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从史出 辨析精微——评任访秋《中国近代文学作家论》

2013-08-15 00:51侯运华
天中学刊 2013年4期
关键词:钱玄同胡适作家

侯运华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任访秋先生的《中国近代文学作家论》(下文简称该书)由河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出版。该书收录任访秋研究近代作家的论文 16篇,附录 3篇,后记 1篇,共20篇,写作时间从1963年到1982年,跨度20年,反映了著者在这一时期对近现代文学的反思。其研究对象涵盖了近代文学的主要作家,兼及现代文学的倡导者,是一部观点鲜明、史论结合的学术著作。在校勘该书的过程中,笔者一方面惊叹任访秋先生学术视野之宽阔,一方面惋惜其受到时代的束缚。梳理思绪,形成此文,作为对先生的纪念。

该书虽然是任访秋的论文集,却已初步形成了独特的体系。全书总论与分论相结合,概括出了中国近代文学的特点;同时,通过对胡适、钱玄同的研究,也阐述了中国现代文学的产生。

该书《晚清文学思潮的流派及其论争》一文,虽然作为“附录”,却起着提纲挈领的作用。其中既分别评点梁启超、严复、章太炎、刘师培、柳亚子、鲁迅、周作人、林纾、王国维的思想与文学贡献,也分层次论述了近代文学思潮发展变化的特点。因此,它既是全书的背景,也是对全书的概括,流露出任访秋建构中国近代文学史的愿望与设想。在这篇论文中,他首先论述了1894年甲午战争失败后至1911年辛亥革命期间中国文坛出现“百家争鸣”局面的原因:政治形势的变化,使当时的中国人感到亡国灭种之祸已迫在眉睫,清廷威信一落千丈,言论上对人民的钳制不得不有所放松;“救亡图存”成为时代主潮,先觉者开始引进西方文化,同时批判传统儒家文化。然后他从跟随时代进步的角度,分别论述了梁启超的进化文学观、章太炎的革命文学观、刘师培的独特贡献、柳亚子的革命诗歌创作和鲁迅的进步文学观,理清了中国近代文学进步思潮的发展脉络,并从对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的推动作用切入,论述了林纾的古文创作和王国维的文学研究对近代文学的发展所作的独特贡献。最后从外来文化的影响、思想解放与文学发展的关系、文学与政治的关系等方面总结了中国近代文学思潮带给后人的启发。可以说,该文高屋建瓴,对中国近代文学思潮作了简洁精要的描述。

该书分别论述的 18位近代作家,显然并非中国近代文学的全部,但确实包括了其主要作家。校读这些论文,可以感受到任访秋选择研究对象的标准,即作家的开创性、先进性和独特性。首先是开创性,任访秋评判近代作家的价值标准,首选其文学思想和文学创作的开创性。此书论述的龚自珍、魏源、严复、黄遵宪、林纾、胡适等作家,均以其对文学的开创性成就引起任访秋的关注。任访秋赞许龚自珍在《乙丙之际箸议第七》中的观点:“无八百年不夷之天下,天下有万亿年不夷之道。然而十年而夷,五十年而夷,则以拘一祖之法,惮千夫之议,听其自堕,以俟踵兴者之改图尔。一祖之法无不敝,千夫之议无不靡,与其赠来者以劲改革,孰若自改革?”他认为:“定庵在政治上是反对因袭保守一切成法和制度,而主张进行改革的。在文学上,也同样反对既有的成规,讲一些言不由衷的话的文章。”[1]7受此影响,龚自珍的诗文创作也具有独创性,“他的诗文,在形式上打破了一切清规戒律,而趋于解放。”[1]23论述魏源时,任访秋则侧重其“在诗歌上的解放……对晚清维新派的诗歌革命是有一定影响的”[1]37。他评论严复,抓住其翻译文本对近代中国的启蒙价值,认为以严译八大名著为代表的严复译文,对西方文化的传播、对中外文化的比较均具有开创意义;另外,严复的政论文提倡民主与科学,揭露科举制度的危害,比较中学与西学的异同,对中国近代思想的嬗变和近代文学创作内蕴的变迁甚至对五四新文化运动思潮的形成,均有积极效应。任访秋肯定黄遵宪,既强调他是“诗界革命”中“成就最大的”,更凸现其诗歌创作题材、内蕴的开创性和语言的独特:将近代文明成果如火车、电报、轮船、照相技术以及育种学知识等纳入其诗境;语言上,从倡导“我手写我口”,到引民歌、俗语乃至外语译音词入诗,完全打破了旧诗的面貌,令人耳目一新,对中国现代新诗的产生也具有启发意义。谈到林纾的贡献,任访秋认为:“林纾生平对中国文学的贡献,不在他的诗、文、小说,而在于他的翻译。在晚清介绍西方文学较早的是他,而介绍的最多的也是他。因此在当时一般爱好文学的人们,得以接触西方文学,并从而研究西方文学,多半都是受他的影响。”[1]221对于胡适,在梳理其思想后,任访秋着重论述“胡适在中国文化史上,值得注意的有两件事:一、参加新文化运动;二、提倡整理国故运动。”[1]304前者是胡适在新文化运动中最具开创性的贡献,后者也凸现其整理国故时对“科学方法”的强调。

