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文学与反面乌托邦文学演变原因探究

2013-08-15 00:48阙诗涛
皖西学院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乌托邦理想现实

阙诗涛

(闽江学院 海峡学院,福建 福州350108)

一、引言

由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根据古希腊语臆造的“乌托邦”(utopia)这个词语是一个结合了“美好”与“乌有”的双关词。而按照“反面乌托邦”(dystopia)一词的创造者J·马克思·帕特里克(J.Max Patrick)的解释,所谓“反面乌托邦”,就是优托邦(即乌托邦中所包含的美好的那一部分含义)的反面。准确地说,反面乌托邦就是“不理想或反理想的社会,是开历史倒车的社会”[1](P236)。乌托邦文学与反面乌托邦文学正是这一组概念在文学上的体现。它们“犹如磁铁的两极,分别从自身的对立面获得自身的确定性含义”[2](P62)。如果说乌托邦文学是对未来可能出现的生活积极肯定的判断,是对未来生活的理想化描绘,那么反面乌托邦文学则显示了消极的、否定性的生活趋向。如果说乌托邦文学是人类对自己美好前景全面憧憬的话,那么反面乌托邦文学便是人类对全方位噩梦的叙述。作为一组既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的文学形式,它们都历经了漫长的演变过程,而究其原因是由于乌托邦思想在其发展过程中始终存在两层固有的矛盾。在各个历史阶段,它们发挥了不同的作用。在20世纪,当乌托邦文学中批判现实的功能弱化,个人利益逐步取代社会整体利益成为人们的关注重心时,而反面乌托邦文学则很好地满足了读者的诉求,从而迎来全面的兴盛。

二、乌托邦思想中固有的两个矛盾

乌托邦文学与反面乌托邦文学的发展和乌托邦思想中固有的两层矛盾息息相关。乌托邦概念中同时包含的“美好”和“乌有”之意衍生出乌托邦思想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第一层矛盾: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从莫尔创造乌托邦概念之时起,他就清晰地意识到他所构想的理想社会与现实社会之间存在的巨大鸿沟。然而,人类并没有因为乌托邦的遥不可及而放弃了对它的憧憬和追求。相反,一代又一代的思想家们在当时社会现实的基础上对未来做出了大胆的设想,他们中间的许多人甚至更进一步成为了乌托邦的实践家。不过,他们不论是在对未来的构想还是在将蓝图付诸实践的过程中都不得不面对莫尔所要面对的问题:乌托邦这一完美理想的化身到底离现实有多远?这个问题着实困扰着大批的乌托邦思想家,而随着近代诸多乌托邦社会实践的反复受挫,人们在理解乌托邦概念时越发倾向于强调其双关意义中“乌有”的一面,而忽视了其中“美好”的含义。

除了乌托邦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之外,乌托邦思想家始终必须面对的另一个重要问题是如何处理社会整体构想与构成社会的个人的生存状况之间的关系。到底乌托邦是个人的乌托邦,还是社会的乌托邦?是个人的幸福优先,还是个人应当为集体的幸福做出应有的牺牲呢?对于这个问题的争论纵贯乌托邦思想发展的全过程。即便在当代,不同乌托邦思想家们对这个问题的见解仍存在很大分歧。譬如,在詹姆逊(Jameson)眼中,乌托邦并非是一个精确的理想社会蓝图,而是“个人针对现实生活的理想预设”[3]。而里希特(Richter)所持有的观点和詹姆逊有所不同,他将乌托邦明确界定为“一种人类完美社会”[4](P2)。不过,他也承认乌托邦思想“涵盖了人性的最基本以及最高级的层面”[4](P2)。同詹姆逊和里希特相比,露丝·列维塔(Luth Levitas)更加注重乌托邦概念的社会性,她认为乌托邦不应建立在人性概念的基础之上,并强调乌托邦“是一个社会构成的概念”[5]。乌托邦思想中个人利益和社会福祉之间的矛盾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乌托邦文学的走向,并对20世纪反面乌托邦文学的兴盛产生了重要影响。

三、乌托邦文学的发展

乌托邦文学的发展过程伴随着乌托邦思想内在矛盾的对立。当乌托邦文学还处于雏形阶段时,作者们已然需要面对能否将自己描述的理想社会转化为现实的问题。在《乌托邦思想史》一书中,乔·赫茨勒将乌托邦文学的源头追溯到公元前8世纪中期的一批被称为“预言之灯塔”[6](P9)的希伯来先知所建构的“伦理──宗教性”的乌托邦雏形。这批来自社会不同阶层的先知们有感于当时以色列王国在宗教、政治和社会上的黑暗,大胆提出了自己的预言。他们在预言中并未清晰地描述理想社会的模样,至多只是将它的形象暗示为《圣经》中的完美乐园。他们往往把理想社会的寄望与伦理、道德和宗教这些精神层面的概念结合在一起。希伯来先知的乌托邦雏形只停留在精神层面。一方面,这同思想家自身的身份和提出预言的出发点有关;另一方面,当时相对落后的社会生产力也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先知们对于理想社会实体的创建。

