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当代诗人生态:文化与认同

2013-08-15 00:52杨小滨
扬子江评论 2013年6期
关键词:诗人北京生活

杨小滨

从2012年6月起,我开始陆续联络在北京居住(以及小部分从北京移居国外)的近百名诗人,征求他们关于接受“北京诗人生态研究”项目的意见。2012年夏至今,我亦多次访问北京,与许多诗人(兼及友人或家人)进行当面访谈。从2013年1月起,我陆续通过电子邮件等方式发出问卷,并回收答复的问卷,部分诗人并未回复,因此本调查报告应该说是基于抽样调查的结果。以下是调查结果所显示的基本情况概述。因为访问的途径不同,本调查报告不采取数据统计的方式。

作为身份认同的北京

首要的一个问题,当然是关于当代“北京诗人”的界定。根据我自己事先的观察研究,在当今北京的诗人群体中,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较多为1970-1980年代涌现的,特别是“白洋淀诗派”、“朦胧诗”到“后朦胧诗”时期出现的。这些诗人包括食指、多多(他每年有一部分时间居住在海南,因为在海南大学任教)、芒克、田晓青、林莽,当然也有朦胧诗之后的马高明、黑大春、大仙、阿坚、童蔚等,以及个别后来出自学院的诗人,比如西川和臧棣。这一批诗人中,有一些诗人目前旅居国外(或境外),如根子、北岛、江河、杨炼、雪迪、贝岭、张耳、沈睿、姚风等,在一些特殊的面向上也不能排斥可以纳入本研究的范围。有意思的是,北京诗人移居到除港澳外的国内其他城市的,目前所知只有现居上海的严力一例(当然,严力小时候,从一岁到十三岁,寄居在上海祖父母家,或许应算一半家乡在上海的北京诗人,并且最初是从北京到美国居住十几年后,再回国长居上海的)。

在受访的北京诗人中,自认为是通常意义上“北京人”(通常指的是长在北京)的人数占较小的比例(约十分之一)。但也有极少数诗人本来并非北京出生长大,却在当下生存空间的意义上认同北京。如周墙自认本来“不是北京人”,但又能“认同自己是北京人”。同样,认同自己“北京诗人”身份的,与认同自己“北京人”身份的,几乎是完全重合的。在移居北京相当长时间并且将继续居住下去的诗人中,几乎没有人认同自己的“北京诗人”身份(有个别的表示无所谓,不知道别人是否将自己归于“北京诗人”,比如林木、马莉;或者是户口已经是北京的了,没办法,只能归入北京诗人,比如吕约)。个别诗人甚至认为自己根本不住在北京,而是住在望京及周围的一群朋友的圈子里。但无论如何,只有少数几位诗人对地域身份十分明确,如安琪认为自己是福建诗人,薛舟认为自己是山东诗人。大部分移居北京的诗人虽不认同北京身份,也并不明确认同原籍。而来自陕西的诗人席亚兵有个很有趣的说法:“有时发现不是北京人也没法是其他地方的人了”。诗人阿西甚至在某首诗里有这样的句子:“我是放弃了省籍的人……”

在这些移居北京的诗人中,因为工作原因(包括职业和事业)长期居住北京的占了绝大多数,其中还有一大部分因为就学而到了北京(并且毕业后居留下来)。在工作原因的范围内,也包括并无固定单位或职业的个人长期规划(比如诗人画家马莉要在北京完成一个诗人肖像画系列的计划)。在非工作或就学原因居留北京的诗人中,有小部分是因为配偶的工作单位在北京(车前子),或之前因为要和在北京的伴侣团聚(成婴、杨黎),而前来北京定居的。还有另一小部分,是因为父母在北京工作而较早来到北京(徐钺),或是要安排子女在北京就学而定居北京(蓝蓝)。不管有无实际与工作相关的移居理由,从心理上来说,有不少诗人坦承,是因为对大城市的向往,想到大城市开阔眼界,或希望在中国的文化中心从事文化事业,或喜爱北京有丰富多元的文化艺术活动,或觉得北京是诗人朋友比较集中的城市,甚至还有因为北京能找到更多玩耍的朋友,故而滞留以至于长居北京。也有个别诗人与此相反,特意强调并非因为热爱北京,或并不觉得北京是文化中心,而单纯是因为工作单位的地点在北京。

