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猎人

2013-08-15 00:50存一榕哈尼族
星火 2013年2期
关键词:肯特野牛野猪

□存一榕(哈尼族)

曼丫大山被划入自然保护区后,就连曼丫老寨最有名的猎人艾肯特也没有机会摸枪了,猎人的威名也成了历史。

不得摸枪打猎,艾肯特像掉了魂似的,很长一段日子他都排解不掉想进山打猎这个心魔,有几回听到麂子跑到离家不远的山林中歇斯底里地吼叫,他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到火塘上方过去放置猎枪的炕床上,手在上面没有摸到猎枪,他才猛然想起家里的猎枪早就上缴给派出所了,自己已经不再是放牧着大山的猎人了。

由于长时间闻不到深山老林里那种树叶腐败气息和从野兽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臊气味,艾肯特就像酒鬼没有酒喝,烟鬼没有烟抽,心里说不出的失落与沮丧。有时,实在忍受不了内心的这种空洞与失落,他会情不自禁地备上干粮,跑到山林之中去跟踪和尾随野兽,为的就是去闻一闻从野兽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令他着迷的气味。只要能到山林里闻一闻那种从野兽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殊气味,他躁动狂乱的心就会渐渐平静下来。有一次他只带了一天的干粮就进了山,没想到到山林深处不仅碰到几群出来觅食的野猪,也遇到了几头麂子和山驴,或许留在他身上的那股杀戮气息短期内不可能散尽,每一次他企图走到更近的位置去看一看自己熟悉的这些野物,这些野物只要闻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味,立即就惊恐万状地逃走了。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在山林中,他竟然碰上一头行动十分笨拙的棕熊,经过仔细观察,他看清原来这是一头即将生产的母熊。他脑子里立即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既然现在不准进山打猎了,要是自己能够跟踪这头母熊,找到它准备产仔的山洞或树洞,过上几天来抱两只小熊仔回去把它们饲养大,熊胆和熊掌可值大价钱了。为了找到棕熊产仔的洞穴,他远远地尾随了它一天,没想到他的举动最终还是让这头行为谨慎的母熊发现了。母熊自知自己身体笨拙得无法驱赶跟在他身后的这个危险的猎人,就朝他发出嗷嗷的吼叫,对他发出愤怒的警告。没想到母熊这么一吼叫,就有几头棕熊迅速朝它所在的位置赶来。艾肯特看到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头棕熊,感到处境不妙,只好拼命逃跑。有两头公熊对他紧追不舍,他一心只为了逃命,加上原始森林里光线暗淡,而且到了擦黑时分,他根本辨不清逃跑的方向,很快就迷路了。好在就在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他总算把身后的棕熊给摆脱了。那一夜他只能摸索着拾了一些枯枝,就地生了一堆野火,在山野里用自己的鲜血给穷凶极恶的一群群山蚊子输了一夜的血进补。他的家里因为快两天没见到他的影子,他的老父亲和老婆担心他在山林里发生了什么不测,焦虑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在要召集寨子里的年轻人进山去找他时,他却疲惫不堪地回来了。

没有猎人的威胁,山林之中的黄麂、岩羊、马鹿、水鹿、野猪、黑熊、豹子、豺狗、林猫、果子狸、穿山甲、猴子等野生动物如鱼得水,它们抓紧分分秒秒尽情地交配,放心地生育,各种动物似乎都想以最快的速度壮大自己的家族和种群。到了野兽发情的季节,林子里总弥漫着从野兽身上散发的那种浓烈的腥膻味,若是这个时候进入林子当中,似乎人的身上也会浸染这种难闻的气息,让人几天也抖落不掉。

生活在大山之中,山民们的生活自然离不开大山,可现在不约上几个伙伴,特别是女人,根本就不敢轻易钻进山林里去。因为在山林走不了多远的一段,少不了就会碰到一群在山林中觅食的野猪,这些野猪少则十几头一群,多则几十头一群。最让人吃惊的是这些野猪已经好长时间没有闻到过猎枪喷射出那种火药气息,它们变得越来越胆大皮厚,若是只有一两个人碰见它们,它非但不躲不闪,甚至还会冲人吹鼻子瞪眼睛。

据说曼丫大山这一带的野猪早超过了每平方公里三头的合理范围。野猪多了就经常窜出山林糟蹋山民种植的稻谷、包谷、洋芋、苦荞等田地里的庄稼。每逢到了发情期野猪会变得异常暴躁疯狂,这期间有的野猪竟然会蹿到周边的村寨去祸害人畜。这几年,野猪让居住在曼丫大山之中的布朗人和哈尼人真正吃尽了苦头,他们种下去的庄稼往往还没成熟就让野猪给糟蹋光了,为获得补偿,山民们只能反反复复往勐拉河镇政府、县林业局、森林保护局等相关部门去跑,去要……

其实,政府对野生动物给山民造成损失的赔偿还不到正常收成的一半,居住在保护区内和周边的山民总是得不偿失,早就怨声载道了。为了得到合理的赔偿,经常有村民找到镇政府要求解决,有的人甚至跑到县政府去上访静坐。县政府一个电话打过来,镇政府就得去车去人去带回上访的村民。镇政府被夹在了村民和县政府之间,要想为村民解决实际问题,镇政府没有这个能力,不给村民解决实际问题,村民就往上面跑,而县政府还要批评镇政府工作没做好,真是老鼠钻风箱,两头都受气。

勐拉河镇辖域之内百分之九十都是山区,森林覆盖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五,全镇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人口都生活在山区。森林里有金丝楠、黄檀、红椿、沉香、见血封喉(箭母木)、龙血等优质木材和珍稀药材。所谓靠山吃山,但勐拉河镇周边的森林资源大部分都划归了国家自然保护区,木材和药材的主意都不能打。经过几年繁衍生息,当地的野生动物逐渐多了起来,特别是野猪已经多得泛滥成灾。

有一天,居住在曼丫大山的几个哈尼族村民又到镇政府上访,要求政府提高对野猪糟蹋庄稼的赔偿标准。经常出来糟蹋山民庄稼的主要是野猪,那天在接待这几个上访的村民时赵镇长突然想到,既然野猪繁殖这么快,何不把它当作一种资源来加以经营?利用野猪的资源优势为支点,或许是撬动勐拉河镇全面发展的一线希望。

