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王维《辋川集》对生命意识的关照

2013-08-15 00:43杨云华
关键词:洞见王维本质

杨云华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650500)

王维,字摩诘,为唐代著名诗人,以山林诗称誉中国诗史。后人如宋代许顗《彦周诗话》等皆云王维诗歌成就在唐代“自李杜而下,当为第一”。[1]王维现今存诗400多首,其题材无论是摹写边塞、山水、送别,其体制无论是律诗或是绝句都有流传人口的佳篇。在王维的诗歌里,最让人称颂的当首推其五言绝句。明代高棅的《唐诗品汇》将王维的五言绝句目为“正宗”,[2]明胡应麟的《诗薮》也以称“唐五言绝,太白、右丞为最”,[3]后世论诗谈及五绝莫不并称“王李”。每种诗歌的体裁都有其独特的胜场,而绝句恰贵在蕴藉。在王维五绝的代表之作《辋川集》中诗人对辋川清逸淡远之境的描摹升华到至禅至佛的深远境界,获得了极高的艺术成就。笔者认为其诗境的悠远与深厚与二十首五绝之中包蕴了王维对生命意识的关照莫不有深刻的关联。笔者将从此入手,试获得新的探讨角度。

一、由“秀”而“净”的状态审视

王维创作的《辋川集》据今人张清华先生之说应当在天宝三载前后,据记载时王维半官半隐,笃志奉佛,与朋友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同裴迪各得《辋川》二十首。[4]关于王维这组诗歌的创作初旨,杨军先生在其《王维诗文系年》中指出:“王维遇张九龄前隐居终南,张九龄贬荆州长史,维萌隐居之志,旋即奉使出塞,今复入朝,虽官爵略有升迁,终因与李林甫政见不合,只得寄情山水,虚与应付。”[5]从杨军先生的观点不难看出,对于王维创作这组诗歌的缘由,很多学者都认为是王维遭遇政治上的打击之后旋而隐居山林之作,其间不乏哀怨虚妄之辞。但试看其置于集首的《孟城坳》一诗:“新家孟城坳,古墓余衰柳。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6]前两句诗似乎如杨军所言透露出些许的黯然神伤之色,可接着王维便将盛衰之感并入流淌不息的茫茫时空之中。此前王羲之作《兰亭集序》时曾感叹“欣于所遇”但“情随事迁”从而由喜转忧,其所喜而得之的是当下的欢乐一瞬,而所忧的是这些时光不可常驻的流逝,而王维在时空的永恒动态变化之中审视当下的一个孟城坳的场景,虽感凄凉但作者自然不会再将悲伤凝固于这一短暂的交汇点上,于是乎获得了新的体会。此时的王维就没有了所谓的王羲之的悲和喜,甚至王维也没有转向对于盛衰看破的虚无之感,只是关照于当下在时空之中的一个小小的体悟,也就谈不上悲愤或是抑郁了。可以说再次隐居的王维或许已经习惯了隐居而不再去过多的责问自己其原因为何,对于再次归隐对别的诗人也许是无奈或痛苦的历程,而对于他只不过像是回到早年归隐过的终南山一样再次回归于一种平淡或是更为纯粹的生活。终其王维《辋川集》那种忧郁、悲伤的字眼是没有的,那些晦涩的隐忧作者也不曾谈及,其间浸透了王维对于隐居生活的审视以及对生命的感悟。那一片明净秀丽的山水不是反衬作者心中的纠结或是作者置身其中用它来获得些许的慰藉。王维以即地命题,即景赋诗的方式,有计划的描摹出了一个秀美的景观群落,顺着诗人的游止仿佛跟随诗人的脚步置身如画美景中,飞鸟入秋色的华子冈、竹水相互交映的斤竹岭、鹿柴的深林与青苔、茱萸沜的美景、幽阴的宮槐陌、芙蓉遍开的临湖亭、南垞和欹湖上的轻舸、柳树的倒影、秋雨中栾家濑的白鹭、清浅的白石滩、林间明灭的南川水、明月下的幽篁、辛夷坞中的辛夷花无一不是清明秀丽的,在这“清”而“秀”的意境之中,作者莫曾过多掺进了情感纷扰的杂质。可以说辋川的隐居对王维来讲仿佛是一个新的旅程又无疑是一种回归,让诗人能够在一片秀美的景色里置身其间“婆娑数株树”。首先诗人心中没有了世俗的迷乱,眼里自然也没有了惨淡或魅惑的景象。在《辋川集》中诗人倾心的都是那些仿佛不染一尘的方外之境,无论这是否是如杨军先生所言是诗人寄情山水的无奈追寻,或是诗人触目美景后的心灵得以净化之作,亦无论作者在《漆园》中所说的“自阙经世务”是诗人的“自伤”或是“自旷”,《辋川集》二十首诗歌包蕴了王维对于一种“净”的生命状态的深刻关照。这是王维对于其再次隐居生活的一种积极的态度,由抛开了杂念的凝视于当下景象的一种思考而获得的对于周遭事物的一种明净之美的审察。那是一种汇集了王维多年受教所得、官场沉浮所感和早年隐居所思的一种深广体验,带有王维对于隐居生活经验的直视。释家有言:“云何净?谓三清净性。自体清净性,境界清净性,分位清净性。”这种对“净”的生命状态的关照贯穿于《辋川集》二十首绝句的始终。《辋川集》诗二十首境界的唯美可以说与辋川美景之“秀”有关,然“境由心生”,这些“清”而“秀”的美景能够不染纤尘的跃然于王维的笔下跟这种关照有深刻的关联。正是这种关照让王维能够排除杂念,回归于隐居生活的本身中来,也回归了王维诗歌创作的理想境界,由“净”的生命状态审视进而对隐居生活中生命本质的探寻于是获得更为深广的生命体验。

