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爱玲小说的家族文化意蕴

2013-08-15 00:50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3年1期
关键词:张爱玲家族小说

陈 乐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广东 广州 510420)

马克思、恩格斯认为家庭“就是夫妻之间的关系,父母和子女之间的关系。”[1]。《辞海》对“家庭”的定义是:“由婚姻、血缘或收养而产生的亲属间的共同生活组织。”[2]“构成家庭的成员至少应有三个,即一对夫妻与他们的至少一个孩子;仅有婚姻关系、或仅有血缘关系的亲属间的共同生活组织,原则上不能称为‘家庭’。”[3]所谓家族,则是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由共同男性祖先的家庭组成,并包括有共同男性祖先的所有非家庭的户,其中也包含了女性后裔。冯尔康先生在为家族厘定概念时也承认了它的模糊性[4],一般情况下,学者们更喜欢用“家族”一词是由于其中包括了历史的绵延性、习惯的传承性、全面的职能性与厚重的文化性等含义。综上所述,家族小说就是“以家族兴衰为透视焦点,以父子、母子、夫妻等人伦关系为描述中心,进而波及人情世态,通过家族社会生活的兴衰枯荣反映某一历史时期社会本质生活的小说。”[5]

张爱玲的作品以家族回忆与乱世生活为主要内容,不仅表现在早期的《金锁记》、《创世纪》、《花凋》等小说中,2010年由台湾皇冠出版社出版的自传体小说《雷峰塔》(The Fall of the Pagoda)、《易经》(The Book of Change)等更呈现出了浓厚的家族文化色彩。

一、封建家长形象的失落与家族的衰败

中国是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宗法社会。在家族或家庭中,父子、母子、夫妻是最重要的三种人伦关系。中国传统家族属父权制家族,儒家文化作为典型的“父权”文化,强调对“父亲”意志的绝对服从,父亲作为家长不仅掌管着家中各种事务、行使家中的最高权力、对家人给予物质上的的供给,也承担着在家庭中传授禁忌、惩罚过错、限制自由的道德责任,更要对家族继承人进行潜移默化的影响,以令其负担起传承血脉、振兴家威的重任。

如果说现代文学史是一部作家的“弑父史”,他们通过作品揭露出传统父亲形象身上的暴戾、专制与腐朽来终结封建父权的旧时代并借此表达对封建制度的反抗,那么张爱玲小说中的父亲形象则或表现为直接缺席,或表现为精神上的萎靡、人格上的羸弱。《倾城之恋》中的白老太爷已不在世,留给后代的印象是“有名的赌徒,为了赌而倾家荡产”,《留情》中杨老太太掌握家族权力,杨老太爷只是一个模糊的背景。《创世纪》中的匡老太爷没有工作,靠妻子的嫁妆养活一家人,他的生存目标除了寻欢作乐便是与妻子作对显示其存在价值。张爱玲小说中父亲角色的直接缺席与言行的不良影响直接导致了家族继承人的道德败坏与家族的衰落。父亲责任的缺失使后代无法继承、振兴家族,失去了父亲的道德监督,子辈不可避免地滑向罪恶和死亡深渊,这导致了家族的衰败。《茉莉香片》中聂介臣是典型的纨绔子弟,只会躺在鸦片烟塌上骂儿子。《创世纪》中的匡霆谷想到生活无计时,起的是让女儿去当舞女养活自己的下流念头。《花凋》中的遗少郑先生只懂醇酒妇人,是泡在酒精里的童尸。儒家文化认为家族是个人磨砺道德的场所,家庭也是个人道德修为的出发点,这些男性与前代父亲相比失去了出仕机会,在家族文化中又未能培养起健康人格,丰厚的遗产令其衣食无忧,个性的软弱无能又注定其无法承担起光耀门楣的责任,家族制赋予其一家之长的权力,他们有治家之权却无持家之力,只能以专制、残暴来掩饰无能。传统话语中父亲形象的伟岸阳刚、理性尊严在小说中备受质疑,取而代之的是自私丑陋、狂嫖滥赌、玩世不恭的父亲形象,父亲责任的失落是张爱玲小说展现家族衰落的重要原因。

