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豫云
(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在展开论述之前先界定一下边塞诗歌的定义:边塞是一个表示地域的名词,指国家边疆(边陲)设防之处,即边疆地区的要塞。边塞诗即“有关边塞的诗歌,其表现对象主要包括边塞风物、边塞军旅生活与战争,及直接参与者的情思”[1](P2)。中国的边塞诗最早可溯源至先秦两汉的征戍诗(如《诗经》中的《无衣》《出车》《破斧》等)。盛唐时期,国力强盛,经济繁荣,政治上、思想上比较开明与自由,是边塞诗歌的繁盛期。高适﹑岑参二人无疑是其中最优秀的代表。
唐代的边塞诗人可以分为几类:一类是未曾到过边塞而写边塞题材的,如李昂、崔国辅;一类是曾经游历过边塞的,如崔颢;再一类就是曾在边塞居住和任职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高适和岑参都称得上是真正的边塞诗人,两人年轻时都曾游历过河朔的燕赵,壮年时又双双到边塞从军。就唐代的边塞诗来说,高、岑齐名,风格也相近。
高适和岑参在出身和人生轨迹上有着戏剧性的巧合:首先,他们出身相似,都曾家世显贵。高适祖高侃,乃高宗时名将。岑参先祖中显赫者有后汉征南大将军,舞阳侯岑彭。其曾祖、伯祖和伯父都以宰相身份辅佐过唐代帝王。岑参自己也津津乐道于“国家六叶,吾门三相”。其次,他们的经历和生活体验也都相似,如年轻时都求仕长安不成,一度任职卑微,最后弃官从戎。高适、岑参均早岁孤贫,长期落魄不遇。高适二十岁求仕未果,以后三十年间或从军塞上,或漫游隐居。岑参年少时,家道没落,科举落第后,过着书剑飘零的生活。高适、岑参在边塞的生活,赐予了他们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
高适和岑参是盛唐边塞诗的杰出代表。高适(700-765)、岑参(715-770)生活在大致相同的年代,所处时代背景也基本相同,其边塞诗都带有时代的烙印。相似的家庭背景和经历形成了高、参边塞诗的共同特点,他们在边塞诗主题上有诸多一致:(1)抒发为国守边、报国立功的理想抱负和执著追求,洋溢着一种急于用世、积极进取、乐观向上的精神风貌。他们还都讴歌和渲染战争的正义性,如高适的《九曲词》、岑参的《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2)歌颂边塞将士不畏艰险、奋勇杀敌的英雄气概,表现出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和民族自豪感。另外,二人都善于向世人展现丰富多彩的边疆生活与少数民族的习俗。一身豪侠尚武的高适感叹:“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而岑参的《赵将军歌》则把少数民族首领与汉将骑射角胜的场面写得生动传神。
唐代边塞诗艺术造诣之高,题材范围之广,表明已进入边塞诗创作的繁荣期,盛唐边塞诗更是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峰,这都完全取决于当时的历史大环境。唐王朝国力强盛,疆域辽阔,表现出一种相对开放自由、蓬勃上进的气象。带着渴望建功立业的理想,广大士子或应举入幕,或驰骋朔漠,以展示他们的文韬武略。于是在盛唐诗人中出现了一批以边塞诗创作著称的名士,如高适、岑参、王昌龄、王之涣、崔颢等,他们从思想上向往边塞生活,追求功名,大多都有从军边塞的经历。这些诗人是当时边塞诗创作的主力,后人将他们称为边塞诗派,其中尤以高适、岑参为代表。
高适、岑参两人均以边塞诗著称,但“王昌龄等人的边塞诗的成就,偏重于抒情,高岑的边塞诗的名篇,则尤在于叙事。”[2](p478)与初、盛唐的其他边塞诗人相较而言,都注重叙事是高、岑二人的共同特点。