乌托邦文学的发展史是一个理想不断与现实结合,现实不断趋近理想的过程。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近代科学技术的飞跃,人类逐渐不再满足于仅在精神层面上构建乌托邦,而是越发大胆地通过社会实践来实现理想中的乌托邦,欧洲的文艺复兴为乌托邦文学的发展提供了重要契机。和以往的乌托邦著述相比,这个时代的乌托邦文学作品中充满了对知识的热爱和对新发现的科学真理的向往。17世纪,乌托邦文学迎来了一个发展的高峰。17世纪的乌托邦作品不论是在数量上还是在质量上,都比以往有了很大的提高。这一时期涌现出的乌托邦文学名著包括莫尔的《乌托邦》、培根的《新大西岛》以及古德温(Francis Godwin)的《月球上的人》。在工业革命使社会生产力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之后,乌托邦文学家中涌现出一个常被人称为“空想社会主义者”的群体。欧文、圣西门和傅里叶是他们中的杰出代表。他们有感于那个时代社会所呈现出的混乱而又痛苦的景象,把希望寄托在建立一个财产共有、普天同乐、全人类团结协力的理想共和国。更重要的是,他们将自己的社会理想付诸实践。尽管这些乌托邦试验均不可避免地以失败告终,他们的努力却使得乌托邦理想与现实的反差第一次一览无遗地暴露于世人面前。乌托邦实践的失败促使人们开始反思乌托邦思想的可行性,这也预示着乌托邦将走向它的反面。

在乌托邦文学发展史上,著作者们针对乌托邦思想内在的另一矛盾的争论也始终没有停息。尽管所有的乌托邦文学家均意识到建立一个稳定而幸福的国家对于实现乌托邦理想的重要性,然而在对待个人利益和国家利益的关系上他们之间产生了很大的分歧。柏拉图的《理想国》是乌托邦文学发展前期的一部重要作品。在对待个人与国家的关系上,柏拉图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希腊国家概念的最显著特点,即“对个人自由的限制,个人利益要对国家的绝对主权作出牺牲”,从而“使国家成为至高无上的权力机构”[6](P102)。到了人文主义兴盛的文艺复兴时期,著作者们都意识到并且一再强调个人的素质应当通过教育得以不断提高,以适应社会发展需要;他们也都认识到国家团结的必要性。但是,如何维护国家的团结成为这个时期著作者们争论的焦点之一。莫尔、培根和康帕内拉继承了柏拉图的思想,认为维护这种团结最好的方法是牺牲个人利益以确保政府的最高权威。而哈林顿则走向另一个极端,他认为个人的自由和权力是一个稳定而幸福的国家必备的首要条件。直到乌托邦思想发展到空想社会主义阶段,著作者们在针对理想社会中国家职能的大小和个人平等的问题上仍然各执一词。

四、反面乌托邦文学的兴盛

反面乌托邦文学有着和乌托邦文学一样悠久的历史。圣经《阿摩斯书》和《耶利米书》中关于以色列人不听耶和华的话而可能遭受的苦难的描述就是以构造人间地狱的方式表明对以色列民众警戒和劝谕的一种形式,是反面乌托邦文学的早期雏形。然而,直到20世纪,反面乌托邦文学才真正飞速发展并成为一种成熟的文学形式。反面乌托邦文学3大巨著──《我们》、《美丽新世界》和《1984》──均为20世纪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其他著名的反面乌托邦小说还包括《铁蹄》、《蝇王》和《发条橙》,这些作品在读者中引起极大的反响,其影响力延续至今。譬如,《1984》迄今为止已被翻译成60多种语言,在世界范围内销量超过4000万册,而在第一版发行后的34年间,《美丽新世界》已再版57次。《发条橙》甚至被好莱坞著名导演库布里克(Stanley Kubrick)搬上了银幕。反面乌托邦文学之所以在上世纪兴盛,和现代乌托邦思想发展中两大固有矛盾作用密不可分。

