鳄 鱼

2013-08-09 02:23许冬林
雨花 2013年1期

● 许冬林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无意间赠送出去一个正宗原产地的哈密瓜,竟引来一个同行和朋友也悄悄杀进了哈密,并悄悄端走原属于他的那一杯羹。

妈妈给他算了命,回来半个月不提这事。半个月后,又起了大早,朝圣一般站在算命先生家门前的队列里,想再算一次,怕上次的不准。妈妈叮嘱他在外要防人防财,凡事不可掉以轻心。周午阳连嗯几声,过后笑笑:生意人不都这样,自己都能算。闯了快二十年,水有多深,他有分寸。

十月二十一这天,周午阳自驾了一辆黑色奥迪,从省城开回江北的高沟来。刚刚在新疆哈密投了一个标,铺垫工作先前已经做了不少,负责人说:放心吧,是你的了!周午阳一副凯旋的架势,通常,他认定了要吃什么,最后总会上手的,没空过。到了高沟,天色已经暗了,大堤两边的树木、田野、人家,都笼在了一团团淡青色的暮霭里。那景致,毛茸茸的,竟像童话,又有一点巫气,仿佛有某位巫师遮起了面孔躲在屏障后作法。

车子下坡的时候,迎面又稀拉拉地走来几个小学生,红领巾已经歪到肩膀上的耳朵根下,学生们已经放学了。忽然想起那时候,他正追求老婆梅珍,梅珍在梅园小学做老师,好漂亮,远近的年轻人都知道她是梅园小学的一朵梅花,傲气得很,不好追的。那时候,梅珍还很瘦的,不像现在这么胖,仿佛被他当气球吹过了一样,吹成女弥勒。那时候,他天天等在大堤顶上,梅园小学就在大堤脚下。放学时,梅珍总是远远走在学生队伍的后面,穿着草绿色的格子裙,披着好直的长发,简直像一棵挺拔的小葱,一寸寸从堤脚长到堤顶来。他看了,欢喜无边,像个守在菜园里的老农。

啊,都十多年了。

那时候,梅珍好倔,总是不坐他的车。他就开着摩托慢慢跟在后面,跟着,一直跟着把她送回家,直到梅珍最后乖乖坐上他的车。婚后,梅珍解释说,她不是那么轻易就范的,是他的摩托车发动机声音好大好刺耳,像个怪兽在呕吐,整日在她后面吐,她受不了,才上车的。周午阳得意一笑,下巴抬了抬。如果女人是食物,他看中的,多半跑不掉。他像非洲大草原沼泽里的鳄鱼,搜寻好目标,优雅摇动褐色矫健的身体,慢慢靠近,下口迅猛,不容抗拒。

“嗨!好的,就在江洲酒店,对,兰花厅……”周午阳接个电话,回忆被掐断。前面没有小学生了,他将车速调快了些。这段时间稍微宽闲,他就回高沟来了,准备到江海电缆公司过点账,然后回老家看看父母,最后是晚上在江洲酒店,和几个老友聚聚。这一年多,他的时间基本都在新疆哈密,在紧盯着那一家即将用货的单位。是人占着位子的,就是菩萨,他周旋在菩萨之间烧了一年多的香。这样忙,自然和高沟这边的朋友走动太少,尤其和小逗,最近见面的一次恐怕还是去年国庆前在机场碰见的那一次。周午阳向来以为,朋友间的关系,就像水渠里的水,时间久要长草的,要时不时偷空来疏通,然后才会哗哗流得畅快。至于这朋友到底有多亲,能否可以说说心底话,并不重要。男人要朋友,对于周午阳来说,其实质还是要个场面。朋友在一起可以搭台子乐,朋友多,走得勤,能扯出网来,便是男人要的这大场面。手机铃声又响了,是电缆公司的张经理打来的,说已经快下班,问过账的事情是不是明天来办?想想也不急,他就爽快答应了。挂了电话,竟然一个嗝打上来,翻出胃里的一股大葱与烤鸭蒜末味,他旋开矿泉水瓶,灌一口,把刚刚翻上来的气味又压回肚子里,然后关了车窗。他转了一下方向盘,转个弯,转回老家。