二、由“净”而“寂”的本质体验

前人有云:山水有芳姿,人人皆可浏览。由那种排除了纷杂情思的“净”的生命状态出发,王维笔下的辋川时歌便不再为简单的模山范水之作,宋代文豪苏东坡在《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中曾道:“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成为王维诗评中最为精到的一句,其“诗中有画”不但说明了其诗歌中有画意可观,更揭示了王维诗歌具有的一种静态之美,仿佛静态的二十幅泼墨山水画。诗歌是语言流动之美的一种艺术呈现,而画是笔墨留驻的一个观感的获得,经过观者自身经验的折射于是静态的画面获得了想象的驱使而具有了动态的美,而诗歌在字句的构筑之下也可以经由读者的体悟营造一幅幅画面的想象。“诗如画,画如诗”单一而论可以胜者多矣,而王维二者兼得,其画在笔墨之间获得了诗的隽永而其诗在字句之间获得了画的意味,其互通之处正是其泯灭了诗画的界限而直接升华到了一个包含生命哲理的艺术境界。可以说王维笔下的辋川美景刻画之高妙,正是在于其在静态的如画般的艺术意境中揭示了其对于生命本质的体验。即王维所追求和摹写的事物呈现了由“净”的生命环境的审视进而对一种生命静态之美——“寂”的生命本质的关照。且看《斤竹岭》中竹色掩映的“空曲”,水面微微漾起的还倒影着翠竹的涟漪,《鹿柴》中深幽的树林里余辉复照的青苔,《宮槐陌》中在宮槐笼盖的曲折小径里悄悄生长的绿苔,《柳浪》里并排而生的柳树在水中的倒影,作者凝神关照的一瞬间镜头的捕捉中正是融进了对于生命的本质的体验,所以这些景物无一例外的获得了一种“寂”的生命的美感。这种美感不是王维能够笔补造化而无端赋予的,包含了作者对于自我生命的反思与审视,这种“寂”的感受并不同于“寂寞”、“冷清”而是生命原始状态之中的一种本质形式。正是在辋川的归隐让作者自觉追寻生命意义的同时以同样的目光审视着周围的景物。在《辛夷坞》中这种“寂”的美感传达得更加的深广,“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6]首先呈现的是“山中”“寂无人”的极度虚静,从而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寂境之中,辛夷花自然开落显得越发的空灵。再看其另一首诗歌《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6]在“深林”与“幽篁”之中作者此刻体会到的“独坐”的孤寂感是如同其形容的“深”而“幽”的,但正是在这深幽的环境之中作者分明感受到了自身的强烈存在意识,与其说是作者被动的感知不如说是作者有意去关照这种“寂”的生命状态,只有对这种生命本质的体验才能让王维泯灭纷扰达致内心的和平状态,进而发现自身与万物同归于“寂”的生命本质的存在感受。如果说前面所论及的对于“净”的生命状态的审视还可以说成是得益于明秀景色的陶冶的话,那么这种对于“寂”的生命状态的体验就是王维自觉去追寻的了。前期隐居终南山林诗中王维的笔下还是对禅理的追寻,如其名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还是对隐居生活的主客审视进而感叹“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那么到了再隐辋川王维的山林诗已经达到了禅理意境与主客完全同化的至境。其之前笔下与林叟的谈笑进而转为摹写暗入商山路的樵夫、洒扫的门童,更显得清幽,《白石滩》中“浣纱明月下”与其之前《山居秋暝》中浣纱之女归来的画面相比显得更为的静寂,其“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之中的“隔”字充分说明了远离世俗人生的作者与生活的疏离,更重要的是这种疏离是作者自觉的,或者说是欣于接受的,而这种疏离又让王维照见了生命的本质形态回归了王维隐居生活的本身,体察到了生命的本真状态从而获得了更高的意义。可以说王维在《辋川集》绝句二十首中贯穿的这种对于“寂”生命本质的体验使王维在静态的美感之中能够察觉到更为深广的感受从而获得更为深刻的生命感悟。