先进性是指所论述作家的思想和主张是处于时代前列的,如该书论述的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刘师培、钱玄同等。不管从当今的价值立场来看,他们的思想有多么保守,或者有多么偏激,但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其思想无疑是具有先进性的。康有为、梁启超倡导的维新变法,企图以君主立宪制取代封建专制;章太炎、刘师培宣传的资产阶级革命,对时代思潮的变化和文学内蕴的革新均具有巨大贡献;钱玄同则积极投身新文化运动,支持胡适、陈独秀等人倡导的文学革命,成为新文化运动的急先锋。该书对这些均有论述,尤其是把握住这些人大多是集政治家、思想家和文学家的多重身份为一体的特点,充分论述了其政治主张、思想嬗变对各自文学创作的影响,梳理清其政治思想与文学思想的关系,然后再阐释其文学创作,从而使行文逻辑清晰,具有很强的说服力。如康有为与梁启超的政治活动、政治思想对其诗文创作的影响是任访秋论述的重点,但是,在展开对这些问题的论述之前,他详细梳理了康有为的思想渊源、梁启超的学术渊源,概括出其特征之后,再论述创作特点,使读者知其然的同时,还能知其所以然。论述章太炎时,任访秋扣住“学者”兼“革命家”的特点,围绕其文学思想,既阐释了其诗文创作的特征,又论述了其对同代人及弟子的影响。论述刘师培时,任访秋既肯定其早年宣传革命,也不回避其后来的叛变革命;同时,不因人废文,对刘师培的学术贡献仍做出详尽中肯的阐释与评价。对钱玄同,任访秋则抓住他对新文化运动的鼓吹和治经学的特点展开论述,使读者了解其偏激,更知晓其学问。

独特性是指该书能抓住论述对象的人格魅力、独特经历、思想矛盾等特殊之处展开论述,如论述谭嗣同、苏曼殊以及晚清四大谴责小说家时均如此。谭嗣同虽然也是维新派,但其思想却有超越同侪之处。任访秋论述他时,从其童年的不幸和青年的游历入笔,将其思想的庞杂、激烈陈述清楚之后,得出了自己的结论:“《仁学》一书不仅为谭嗣同的代表作,同时也代表了当时中国思想界反封建主义的最先进的水平。”[1]112“总之,《仁学》一书,从当时思想家来看,的确是一代杰作!”[1]128论述苏曼殊时,则把握住论述对象独异的身世、奇特的感情和传奇的经历,不仅精彩地阐释了其诗歌创作、小说文本,而且对于当时还少有人关注的翻译文本及其特点也进行了独到的分析,凸显出较完整的苏曼殊形象。论述李伯元、吴趼人、曾朴、刘鹗四大谴责小说家时,则把握住其创作与时代的关系、作家思想的复杂性与文本内蕴的矛盾性等,通过对文本的解读,得出独特的论断。