赵镇长答应上访的村民将尽快以镇政府的名义,写报告向上级如实反映群众的意见和困难,尽量争取能给受害群众合理的赔偿。经过一番认真的分析说服,总算把上访的村民安抚走后,他果然让王秘书立即以勐拉河镇镇政府的名义向上面写了一份专题报告,报告中特别强调为了保证农民的利益,不仅要提高野生动物给农民造成损失的补偿标准,同时,还必须有计划地猎杀清除一部分野猪,把野猪的数量控制在每平方公里不超过三至四头的范围之内,才能避免人与野猪发生更多的冲突……

报告上报到林业局、动物保护部门与上级政府后,有计划地猎杀野猪的报告最终获得批准。猎杀野猪的任务开初是由森警来统一实施行的。森警全副武装专门组织上山捕杀了两次野猪,但森警带去追赶野猪的狼犬到了山林里起不了多少作用,因为狼犬的速度和耐力根本不及野猪,兴师动众地组织一次捕猎行动顶多能打死两三头野猪。加上森警的人手本来就十分有限,他们的主要任务是防范森林火灾,防止有人擅自盗伐珍稀林木和药材,偷猎珍禽异兽,他们很难抽出人手来捕杀野猪,当地野猪的总数还在不断地增加。

既然森警偶尔出动几次并不能有效地控制野猪增长,有计划地猎杀野猪这件事,后来就由镇政府争取来做了。

镇派出所的吴所长亲自到曼丫老寨来找艾肯特,他跟艾肯特说:“肯特大哥,现在镇上要招聘一位护林员,我觉得你最合适做这个护林员,就先来找你了。”具体情况是这样的:镇上招聘的这位护林员名义上的任务是到山林巡逻防火护林,但护林防火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工作。其实他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有计划地捕杀曼丫大山的野猪。因为现在曼丫大山的野猪实在太多了,隔不了几天就有群众到镇里去要野猪糟蹋庄稼的赔偿,闹得镇政府都不能正常办公了。现在必须将曼丫大山的野猪猎杀掉一些,把野猪的数量控制在每平方公里不超过四头的合理范围,才能减少群众的损失。招聘的护林员镇里其实不给发工资,但允许他打野猪,只是他打着的野猪不经镇领导批准,不得擅自拿到市场上出售,而是由镇里按质论价负责给他回收。吴所长大概估计了一下,护林员只要每月能打着两头一百多斤重的野猪,就算由镇上负责收购,他的收入就有可能超过他这个派出所长。他接着说,肯特大哥,别说像你这样到山里打只野兽就像到自家地里去拔几棵小菜的老猎人了,就是让我这样的人来专门守着山林打猎,一个月打两头野猪可能也不成问题。

艾肯特做梦也没想到,相隔多年他还能重操旧业,他当即就把这事答应下来了。而令艾肯特十分意外的是自己的老父亲,当老父亲清楚上面让艾肯特当护林员,其实是让他重操旧业上山打猎时,却劝他“你赶紧去把这事给退了,这种杀生造孽的事我们家不能再干了,谁想干让给他们干去。赚再多的钱我们也不稀罕……”

老父亲的话,真让艾肯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怎么也猜不明白父亲的心思,他自己可是打猎打了一辈子的人,作为杀生无数的老猎人,头脑里竟然会有杀生是在造孽这种奇怪的想法?

现在回想起来,不想让他继承猎人的地位,其实是父亲一直的心愿。记得在十六岁之前,不管自己怎么要求,老父亲就是不准他接触猎枪。后来要不是乘老父亲外出去走亲戚的时候,自己不管他愿不愿意,把猎枪偷偷地扛出去,幸运地射中了一只大公麂子,后来他又多次乘父亲不注意时把猎枪扛出去打猎,父亲绝不会将猎人这个位置或名分让给自己的。

由镇里出面让他重操旧业,这可是自己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何况现在进山打猎这样的机会,肯定是想争都争不来的,人家主动把肉放进自己的饭碗里,哪会有自己再把肉拨出去的道理?何况自己都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能让七十多岁的老父亲左右自己。

上面给艾肯特规定的任务是打野猪,当然,除了打野猪上面还会给他指派一点临时性的任务。譬如有时会用电话提前通知他,让他在什么时候给准备点麂子、岩羊、山驴、果子狸、穿山甲,甚至熊掌之类的野味。这种时候,他就得干点搂草打兔子的事情。按护林员职责而言,他的这种行为已经属于监守自盗了,但自己真实的身份就是一个靠打猎生存的猎人。

在勐拉河镇,人们都清楚吴所长跟赵镇长可是吃一只青蛙也要一人撕一条腿的哥们。在这一亩三分地面上,许多时候吴所长说的话能够代表赵镇长的意思。换一种说法,他的意思也就是镇政府的意思。吴所长去找艾肯特重操旧业打野猪,分明这份差事是由镇政府给他安排的。

艾肯特之所以能够获得重操旧业的机会,首先取决于他曾经是曼丫大山最有名的猎人。他走在山林中就像猎狗一样,能够轻松地分辨出从各种动物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他这一生究竟吃了多少野生动物肉,就连自己也说不清楚。毫不夸张地说,就是现在从他身上淌出来的汗水,依旧散发着野生动物身上那种特有的腥膻气。艾肯特只要钻进山林中,其实就成了一头十足的野兽,甚至连生活在山林里的许多动物,都会将他当成同类。镇里面需要物色一个人来打野猪,他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还有就是艾肯特的亲妹妹,嫁的就是吴所长的弟弟。他们成了亲戚后,吴所长没少吃艾肯特送的野猪、麂子干巴。通过平时的接触,吴所长基本掌握了艾肯特的脾气性格,别看他人长得黑瘦,很少主动张口说话,但他行事胆大又心细,把打野猪这样的差事交给他来做,才让人放心。

上面什么时候需要艾肯特准备什么样的野味,差不多都是由吴所长直接通知他的。无论是打着野猪,还是完成了上面临时交办的事,他只要电话通知吴所长,派出所或镇政府的车很快就会赶来把猎物取走。只有几次,上面让他准备的是野猪和麂子干巴,让他直接把干巴送到镇上去。不然,他就只是到镇上去领钱。