父亲缺席的情况下,“母代父权”便成了张爱玲小说中家族衰败的又一原因。张爱玲认为父权制度下的母亲利用妻子及母亲的身份,巧妙地攫取权力并发展出一套特殊的生存策略。封建时代的女性一旦为夫家延续了子嗣血脉,便被赋予了尊严与权力,尤其在丈夫死后,母亲更拥有了“准父亲”的权力和尊严,代替父亲行使权力,支配儿子及整个家族。张爱玲小说中有两类母亲形象,一类象征封建势力,她们在丈夫在世时地位低下,一旦成为一家之主,人性之恶便暴露无遗。《小艾》中席老太太以自己的好恶来决定一切,完全不考虑别人意愿。本来她最喜欢打牌,后来因为身体不好而停止,并禁止别人打。《金锁记》中七巧引诱儿子抽鸦片,给女儿缠脚、破坏其婚事,将儿女当成自己的财产来管理。另一类母亲则以自私的形象出现,《雷峰塔》中的老太太为了不让儿子外出浪荡,将其打扮成女孩模样,严重扭曲了儿子的心态,导致其长大后加倍恣意玩乐。《第二炉香》中蜜秋儿太太因为婚姻残缺就不让别人也享受快乐,她巧妙地利用寡妇的护犊心理掩饰占有欲,让女儿们一辈子跟随她过着修道院般的生活。张爱玲讲述了家族制度中权力机制如何通过制度化的家将母亲改造成父权的行使者,由被害者变为加害者。

家族制度对母亲的异化,造成了母爱的变态扭曲。母亲掌权的可怕性在于她以“父权”支配着家人尤其是儿子,对其施行精神上的控制。为维持家族的血脉与繁荣,文化程度及见识有限的母亲常常不知变通地照搬封建家规,其管教甚至比父亲更为严厉。在这种既温暖又严酷、既放纵又严格的母爱照顾下,孩子极易形成安于现状、缺乏个性的懦弱人格。这种生存环境没有提供给孩子逐步成长的空间,导致孩子处于永远没有长大的婴孩状态,他们往往优柔寡断、缺乏安全感与明辨是非的能力,无法抵挡来自外界的诱惑,极易滑入罪恶的深渊。这些萎靡不振、缺乏责任的懦弱儿子形象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比比皆是。《金锁记》中的姜长白,长到十三四岁身板却只有七八岁光景,娶妻生子等人生大事都由母亲包办,一辈子依靠母亲庇护。《茉莉香片》中的聂传庆“贼头鬼脑的,一点丈夫气都没有”。从他们身上可以充分看到封建家族在现代社会的后继乏人。

张爱玲在《谈女人》中提到对地母的信仰,因为她是一个真正热爱生命的女神与母亲。而由于封建家族的解体、追求个性的独立自主等因素,现代社会中自然博大的母性已经消失了,现代母亲的形象是“无情”的。《雷峰塔》、《易经》以近乎残酷的态度描写了母爱的幻灭。小说中写弟弟因肺病死亡时母亲事不关己、冷酷无情的态度令人心寒。而女儿对母爱彻底绝望则表现在女儿得了老师一笔奖学金并将钱交给母亲,却发现母亲轻易将钱输在牌桌上,并怀疑女儿是用身体交换了金钱,偷窥她入浴的身体,令女儿倍感羞辱。母亲试图让女儿感受多年来自己的牺牲,又告诉她自己当年如何被祖母逼迫结婚的恐怖经历,并暗示女儿不能对她有所图报,母女之间的信任与感情终于轰然倒塌。

张爱玲通过小说展示了封建家族中新旧两代家长形象与正统儒家文化中家长形象的落差,表达出了封建家族制在现代社会的没落,家族后人生理与心理上的软弱与畸变更隐喻了家族体制正在逐渐失去生命力,日益衰竭。

二、家族伦理与个人利益的矛盾冲突

家族是古代社会的经济实体,也是传播文化知识、生存技能和伦理道德的教育场所,还是封建伦理、规范的执行单位。[6]传统家族功能的全面性使其在个人生活、伦理道德、文化教育等方面都扮演了重要角色。家族文化又巧妙地将社会经济与自然血缘,利益与亲情紧密结合起来,形成家族中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

刘卫东认为中国传统家族小说的叙述模式是“发家——鼎盛——衰落”的环型结构。[7]这种叙述模式与家族由盛转衰的发展进程相关,随着近代中国社会的转型,家族文化中的嫡长子继承制、忠孝仁悌等道德品质规范开始受到挑战,而由其产生时便一直存在的个人私欲与公共利益的矛盾也成为血亲伦理冲突产生的重要因素,并直接表现在伦理道德与经济利益等方面。