任访秋为文很像他的为人,崇尚实在,反对浮夸。他曾经总结自己治学的经验:“在治学上,则以较为客观的态度,对待中国过去的文化遗产,在研究上,则重论据,采取无征不信的态度。”[2]5论者也认为:“‘科学’的治史方法,‘真’与‘信’的治史目的,构成了同适斋人处理烦难学术问题的内在凭藉。”[3]67在该书中,无论是论述作家作品,还是论述文学思潮;不论是熟悉、喜欢的大师,还是批评的小说家,一旦作为研究对象出现在论文里,任访秋均以客观冷静的态度待之,论文论人,全靠材料支持。这样,就形成了该书材料详实的特点,其所用材料可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学术背景材料,是指论述研究对象时,为了梳理作家的学术渊源而征引的材料,具体又可分为阐述理论渊源和学术渊源的材料。前者如论述刘师培之所以成为名噪一时的宣传家的理论基础时,任访秋把刘师培的理论渊源归纳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中国固有的,包括:第一是春秋公羊家的“异内外”的思想,也就是所谓“夷夏之防”;第二是晚明几位具有高度民族气节的大师的影响,他从顾炎武、王船山那里吸取了强烈的种族思想,从黄宗羲那里吸取了民主思想。第三是晚明揭露清兵南下征服中原人民时凶残暴行的著作,如《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等。另一方面是西方资本主义思想的影响,特别是严复、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人的著作,对刘师培思想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1]174−175。后者如解释梁启超的文学观源于其学术思想时,进一步阐释其学术思想的渊源为:一是陆﹙九渊﹚王﹙阳明﹚的心学,二是常州派的公羊学,三是西方思想[1]132−133。这些材料的运用,既显示出任访秋深厚渊博的知识积累,也有助于读者从根本上理解论述对象何以形成自己的学术思想,以及其思想何以在当时能够产生那么巨大的影响。

第二类是引用文本的材料,此类材料的运用,大多是为了证明论述者学术观点的可靠性和客观性,它又分为引用作家自己的文本和引用研究者的文本材料。如论述龚自珍诗歌的特点时,就征引了《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己亥杂诗》等8篇23首诗歌和《尊隐》《送徐铁孙叙》两篇文章,同时引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和鲁迅《三闲集》中的话来分别证明龚自珍的性格特点和其诗歌对清代社会“万马齐喑”现象概括的准确。而论述苏曼殊的小说创作时,一方面引用了苏曼殊创作的《断鸿零雁记》《绛纱记》《碎簪记》《焚剑记》《非梦记》等小说的相关内容,让读者对其创作有真切的感受;另一方面又征引《茶花女遗事》、周作人的《答芸深先生》,分别证明苏曼殊的小说创作所受外国与中国传统的影响;最后,强调其小说创作还受《聊斋志异》《红楼梦》《迦茵小传》等中外文学传统的影响。论述苏曼殊的翻译时,则引用了其《文学因缘.自序》说明他对翻译问题的理解;还引用了鲁迅的《坟.杂忆》来解释苏曼殊何以翻译拜伦的时代背景,从而在更广阔的视野里凸现出其翻译的价值。

第三类是任访秋学生时代记录的材料,这类材料的运用最典型地体现在对钱玄同的论述中。论述钱玄同对经学的研究时,任访秋先引用钱玄同的《论今古文经学及辨位丛书》一文,陈述了钱玄同对今古两派经学的态度转变,实际上是借此理清了钱玄同的学术渊源;然后引用自己的笔记《经学史讲演稿》以证明钱先生对近代经学发展史的观点:“我曾经说过,刘逢禄、龚定庵是新今文学派。其实他们不过是康有为的先驱,而真正足以称为新经学派的,则唯康有为一人而已。他第一步不过阐明了经学的微言大义,但在第二步他借着微言大义,以发挥自己的理想。至于太炎先生,他恰与康相反,他特别尊信古文,在过去学者,只不过偏于古文,或偏于今文,决没有如康有为之专信今文,而认古文为全非。同时也决没有如太炎先生之专信古文,而认今文为全非者。所以他们两个可以说是两个极端。”[1]326看过这段文字,钱玄同对经学史的客观评介便跃然纸上。论述钱玄同的文字学研究时,任访秋则分别引用了《钱氏“音韵沿革”讲稿》中的五段内容和《说文研究》笔记中的两段内容。这些连《钱玄同文集》都没有收录的文章,不仅有助于读者对钱玄同学术视野和学术水平的了解,也能够帮助读者理解钱先生对前辈学者的态度,从而一改绝对否定传统的钱玄同形象。同时,材料记录者和运用者的双重身份,使得文风极为亲切,给人以真实感和现场感。如此亲切通达的文章,非亲炙所论者的言行,熟读所论者的文章,是难以成文的。

任访秋一生追求进步,从1940年2月到河南大学任教始,即从嵇文甫那里“听到辩证唯物论与历史唯物论新的治学方法”[2]6。此后几十年,他逐渐掌握了这些方法,并且形成一种思维定势:“由于几十年来从事文学史的研究,感到在治学方法上,封建时代的学者,是赶不上资本主义时期的学者的。而资产阶级学者,又不及用马克思主义武装起来的无产阶级学者。”[2]8这一方面使其思维活跃,视野开阔;另一方面也使其创作染上了鲜明的时代色彩。