对北京的爱恨交织

诗人们对北京的印象各不相同,差异很大。假如把诗人们眼中勾勒的北京分成喜欢和不喜欢两个方面,大致可以得出以下的复杂结论:

表示喜欢北京文化氛围的诗人占非常大的比例,有不少还提到北京“大气”、“厚重”的文化环境。有的诗人可以体会到北京作为政治中心对于时事新闻的敏感,还有北京作为文化中心对于知识传播的推动。综合所有的反馈,文化北京让诗人们喜爱的地方主要包括以下几点:1)具有历史感的古城风貌;2)拥有众多的书店、酒吧、大学(及其图书馆);3)有众多的诗人和文人,以及与此相关的频繁的文化活动。在文化精神上,不少诗人提到了北京所具备的包容、开放、多元与驳杂。甚至大部分诗人都对北京的“眼杂”、“乱而杂”是予以肯定的。不过,所谓的“多元”,也引起个别北京本土诗人对它缺乏个性的反省——也就是说,诗人们感受到,在多元的环境下,北京是否失去了它本来独有的文化风貌?

多元,甚至也包括多元的饮食文化,是一些诗人所喜爱的。就饮食文化而言,也有诗人对北京的好感落实到对具体食品的喜好。比如来自广东的诗人马莉就特别提到:“最喜欢北京的春天能吃到香椿菜和茴香菜,还可以吃到很多时令的水果和鲜红枣。”但也有不少来自其他地域的诗人对北京的本土食品表示厌恶,比如豆汁(颜峻);甚至有诗人对羊肉味也表示反感(明迪)。大多数诗人对北京的本地文化并无好感。比如,有的诗人嫌相声吵闹(刀),甚至听到别人用北京方言侃大山也有不适(明迪)。甚至土生土长的北京诗人也表示“最喜欢北京的外地美女”。

对北京的气候,唯一的好感来自诗人王家新,他表示喜欢北京“有雪的冬天”,似乎纳入了诗意的考量。大多数诗人对北京气候的评价是负面的,包括过于干燥、冬天的寒冷和春天的风沙,甚至抱怨冬天出门穿衣麻烦。更为集中的,来自很大一部分诗人的不满当然是空气污染,尤其是雾霾,这也是意料之中的。

作为一个现代化的都市,北京对诗人而言仍然有一定的吸引力,的确有诗人称颂了北京的高楼大厦。但现代都市生活的节奏并不是令人愉悦的。有的诗人就提出了北京生活的紧张局促(相对于家乡小城镇的悠闲),也有的诗人认为北京作为政治中心官气太重。另外,对北京交通的不满则也较为集中。虽然很多诗人提到的一个居住在北京的优点是,诗人文人朋友多,或者在北京容易找到想找的人,但因为交通堵塞,要想和谁见面都要花费巨大的时间。有的诗人把交通问题和整个城市管理的粗糙联系在一起,也有的诗人对取消自行车道进行批评。不过,关于北京的交通,不止一个诗人表扬了公共交通票价的极度低廉。

除此之外,也有一些诗人的说法较为深入。比如原籍湖南的诗人周瑟瑟对北京的坏印象来自“表面的规则与道理,实质内心脏得不行”。这个说法的具体所指为何,或许还需要探讨。但是,观察北京文化的表层与深层之间矛盾,也许是诗人生活普通人生活之间的一点不同。而从体制的层面而言,也有诗人(张后)对北京极度不满,比如小到办宅电,大到孩子上学,没有北京户口都会有被歧视的感觉。

更显见的矛盾出现在对北京的“大”的评价上。一般而言,许多诗人们热爱北京给人以“博大”的感受,但又有不少诗人对北京城区的“漫无边际”十分不爽——两种评判往往在同一个诗人身上共存。最有意思的是,有两位诗人不约而同地几乎说出了对北京同样的感受,其中一位(吕约)对另一位(杨黎)作了具体的解释。来自四川的杨黎说:“我最喜欢北京的大,我最讨厌的也是北京的大。”生于湖北的吕约的说法则更加具体:“写作时,最喜欢北京的大。约朋友吃饭时,最怕北京的大。”我相信他们并没有相约表达类似的心情。