张爱玲的家族小说由“衰落”写起,并首先表现为家族秩序的解体。传统家族秩序结构是“宝塔型”,家长处在塔尖并拥有绝对权威,家族的繁盛是以井然的秩序为基础的,它要求个体于家要孝父母、爱妻室、兄仁弟悌,因而逾越了“礼”就是不敬、不孝、不尊、不善,家族的衰败则表现为秩序的破坏。但自家族制度形成以来,私欲的膨胀便时刻冲击着伦理,现代社会的发展更加速了血亲之爱的失落,造成治家之本的倾斜。张爱玲深受《红楼梦》与《金瓶梅》的影响,它们都认为:家族的衰亡缘于对道德尺度的逾越,任何过度的行为都足以导致家族的没落。《红楼梦》对德行尺度的评价主要体现在经济日用与情欲方面,这在张爱玲的作品中得到了坚持。张爱玲认为家族的解体是由于家族成员在生活方面超越了道德底线,人性的败坏导致了家族的衰亡。张爱玲笔下的家族中人都处于利益关系中,毫无亲情可言。《雷峰塔》、《易经》以张爱玲的家族生活为蓝本,小说中的人伦关系冷酷得让人难以置信:父亲为了省钱连孩子得肺病也不管,直接导致了儿子的死亡。继母出嫁前不贞洁,婚后又因不育而虐待继子。母亲男友众多,为了钱与情不断地交出身体,对待子女却自私冷漠。姑姑与侄子发生乱伦之恋,为了营救贪污入狱的亲戚,擅自动用嫂子的存款炒股,结果血本无归。张爱玲其他作品中的人伦关系同样充满了利益纠葛:《金锁记》中的兄长为了攀龙附凤,将妹妹嫁给残废的姜家少爷。《第一炉香》中葛薇龙被姑妈收留是因为侄女的青春姿容能做为她招徕男人的诱饵。血缘使家族成员间的关系盘根错节,个人为了自身利益又不惜互相伤害,其结果是造成了家族与社会的悲剧。

家族“共居公财”的生活方式使其成员在经济利益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由于物质财富的公有和家族成员的繁杂,对财产的争夺和觊觎极易使家族成员反目成仇。封建家长的去世、家族的解体、现代商业社会分工细化等原因又使个体为了自身利益和发展而重视钱财,金钱便成了家族成员分裂的原因。张爱玲在《雷峰塔》、《易经》中直接揭露了金钱控制下家族成员之间的互相倾轧的罪恶:父亲与姑姑为了分家产与异母兄长对簿公堂,父亲更为了怕丢掉一门阔亲戚而在开庭前临时倒戈。母亲生活得豪华挥霍,却告诉子女由于经济原因她只能培育一个孩子,并要女儿在读书与嫁人的之间做选择。至亲之间对钱财的极度贪婪及金钱对个人生活的重大影响使张爱玲看清了人性在金钱作用下的严重扭曲。财产共有容易又使人失去谋生能力,企图不劳而获,这也是大家族往往诞生浪荡子的原因。《创世纪》中父子二人围绕着匡老太太的财产互相算计,成了冤家对头,儿子恨父亲用了母亲的钱,父亲又疑心妻子背后给儿子钱花。《花凋》中家庭经济大权掌握在太太手里,郑先生要想花钱就得哄与骗,为了钱完全失去人格尊严。

