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荒漠的守望者──论潘向黎的小说创作

2013-08-15 00:52
扬子江评论 2013年6期
关键词:一瓣小说人生

臧 晴

一直以来,潘向黎的小说都被认为是现代都市生活的真实写照,她笔下那些霓虹闪烁、流光溢彩的百货店橱窗,紧张忙碌、咖啡氤氲的白领生活,以及轻抹蔻丹、顾盼生辉的摩登女郎……都共同构成了一派繁华质感的都市景象。尽管消费社会到来后,“频繁而致命的无聊与失望就接踵而来。”但是潘向黎的创作却既非流连于物欲狂欢的“小资文学”,也不属于痛陈堕落、追思乡土的后现代写作。在她的小说世界里,都市的斑斓光影背后往往是一片情感荒瘠的沙漠,没有谜语的时代注定了悬念、余地和意义的缺席,如她在《我爱小王子》中所言:“我们的人生一览无余,像无边无际的沙漠,没有方向,没有路标。”外表是喧腾纵恣的都市生活,内核是沙漠般荒芜的世道人心,于是,钝感的神经如何恢复知觉,寡淡的人生又如何再起微澜,成了潘向黎一以贯之的写作起点。

陌生人在不期然间产生了生命的交集、展开一段或长或短的旅程,这一类“萍水相逢”的故事是潘向黎小说中佳作频出的题材。在这个系列里,我们看到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能体贴得细致入微的美容师与在商业社会中疲于奔命的女白领(《轻触微温》),身世坎坷的居酒屋老板娘与漂泊他乡的异国女郎(《他乡夜雨》),以及落寞而胆怯的中年男子与纯真又迷蒙的青春少女(《缅桂花》)……相遇双方本各自在苦涩的人生中渐渐窒息,却因缘际会地踏上了同一叶扁舟,他们藉着碰擦出的微弱火花温暖了彼此孤寂的人生。

邂逅的故事在文学书写中并不新鲜,而潘向黎的独特之处即在于,她并不刻意渲染相遇的传奇性,也不试图将这段旅途引向何方,而是任其花开花落、缘聚缘散,她所关心的是在这无目的漂泊的扁舟上所吐露和挖掘的自我。《倾听夜色》中,两个自始至终不曾相见的陌生人因一个随手拨打的电话而相识,他们一个是“梦”,一个是“眠”,摆脱了白天嘈杂喧嚣的尘世,在深夜中通过倾诉与聆听走进了彼此的生活,更重新审视起自己早已麻木钝感的内心。他们聊红酒、聊樱花、聊人生,摘下了理性秩序下的沉重面具,翻检出死亡与背叛的尘封往事。当他们在电波两端彼此依靠,只觉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那一瞬间,便重新恢复了对感性的捕捉,恢复了作为“人”的生存经验。而当他们的情缘戛然而止时,好像什么都未曾改变,但又似乎一切都已然不同了,那空余下的那一抹“斜晖脉脉水悠悠”的怅然成了人类整体精神困境的绝佳隐喻。

潘向黎的另一类拿手题材则是写围城内女性的“突发奇想”。人到中年的家庭女性忽然意识到“生活要有滋味”,也想要“作”一把。于是,为了在不堪的生活中寻求奇迹,就产生了围绕着一碗白水青菜汤的较量(《白水青菜》),摔倒后可以爬起、亦可以躺下的感悟(《重重跌倒》),以及在圣诞节疯狂一场的奇遇(《奇迹乘着雪橇来》)。与大部分同类题材的小说所不同的是,潘向黎无意扛起大旗、振臂高呼“女性觉醒”,更不愿涕泪聚下地渲染都市女性在“家庭女”和“社会人”之间左右两难的尴尬处境,而是在一片雾蒙蒙的感伤中尝试着探索平庸生活的无限可能性。《满月同行》中,混沌的夜色看着女人踟蹰出走,既不欢欣鼓舞也不义愤填膺,而当女人浑浑噩噩地踏上了火车后,却得出了“人和日子,还要决一胜负”的感悟,因为至少“不知道期望什么,也还是可以期望的”,只要还有着梦想的能力,梦想总还是能再生长出来的。在潘向黎这里,“娜拉出走后怎么办”的百年难题既没有走向堕落,也并不指向回归家庭的惨淡生活,而是跳开了既有的框框,惊觉到“整个晚上都在昏昏的乱走,竟不知道天上一直有这么一轮月亮。”生活中并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这一轮平庸生活中不曾注意到的清辉指向了“突发奇想”后的诗意回归,成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咏叹。