镇里付给他的价钱,当然比自己悄悄地将野味送到城里的宾馆饭店要少许多。但这个差事本身就是镇里照顾给他的,就算镇里给的价钱比黑市的低了许多,但一头野猪总要卖上好几百元,甚至上千元。不然,自己家不可能这么快就盖起了在曼丫老寨最宽敞的新楼房,家里的小日子也不可能过得这么滋润舒服。

距离“中秋节”还有一个多月,吴所长就给他打招呼,让他在中秋节前筹备一批野味,说是镇里要派大用场。这次吴所长不仅点明了野味是镇政府要的,还吩咐他这一次要设法搞几条活麂子。若是实在搞不着这么多活麂子,能搞到几条算几条,你尽力去搞就是。实在搞不着这么多麂子,搞一点山驴、水鹿、岩羊这种平时人们吃不着的野味掺杂着也行。因为野猪肉和麂子干巴,上面的人都差不多吃腻了,这回让人家换换口味,起码图个新鲜。

在曼丫大山生活的男人,没有几个不会打猎、下猎套猎夹这些狩猎技巧的。只是用猎枪打猎更直接便捷,也更刺激,平时艾肯特更喜欢用猎枪打猎。而这一次上面让他尽量逮几头活麂子,或者山驴、水鹿、岩羊。他只有采用猎套、猎夹才能逮住活物。

艾肯特对曼丫大山的地形地貌很熟悉,也掌握各种动物的生活习惯与活动规律,他对某片山林是麂子集中的麂子窝、某片石崖是岩羊经常藏匿的地方烂熟于心,上面跟他点名要的这批野味,按说他不出半月就能备齐。出乎意料的是,他套住两条大青麂子通知吴所长来拉走后,接下来一连几天他继续在山林里忙碌,可连续几天进出山林,就连一根野兽的毛也没拾到。他这个打猎打了快半生的人,也搞不清生活在这片山林里的麂子、山驴、水鹿、岩羊、野猪、马鹿、林猫为什么一下子就从它们生活的区域中销声匿迹了。

艾肯特尽管对曼丫大山的山谷河沟了如指掌,但突然间也找不到猎物的藏匿处。他连续几天进山,在以往经常有猎物活动的路径上布下猎套、猎夹,但是等到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去查看,猎套猎夹依旧是空的。用套子和夹子没有收获,他就扛着猎枪主动去寻找猎物。可他跑遍了曼丫大山自认为是麂子窝、岩羊窝,或山驴、水鹿经常活动的那些山坡河谷,把他累得腿脚抽筋,就是见不着这些野物活动的影子。令他疑惑的是在他走过的一些地方,连续发现地面上留有部分野生动物的残肢剩骨。经过仔细地观察,发现这些都是被其它动物最近吃剩的残渣剩骨,直到这时他才最终明白曼丫大山肯定来了成群的食肉动物,不然,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捕食这么多野生动物的。

找不到猎物也就罢了,最让他窝火的是,后来有几次他的身上粘上了十分腥臊、并刺激得人不停流泪和喷嚏不止的动物尿液。他这才搞清楚曼丫大山从什么地方窜来了一群豺狗,原来生活在这里的野兽已有不少让豺狗给捕食了,更多的肯定是被吓跑或躲藏起来不敢出来活动了。

艾肯特清楚,豺狗是一种绝顶聪明的野兽,它们的捕猎手段绝对是出类拔萃。为了捕食其它动物,它们首先会找到其它动物出来觅食必经的要道,然后将道路两边的灌木和杂草有意识地拉拢或将其横在道路上,再将自己的尿液撒在横在其间的灌木和杂草上。它们的尿液接触空气后会迅速变成淡黄淡白色无味的露珠,静静地等待猎物的到来,一旦其它动物碰触到它们撒在草木树叶上的尿液,这些尿液立即就散发出浓烈刺鼻的腥骚味。这种气味会刺激其它动物的泪腺和神经,使它们烦躁不安,呼吸困难,心情紧张。再高大的动物一旦接触了豺狗的尿液,很快就会丧失反抗和逃跑的能力,甚至变得浑身瘫软,麻痹动弹不得。这时,埋伏在附近的豺狗群就会迅速扑向猎物,首先瞅准猎物的屁股,用它们剪刀般锋利的牙齿迅速剪开猎物的肛门,以闪电般的速度,先将猎物的心肝肺腑从肛门上掏出来给吃掉,直到吃掉猎物的内脏才会转过来吃肉,它们只需一眨眼的功夫就能将一头黄牛啃得只剩骨头。

要是它们用这种方法一连几天也没逮着猎物,就会选择一处合适的地方,一群豺狗先用自己的尿液将这个地方一层一层地围成一个大口袋的形状,只留下一两个供其它动物进入的缺口,然后它们会找到猎物藏身的地方,将猎物从外面朝它们精心布置的这个口袋之中驱赶,被它们驱赶的野物一旦进入它们设置的这种迷魂阵,就插翅难逃。自己就是误闯了豺狗为捕食其它动物精心布置的这种迷魂阵中。

尽管豺狗生性凶残,还好它们轻易不敢围攻和伤害人。其实他几次误入它们的迷魂阵时,豺狗就埋伏在不远的地方定定地看着他,看见他已经让它们撒下的尿液折腾得泪流满面,晕头转向,它们也只是若无其事地在一旁观望,丝毫也没有要攻击伤害他的意思。

连续几次出猎都没有什么收获,已经让艾肯特十分窝火的了。一次次误闯豺狗布下的迷魂阵,身上沾染了能把人熏死的豺狗尿时,他心里更是说不出的烦躁和恼火。要不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管着,他恨不得举枪击毙几条在附近观望的豺狗,狠狠地教训它们一下,直至让它们从曼丫大山逃走。

其实豺狗生性喜欢过群居生活,一群豺狗少则十几条,多则几十条。有时为了围捕猎物,几群豺狗还会联合起来一起行动。只是任何一片山林都不可能持久地给一群豺狗提供足够的食物,这就决定了它们只能过那种四处游猎的生活。加上豺狗生性多疑,又有很强的自我保护意识,它们担心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必然会将行踪暴露给天敌,会给族群招来灾难,所以它们会选择不断地迁徙,以此来提高生存的安全性。