在家族各种人伦关系中,“只有夫妇一伦变故极多”。[8]婚姻不像亲子关系有天然的血缘联系,而是一种特殊的人伦关系。婚姻与家族命运息息相关,《礼记·婚义》中说:“婚姻者合两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婚姻当事人只是为了家族的兴旺、利益与声誉而结婚。由于婚姻的功利性,夫妻之间呈现出的关系微妙而复杂:不仅缺乏感情更由于各自的利益而缺乏基本的信任。家族文化中,一夫多妻制是普遍存在的畸形婚姻制度。对家族而言,多妻制可以弥补子嗣不足的缺憾,达到繁盛家族的目的,对个人而言,出身较低的女性可以通过联姻达到提升地位、改变社会基因的目的。但一夫多妻制的弊端也显而易见:封建社会中的女性既无政治地位,又无生产能力,婚姻便成了解决生存问题的唯一手段。没有子嗣的正妻总是感受到身份地位备受威胁,而拥有子嗣的小妾则母凭子贵,在家族中跻身权力阶层,女性之间的权力斗争增加了家庭中的不稳定因素,也导致了后代之间的矛盾。一夫多妻制更成了家族男性滥情的借口,由于家族婚姻往往缺乏感情基础,纳妾或狎妓便成了男性弥补感情缺憾的方式,他们以繁衍子孙为借口,欺骗妻子、纳妾嫖娼,表现出了极大的自私性。张爱玲家族小说中的贵族女性普遍婚姻不幸,《雷峰塔》中谨池大爷偷娶太太的丫鬟为妾,瞒骗了太太十几年。雪渔太太由于没有子嗣又得不到丈夫的欢心,只好带着丫头生的儿子过着弃妇的生活。姨太太们的生活则更为悲惨,她们往往出身低贱又没有生育能力,年老色衰之时便被弃之如敝屣。沈六爷家的老姨太被废物利用为家人缝床单、做窗帘,过着半妻半仆的生活。父亲的姨太太则由于挥霍无度,最终被族长逐出家门。

张爱玲毫不留情地批判了利益支配下家族制度的伪善,揭露了家族中人基于金钱与人性弱点而产生的矛盾冲突,并以此为透视人性的镜子,照遍了亲子、手足、夫妻之间情感的隐秘角落,将遮蔽于人伦亲情之下的自私展示出来。

三、家族小说展现了世态人情、时事变迁

“所谓世态,指的是整个社会状况和各种社会矛盾冲突,所谓人情,包括人的思想、情感、心理、愿望和理性等整个精神境界。”[9]家族作为一种客观存在,与其他事物一般,遵循着诞生、成长和死亡的一般规律。宗法制家族在诞生之初发挥了积极的重要作用,如增强凝聚力、发挥生产劳动过程中的管理和规划作用、提高家族成员间的协调互助功能等,但随着漫长的发展过程,家族的弊端越来越严重,其强烈的守旧性、封闭性和排他行,使家族本身逐渐走向衰败和解体。而家族小说则通过以特定的时间长度去把握家道的兴衰消长,并通过一个家族的命运去反映时代变迁、国家兴亡,其最佳方法就是将故事设置在历史的风云变幻之中,通过家族这一时空,以生活于某一历史片段中的人物去展示世事变迁。

家族作为人类生存的典型环境,其突出特征即历史承继性,它继承的是家族传统和相应的生活习惯、行事准则。在张爱玲笔下中常常可以看到,即使时代变迁,前清遗民们的家中依然保持着原有的一切。无论是英属殖民地香港《第一炉香》中的梁公馆、还是十里洋场上海《金锁记》中的姜公馆,在时代变迁下不仅惊人地保持了以往的摆设,也坚守着过时的观念和规则。《金锁记》中的七巧成了封建制度最忠实的守卫者,她请先生到家中教读科举课程,并坚持给女儿缠足。《第一炉香》中香港殖民地的中学生葛薇龙身上穿的校服是满清末年款式,被家族除名的梁太太保持着老规矩,关起门来做起小型慈禧太后。家族传统往往直接影响家族成员的现状,其天然的保守性、排他性成为家族灭亡的原因,家族人物就生活在这种无法摆脱、具有宿命意味的传统中。即使家族解体,家族中人也往往无法在现代社会中独立生存。《茉莉香片》中的聂传庆在父亲和继母的淫威之下,即使上了代表西方现代文明的大学,也依然性格懦弱、抑郁不振。《创世纪》中的潆珠试图走上社会独力谋生,却遭受他人的感情欺骗,祖母也不同意她外出工作,最终还是回归那个没有希望的家。《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走出家庭的结果不过是换了个男人养她。在这些试图摆脱家族命运的人物身上,张爱玲触及了家族制的集体无意识,即任何个人在家族中培养起来的惰性与无法适应外界环境的固着性使其永远无法走出家族的阴影去追求新的生活方式,正如鲁迅所说:“古国的灭亡,就因为大部分的组织被太多古习惯教养得硬化了,不再能够转移,来适应新的环境。”[10]个人在家族文化的压抑下,最终无法获得人格自由与个性解放。

