱的压力,人是不会不重视金钱的。到美国来没多久的表妹,已经接受了美国人对钱的观念,当她感觉到别人要向她借钱时,会马上敏感地说:“在美国,老婆、车子、钱是不借的!”不留情面地把人家还没说出口的话给堵回去。

晓军一路从硕士念到博士,他胆子小,不敢轻易换专业。快毕业时,发现很少有公司招学纯物理的。和他一起来的同学,早就看出学纯物理没“钱”途,一个个都改行学应用科学了。而他总担心隔行如隔山,怕改行以后学不好,而且他年年都能得到丰厚的奖学金,就在物理学上坚持念了下来。可到找工作时,就显出了明显的劣势,其他改行的同学动辄年薪十几万,可他几乎找不到工作。没办法,他只好再继续攻读博士后。虽然读完博士后晓军顺利留校任教,而且很快升到了副教授,但由于学的是纯物理,属于清水衙门,晓军的资历又不算高,拿不到资金丰厚的课题,因此他的收入还是不算高的。

虽然晓军夫妻两人都有了工作,还买了房,可在美国仍不算富人。每次看到漂亮的豪宅,名贵的家具,红云还是掩饰不住自己对它们的羡慕和渴望。晓军认为自己是个学者,不能这么肤浅,看着红云的样子觉得好笑。但他也不至于对富丽堂皇的东西茫然无觉,而且他自己也不能不承认,当他看到他导师的住所时,还是彻底地被震撼了。

晓军的导师莫里斯·詹森是终身教授,是他所研究领域的权威。他手里拥有多项国家研究基金拨款,他还主持着自己的研究中心。手下研究员、硕士、博士研究生、博士后、研究助手、技术人员等组成的团队,有三十来人之众。他财源滚滚,他若是看上了你就可以给你一个丰厚的奖学金,他离婚多年,情妇无数,却至今未再婚。他虽已头发花白,还是精力十足,思维犀利,如果谁给他看出工作不努力,他会毫不客气地把各种资助收回,不管你是否会一下陷入生活的困境。晓军兢兢业业地在他手下做了六年,感觉元气大伤。

詹森教授虽然平时严厉,六十岁生日那天还是把在他团队里工作过的所有研究人员及其家属都请了过来。詹森的家理所当然地坐落于高档住宅区。区内的小径用有花纹的水泥砖铺成。路旁青草修剪得整整齐齐,衬着五彩的花带,缤纷得让人不由得喜爱。房子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树林里,和周围的环境融成了一体,看上去像个风景区。晓军在心里赞叹着:这才叫生活!坐在一旁的红云已经顾不上赞叹,睁大眼睛左顾右盼,要把这里的样子刻在脑子里。

詹森接过晓军送的花连声感谢,又把晓军身边打扮得花红柳绿的红云打量了一番,夸他娶了一个如此美丽的老婆。

那天的聚会冠盖云集,流光溢彩,吃了什么、说了什么,晓军全无印象了。倒是詹森家的房子长久地占据着晓军的记忆,这种记忆让晓军产生一种无可奈何的自卑,让他意识到他其实是个穷人。

自从去了詹森家后,晓军就以导师为自己努力的标杆,一心要在科研上做出些成绩,以后也买那样的房子,过那样的日子!可没承想,正当他在向这个目标努力的时候,却查出了这个要命的病!

知道晓军得病后,詹森教授也来看过他,表情复杂。照例叫他要有信心,不要悲观,好好养病。还说他会尽他所能照顾他家的,晓军听了很是感激。

黑猫的眼睛愈发亮了,它开始前后不停地走动,似乎发生了什么。

晓军定睛一看,爷爷!爷爷居然拄着拐杖,站在床头,和蔼地看着他!晓军自小和爷爷感情深厚,虽已病入膏肓,看到爷爷还是心情激动,他脱口而出:“爷爷!你怎么来了?是来看我的吗?”

爷爷亲切地说:“是啊,你胆小,我特地来接你回去。”

晓军从小胆小,不要说爬树上房、打斗嬉闹,他只要听到街上汽车喇叭响,就像受惊的小狗一般直往桌肚子里钻。这种时候,总是爷爷把他从桌子下面拉出来,告诉他:“男孩子不能这么胆小!”