而这群豺狗,好像是存心来捣乱的,它们来到曼丫大山都十多天了,仍然没有要离开的迹象。只要豺狗不走,其它的动物就轻易不敢露面,上面吩咐的任务他就无法完成。

吴所长嘱咐过,这次让他准备的野味镇里真是要派大用场的,如果他不能把这批野味按时备齐,镇里的大事可能就要泡汤。

艾肯特在一次跟吴所长喝酒时,听他抱怨说现在镇里要想做点事特别难,若是按正常的程序,根本就别想办成任何事。想办成事就得搞关系,而搞关系又很难,上面的婆婆太多,谁的脸都难看,拜不到其中的任何一路神仙,都别想把事情办成。而且,现在的人生活条件好了,对有一官半职或者是在一些关键部门的工作人员而言,鲍鱼、海参、鱼翅、鱼肚这些市场上能买到的山珍海鲜,都不再稀罕了。搞关系还得不断翻新花样,若按老一套搞关系,白花钱人家不一定领情。

赵镇长心里十分清楚,长期制约勐拉河镇发展的首先是交通落后,要是自己在任时还不能把连接213国道的这段公路修好,最终自己也只能像前两任一样,任期到了就灰溜溜地下台走人。然后就会被安排到县里某个局去任个科长、股长什么的,顶多就捞个什么事都拍不了板的副局长,作为别人的陪衬打发日子。说实话,这是任何一个乡镇长和书记都不想要的结果。而要想改变这种结局就得有政绩,特别是得有很好的上层关系。这些关系谁都不是天生就有的。关系需要感情为基础,而感情要靠自己去联络,去疏通,去建立;建立了感情之后才能结成关系,这样那样的关系要靠自己去编织,去巩固才牢靠……

赵镇长心里更清楚,为了改善勐拉河镇的交通条件,前两任的镇长、书记也没少往上面去跑去要。自然也没少去请吃请喝,请按摩、请桑拿、请娱乐……以前自己在县政府办公室工作,对下面各个乡镇的领导都比较熟悉。乡镇领导到上面跑关系,不仅不回避自己,有时还专门请自己给联络,或者通过自己给他们提供领导的行踪,说实话自己曾经从中也没少受过乡镇领导感谢吃请。他到勐拉河镇任职这些日子,认真地将前两任的情况分析查找了一下:为什么他们没少跑,没少到上面请吃请玩,最终还是没能把勐拉河镇的公路修好。究其原因,恐怕就是他们的思想还不够开放,胆子还不够大。不然,其他几个乡镇,原本情形跟勐拉河镇大同小异,可人家前两任却总能争取到资金和项目,现在人家不仅交通改善了,就连交通工具和基础设施、办公条件也改头换面了。

俗话说 “会哭的孩子得奶吃”。这话说的是,又不全是。现在的事情是要想套住豹子,必须得在夹子和绳套上多擦羊油。

勐拉河镇要想把连接213国道这段毛路铺成柏油路面,如果不把县市两级管交通的相关领导,交通局、财政局、发改委等这一连串的关系理顺搞好,任凭你跑、你哭、你叫肯定也白搭。

现在让艾肯特筹备这批野味,当然也不可能打通得了这么多的关节,这些野味只不过是用来投石问路的。一旦把野味顺利地送出去了,后面的大文章还得接着做抓紧做,一旦事情做成了,羊毛其实都出在羊身上,这就是现在社会上通行的办事潜规则。潜规则一旦形成了,无论你办的是公事还是私事,都别想跳出这个规则,现如今已经形成了这样的风气,倘若还有人按正常程序给你办事,你反会觉得不正常了。

一连几天没有听到艾肯特这边有什么动静,吴所长又打电话过来问了一下这边的情况。

啊呀,吴所长,我也正为这事着急呢。这段时间不知从哪里窜来了一群豺狗,它们一来,曼丫大山的麂子和其它动物就逃的逃,藏的藏,被它们捕食的捕食,一连几天我都跑得腿脚抽筋,可就是找不见野物的影子。要是这群豺狗再不走,这事可就真的难办啦!艾肯特在电话里把实际情况向吴所长说了一下。

唉呀,你也是的,捏在你手里的又不是扒火棍,把豺狗撂翻几条,看它们还敢不敢呆着不走!这次叫你准备的这批野味,镇里可真是要派大用场的,若不能按时搞着这些野味,真要耽误大事的。

吴所长,打不着野味我心里也着急呀!你是不知道呀,豺狗可是我们布朗族的山神,我们布朗族历来都不准打豺狗,要不是族规里有这样的禁忌,我早就把它们给收拾掉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什么山神?什么族规禁忌的?那都是些迷信。再说,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社会还有什么规矩可讲,票子和手中的权力就是规矩,要是还有人们共同自觉遵循的规矩,我们哪个还会让你去打猎?你要还想继续做护林员打野猪,我不管你采取什么办法,都得抓紧把这批野味给我筹齐。不然,上面要另外找人来做这件事情,我在上面可就不好再帮你说话了。

艾肯特前不久就听小妹说起过,她的大伯哥因为这两年好几次带领干警配合缉毒部门行动,在勐拉河镇通往缅甸的要道上伏击抓获过几个走私贩毒团伙,多次受到上级的奖励表彰。特别是派出所最近两年连续破获了几件大案,一个是破获了在邻近的两个地州流窜盗窃通讯电缆团伙案,这个团伙共有十二名成员,先后作案五十一起,涉案金额高达四百多万。一个是在邻近两个县的十几个乡镇,盗窃茶叶加工厂的成品茶叶三十一起的团伙盗窃案,涉案金额高达一百六十多万元。还有就是破获了一个长期在邻近几个县、乡和中缅边境流窜作案的盗牛团伙案,这个团伙先后盗窃大牲畜六十多头,涉案金额三十多万元。这几起案件曾经在当地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案件的成功破获得到了群众和上级的一致好评。这两年勐拉河镇派出所都是县市的先进单位,吴所长也连续多次被市、县人民政府授予“爱民标兵”的荣誉称号和被公安系统评为先进个人。他可能要被提拔到公安局去当什么领导了。现在对吴所长来说,也就到了命运转折关键时期。当他听说豺狗把曼丫大山的麂子、山驴给吓跑了,可能要影响到镇里办大事,都着急得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不然,他从来就不会用这种强词夺理的口气跟艾肯特说话,不论怎么说他们还是亲戚,而且艾肯特比他长着好几岁哩。