一栋粉白的二层小楼坐落在水泥路边,就是家了,周午阳将车停在院子外边,母亲和父亲听到声音,早已迎到院子外边来。周午阳打开后备箱,弓身拎出几大包东西。母亲责怪他买得太多,但是语气里透着欢喜。倒是父亲直爽,接过东西来,径直拎进院子,周午阳跟后面。院子里,依然干净整洁,突兀在眼前的,是花坛里大团大团的菊花,黄的白的绛紫的,开了,一朵朵像大肚婆,胀得不行似的,挤着,甚至挤得歪到地上。这一双老人家,因为儿子发迹,早已不用种田做活来对付日月,闲出大片大片的时间来,除了打打牌,便是把这院子里的几色花儿伺候好了,好得如同暴发户的笑脸。

母亲问他吃了没有,他答说已经约好了朋友的,马上要走,母亲就陪在院子里,陪他聊着。问起大孙女心雅的成绩可好,其实她知道是好的,但是还是在儿子面前忍不住要问。即使是同样的话,他们听了儿媳妇梅珍说过,心上并不觉得妥帖,只有出自儿子午阳口中的话才有一种威严神圣不可动摇的力量。周午阳就回母亲说很好,而且古筝也已经弹到了八级。其实,周午阳的这些答案也是从老婆那里贩来的,女儿什么时候掉第一颗乳牙,什么时候吐出第一个完整的句子,他都不知道,他都要听老婆来转播。想到这里,心里有点空落落,他错过了成为两个女儿成长的现场观众,更哪提有多少互动。周午阳掏出打火机,点了一根烟,深吸一口,仰天一吐,看见暗黑而神秘的夜空已经筛子一样筛出了一粒粒的星星来,碎小的亮光浮着荡着。母亲又问起二孙女,问她在幼儿园乖不乖,忽然说到二孙女心楠生就一副小子相,“下胎该是……”母亲的话被电话铃声打断了。“好的,马上到!马上到!”朋友们已经到了江洲酒店,催周午阳了。他再次将指间的烟深吸一口,还有小半截,扔了,上车。

开了车,上大堤。正是下旬,月亮还没出来,依然是星光散淡,车行堤顶,如船淌行在一片浑水间。堤脚下的树林,已经沉淀成一块块黑色阴影,仿佛暗礁。不到十分钟,周午阳到了江洲酒店,身着藕色花旗袍的高挑服务员将他引到兰花厅,推开门,阿发,小逗,杨凯,老四,他们四个已经打起扑克。阿发的肩膀上趴着一个姑娘在看牌,黄头发,大波浪,眼影乌黑夸张,只觉得那是西湖湖底几百年的淤泥都翻上来了,现在厚厚搭在她的眼睑上。估计是阿发的二房,稍俗了点。

周午阳想起天津的田小菲,田小菲住在廊坊,房子是他给她租的,没买。是的,周午阳当时狠狠心,没买。上次去廊坊,住在田小菲那里,这丫头拉着一张狐狸脸,生他气呢。她说,一道出来混的几个姐妹基本都有自己的根据地了,大青虫虽然没有,但是,廊坊的闹市口,有她开的美容院呢,老板娘当得一样威风八面。大青虫文过眉,后来眉掉了色,像两条肥硕的大青虫卧在眼睛上方,于是小姐妹从此呼她“大青虫”。大青虫如今洗了眉重新画了两根柳叶,大家依然不改口,以示亲昵。大青虫生得一副妖娆身姿,跟的老板是个房地产商人,这几年,北京房价疯了一样地涨,顺带着天津的房价也跟在后面小跑一大截,大青虫就在那房产商的资助下开个美容院。后来,听说大青虫还去了韩国,加盟了韩国一家美容医疗集团,消息出来后,生意更见红火。周午阳知道,新形势下,自己出手可能该更为排场些了,不然,这丫头会起谋反心。谋反不要紧,朋友圈子里传开了,总是失面子的事情。那除非,自己先开刀,休了这丫头,再换一个。想想,在天津大大小小的饭局上,田小菲还是给自己很撑面子的,她大学毕业,虽然是三流大学,但人长得漂亮,每每和自己出双入对敬人家酒时,别人总要把她惊为范冰冰。那一刻,他总觉得自己周身有光芒散射,灼灼的,他就仿佛脚踩莲花,慢慢在众人中升腾,升到屋顶,俯视众人头顶……