在政治中心与都市文明的边缘

北京作为政治中心,对诗人们的写作有没有什么影响?对这样的问题,大多数诗人都表示,政治环境对生活、家庭等有影响,对写作的影响是间接而不是直接的。但也有一些诗人表示,在北京能真切感受到写作与意识形态的关系,弥漫在这个城市的政治敏感和政治关注,令人意识到一种“在场”的写作成为必需。因此,在某些特殊的意义上,政治生活对于诗人们写作有一定的激发作用。比如,始终认同自己是北京诗人的严力回顾自己青少年时代在北京的写作时,敏锐到某种叛逆和风险感。

有的诗人认为自己在任何地方都是“政治文化中心的边缘人”(杨黎),在北京也不例外;也有的认为在北京是“进一步靠近政治,而远离政治文学”(颜峻)。在这一点上,也有其他共鸣的声音,比如认为政治生活是伪生活,可以使人更加坚定写作的信念。对政治文化与诗歌写作更为深入的认知方面,诗人吕约认为权力的语言往往以反讽的方式出现写作中,而生活在北京,也会更令人敏锐于批判的语言。在批判的意义上,也有诗人在写作中对官商文化有所思考。

北京的都市文明对于诗人们的影响似乎并不明显,至少并无特别突出的面貌,感受也各不相同。有的诗人认为北京的城市生活很单调,跟上海广州相比更像是乡村。更多的诗人对北京的都市生活仍然集中在丰富的文化活动上,比如展览、演出等等。

有的诗人完全拒绝都市商业文明的侵蚀,也有的诗人认可了北京的国际化和时尚化对日常生活的影响,或者欣赏物质化的生活和直白化的人性。也有的诗人承认都市生活的快节奏对其写作风格产生一定的影响,或者在另一些诗人那里,庞杂、焦虑、兴奋的城市生活令其对写作有所反思。

诗人颜峻把北京的文化状态界定为“反向崩溃的现场(反向崩溃,是指以崩溃的形式出现的富足、分配、衍生)”,从这个意义上,都市文化与流行文化的素材成为创作的养分。

作为文化古都和民俗博物馆的北京

北京作为文化古都,有着历史遗留下来的辉煌的文化遗迹。同时,北京也有丰富的民间文化传统,从京剧、相声、京韵大鼓到冰糖葫芦、驴打滚,都是极有特色的传统文化遗产。那么,作为置身于这样文化环境中的诗人,如何看待北京文化的影响?

令人较为诧异的是,大部分外来的诗人(甚至小部分北京本地诗人,如高星、莫小邪)都对北京的本土民间文化和古都文化抱持隔膜的态度,表示完全不关心的诗人不在少数。也有一些移居北京的诗人表示,从文化情感上对故乡的依恋更加强烈。最激烈的,如周瑟瑟,称讨厌北京的民俗文化。在比较具体的说明中,有些诗人认为从趣味上而言,与现代诗的写作差别太大。这样的提示或许可以说明,当代诗人在文化取向上基本以西方文化为创作的源泉,从整体的文化脉络上来看,对地方或本土文化的资源感受较弱。其次,童年的文化记忆可能具有较强的决定性作用。这使得成年后才移居北京的诗人不容易接受不同地域的文化传统。

当然也有少数诗人(如北塔)有意识地愿意在写作中融入北京的传统文化。对北京传统文化的少量好感比较集中在诸如京剧或相声这样的表演形式上,比如林木,不仅喜爱,也在诗里处理过京剧题材。此外,还有刘丽朵提到了老舍的重要性。较为复杂的态度,如西渡,是欣赏辉煌的紫禁城和天坛,却认为相声和遛鸟之类的代表了北京腐朽的一面。而更极端的,是认为北京的传统文化都不属于北京,除了古迹(张后)。

不同的是,大多数生长于北京的诗人认为北京文化对他们有“重要”影响(严力),“很重要”(张耳),甚至“深入骨髓”(殷龙龙)。还有些诗人,比如朱子庆,谈到这个话题道出了具体的所指,除了京剧、相声之外,还有外来诗人可能无法体味的冰糖葫芦。当然,也有个别来自北方其他地区的诗人表示,习惯冰糖葫芦这样的传统食品,因为童年在故乡时就常吃(王东东,来自河南)。

在北京与故乡之间

对于北京不是故乡的诗人而言,地域之间的差距对生活和写作究竟有什么影响?北京生活(和文化)与故乡生活(和文化)的主要差异何在(包括习俗、饮食等各种生活方式,甚至气候……)?是否需要努力适应这种差异呢?这些都是本次调研的基本问题。