首先,高﹑岑二人所处的相对个人而言的小的时代背景并不相同。高适和岑参虽都处盛唐,但由于岑参年辈稍晚于高适(约15 岁上下),而边塞诗作往往又并非作于在边塞时(因高适写诗是想借此沽名钓誉,到他五十岁入幕以后,诗的作用已经不大,已很少作诗或多为应制﹑应酬之作)。此外,当岑参客死于成都旅舍时(770年)已是唐代宗大历年间,故而岑参的诗歌创作既有玄宗时期的特征,也兼有肃宗、代宗时诗的风貌。其《岁暮碛外寄元撝》:
西风传戍鼓,南望见前军。沙碛人愁月,山城犬吠云。别家逢逼岁,出塞独离群。发到阳关白,书今远报君。
不仅表现了塞外的苍凉和诗人内心的孤独,而且使二者巧妙地融合,写出如“发到阳关白”这般意蕴深长的句子,“从精神上说,其实是中唐式的”[2](p483)。
其次,在文学思潮和主流风尚上。盛唐文学思想有三个主要方面:“崇尚风骨,追求兴象玲珑的诗境,与追求自然的美”[3](p52)。高适是盛唐第一代诗人,显然“受当时诗坛追慕建安风骨风尚的较大影响”[4](p6)。美籍汉学家宇文所安在他的《盛唐诗》中也认为“高适的诗主要依靠唐代读者赋予古风的情感气势”[5](p185)。岑参则“属于盛唐的第二代诗人”(宇文所安),而天宝年间流行“宏衍夸诞风格”[5](p184),追求兴象玲珑的诗境美,若以这种文学审美标准,高适低于岑参。
可见,高﹑岑二人的诗歌(包括边塞诗)体现了各自小的时代背景里,不同的文学思潮和主流风尚对审美取向上的不同追求:高适边塞诗表现为“崇尚风骨”,岑参边塞诗则侧重表现“兴象玲珑的诗境”。
需要强调的是,关于高﹑岑二人边塞诗的艺术风格:二人边塞诗歌虽有相同之处,但认为都有悲壮的基调则是错误的。唐代的殷璠在他编选的《河岳英灵集》高适诗序中评价道:“适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河岳英灵集》岑参诗序中评价道:“参诗语奇体峻,意亦造奇。”我认为这个评价是妥贴务实的。
认为高、岑边塞诗都具有悲壮的共同格调的有:南宋严羽《沧浪诗话》说:“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明人胡应麟也说:“高、岑悲壮为宗。”
认为高、岑边塞诗没有悲壮的共同格调的则有:罗宗强:“他们提倡风骨,追求风骨,都是以建安为标榜的。但是,事实上他们所追求的风骨,与建安风骨有明显的差别,……壮思是风骨的最重要的特点……但是建安风骨是在感情浓烈、壮大之中,带着悲凉或悲壮的情调,而盛唐,除了个别诗人(如高适前期)略带一点悲壮之外,却只有壮大、明朗,而没有悲凉。”[3](p56)另有,陈铁民认为高岑二人的边塞诗存在明显差别:“高诗的情调或悲壮,或豪壮,而岑诗则以奇壮为主要特色,两者不尽一样。”[4](p92)此外,(美)宇文所安:“除了主题的一致外,他(指高适)的作品从未与岑参的作品相似。”[5](p173)
综合以上双方观点:“悲壮”首先有悲凉之意,用来形容充满豪迈、斗志昂扬的盛唐诗和诗人是值得商榷的。因为盛唐的边塞诗虽也不回避对战争残酷﹑生活艰辛的描绘,但诗人同时却能够展现信心和勇气,想到可见的胜利和未来,洋溢着乐观情绪和昂扬激情。我认为今人(前述罗宗强﹑陈铁民﹑宇文所安)的观点较合理,即高﹑岑边塞诗应没有悲凉的格调(故而用悲壮来形容二人的共同之处也较不合适,除高适前期略带一点悲壮之外),体现的风格不同,一个豪壮,一个雄奇。
高适是北方人,岑参为南方人,且高适是北齐高欢后裔,尚武精神鲜明。岑参去边塞,多少有些被动不得已的因素,高适去边塞则是积极主动的。
高适以政论为诗,有以诗干功名的创作心态,如他的《塞下曲》中就有“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将自己的个人边塞见闻,观察思考和功名志向糅为一体,苍凉悲慨中带有理智的冷静,基调慷慨昂扬。高适文人从军,戍守边塞,因为偶然的原因达到了仕途的顶峰。《旧唐书》有评:“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高适的主导思想毫无疑问是儒家。