周午阳进来后,阿发让位子给他,推让一番,周午阳捧起扑克,小逗和杨凯起哄笑说银行来了。

菜齐扑克散,众人坐定。喝什么酒呢?周午阳问。大家说随便,一切听凭东家的。在安徽就喝安徽的酒吧,周午阳说,然后吩咐服务员先拿四瓶“古井贡酒”过来。先开了两瓶,每人先斟上一玻璃杯。阿发的二房,周午阳临时送她一个亲昵的名字——二妹子,二妹子不要酒,服务员送上一大杯牛奶上来。小逗伸手接过牛奶献殷勤转给二妹子,见接了打趣道:喝奶的叫奶妹子,多香艳是不是?别叫二妹子了,如何啊?大家哄笑,目光不约而同扫到了二妹子低领口边晃动的乳房上,虽然上面大半还蒙着镶在薄线衫边缘的咖啡色蕾丝。二妹子也笑,举着牛奶对着小逗作投掷状,小逗赶紧贴过身子来,搭上笑脸打躬作揖来卖乖。笑过闹过,周午阳举杯提议,为共同的朋友人民币痛快干掉这一杯。于是第一圈,不敬,各自举杯子仰天干掉,不喘气,也不废话,一口闷下去。然后,再斟满。话多起来,嗓门大起来,说起那一年,也是深秋天,在学校旁边的小竹林里,小逗看见周午阳抱着孟桃桃亲嘴,于是使了坏,扳倒一根大竹子,再猛放手弹回去,惊得一林子的鸟扑楞楞乱飞……一桩旧事挑得周午阳起了进攻的野心,频频举杯子找小逗干,小逗挡不过,拉杨凯和老四来救援,阿发陪二妹子观战,二妹子笑得花枝乱颤。今夜谁主沉浮!他们似乎都是这酒桌上的英雄。

周午阳掏出“中华”,散了一圈,自己也点了一根,其余几个也烧起烟来。灯光下,一丛丛青雾缭绕,仿佛旧时战事吃紧,长城上的烽火台狼烟四起。待周午阳坐下后,杨凯对着桌子对面的周午阳说:阳子,哪天牵我一道走吧,我给你打工,我老婆对着我那一点可怜的工资天天吵,说日子过不下去了,唉——女人啊。周午阳笑道:吃皇粮的人到我这里哭什么穷,该我这个当年读书时就痞的人到你们斯文人那里说委屈才对哦——,不过,也别见外,缺钱到我这里拿,尽管开口。老四迎上去傻问道:阳子这一年在哪发财啊?周午阳又笑道:见庙就烧香,没发财没发财。阿发埋怨老四道:人家那是商业秘密,怎么能随意透露呢!老四自我解嘲地笑着说:我又不做销售,问问也没大关系吧,说明我关注阳子啊!小逗打圆场道:大家喝酒,莫谈业务事,难得聚……

这样一轮烟夹着一轱辘话,桌子上走一遭后,再来举杯,发起下半场的进攻。这时候,个个都是进攻者,小逗的脸白里掺着红,红里夹着白,浮在莹白的灯光里,像水上漂来的猪心肺。周午阳的脸涨得通红,又红又圆,像熟透的柿子,仿佛一戳就会破就会淌出浓稠的红汁来。杨凯出了卫生间,眼泡都是红的,眼睛里水乎乎,仿佛哭过。老四的嘴角堆着一小撮白色的东西,不知道是豆腐还是唾沫,侧过杨凯肩膀,也跌进卫生间去。周午阳站起来,围着桌子踱了一圈,右手在滚圆的肚子上转圈摩挲,像个篮球运动员在试球找手感,准备投篮,手指上一颗大钻戒在灯下散射出灼灼的有些盛气凌人的光。“还有大半瓶,我们最后冲锋,干掉就结束。”周午阳指着放在打扑克的桌子上的酒瓶说。老四从卫生间出来后,周午阳进去了,哗哗水声,然后开门出来,酒杯再次斟满,灯光与人影晃动在酒杯里,如蛇草交缠。最后,各自举杯干掉,就都成了红脸鬼。