三、由“寂”而“惊”的生命洞见

如前所论,王维在《辋川集》中对于生命状态的“净”的审视让诗人涤除了外世的纷扰,从而在其笔下的幽深的景物描写之中体察到了与万物同归于“寂”的生命本质。然而仔细体味王维的《辋川集》绝句二十首,王维并不是单一的描摹“由静而空”的心性感受,在其笔下的静而幽的生命环境之中又包含了作者对于无处不在的生机的体悟,在一片茫茫的静寂之中又处处闪动着生命的光芒。这是王维的诗歌超出一般的禅理诗的地方,也是其将绝句的内蕴性发挥到了极致的艺术至境。试比较柳宗元的《江雪》一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7]前人有评此诗为有唐一代五绝最佳之作,其高妙之处在于柳宗元在一个时空凝固的刹那洞见了生命的“寂”的本质。其前二句勾勒的长焦视觉的冷境和后两句聚焦视觉的独垂之人的孤寂感构成了对于生命寂灭的深刻感受,仿佛一幅寒江独钓图。而再看王维笔下的《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6]在同样寂灭的环境之中,王维着眼的并不仅仅是辛夷花的幽独,而是辛夷花生生不息的生命状态,可以说作者在体验“寂”的生命本质的同时在那种屏息凝神的瞬间惊异于自然的玄妙,洞见了自然流淌的无处不在的生机,这首诗想要入画就非易事了。前人皆有论王维之诗“静中有动,动中有静”,如其未收入《辋川集》的另一首佳作《鸟鸣涧》:“人闲桂花落,鸟鸣山更幽。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6]诗中的“闲”并不是作者的无所事事,而是作者“心闲”,只有“心闲”之人方能体验山之“幽寂”,然而就在月出的一刹那山鸟被惊而鸣吗?其实就是作者自己惊异于对生命的洞见,所以置身幽静的深山之中才能倾听得到春涧中的阵阵鸟鸣,此时的鸟鸣或许可以直接阐释为生命的阵阵天籁,那种同归于静寂之中而意识到的无处不在的悠远而清晰的生命意识。《竹棺里》中的诗句“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之中的“来”字正是作者在刹那之间洞见了幽篁深竹之中的无限生机,所以刚才停留于强烈自我存在感之中的诗人如此形容看见月亮的那一瞬间,那一刹那也许就是生命的永恒。还有《栾家濑》:“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6]之中的“跳波”彷佛也获得了生命,然而一个“自”字又让其充满了“寂”的美感,由动而静之中作者巧妙揭示了自然的奥妙,而本来具有生命的白鹭则由静态的美之中突然转为动态的呈现,由静而动之中鲜活的生机充溢其间。《临湖亭》中的最末一句“四面芙蓉开”那种生命意识已经蔓延开来转而无穷无尽;再到《华子冈》中的“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上下华子冈,惆怅情何极”,[6]此时作者不但惊异于体察到的生命意境,而且陷入了更为深广的思索里面。以动寓静而更静,更能揭示生命的原本状态;以静衬动而更显出生命的无限,在王维《辋川集》的动静辩证关系之中包涵了作者对于生命“寂”的本质的独特体验,更在这种体验之中洞见了无限生命之本身,达到了予以佛理沾溉的王维山林诗之作的至高境界。也只有那静心于“寂”而发现自身强烈的存在意识,从而俯察周围世界的诗人才能洞见“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以及“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逶迤南川水,明灭青林端”这些光影色彩悄然变化的瞬间而充分意识到大自然的运行无息,万物与之同化的的生命气象。由“净”而“秀”的环境审视而归于“寂”的本质体悟然而又不走向“虚无”“凄寒”的死境,可以说王维对于无处不在的生机与自然真谛的洞见是其山林诗最核心的内在,后人学习王维摹写景物尚可但境界终不可及盖于此最为关联。

四、结语

综上所述,归于“寂”的生命状态本质然而又能在“寂”的生命状态之中流淌活泊泊的生命意识,最终在“秀”而“净”的静态画面的美感中呈现,这是王维山林诗高于普通玄理诗或是禅理诗的地方,也是普通的模山范水之作不能与之相比的独特艺术魅力。王维《辋川集》中对于其隐居期间自身存在意识的体悟,对于生命意识的关照与盛唐之中的追寻历史空间感中的悲剧意识的边塞诗一道构筑了盛唐诗歌中最美的两道风景,最好的诠释了唐人的丰神独绝的情韵,也大大扩充了五绝作为体制短小的体裁但可以包含无限内蕴的艺术魅力。这正是王维诗歌被后世称颂的根本原因所在。

[1]〔宋〕许顗.许彦周诗话[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

[2]〔明〕高棅.唐诗品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3]〔明〕胡应麟.诗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4]张清华.王维年谱[M].上海:学林出版社,1988.

[5]杨军.王维诗文系年[J].天津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83,(4).

[6]陈铁民.王维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7.

[7]〔唐〕柳宗元.柳宗元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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