其实,生活在曼丫大山的布朗族,像许多山地民族一样,他们的部落祖祖辈辈都穿行于高山密林之中,长期过着靠狩猎和耕种山地为生的日子。就是到了艾肯特他们这一代人,在十多年前都还没有脱离祖先的生活方式,狩猎依然是他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豺狗和狼不在他们狩猎的对象当中。这两种习性相似的野兽在他们心目中那可是神圣的山神,世代都把它们当神灵敬着。可以说,无论艾肯特对这群豺狗采取任何一种行动,都是对它们的不敬和冒犯,都有可能招来无可预料的灾祸。但是,现在就是族人一直当神敬着的豺狗,挡住了艾肯特的财路。眼看即将到手的钞票变成随时都会被山风吹得无影无踪的枯树叶,要让这么一次发财的机会从自己的手中溜走,艾肯特有点于心不甘。但他一时又想不出既不冒犯这群山神爷,又不耽搁自己发财,能够两全其美的好主意。

生活在曼丫大山的布朗人之所以一直把豺狼当神敬着,源于他们的一位老高祖。有一回进山打猎,已经两天了,他几乎把曼丫大山都跑遍了,跑下来竟然没有看到任何理想的猎物。就在他打算放弃这次狩猎行动空手回家时,却意外地碰到了一群野牛。他想,倘若能够猎获一头足够高大的成年野牛,这两天的辛苦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从它身上剔出来的牛肉,足够族人饱饱地吃上好几餐。而且从野牛身上取的野牛胆、野牛角都是极为名贵的药材。当他看到有一群野牛出现在眼前,心里说不出是过于激动,还是一时鬼迷心窍,还是连续两天不停地在山林里寻找猎物过于劳累,已经将他累得脑子都有些糊涂了。他面对野牛竟然激动得按捺不住自己,端起猎枪瞄准走在前面身体最为庞大的那头领头的公牛就抠动了扳机。这位布朗族的老高祖,身为富有经验的一位老猎人已经犯了猎人打野牛的大忌,竟然朝走在前面的头牛开枪。而且,他开枪的时机竟然也没有把握好,在他抠动扳机的时候,其实这头野牛的前半身已经被一棵大树遮蔽,他的子弹只射中了它的后屁股,结果这头野牛只是中弹受了伤,生命并没大碍。

生活在深山老林中的猎人都知道,但凡碰到一群野牛时,是绝对不能草率地射杀野牛的。若要猎杀群牛中的野牛,也必须选择野牛走动时再寻找机会。而且,猎杀的对象只能选择走在牛群后面的老牛。这样,即使走在前面的野牛听到枪响,甚至知道后面的野牛遭到猎人的射杀,走在前面的野牛通常不会回头后顾。更多的时候它们只会不顾一切地朝前奔逃。倘若开枪射杀了走前面或中间的野牛,跟在身后的野牛群立即就会大乱,它们发现射杀它们的猎人,不将仇敌置于死地,那是绝不会轻易罢休的。那天,这位布朗人的先祖或许是因为过于激动,使他的脑子一时成了一团糨糊。他似乎什么都没想,也没顾忌什么,端起猎枪就射。随着一声沉闷的枪声打破山林的寂静,在前边的头牛发出了一声惊恐的怒吼,走在后面的野牛群立即就看到一股鲜血从头牛的身体里一涌而出,鲜血迅速把头牛的后半个身体都染红了。这就告诉走在后面的牛群,它们的头牛遭到了猎人的暗算,受了重伤。野牛群一边将受伤的头牛围在中间,一边抬头四处搜寻,凭着它们超常灵敏的嗅觉和敏锐的眼睛,它们发现了朝头牛开枪的猎人,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猎人猛扑过来。这位老猎人看到情形不妙立即撒腿就逃。可他哪里逃得过生在山林、长在山林的野牛。他逃出去才几百米远,就发现野牛群不仅离他越来越近,而且,已经对他形成了包抄之势,眼看追赶他的野牛群很快就要对他形成一个包围圈。尽管他已经到了慌不择路的地步,但他的脑子里却十分清楚,千万不能让这群野牛将自己围住,倘若自己被这群野牛围住,那可就真是插翅难逃了。可他现在明显处于劣势,凭他逃跑的速度根本就跑不过这群野牛。所幸的是就在这群野牛快将他围住的关键时候,他碰到了一棵很容易攀爬的大树,立即爬了上去。当野牛群追赶到树下时,他已经爬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高度。而这群愤怒的野牛追到树下,发现仇敌已经成功地爬到了树上,只好瞪着一双双血红的眼睛,鼻孔里呼呼地喷射出一股股热气。它们很快冷静了下来,因为它们已经看得十分清楚,仇敌虽然暂时躲过了它们的追击报复,其实他根本无法脱身,只要他胆敢滑下树来,它们就可以轻松地将他置于死地。这群野牛似乎很快就达成了共识,它们把这棵大树团团地围住后,干脆伏下身来静静地围在树下等待。它们饿了渴了的时候就让几头牛去吃草喝水,等出去的吃饱喝足了返回来守在树下,其它的才会出去觅食,一天、两天,三天的时间过去了,它们始终紧紧地在树下等待把守着,让这位侥幸爬到树上的猎人根本无法脱身。

这位布朗人的老高祖被这群野牛围困了三天四夜,他浑身上下已经被蚊子、花苍蝇、蠓虫叮咬得体无完肤,头脸更是肿胀得像一只充满气的皮球,就连眼睛也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细缝。开始他还能有意识地在树上攀上爬下地活动锻炼一下自己麻木的手脚,到了第二天,由于过于饥渴他已经没有力气坚持锻炼了,只能长时间地或骑或爬在大树的枝杈上休息,企图等待奇迹的出现。无论或骑或爬他的双脚都处于悬空状态,双脚渐渐肿胀得像小水桶般粗,笨拙得越来越不依使唤了。由于长时间地处于饥渴当中,他已经处于重度脱水状态,他的脑子里也开始出现幻觉。到了第四天,野牛群还没有撤离的意思,他们的这位高祖已经彻底绝望了,就在他决定放弃坚持,下到地面任凭野牛发落时,竟然奇迹般地来了一群豺狗,是这群豺狗赶走了这群愤怒的野牛,把这位高祖从濒临死亡的绝境中解救了出来。这位先祖为了感激豺狗的救命之恩,在他摆脱险境时当即就面对将他解救出险境的那群豺狗发誓:“虽然狩猎是我们曼丫大山的布朗人赖以为生的依靠,但从今往后豺狗就是我们布朗人的尊敬的神灵,我们的族人,包括我们的后世儿孙,都不会再将猎枪对准你们。倘若族人和后辈儿孙有人胆敢对你们不恭不敬,或有冒犯行为,你们作为神明,可以对冒犯之人任意实施各种惩罚,直到他彻底醒悟悔改。”