看看表,十点多了,个个都在兴头上,不打算回去,偎在椅子上,圆墩墩的一坨,上面点着又红又亮的一个脑袋,像火锅底里捞上来的一盘煮得烂熟烂熟的酱红牛肉。二妹子被越来越浓的烟味呛着了,捏着块白餐巾遮着嘴巴,在那里小声又略带娇气地咳嗽。阿发于是打发二妹子先回去。小逗提议去K歌,没有得到全票通过,四个人陆续到卫生间再次清理一番,水声哗哗如山峰间飞瀑流泉,原来处处风景。等服务员收拾了桌子后,四个人再次围在桌子旁,这一次,赌的是牌九。烟烧得更旺了,空气浑浊,五个人像被塞进烟囱里。小逗信仰喊,老四信仰摸,于是一个兰花厅里,回荡着小逗的喊牌声和老四的摸牌拍桌子的声音。其间,周午阳的笑声里掺着阿发的唏嘘与谩骂,地动山摇,仿佛掉进强盗窝。

结束的时候,个个都有了倦意,于是开车进市里,到洗脚城。依然是周午阳请客,因为三归一,他赢了。出江洲酒店,上高新大道,已经是凌晨一点多,大路空旷无人,一马平川,车灯打出的一片白色路面,仿佛一片吃得贼饱的羊群,被他们赶着。周午阳开车,但是酒多了大家不放心,点名小逗开。小逗奸猾没灌多少,走路步子稳,大家能看出来。车速放得较快,周午阳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也有一种站在高山顶上策马扬鞭的兴奋,向前,向前……星星,月亮,路边兽似的树影,呼呼的,都甩到身后了。于是引吭高歌,竟是一首老歌《跑马溜溜的山上》,周午阳吼得热了,开了窗子,夜风灌进来,如同一瓢凉水当面泼来,于是缩脖关了窗子。

远远看见城里的霓虹闪烁,乱纷纷的星星点点,在前方招摇,似卖欢女子暧昧的眼。进了城,看见路边红布搭的大排档,肚子又生出饿意。于是停了车,钻进这红房子里,要了几瓶啤酒,点了荤素若干个小菜。众人坐下,吹牛,发现杨凯不在。小逗伸出头来瞧,见杨凯弓腰低头,狗似地趴在一棵香樟树下吐。小逗递了一杯水过来给杨凯,问他要不要紧,杨凯摇头,举起一只手掌来摆了几下,示意小逗进去。小逗笑着进来了,跟大家一说,都得意地坏笑。

简单吃过,出红房子,到了洗脚城。被引到楼上一处房间安顿后,众人都已深深觉出了倦意,小逗坐在周午阳左侧,阿发,杨凯,还有老四在对面坐下。五个小姑娘各端一个木头小脚盆进来,分别蹲在他们脚边。周午阳仰面靠在椅背上,看天花板上的灯发出毛茸茸的光,慢慢垂下眼皮来。约莫两支烟的工夫,小逗叫他,努努嘴向着对面的阿发他们。周午阳抬眼看去,一个个脑袋吊在胸膛上,睡着了,像蔫掉的向日葵,还有小呼噜断断续续地响着,仿佛村外马路上的老式拖拉机开动起来。周午阳笑笑,目光收回半截来,落在眼面前这个捏脚的小姑娘身上,看她瘦瘦薄薄的一张粉脸半低在朦胧的灯光里,风中嫩荷一样好看。一时兴起,提起脚,勾起小姑娘的下巴来看。小姑娘鼻梁子上扫过来一束淡淡的目光,定一下,很快又收回去,几根手指捏着他的脚放回脚盆里,复又低下下巴来。整个动作尽管只几秒,但是周午阳脚趾头分明触到了小姑娘下巴的薄凉,凉得像露水停歇过的院子里的石阶。