听了爷爷的话,晓军也开始学着淘气。他会捡一根树枝当木棍,学着武林高手,“嘿嘿嘿嘿”地在院子里瞎舞一气。舞完之后,还意犹未尽地问爷爷:“我厉不厉害?”爷爷和所有偏心小孙子的老头一样,毫无保留地肯定:“厉害!我家孙孙最厉害了!”

晓军的爷爷是个沉默而温柔的人,他会在夏天晓军睡得满头大汗时,坐在床边给晓军扇扇子;会绘声绘色地给晓军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诸葛亮草船借箭;晓军交给他的“宝贝”,他会认认真真地保管。

晓军热爱爷爷,爷爷给他写过的字他宝贝一样收着。从美国放假回国时,他会拿自己省下的奖学金给爷爷买礼物,会像以前一样给爷爷倒茶,做饭。爷爷病重时,晓军毫不犹豫地从奖学金里抽了三百美元,汇了回来。当知道爷爷去世时,远在美国的晓军看着爷爷的照片就能掉下泪来。

可是没想到,久未谋面的爷爷居然来看他了,还要接他回去!晓军身上的病痛仿佛也减轻了许多。晓军想和爷爷好好聊聊,可又不知从何谈起。晓军突然冒出来一句话:“爷爷,你看我到美国来是明智的吗?”

站在床边的爷爷却笑而不语,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慈祥。晓军在爷爷的微笑中一切都明白了。

那悄无声息的黑猫突然“喵喵”地叫了起来,爷爷说“走吧”,晓军感到身体无比轻快,心情无比愉悦,放下了一切心事和烦恼,轻盈地爬起床,扶着爷爷走出了病房。

由于晓军也算是当年大陆出来的知识精英,晓军走了后,当地的一些华文报纸还登了讣告。葬礼上,红云表情悲痛,举止得体,博得了大家的同情,有的华侨还为之捐款。

晓玲要回国了,红云开始说给她八千美金,算是晓军给父母的赡养费。可到最后只给了五千。晓玲没讨价还价,回了国。红云也随后回国,处理一些晓军的后事。晓军的老父亲特地赶来,问问晓军最后的情况和后事。他们在一间屋子里谈了好久,最后不欢而散。晓军父亲原是个注重仪表的人,自从谈判之后无心仪表,老态毕现,照镜子时发现自己的脸一天天黄了下去。和所有的父亲一样,失子之痛难以承受,晓军父亲发现处处都有儿子的影子,老泪纵横。开始晓军去世的消息严格向他母亲保密,晓军父亲偷偷在老家买了一块墓地作为晓军的衣冠冢,没事就回来看看,叙叙父子之情。晓军出国多年,家里只有他寄回来的生活照。晓玲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张他出国前拍的证件照,作为墓地的照片。照片上的晓军风华正茂,处于他的黄金时代。

他的父亲还写了一篇祭文:

吾子晓军,自幼聪慧。秉性忠良,志虑良惠。及至稍长,选派留学。邻里长幼,皆称兰桂。然远赴重洋,忘情工作。不顾身体,终成大患。英年早逝,不亦痛乎!亲戚闻之,垂泪叹息。老父闻之,锥心泣血。母尚不知,殷切盼归。吾孙尚幼,亦不知何日可见。老父年迈,老眼昏花,处处皆能见儿,恍若儿仍在膝前。痛不可言,唯有老泪千行。

汝生不作恶,应升天堂。若有来世,务当爱惜身体,顾及家庭。若能如此,吾则心安,能从容赴泉台矣。呜呼哀哉!尚飨!

过了一个月,红云飞回美国,从此和晓军家再无来往。又过了几个月,红云和詹森教授结了婚,两个儿子改姓詹森,婚后又生了一个女儿。又过了几年,红云父母及哥哥全移民美国,可谓功德圆满。只是,红云有时静下来时,晓军的影子会在她眼前闪过,他毕竟曾真心爱过她。无论如何,晓军对她不是可有可无的人物,也许在她老了以后,会更加想念他。

于是第二天,红云买了一束玫瑰献到了晓军的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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