正是由于这位先祖回家后就对族人约法三章,告诫族人往后无论什么时候,何种情况下都不得与豺狗结冤,更不得有冒犯伤害豺狗的举动。从此,豺狗就成了他们心目中神圣的神明,没有人胆敢对其不恭不敬,谁都担心只要对神明稍有冒犯,就会有灾祸降临。后来,就算豺狗来袭击伤害他们的家畜,他们也绝不会朝着它们开枪,顶多就召集几条猎狗虚张一下声势,吓唬吓唬它们,只要把它们撵离村寨和牧场也就算了。

艾肯特虽然对豺狗挡了他的发财之路早就心怀不满,但要让他真朝着族人心目中的神灵开枪,他还没有这种胆量。可让他揪心的是,眼瞅着距离中秋节越来越近了,可这群豺狗还赖在曼丫大山不走,艾肯特担心再这么拖延下去,不仅会耽误了镇里的大事,甚至还会因此彻底断了自己的财路。

平时,艾肯特只要自己打着野猪,除了完成上面的任务,没少用野猪肉招待亲戚朋友,特别是寨子里的年轻人,更是经常被他喊到自家的竹楼来尝野味喝酒。因为这段时间打不着野味,艾肯特只好宰了自家的一头小冬瓜猪,招呼寨子里的年轻人到家里好好地喝了一顿。开头,寨子里的年轻人还以为他又打着大野猪了。可这一次人们没有吃着任何野味,而艾肯特不过年不过节的,为了请他们喝酒还专门杀了自己家里养的一头猪,这酒喝得让年轻人有点摸不着头脑。

其实,请年轻人喝酒是艾肯特思来想去最终作出的一个大胆决定。虽说上面批准他打野猪,并不允许任何人组织撵山狩猎。只是这次情况特殊,他决定喊上几个年轻人带着猎狗,悄悄到山林进行一回撵山。因为以自己目前的条件,就算上面知道自己召集人员撵山,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对这事加以追究。何况,平时自己待寨子里的年轻人不薄,现在自己碰着难题,喊上他们去帮一下忙,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当酒喝得半酣时,他就跟几个年轻人说:“因为今年上面让打的野猪数,到现在还差好几头,上面已经催问好几次了,我想请你们帮忙去撵一次山,抓紧打两头野猪跟上面交一下差。”

第二天,艾肯特带着几个年轻人和猎狗,向他认为豺狗藏匿的山林出发了。进入林子不久,嗅觉灵敏的撵山狗就闻到了豺狗身上那股浓烈的臊腥味,并激动得汪汪……汪汪……地狂吠着一阵风似的向前卷去。

听到撵山狗的狂吠,豺狗们纷纷竖起警惕的耳朵,当它们确定有撵山狗正朝着它们待的地方扑来,身材高大的老豺王低沉地向家族成员发出了向深山里逃跑的指令。可它们朝着山林深处迅速奔逃了一段,狡猾的老豺王就发觉在身后追赶它们的撵山狗不多。它认为自己带着这么庞大的一个家族,竟然让几条撵山狗撵着漫山遍野地逃跑分明太失面子。它立即命令它的队伍停止逃跑,它要停下来看看这几条撵山狗能对它们做什么!尽管撵山狗开始步步紧逼,但这群豺狗仰仗着豺多势众,并没有任何惧怕退缩或让步的意思,而是大胆地跟撵山狗对峙着。

艾肯特家的灰熊和艾康家的铁头,曾经都是名扬曼丫大山的撵山狗,它们曾不止一次地与野猪、老熊、金钱豹等猛兽血战拼搏过,并为主人捕获过无数猎物。当它俩看到这群豺狗仗着豺多势众,气焰如此嚣张,早气得浑身的血脉贲张,一时怒从心起,胆从性生,它俩带着几条撵山狗奋不顾身地朝着这群豺狗猛扑过去,一场血战就这么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虽然灰熊和铁头都是老将出山,但这次它们所面对的可是一个庞大的豺狗群,而且,一看就知道带领这群豺狗的是一条久经沙场、沉着老辣的老豺王,当它看到撵山狗不顾生死地朝它们扑来,想跟自己带领的家族一决高低,它只是咻咻地向家族成员不停地发着号令,十分镇定地站在那里督战和指挥。只要一条撵山狗冲上去,立刻就有三四条豺狗扑过去把撵山狗给紧紧地围住,它们将撵山狗逐一分开围住,使得撵山狗之间不能互相照应防护,处于孤立无援的被动境地。

本来,这些豺狗的捕食对象,都是比它们高大健壮的马鹿、麂子、山驴、岩羊、野猪、獾猪等野兽。它们在长期与猎物交战中,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本事。而灰熊和铁头这两只撵山狗,不仅年岁大,又有好几年没有机会跟猎物搏杀了。加上跟随它们的只是几条没有多少实战经验的撵山狗。面对数倍的豺狗群,七八条撵山狗很快就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困境之中,有的撵山狗很快就被豺狗把腿给咬瘸了。有两条身体稍微瘦小的撵山狗,在几条豺狗的围攻下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才一会功夫就让豺狗把肚皮剪开了一个大口子,肠子哗啦一下就流淌在地上。

而那条狡猾的老豺狗王看见紧随撵山狗身后赶来的几个人,手中只有一条猎枪,它在那里更加有恃无恐地指挥调遣着它的兵马与撵山狗交战。艾肯特眼瞅着自己带去的这几条撵山狗根本无法招架这群豺狗。而且,就连灰熊和铁头,在同时面对几条豺狗的情况下,也渐渐显得力不从心。而这条老豺狗根本就不惧怕人。他顿时火冒三丈,也顾及不了什么族规和忌讳,端起猎枪瞄准一条正准备向灰熊发起攻击的豺狗就抠动了扳机。随着叭的一声枪响,这条豺狗应声扑倒在了地上。老豺王这才发现撵山狗的主人开枪帮忙,交战形势发生了变化,它赶紧对豺群发出几声呜呜叽叽的低吟。豺狗群听到老豺王发出的指令,这才放弃与撵山狗交战,迅速逃进了山林深处。