这样的凉让周午阳忽然想起孟桃桃。在学校后面的竹林里,夏末秋初的早晨,没有进教室早读,在竹林边的小路上等孟桃桃。在静悄悄的竹林里牵她的手,往林子深处走。风从竹林穿过,竹叶上的露水像玻璃弹珠弹落在他们身上,在头发里,在脖子里。孟桃桃娇娇怯怯,身子晃几晃,被他就势揽进怀里,她穿着单薄衣裙的身子也是凉凉的。周午阳抱在怀里,好似抱一截淤泥底下新踩出来的莲藕,泥的凉,水的凉,植物的凉,风的凉,都在怀里了。他和孟桃桃的事,后来全校人人皆知,他们被台上的老师点名批评,被台下的同学暗里羡慕。他自己也以为这辈子一定会娶了孟桃桃,毕业后,很快订了婚,结婚年龄还不够,于是等。后来他出去闯荡做推销,孟桃桃也去了另外一座城市,然后知道孟桃桃有了一个年长十来岁的男人,然后他愤怒地提出分手,并很快也填补上了新的女朋友,一个四川丫头。有时候周午阳也想,如果孟桃桃没有别的男人,他们会不会顺理成章就结了婚呢?后来想,也难,当年都太小,桃桃太漂亮,放在任何一个人堆里都扎眼,她太容易被猎获,被男人吃掉,而他不可能一直跟在她身边看守到结婚,到她人老珠黄。孟桃桃一直没结婚,混得很不好,男人换了好几遭,一个比一个老,处的时间也一个比一个短。做情人似乎已经成为她的职业,是啊,她只适合做男人的情人,漂亮,娇而懒,不理烟火事。有好多次,路过孟桃桃的城市,周午阳只在心底晃了晃她的影子,不曾生起去见她的念头。她在他心里,是这样一截冰凉的令人难忘的影子。就像此刻,他指尖还仿佛残留她薄凉的体温:在早晨的竹林里,他的手穿过孟桃桃的衣裙,摸到两只莲蓬一样的小乳,也是凉的。那是湖上晨雾里怯怯颤动的两只出水莲蓬,莲子初成的莲蓬,还沾着露水的清凉。周午阳轻叹一口气,天花板的灯光似乎有点刺眼,他伸出右手揉了一下眼睛,揉出一点点近乎干涩的泪来。然后顺带着用手掌按挤了一下整个鼻子,也没有涕泪,只是觉得有一种悲伤从心底生起,这悲伤像秋草一样干枯而缺乏水分和生气。仿佛老了,旧时光像湖水一样在眼前摊开,浩浩荡荡,往事在这个凌晨里一桩接一桩。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条凶悍的鳄鱼,对于女人,他一口一个准,没落空过。老婆梅珍是如此,天津的田小菲是如此,早先孟桃桃之后那个接班的四川丫头也是如此。可是,他到底失手过啊。

小逗伸过手指来叩叩周午阳的椅子,问他想什么,半睡半不睡的。周午阳笑笑,掏出手机来,拨号码。这个时候,下半夜快三点了,拨谁呢?迟疑了一下,拨天津的田小菲,这个丫头,他不在她一定出去疯了。周午阳拨的是天津小菲的座机,他想知道她在不在家,当初周午阳坚持要装一个座机,有一个潜在目的就是,查岗方便。他们约好了的,再晚都要回家睡觉。电话嘟了半天,没人接。田小菲一夜未归,周午阳有了怒意。在其位该谋其政,他又拨了小菲的手机,准备责问。手机关机。显然,她不想被周午阳找到。凭着他多年嗅取女人的气息,他知道,田小菲不是他的了。似乎不肯罢休,他又拨到了省城住着老婆孩子的那个家里,电话响了不到十秒,通了。喂——喂,你,你是谁啊?电话那头的声音陌生,嘶哑低沉,周午阳怀疑自己拨错号码,忍不住问起来。你是谁啊?那头也是半怒半疑地问过来。“我……我……。”周午阳拿起手机看一下号码,确信没有错,说:我是阳子!那头也很快回过来说:我是梅珍啊!梅珍感冒了,所以嗓子变了声音,而周午阳因为喝酒后玩牌九,如嘶如啸地喊牌喊了半夜,嗓子也哑得差不多了。这一对老夫老妻,差点成了陌生人,彼此不识。要不是看号码,报名字,他们真的不识,在今夜。梅珍说她感冒了难受,懒洋洋问他这会天还没亮怎么还打起电话来。周午阳停了一下说:睡不着,想起来,就打了。梅珍笑了,嘱他别也着凉了,然后挂了电话。