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的方法有助于激发学者的思维,使其在研究问题时能够充分调动自我积累的知识,在纵向和横向上比较论证,视野宏阔,任访秋早期的学术研究就有此特点。20世纪30年代,在胡适、周作人、罗常培等著名学者指导下,任访秋的硕士论文就从纵向和横向两个向度考察了袁中郎的文学成就。“所谓纵向考察,即把袁中郎所提倡的文学革新运动,放到明中叶以来中国文学发展的长河中,看他的文学主张与文学活动……产生了什么影响以及后人对他的评价。至于横向观察,即在当时文坛上,他的主张与活动产生了什么反响。”[2]6这种方法一直延续下来,不仅成为任访秋建构学术体系的基本思路,也决定了该书所收文章的体例特征:论述每位研究对象时,先追溯其学术或思想渊源,再阐释其文学创作,最后评价其对后来者的影响。如论述章太炎时,先描述其求学历程,指出从外祖父求学所受王船山、顾炎武思想的影响,从俞樾求学奠定了其国学基础和治学方法,勾勒出其思想历程与学术渊源;然后阐释其文学观,详细论述其文学主张;最后论述章太炎对五四新文学的影响。从全书整体观察,在论述龚自珍、康有为、梁启超、苏曼殊等人时,又有横向的比较。这样,章太炎等就不是孤立的个体,而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环,其文学创作也不仅仅是个体行为,而是中国近代文学画卷中的有机组成部分。同时,在论述具体问题时,任访秋也能辩证地阐述。如论述章太炎的文学主张时,既强调他对“雅”的追求,也肯定他对“俗”的理解,并结合他对邹容《革命军》的语言风格的认同,令人信服地阐述了其文学主张的辩证内涵。

言其时代色彩,是指任访秋作为学者,难免受时代氛围的影响。尽管任访秋力主科学研究要客观,但评价具体作家作品时,仍难以避免主流意识形态的浸染。王国维是取得巨大成就的近代文艺理论家,其复杂的文艺理论本身就蕴含着后人多角度阐释的可能性。任访秋在评介王国维的理论时,认为:“王国维的文艺观,就其总的体系来说,是必须加以批判的。”[1]233并将王国维借鉴康德、叔本华的艺术至上论与后来的“自由人”“第三种人”联系起来,认为“虽他们所维护的反动统治者有所不同,但其反动的本质,以及所采用的口号与方法,简直是前后如出一辙”[1]248。任访秋对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作家的评价,也有有失公允之处。如认为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文明小史》“在思想上”“有些是极其荒谬的”[1]272;对刘鹗的思想缺乏合理分析,简单概括为:“他所信奉的,乃一种具有浓厚的神秘色彩的太古教,不仅是反民主的,而且是反科学的。所以就他对当时的政治倾向来说,是落后而且是反动的。”[1]287

笔者指出这些问题,并非对任访秋先生的苛求,而是想以该书为个案,分析研究特定时代学人的心态。读校该书时,笔者不时会感受到任访秋的无奈。如果说前述的观点是任访秋在时代思潮影响下的自觉行为,那么对胡适的批判则是言不由衷,不得不说违心的话。胡适是任访秋的恩师,在大陆有几十年一直被批判。任访秋一方面肯定胡适对新文化运动和“整理国故”的科学方法方面的贡献,一方面又有不少表态式的语言:“胡适在文化革命统一战线中,代表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加上他又是反动的资产阶级哲学流派实验主义的信徒,因而他对当时已经得到广泛传播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深恶痛绝。”[1]297并以胡适赠陈光甫照片上的题诗“偶有几茎白发,心情微近中年。做了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证明胡适“对蒋介石政权的忠诚效命的决心”[1]303。如此概括胡适,今天看来,既不符合实际,也有上纲上线的嫌疑。但是,正是在这些地方,我们可以领略到任访秋那一代学者心灵被时代重压所造成的变异,也应该感受到个人在受到大潮裹挟而下时的无奈与无告。也许,此处凸现的是超出《中国近代文学作家论》本体的独特价值。

[1]任访秋.中国近代文学作家论[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4.

[2]任访秋.关于个人治学的回顾[G]//沈卫威.任访秋先生纪念集.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

[3]关爱和.从同适斋到不舍斋[G]//李伟昉,张润泳.雅什清歌蕴无穷——河南大学文学院学人往事.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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