很自然,对这样的问题,诗人来自不同地域,回答之间的差异也是相当明显的(尤其是对气候的感受)。比如来自广东的马莉觉得北京“冬天太冷”,来自四川的莫卧儿也说北京的冬天“下巴被冻得快掉下来”,但来自黑龙江的诗人阿西就感觉“北京的冬天没有那种凛冽、寒冷,但是它的夏天却是燠热而憋闷的”。来自广东的成婴和来自湖北(长江边)的吕约都感觉北京气候太干燥,而来自新疆的冷霜就觉得北京不如新疆干燥,也不如新疆风沙大。不过,也有的诗人表示,比起南方的湿热来,更适应北方的干燥(周伟驰,湖南人,曾长住广东)。甚至有的在老家一到冬天就生冻疮,到了北京就好了(明迪,湖北人)。

不少来自南方的诗人表示不习惯北京的饮食,认为北京的饮食和生活方式粗糙(吕约,湖北人,曾长住广东),或者不能吃辣(安琪,来自福建;成婴,来自广东)。周瑟瑟说:“北京的水质太生硬了,故乡的水是甜的,北京听不到成片的小鸟叫声,故乡有数不清的鸟在天上飞,有让我幸福得摇头晃脑的蛙鸣。”而来自安徽芜湖的诗人白鸦则认为故乡是宁静的,而北京无比嘈杂。也许正因为此,席亚兵感觉到的是,故乡的生活单一,北京的生活更为多元。由此可以看出,甚至类似的观察也可能得出不同的结论的价值取向。

周瑟瑟反而更怀念故乡“有鸡飞蛋打的生活现场”,因为“北京的生活只有社交”。与此不同,西渡带着对南方颓靡生活的背叛来到北京,北京代表了的精神上的开阔和强健。林木也更喜欢北京人的大大咧咧。在对不同地域的市民文化性格上,诗人们有些相似的感受。比如周墙说,上海饭局聊生活和生意,北京的饭局侃艺术与政治;程小蓓认为,北京人注重功名,四川人讲究享受生活,江西人吃苦耐劳;马莉选择在北京居住是因为,在北京适合做艺术,而广州人更喜欢谈吃。

有的诗人还感觉自己在偌大的空间里感觉自己小得像只蚂蚁,但北京城区的秩序感“逆向助长了某种写作中的散漫和天真”(成婴)。有的诗人则认为,北京是一座走不到尽头的城市,令人充满了迷失感(颜峻、张后)。也有一些诗人的经历几乎是北漂的经历,比如对来自福建漳州的诗人安琪而言,故乡与北京的差别是生活在体制内外的差别:在故乡时有衣食无忧的公职,而辞去公职到北京后,首先面临的是要养活自己的挑战。

典型的回应是,在北京生活得久了,就早已适应了(李成恩)。当然,也有的诗人因为已有长期居住他乡的经验,定居北京后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应(如北塔,来自苏州)。或者,同样来自苏州的诗人车前子,就从观念上认为,在当今中国,并没有多少地区上的差异。

结 语

作为综述,本文尚未对诗人与北京之间的文化认同与身份认同等问题作出更加理论化的处理,但仍获得了一些粗浅的观察和结论。从本次调查研究的结果来看,生长于北京的诗人与移居到北京的诗人之间,对北京文化的认同和对北京身份的认同,都有较为明显的差异。在移居北京的诗人中,居留北京的原因,是基于实际的生活需要或是基于良好的文化环境,都各有相当数量。对北京的文化氛围,大部分诗人是肯定的,甚至包括它的都市环境。但也有不少具体的、细节上的批评,特别是交通堵塞所造成的生活不便。北京的传统文化对大部分本土诗人较为重要,而对外来诗人则吸引力不大。对北京的气候,表示不适应的占大多数;尤其是空气污染,更是集中反映的问题。对北京的传统食品,外来的诗人大多表示并不喜欢,但由于北京餐饮文化的多元,似无人感到有任何生活上的不便。不少诗人在受访时以客观的,并非纯粹褒贬的角度对北京文化作出了各种描述,对我们了解北京诗人群体的文化背景和文化取向都有相当大的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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