艾肯特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开枪打死了豺狗,已经严重违犯了族规,毕竟豺狗在族人心目中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山神。尽管他掏了一个坑,将打死的豺狗埋了,又嘱咐几个跟他来撵山的年轻人,回到寨子里不要再议论这件事情。但他开枪打死的毕竟不是一般的野兽,而是族人当作山神敬畏的豺狗,射杀了山神,人们都担心会有什么灾祸降临,跟他去撵山的年轻人回到家里,还是把他们撵山时打死了一条豺狗的事跟家里人说了。

听说艾肯特开枪打死了山神爷,最为吃惊和震怒的就是他的老父亲艾伦,他骂艾肯特:“你真是小菩萨受不住大香火,这才过上几天好日子,就把你烧得不知天高地厚了。豺狼虎豹在山中捕食其它野兽,那是老天分配给它们的一份口粮,你打猎,它们捕食,这是各找各食,互不相干的事。你肩旁上扛着的究竟是一砣石头,还是一砣栗木疙瘩?我们布朗族哪个都知道豺狗是我们族人的山神爷,可你竟然开枪把山神爷给打死了,现在你惹下这么大的祸,我看你往后怎么收场?”

他长到这个岁数,老父亲还是头一回这么对他破口大骂。看把老父亲气得浑身发抖的样子,他才意识到,这次可能真的把祸闯大了。

打从儿子打死了豺狗以来,艾伦老人每天起床,首先就要赶到佛寺去点燃腊条、焚香跪拜祈祷,祈求山神原谅儿子的莽撞,不要对寨子的人畜实施报复;祈求佛祖保佑,不要让灾祸降临到曼丫老寨任何人家……

在老人的祈求当中,日子似乎一天天平安地过去了。由于豺狗没有在附近活动,又有野猪在山林中奔走,就连麂子、山驴等野兽也陆续出来叫唤活动了。听着林子里又传出野兽一声声的叫唤,艾肯特一直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来了。他甚至认为老祖宗把豺狗当作神样的敬着,可能就是一种迷信。试想一下,这世上哪有人反而害怕野兽的道理?自己这才打死了一条豺狗,不就吓得它们在曼丫大山销声匿迹了?

艾肯特又开始忙活起来了,他每天都进山去踩点,去埋猎夹和布套子。而且,他又成功地逮住了两条大青麂子和一头野猪。照这么顺利,他还能在中秋节前向上面交齐所需要的这批野味。自己不仅能领着数额不少的一笔辛苦钱,更不消担心上面不让自己继续打猎了。

又是一天清晨,艾肯特起床后往火塘里添了几根柴火,准备把头天的剩饭热着吃了,好抓紧时间进山去查看猎套。他刚端起饭碗就听到曼丫老寨一下子炸锅了。他仔细听了听,头嗡的一下就大了,真应了“是祸躲不脱”的古训,他意识到该来的还是来了。

原来是艾三岛起床发现家里的六头黄牛全让野兽咬死在厩里,其中的三头小黄牛已被撕啃得只剩下一堆骨架,另外几头黄牛的内脏也从屁股眼里掏出来被吃光了。听说艾三岛家的黄牛夜里让野兽咬死了,乡亲们赶紧查看自家的牲畜,结果艾应家的四头水牛,也被咬断了脖子,还把肠肚掏出来吃光了;艾康朗家关在厩里的两头水母牛同样被咬断了脖子,倒在厩里;还有艾香坎家准备给儿子娶媳妇的两头肥猪,更是被啃得只剩两只猪头。

生活在曼丫大山的人都知道,喜欢把动物内脏从屁眼上掏出来吃掉的野兽只有豺狗。很显然,这是那群豺狗专门到寨子里实施报复来了,只要是那天有人跟着艾肯特去撵过山的人家,家里的牲畜都遭了殃。奇怪的是直接开枪射杀了豺狗的艾肯特家,竟然毫发无损。

“俗话说天作有雨,人作有祸。瞧见了吧!这回可真作出祸来了。”家里遭到豺狗袭击的人家,女人已经按捺不住,开始骂骂咧咧。

“这两年,人家仗着有人在上面撑腰,靠打猎不知赚了多少钱。真是钱多了,人就变得狂妄,连山神爷也不放在眼睛里,这不是作孽吗?他一个人作的孽,现在连累这么多人,这么大的损失他承担得了吗?”

“山神爷是他家得罪的,这个损失就得由他家负责赔偿。”

这群豺狗血洗了跟他去撵山的几家人的牲畜后,艾肯特和家人的耳朵里每天都灌满了乡亲们的各种抱怨。可一家人心里清楚,连累别人遭受了这么大损失,说几句抱怨的话和有些想法也不过分。只是这次捅的窟窿确实太大了,就算自己家砸锅卖铁,一时也补不上这么大个窟窿。

情急之下,艾肯特把电话打给了吴所长,把发生在曼丫老寨的事详细地进行了汇报。

艾肯特毕竟经常跟镇政府打交道,接到他的报案后,乡政府很快就将此事反映到了森林保护局和森林公安,请他们尽快派人到曼丫老寨进行调查落实理赔。

曼丫老寨位于保护区的中心地带,相关部门到寨子里进行调查核实后,答应所有被豺狗咬死的家畜,相关部门都将按照保护区野生动物造成损害的标准进行赔偿。虽然,政府的赔偿标准不足以完全弥补这次豺狗造成的损失,但只要得到赔偿的,乡亲们所遭受的损失就不是太大。这给艾肯特一家人减轻了不少思想压力。不然,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一家人真不知如何面对家畜受损失的这些人家。

在曼丫老寨,适应能力最强的人要数艾肯特的老父亲艾伦。他过去是寨子里最有名的猎人,可他打猎更多的不是为了吃肉和赚钱,因为他经常把自己打着的麂子、岩羊、山驴等猎物无偿地分给乡亲。这个享受嗜血快乐的老人,当他的位子被儿子取代后,他不再上山狩猎,也没让自己闲着,而是把整个心思都扑在放牛养牛上。头几年,只要他家的牲畜出现在哪里,他就出现在哪里,他跟家里牛群总是形影不离。后来,他上山放牛不慎把腿骨摔断了,虽然骨头接上了,但走路有点瘸,他就不再成天跟着牛群到山上跑了。但他已经把自家的牛群调教得格外的驯顺,他只消每天早晨把牛群送出寨子,牛群就会自己到山上吃草,到了傍晚时分牛群又会自觉地返回家来。在调养牲畜方面,寨子里同样没有人能跟他比。