捏脚的小姑娘,周午阳多抽了几张票子算作小费赏她,因为她下巴的那一点薄凉,因为她让自己完整地回忆了一回孟桃桃……出洗脚城时已经快凌晨四点了,寻了一处宾馆住下,五个人开了两间房,小逗说有事回去,不再陪了。

早上八点一刻左右,周午阳被手机铃声吵醒,猜着可能是田小菲,拿起听不是。是投标的那家公司来的电话,说他的标没中,周午阳惊散一身骨头,翘起来,待对方说完,他还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慢慢跌瘫在床上,浑身所有的骨骼零件通通散了架,手机哐啷一声掉到地板上。想了好半天,疑惑又不甘,艰难收拾这散落一床的零件重新组装坐起来,再拨号码打过去,问花钱买来的那个内部“熟人”,中的是哪家公司。“熟人”回答了,也是高沟这边的电缆公司,告诉他具体操作的人叫张兵。

是小逗!是小逗!周午阳知道张兵是帮小逗干的,小船靠大船,已经跟小逗多年。他没想到,小逗不声不响,将他中途劫了。周午阳忽然想起去年国庆前在省城机场遇见小逗,两个人于是一块儿走了一程,小逗倒是没问他从哪里回来,也算是商业机密吧,大家都知道说出来的也是虚的。只是临分手时,周午阳从随身带的旅行包里拎出一个黄灿灿的哈密瓜给小逗,小逗推说不要,周午阳跟了一句说是正宗的原产地的哈密瓜,小逗这才赶忙接了。周午阳握着手机的手攥得紧紧的,仿佛手机化成敌人就要被他攥成粉末,他万万没有想到,他无意间赠送出去一个正宗原产地的哈密瓜,竟引来一个同行和朋友也悄悄杀进了哈密,并悄悄端走原属于他的那一杯羹。100万呐,做成可赚100万。100万跑掉了……孟桃桃逃跑掉了,田小菲跑掉了,一切都跑掉了。

杨凯还醉在床上没起来,周午阳已经睡不着,从沼泽一样的软被窝上挣起来,拉开厚重的窗帘,房间倏然由暗夜进入白昼。一角拖地的床罩,起皱的床单,散落得东一只西一只的皮鞋,零乱放置在床头柜子上的香烟,带脚味的袜子……整个房间这一刻在晨光里,像舞女夜归对镜卸下的残妆。奢华的热闹的夜,已经泡沫一样消失了。周午阳靠在窗口点了一根烟,看楼下大街上人群如蚁。背包打电话的,骑车带小孩的,骑着电动三轮、车上挤了五六个液化气瓶子的换气人,豪华轿车上有女人的长发从车窗飘出来……为柴为米,为名为利,所有的人都像一股浑浊的小水流奔涌向前。周午阳愤然感叹。大鱼吃小鱼,快鱼吃慢鱼,潜游在水底的鳄鱼,猛一伸口,吞掉浮游在水上的鱼。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条鳄鱼,其实不是,他还当不起。今天他也被吃。

洗漱之后出卫生间,江海电缆公司的账也不想过了,往后延吧,准备回家。另一张床上,杨凯已经醒来,正打开电视来看。是个外国电影:空旷教堂里,着长袍的牧师腿边半跪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牧师双手交叉胸前,说,神啊,他罪孽还不太深重,原谅他吧!周午阳瞟一眼,收拾了颓败心情,向杨凯挥挥手,带上门,下楼去。

路过一家药房,折进去,买了一盒感冒灵。穿白大褂的中年妇女说一百元票子不好找钱,刚刚零钱被找掉不少。周午阳没说话,又拿了两盒,看看,又添两盒,共五盒。五十五块。拎走,自己觉得好笑。老婆梅珍吃不掉,囤着吧。他习惯为这一窝老小囤东西,像只蚂蚁,一直在囤。以前囤米粮,后来囤孩子,囤梅珍身上的脂肪,囤存折上的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