在探寻反面乌托邦文学兴盛的原因时,学者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集中于20世纪人类历史进程上。20世纪见证了人类科技的飞速发展,然而科技的飞跃并不能消除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阴影,随之而来的社会和政治问题也不断升级。谢江平指出:“乌托邦是建立在对理性对科学的信仰之上,但科学和理性并没有兑现人们的美好期望,相反地,科技的发展使人类异化为机器和商品的奴隶,理性和科学并没有消除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法西斯和专制集权彻底毁灭了人们的进步期望。人们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挫折,而这一切往往是以理性、科学、进步的名义出现的。反面乌托邦文学就是这种挫折感 的产物”[2](P64,P5)。学 者 们 的普遍观点对探究反面乌托邦文学兴盛的原因有着积极的意义:他们由历史角度出发的分析方式从一个侧面印证了反面乌托邦文学是乌托邦思想发展中固有的理想与现实矛盾作用的必然结果。然而,简单地将现实与理想的反差作为反面乌托邦文学兴盛的原因仍不足以完美的解释乌托邦文学在20世纪由盛转衰这一剧变。事实上,20世纪科技的昌明使人类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更有可能将乌托邦理想转化为现实。但是,“就在乌托邦似乎离我们最近的时候,它却像一个肥皂泡一样在我们的面前崩溃了”[7]。科技进步使人类第一次拥有将乌托邦理想付诸实践的条件和可能性。然而,一旦乌托邦成为“一种真正的可能”[8](P125)或是“一种实际的期许”[8](P125),原本存在于乌托邦理念中的两层含义──对未来的预见和对现实的批判──之间的微妙平衡就被打破了,实现乌托邦理想的可能性加剧了人们寻找实现理想之道的渴望。在将关注的重心集中于寻求实现理想的途径和对现实的重建后,乌托邦理念所具有的现实批判性逐步减弱,乌托邦文学的魅力逐渐丧失,而反面乌托邦文学发挥了乌托邦理念中批判现实的功能,通过“对现实和未来的最负面、最黑暗图景的描绘”[8](P125),将世人关注的焦点拉回现实。

反面乌托邦文学兴盛于20世纪,这不仅是乌托邦理想与现实之间矛盾作用的结果,而且与思想家们将关注的重心由社会集体福祉向个体幸福倾斜有关。在工业革命以前,由于社会生产力低下,人类缺乏改造自然和社会的力量,这导致了当时的乌托邦思想家们对乌托邦社会性的着重强调。他们大都认为在当时社会生产条件下,为了实现乌托邦,个体幸福不可避免地要让渡于社会整体利益,于是大大削弱了个体在乌托邦理想中所扮演角色的重要性。工业革命使生产力得到飞速发展,随之而来的社会变革不仅打破了固有的社会格局,而且使人类充分认识到自己的强大。埃里希·弗罗姆(Erich Fromm)主张,西方现代社会的出现过程实际上就是现代意义上“个人”的出现过程[9]。“个人”是自我选择、自我决定的人,他们有自己的目的、自己的事业,并且在社会中展开竞争。“个人”的出现使乌托邦关注的重心发生转向。如果工业革命前以牺牲个体幸福为代价构建社会乌托邦是生产力相对落后的无奈之举,那么随着生产力的飞跃发展,人类在构建乌托邦时越发趋向于考虑个人的利益,人们更多地关注在社会乌托邦中如何最大化地实现个人价值。在这样的背景下,人们对传统乌托邦理念中对于人性的探讨以及出于社会整体利益考虑而限制个人自由的做法也多了一份反思。另一方面,随着工业革命的深入,如何在一个高度机械化和科技化的社会里保留人性也成为思想家们普遍关注的问题。工业革命使人类社会机械化的程度达到了历史新高度,这种高速的机械化进程催生出相反的声音:在这样“一个被完全决定了的,可预知的机械化宇宙中”[8](P109),人性还有什么地位呢?人类和机械还有什么区别呢?这就衍生出了反面乌托邦文学所共同关注的主题之一:对科技进步的副作用,即“人类因进步所导致的机械化和去人性化”[8](P108)的担忧。而当20世纪人类依靠科技飞跃实践乌托邦理想的努力因两次毁灭性的世界大战和集权政治统治而严重受挫时,这种对人性的反思和担忧达到了高峰,这也是反面乌托邦文学兴盛的原因之一。

五、结束语

乌托邦文学与反面乌托邦文学既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它们都秉承了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从某种意义上说,反面乌托邦文学也可以说是乌托邦文学的一种特殊形式。这两种文学形式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用不同的方式引导人们对现实社会进行反思,以探寻实现美好愿景的途径。为了更好地达到这一目的,乌托邦文学与反面乌托邦文学伴随着历史的发展而不断演变。从本质上看,这正是乌托邦思想中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以及个人利益与社会整体利益的矛盾共同作用的结果。

[1]姚建彬.来自良心与激情的辩词──代译后记[A].雅各比,不完美的图像:反乌托邦时代的乌托邦思想[C].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

[2]谢江平.反乌托邦思想的哲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

[3]詹姆逊.乌托邦与实际存在[A].王逢振.詹姆逊文集(第3卷),文化研究和政治意识[C].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4]Richter,Peyton E.,ed.Utopias:Social Ideals and Communal Experiments[M].Boston:Holbrook Press,1971.

[5]Levitas,Ruth.The Concept of Utopia[M].New York:Philip Allan,1990.

[6]Hertzler,Joyce Oramel.The History of Utopian Thought[M].New York:The Macmillan Company,1923.

[7]陈 刚.后乌托邦时期的艺术反应[J].浙江学刊,1996,(1):37-41.

[8]Kumar,Krishan.Utopia and Anti-Utopia in Modern Times[M].New York:Basil Blackwell,1987.

[9]Fromm,Erich.The Fear of Freedom[M].London:Routledge,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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