唐代边塞诗人有着浓厚的封侯情结,他们沉浸在封侯的热望中,不惜以付出青春和舍弃家庭幸福为代价。但像高适那样仕途通达的毕竟少之又少。在唐代,有功而不封侯的浴血奋战的将军都司空见惯,何况文人。即将成为边塞诗人的文人在“内地升迁不易才辗转来到边塞,岂知边塞立功并非想象的那么容易,结果一个个踌躇满志而来,怅然失望而归”[6](P101)。岑参在出塞前后仍官职卑微,加上在边塞生活中内心存在出塞和思乡的矛盾,立功和归隐的矛盾,再加上岑参气质的柔弱(这点从《逢入京使》:“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即可窥见一斑),这些都使岑参拥有“儒家和道家的”的主导思想(徘徊在儒道之间的矛盾心态)。“岑参的矛盾心态,从文化层面上说,是当时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在他心灵中的折射。”[6](P103)总的说来,高适近之于儒,岑参近之于道。
可见,高适、岑参边塞诗虽有相似之处,但由于各自仕宦经历和诗人性格、创作心态等主导思想的不同,反映到创作上,往往使他们的诗歌具有不同的特色。高适的边塞诗具有现实主义的风格,颇有古风,句中有许多的人生感慨。岑参的边塞诗带有浓厚的浪漫主义特色,想象丰富,格律多变,具有更多的创造性和诗学诗艺的特色。
在诗歌反映现实问题上高适要超过岑参。高适在反映现实的深度方面甚至超过同时代的许多诗人。高适边塞诗的思想内容较深刻,并善于用政治家的视角来观察、分析边塞现状,将战争与国家安危、人民苦乐联系起来,以政论笔调表达个人边防政见,从不同角度真实全面地反映了当时的边塞战事,如他的《燕歌行》。
在描写边塞风光和地域风情上,岑参超过高适。在立功边塞的豪情下,诗人所经历的军旅生活、边塞风物、民域风情,都变得神奇瑰丽起来,并热情地对之加以歌颂,突破了既往征戍诗写边地苦寒﹑士卒劳苦的陈调,极大地拓宽了边塞诗的描写题材和内容范围。如“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充满了奇情异采的景物把人们带入了一个新奇的天地。岑参笔下不仅有塞外的严寒,还有漠北的酷热。如《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中“蒸沙烁石燃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的“热海”(即今位于吉尔吉斯斯坦的伊塞克湖),还有《火山云歌送别》里的火焰山(在今新疆鄯善县)等。岑参诗作中还反映到了边塞人民的生活习俗,如《田使君美人如莲花舞北旋歌》,突出了边塞音乐和舞蹈的奇特。
此外,高适和岑参在出塞的地域上也不尽相同,因而在边塞诗的具体内容上也有一定差别。“高适侧重于反映东北战争,岑参更多反映的是西域生活。”[7]
首先,“高适诗尚质主理,岑参诗尚巧主景”。高适在他的边塞诗作,如《蓟中作》《塞上》等,多直接发表议论和抒发感情。高适边塞诗多表达对战士的同情和对无能战将的不满,如他的《和王七玉门关听吹笛》(一作塞上闻笛)就抒发了征人的远戍思乡之情,意境高远,读来余味隽永。简言之,高适诗以感情真挚见长,较具艺术感染力。相较高适诗,岑参诗则具有奇峭诱人的艺术魅力。岑参诗多寄情于景,喜用比兴,着色绚丽。他熟悉西域民族,惊异边塞风光。风雪、热海、火山等都是他感情充沛地描写的对象。岑参诗的诗句里经常洋溢着欣喜。特别是他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用新奇的比喻,为现实的冰雪世界增添了春的生机和暖意。岑参边塞诗描写景物,还特别注重从不同角度多层次渲染。如《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对雪的刻画。
其次,高适、岑参的边塞诗歌表现在形式上也有不同。高适诗以五言为主,七言诗不多;岑参诗也多有五言,但七言诗比例大增,而且岑参边塞诗较优秀的几乎都为七言。
再次,高适边塞诗中较多地沿袭了乐府旧题,如《塞下曲》《古大梁行》《古歌行》等。同时,他也有新题乐府的诗作,如《部落曲》《九曲词》《营州歌》等。岑参则更多融合了六朝以来近体诗的成就,并在艺术表现形式的创新上有很高的成就。岑参的边塞诗多自创新题,相较高适而言彻底突破了乐府旧题的束缚。多以眼前所见和真实生活经历(如送行赠别等)命题,便于有感而发。