及至2009年潘向黎写就长篇小说《穿心莲》时,则又是另一派景致。这部脱胎于其早期中篇小说《弥城》的作品在延续了作者呼唤钝感恢复的主题之外,更进一步阐释了对“爱与自由”现代精神的追求,其古典诗意的美学趣味也在文本中得以彰显。

小说以女作家深蓝的情感历程为主线,讲述了都市人对情感的再挖掘。深蓝本以为“人生的许多感情,就像去掉了莲心的穿心莲子,你可以一直珍藏着,但不能指望它真的发芽”。但在一段刻骨铭心的婚外恋情后,她惊觉即使是穿心的莲子,有朝一日也能抽出碧绿的叶子。然而,潘向黎并无意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乖张姿态触犯道德的禁锢,也无意以逡巡自恋的感伤叙述让读者掬一把泪,而是由情及人、乃至人生。小说前半部分通过两个内置文本——深蓝为时尚杂志所写的连载小说《等红灯时谁在微笑》、《白石清泉公寓》与正文中深蓝百无聊赖的生活相呼应,以互文性的手法阐释了现代人在生存困境前的可能选择。被忙碌而市侩的生活消磨得“重症爱无力”的男女们,在各种人情世故中被过早催熟的年轻人们,以及在消费社会中蝇营狗苟的都市人生,芸芸众生中,人们“什么也没干,什么也干不成,只是活着”,只有磨掉浑身的棱角、穿上厚厚的铠甲,才能以“哀莫大于心死”的策略来躲避痛苦的来袭。然而,“生老病死都不能掌控,而爱和死一样突兀”,“笨女人”的死让整个文本急转直下,《白石清泉公寓》迎来了废墟上的相逢,深蓝的人生也因漆玄青的出现而重新恢复了对爱的感知能力。

“废墟上的重建”几乎成为一个贯穿文本始终的隐喻,它在《白石清泉公寓》结局里两人不期然的相逢中,在深蓝观看完日出后“旧的我死去”、“只觉得自己通体透明,好像刚刚出生的婴儿”的新生中,更在深蓝那一个“轰隆”一声长出大树的梦境里。这个“新生”的主题呼唤的是对“爱与自由”的坚守——还相信爱情作为人生的价值,相信温暖的阳光能穿透黑暗阴冷的现实人生,相信埋葬了一部分自己后还能在血泪中迎来凤凰涅槃……这穿心的莲子或许是不伦的恋情,或许是重逢的老友,又或许是陌生的际遇,它们的骤然发芽唤醒了被理性秩序规训到麻木的现代人。小说绕开了道德命题的无止境纠缠,进入了对现代人心态的感悟与揭示之中。

尽管以《穿心莲》为代表的一大批潘向黎作品都在反复诉说着对“爱”与“自由”这一现代精神的追求,但与之相映成趣的是,潘向黎的作品具有极为鲜明的古典诗意。她的小说具有温润、婉约与轻盈的诗意特质,感伤而不沉重、浪漫而不滥情,其节制而内省的美学追求在《穿心莲》首尾呼应的那树“无心的璀璨”的梨花中得以彰显。

“漫无目的地乱走,突然一抬头,一树梨花。我想到了一个词:璀璨。真是璀璨,好像是用银子碾得薄薄的做出来的,上面还有月光照着。但是这么耀眼确实无心的,所以毫不做作,自在得很。不由得呆了起来。站久了,居然看到几瓣漂了下来,像绝色女子在静夜无人时的一声叹息,不要人听见,但若听见了就不能忘记。”

“那种光线,那种湿度,那种微微的明艳和茫茫的惆怅,有一个现成的名字,叫做春阴。春阴,真是好听。本来那么俗气的‘春’,加上一个‘阴’字,顿时就变了一副模样,有了七分婉约姿色,还有三分让人揣想的气质。”

这种自由而明媚、却又带着茫茫惆怅的美可谓潘向黎美学趣味的最佳写照,它半盛半颓、含蓄委婉,所追求的是无心的惊艳与张弛的平衡。它是绣花鞋被濡湿后带着雨意、更滋润鲜活的五彩花样(《穿心莲》),它是飘渺水月中若有如无、萦绕心头的馥郁花香(《缅桂花》),它也是阅尽千帆、淡去人生悲喜的谢秋娘(《永远的谢秋娘》)。这种审美趣味的终极体现即在那一碗白水青菜汤——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大有乾坤,讲工夫,重火候,才酿就这一碗不动声色的张力之美。