其实他调教牛的方法也很简单,他的办法就是经常给牛群喂盐水或尿液。他用大龙竹做了几个蓄尿桶,要求家人把尿液撒进大龙竹桶里蓄存起来,只要牛群回到家里,他就抱起畜满尿液的龙竹桶,对准自家的牛挨个地让它们喝上一口两口。没有尿水时,他就会用食盐兑上一桶盐水,逐头喂给它们几口,渐渐的他养的牛就像酒鬼嗜酒一样,对他的尿水和盐水上了瘾,对它们的主人更是有了感情。它们从山里回来要是见不到艾伦老人,仿佛孩子从外面回到家里没见到父母一样,就会发出哞哞的叫唤,在他家的房前屋后不停地寻找他,要见到他才会安静下来。

豺狗对曼丫老寨的牲畜实施过一场血腥的报复后,又在曼丫老寨附近的林子里神秘地消失了,才过了几天,从山林里又传来了麂子和山驴的叫唤,整个曼丫大山又恢复了昔日的热闹与生机。艾肯特不失时机地抓紧进山去下套子和猎夹,先后又捕获了两条麂子,还用猎枪打着了一头山驴,都让吴所长来取走了。照这么下去,要不了几天他就可以完成上面交给的任务了。想到这一次能够从上面领着一笔不小的辛苦钱,心里不免暗暗地有些高兴。

早晨起来,艾肯特随便抓了几把冷饭塞进嘴里,正准备进山去查看头天布下的猎套,就听到从自家牛厩的位置传来老父亲声音颤抖的一声“山神爷呀,你不能这么无休止地报复下去的呀”!接下来就没了任何声息。他心里一咯噔,意识到事情不妙,拔腿就朝牛厩冲去,只见自家八头黄牛、四头水牛全部倒在血泊中,而老父亲扑倒在牛厩旁。

他忙把老父亲的身体翻转过来,不停地为他按压胸口,最终使老父亲吐出了闭在胸腔里的一口气。老父亲醒来后,开口就抱怨说:“肯特,你造孽、造大孽呀。”后面的话被一口浓痰堵在喉咙里,没等他把痰掏出来,父亲头一歪就在他的怀里咽了气。

艾肯特的嚎啕大哭,撕破了曼丫老寨清早的宁静。隔壁邻居听到他大清早就发出这么悲伤的哭嚎,知道他家肯定出了什么大事,都纷纷向他家汇集拢来。到他家一看,他家的水牛和黄牛全部让豺狗咬死在厩里,艾伦老人显然是伤心过度,一口气没有喘上来已经过去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艾肯特家里真是乱作了一团。乡亲们一边帮着他料理老人的后事,一边安排人帮他把被豺狗咬死吃剩的几头牛给剥了,赶紧把牛肉分别送到勐拉河镇和县城去卖,尽量替他家挽回一些经济损失。

其实,在曼丫老寨每户人家都养着狗,有几条还是训练有素的撵山狗。可这么多豺狗两次进入寨子血洗了牲畜,这些狗竟然不吠不咬,连狺狺的哼叽都没有,这让人根本无法相信。

更为蹊跷的是,跟着艾肯特去撵山的这些人家,可是分散在寨子里不同的位置上的。但这群豺狗却能够把这些人家一家不漏地从寨子里找出来,所有参与撵山的人家都遭到了它们的报复。

豺狗把曼丫老寨闹腾得人心惶惶的,人们担心这群豺狗还会再来,又不知道要怎样防范,这使人们的心里十分紧张不安。为了防止这群畜生再来袭击,艾肯特只能强忍着失去老父亲的悲伤,只要到了夜里,就抱着猎枪带着自家的灰熊,沿着寨子周边为乡亲们巡夜。

白天,他照常上山去狩猎,夜里他又要围着寨子通宵达旦地巡夜。平时艾肯特的话就不多,他这么不分白天黑夜地连轴转了一个多月之后,人们发现他人明显地瘦了一圈,眼神也有些恍惚,人也变得更加少言寡语,甚至几近麻木了。人们看他一下子就变了一个人,有人关切地劝他:“山神爷的脾气再大,咬死了这么多家畜,它们的气应该消了。该睡觉你就睡觉,再这么熬下去,就是铁打的筋骨也支持不住的。”

这一次,勐拉河镇镇政府的事情似乎办得格外顺利,中秋过后不久,就轰隆轰隆地从外面开来了许多台推土机和挖掘机,运送毛石、碎石、沙子、水泥的翻斗车来往穿梭,把勐拉河镇与213国道连接的四十多公里的土路搅起滚滚的黄尘。经过几个月紧张的施工,原本鸡肠子一样弯曲细瘦的土路,许多地方被拉直、扩宽了,一条平坦宽展的柏油路面接通了213国道,柏油路铺成后,从勐拉河镇到县城的时间缩短了一半多。

在镇里要举行柏油路竣工通车庆祝活动的前几天,吴所长又给艾肯特打来电话,让他抓紧时间再准备一些野味,说是镇里要接待上面来参加通车庆祝活动的领导。但这一次接电话的是艾肯特的妻子,她听说又让丈夫上山打猎,在电话里跟吴所长说:“艾肯特的脑子好像出了问题,要么几天不说一句话,要么就一个人嘀嘀咕咕的,反复念叨不是作孽,就是报应什么的。别说让他上山打猎,就连每天吃饭,都得有人招呼他了。”

公路竣工通车不久,赵镇长就调县上任经济开发办主任去了。过了没多久吴所长的调令也下来了。吴所长要到县公安局报到之前,专门到曼丫老寨走了一趟,说是再让艾肯特打野猪他不放心,他把艾肯特的猎枪和剩余的子弹全给收走了。

没有猎枪,艾肯特就不再是上面批准的猎人了,上面是否还会找另外的人接替他打野猪?曼丫大山的野猪是否又会迅猛增长?谁也不好妄加预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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