侯外庐先生认为,东方国家往往处于家族血缘关系的束缚中,家与国是混同一体的。[11]国家以家庭为社会组织的基本细胞,家族是国家的原型,国家是家族的扩大,家族伦理秩序是国家社会关系的投影,家族的衰败则预示着封建社会制度的必然崩溃。“家国同构”、“家国一体”的文化价值取向使小说家往往通过对家族兴衰题材,来表达自己对时代变迁的体察和对封建统治制度的反思。家族作为联系社会和家族中人的中介结构,家族生活作为社会生活的缩影,在叙事时空及叙事方向上有较强的灵活性和激动性。作家通过家族中人的生活摩擦、感情纠葛、复杂心理,对外透视、联系整个社会,涵盖政治风云、意识潮流、经济形态等重大社会问题,以家族盛衰兴旺为焦点,以“家国同构”的社会透视方式,辐射到家族外的区域,通过价值观与社会风尚的变迁来表现世态人情。

张爱玲常以生活细节来展示时代变迁。《雷峰塔》中女仆闲话家常的对白:“雷峰塔不是倒了么?”“前几年倒的。”……“难怪现在天下大乱了”。“连皇帝都想杀。”极像《红楼梦》中贾雨村、甄士隐在石狮子前笑谈荣宁二府。今昔对比的巨大差距充分说明了时代变迁:父亲因入不敷出,被迫把大房子出租为袜子工厂,姑姑做投机生意失败后只能到洋行工作。母亲由于被挪用了所有财产,无法继续留洋,只好回国。时代巨变中,旧家族体制遭到摧毁,而被时代抛弃的人与物则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历史。《创世纪》中紫薇早年靠卖田卖房、买卖外汇支持生活,如今生日时却只有十几人一席的寒碜寿宴,儿子不成器,孙辈们也浑浑噩噩,连佣人都给她脸色看,生活得惨淡绝望。《倾城之恋》中白家比外界慢一小时的钟是破落户滞后于时代生活的最好象征。白四爷胡琴里忠孝节义的故事在现代社会已成绝唱,荒腔走板的琴声中传递出坐吃山空的无尽恐惧。

张爱玲小说中的家族,是20世纪30、40年代上海十里洋场寄居的前清遗民,经济与权势已然败落,但表面上还要极力维持以往的社会地位。现代社会中的前清贵族在失落了金钱、财富与权势后,不得不放下身段,企图通过与新崛起的经济阶层联姻以挽救家族的颓势,争取保留在社会中的一席之地。如果说前清世家谈婚论嫁讲究“门当户对”,到三四十年代的民国,择偶标准已由官转商,追求经济的保障。《花凋》中郑家女儿由于门第无法外出工作只能当“女结婚员”,到了《创世纪》,这些世家女儿已经无法保持矜持“待价而沽”,而必须走上社会谋生了。《鸿鸾禧》中出身破落望族的玉清能嫁给暴发的新贵家庭已是高攀。价值观与择偶标准的改变,说明时代变迁中,封建制度的腐朽没落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崛起,是人类社会不可改变的历史发展规律,封建家族的没落与解体正是这一历史趋势的反映。

四、结语

张爱玲的家族小说继承了古代家族小说的悲剧主题,却抛弃了传统家族小说对未来的希望,她将自身的家族经验与悲怆情绪投射到作品中去,呈现了家族生活中人性被扭曲的过程,并通过家族命运表现了时代变迁、世态人情,在其家族小说中,遗老遗少们同舟一命,共同陨落,表达出无尽的苍凉与绝望。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33.

[2]辞海(普及本)[K].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2904.

[3]韩海浪.家族研究中的几个概念问题[J].学海,2001(3):73.

[4]冯尔康.18世纪以来中国家族的现代转向[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4.

[5]楚爱华.从明清到现代家族小说流变研究[D].2007:3.

[6]王建科.明清长篇小说及其叙事模式[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03(1):26.

[7]刘卫东.《金瓶梅》《红楼梦》与现代“家族小说”叙事模式的关联[C]//中国文学古今演变研究论集二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536.

[8]丁耀亢.续金瓶梅第四十三回[M].济南:齐鲁书社,1988:370.

[9]李修生,赵义山.中国分体文学史:小说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300.

[10]鲁迅.十四年的“读经”.鲁迅全集: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77,82.

[11]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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