事实上,“讲故事”从来就不是潘向黎的特长。她的小说几乎局限于某几类故事——追爱的独立女性,挣扎的三角关系,以及如梦似幻的邂逅……这些主题在其早期作品中就已初露端倪。从《恋人日记》到《秋天如此辽阔》,从《告别蔷薇》到《最后一次无辜》,这些洋溢着少女气质的作品都以哀婉动人的笔调描写了成长时期的懵懂与伤痛,异国情缘的迷蒙与痛苦,属于典型的“以情感人”的创作。正如作者自己所言,她曾经的写作理想即为“欲天下哭而哭,欲天下歌则歌”。这类纯粹而清丽的作品虽能以真挚的少女情怀动人心弦,但也难免因作者全身心地发力而落下“无法抽身”的后遗症,并进而因题材的同质性而落入陈旧和俗套。

可以说,以《无梦相随》、《小妖》为代表的“女白领系列”使潘向黎的创作进入了转型期,故事节奏加快、也更接地气,写得“好看”起来。难能可贵的是,当她转而以“生活的旁观者”出现时,其创作便平添了一份不流于骄矜和造作的世俗味。更令人惊喜的是,她既不全景俯瞰式地描摹上海的老弄堂、石库门,也不饶有意味地怀想明日黄花的“老克勒”生活,却通过了流转于百货商场、写字楼、咖啡厅的女白领生活,在不经意间营造出了浓郁的上海味道。《一路芬芳》中,李思锦身上的香水味随着故事的前行从辛辣的姜味变成了甜腻的草莓味、最终停留在了沁人的花香,一路铺垫了她的心路历程,将这个百转千回之中“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故事衬托得精致而传奇。《女上司》则通过两个女人从“凌厉的女上司与讨好她的女下属”到“刹那间惺惺相惜的朋友”、再到“无阵之阵中的假想敌”的关系变化,以饭桌上剑拔弩张的错位碰擦展现出了都市白领女性的真实心理状态。尽管潘向黎所讲的故事大多并不新鲜,但她确实能绘声绘色地把那些看似老套的故事写得让人感觉似曾相识却又浑然不同,其原因即在于她实在是一个以情思见长的写作者。即便其创作风格鲜有变化,小说主题也趋于稳定,甚至不擅长讲述故事,但潘向黎无疑是一个能“抓住读者”的书写者。一方面,她的小说在波澜不惊的平静水面下蕴藏着丝丝的自嘲与无奈,常常在细微处妙语连珠,引起读者、尤其是女性读者的强烈共鸣。比如“女人一生都需要安全感和在爱中失去重心飘落的感觉,只不过她们通常是交替出现在不同的阶段。”(《倾听夜色》),比如“她只好微笑了,这微笑像一朵千瓣的莲花,开在夜的水面上,一瓣是责备,一瓣是怜惜,一瓣是无奈,一瓣是迷茫,一瓣是苦涩,又一瓣是感动。”(《绯闻》)。另一方面,潘向黎是文坛中少见的纯粹的爱情书写者,这与她一贯注重也擅长描写心理变化、感性经验与过程本身有关。她的小说往往为写爱情而写爱情,无所谓从哪来,更不求往哪去,以极为真实、细腻的口吻来讲述无数个细微处见真章的瞬间——爱情初来乍到的欢喜与心悸,离去的无力与苦痛,以及追思的憧憬与惆怅。在她的世界里,爱情不再是思辨言说的手段,也不再是为宏大叙事作喻的傀儡,而是现代社会中每一个红尘男女的人性深处,你我他真真切切的情感体验。所以,她笔下的爱情更为贴近爱情本身,更细腻、更微妙,也就更纯粹、更动人。

潘向黎曾在短篇小说集《无梦相随》的后记中坦言自己不愿被归入“新市民小说”。确实,她不属于哪一派,也无意于自成一派。她的写作不践行什么深奥的理想、玄虚的实验,所以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学院派”写作,但也并非以离奇的故事或几句俏皮话来博人一笑的“快餐文学”。她笔耕不辍地写了二十余年都市女性的故事,却从不以“女性主义作家”或“我不是女性主义者”的姿态出现——对她而言,被认为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什么。她与任何时髦的“主义”没有、也不想有关系,她不赶任何潮流,也不会被任何潮流卷走。如果一定要说她相信着什么“主义”,毋宁说,她信仰的就是真善美。但当她贴不上任何标签的时候,也许其本身就成了某一个标签。当读者能被她的轻盈和执着打动,于当下快速到麻木的都市生活中感到一丝未泯的希望,在心头栽上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或许午夜梦回时分再开上一树璀璨的梨花,这不就足够了吗?

【注释】

①[德]齐奥尔特·西美尔:《时尚的哲学》,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10页。

②潘向黎:《我爱小王子》,《白水青菜》,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39页。

③潘向黎:《穿心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页。

④潘向黎:《我不识见曾梦见》,《白水青菜》,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

⑤潘向黎:《无梦相随》,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版,第26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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