唐诗并非到了白居易才大量使用口语﹑追求通俗易懂的风格。这种明白、近于口语的诗歌语言的最初追求与创造应始于盛唐,而不是白居易的新乐府。在盛唐,有些诗人追求口语的倾向是很明显的,岑参边塞诗里就有这样的一些例子:
敦煌太守才且贤,郡中无事高枕眠。太守来到山出泉,黄沙碛里人种田……此中乐事亦已偏。(《敦煌太守后庭歌》)
都护新灭胡,士兵气亦粗。萧条虏尘净,突兀天山孤。(《灭胡曲》)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逢入京使》)
在这点上,罗宗强先生有论:“从来论岑诗者,多着眼于其奇的一面……奇固是岑诗之主要风格特征,但也只是其风格特征之一面而已。壮大与奇伟,盖起因于他描写边塞军旅生活,而他的风格的另一面,却是在语言上寻求平易,早期的诗尤其如此。后期的诗,也常常以平易之语言描绘边疆的壮丽景色,语言的平易与景的奇,合为一体。”[3](P66-67)反观高适边塞诗中则较少这种通俗化﹑口语化的语句。
高适的边塞诗中经常引用典故和创造意象,“几乎每一句诗都引发建安及魏诗歌的秋天模式,即在萧瑟颓废的世界中,诗人日觉孤独”[5](P186)。如高适《燕歌行》中用“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来勾画凄凉场面。岑参则注重观察,精于细节描绘(如“日末鸟飞急,山高运过迟”、“沙上见日出,沙上见日落”等),在意象的选择和典故的运用上较高适少。
高适诗以古体见长,多五言,尤以七古为胜。他的古体诗受张说的影响较明显。高适多以政论家笔调写边塞诗,诗篇大多充满理性﹑不尚雕琢,可以说是“现实主义”,对年代稍偏后的杜甫影响很大。(美)宇文所安也认为:“在唐代重要诗人中,高适是最缺少形象描写的一位,是除了杜甫之外最富于理性的一位”;“在唐代,特别是在八世纪中叶,高适的名气很大。杜甫显然偏爱高适,认为这位老诗人是当代的中心人物:当代论才子,如今复几人。”[5](p184)
岑参诗作充满了“浪漫主义”,是一位技巧的大师,在写作技巧上则多受李白、王维、王昌龄的影响。“在岑参诗中,到处可以看到对王维和李白的具体借用和风格模仿……李白作品对青年岑参的最大吸引力是想象描写技巧,豪放诗人兼歌者的形象,以及对极端的迷恋……王昌龄与岑参相识,岑参在绝句技巧上受到王昌龄不少影响。”[5](P199)
可见,高适﹑岑参,一为“现实主义”,一为“浪漫主义”,这种写作风格的形成与他们各自受到其他同时代诗人的影响也是分不开的。
高适和岑参作为盛唐边塞诗的两座高峰,为后人所并称。二人边塞诗有相同之处,但更多的是不同。这些不同又是不同的文学思潮和创作心态等使然。单就艺术成就言之,岑参又似乎略胜一筹。比较两位诗人的诗作,对我们今天更好地理解唐代文学、唐代文化都大有裨益,也可以增进我们对文学史的研究。
[1]郑家治.古代诗歌史论[M].成都:巴蜀书社,2003.
[2]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新著[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
[3]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3.
[4]陈铁民.高适岑参诗选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5](美)宇文所安.盛唐诗[M].贾晋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 .
[6]任文京.唐代边塞诗的文化阐释[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
[7]苏亮.盛唐之音的绝响——略说高适、岑参边塞诗[J].太原教育学院学报,200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