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工媒介再现的双重悖论

2013-08-15 00:51李名亮
关键词:污名议题市民

李名亮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自20世纪后十年“民工潮”产生起始,农民工议题在媒体上就保持着相当的热度。葛洛斯(Larry Gross)提出,媒体在新闻生产过程中对客观世界的再现受到多种因素影响,实质是在创造或生产另一个象征真实;并且,媒体的再现赋予各种群体不同的可见性和权力,或者说,媒体中的再现即是一种权力。[1]虽然媒体可能潜在地赋予弱势群体正面的可见性,而且让他们从被隐形或负面描述所导致的压迫中解放出来,但这种再现的方式往往充满了偏差,而且只反映了强势阶层或精英分子的兴趣。就农民工处在一个社会弱势群体的角度而言,媒体的高报道率确实增加了农民工的社会可见性。然而,可见度的增加,是否意味着农民工已在媒体上取得了主体性,获得了相关权力?本文透过农民工媒体呈现的繁荣假象,从媒体的标签化符号互动和议题呈现的主体“非在场”两种路径层面,梳理、补充前人成果,分析媒体是如何践行对农民工群体的扭曲再现的;并揭示农民工媒体再现的双重吊诡:一是农民工媒体再现的增加未能相应提升农民工的媒体权力;一是媒体关怀的良好动机与实际再现扭曲效果的冲突;进而基于路径悖论的追索,分析扭曲再现的深刻影响与形成根源,回答“农民工的媒体权力和主体性能否借媒体再现而获得?”这个疑问。

一 多重标签下的污名强化

“污名化”甚或“妖魔化”,是研究者描述农民工媒体再现扭曲性质,相比较于偏见、歧视等更为严重、也更为形象的概念;与“标签”一样,两个概念均借鉴自社会学。发生在城市市民和流入城市的农民工两个社会群体之间的、用“不堪”的词语专门“指代”农民工这个社会群体、并使偏见逐渐成为社会对农民工主流评价的过程,就是农民工的污名化进程。在农民工污名化过程中,处于强势且施加污名的一方,最常用的一种策略即是“贴标签”。媒介与农民工的污名化进程有着不置可否的关联,往往就是标签的制造源头。媒介加诸农民工群体之上的主要有以下三类标签:

1.强调身份与称谓,渲染农民工城乡边缘人的地位;突出农民工与城市居民之间的对比反差,从行为礼貌、道德水平等方面给农民工贴上贬义的标签,从而反衬市民阶层“文明”、“讲道理”,突出其优越感。本文统计了《新民晚报》2007年1月1日-2012年12月31日关于农民工称谓的文章篇数,可以看出,“外来务工人员”这个中性词语出现的次数虽然在近几年呈上升趋势(94-173篇),但仍远远少于“农民工或民工”(402-580篇)。而关于农民工与城市人之间冲突和矛盾的新闻屡见不鲜,农民工抢劫、偷盗、影响城市形象等社会新闻经常诉诸报端。

2.卑贱与异端,是农民工污名化的一般镜像。通过对标签的识别,可以粗略地勾勒出媒体污名化的一般图景。媒介负有建设和谐社会的舆论引导使命,我们当然不能指责其对农民工群体有妖魔化的主观故意和组织行为,但如指向杀人、偷盗、欺骗、强奸、抢劫、讹诈、械斗等违法犯罪行为的报道,如《6民工洗劫金库97万元》等,确有妖魔化的趋向。更多的是有一般污名性质,渲染农民工卑贱与异端特质的标签。一是“肮脏”、“没素质”、“不文明”这些指向外貌与举止的标签,如《一群民工当道“裸睡”》中“只穿1条内裤的建筑工人”。二是“粗野”、“蛮横无理”、“不遵守城市的规范”等指向日常行为层面的标签,如《谁也甭走》中“满嘴喷污的打工仔”。三是一般小偷小摸等违纪、违法指向人格品质与道德水准的标签,如《天价葡萄案》的“馋嘴民工”。四是平庸无能、无知、可笑等指向能力智力的标签,如《交警下厂教外来工过马路》中外来工似乎愚笨到“不会过马路”;五是某些戏剧化的,以奇异、惊悚为卖点的标签,如“跳楼秀式的无理取闹”、“看黄色录影”、“神经错乱的民工”等,它们对应了“愚昧”、“精神疾病”、“性压抑”等怪异特质。[2]

3.弱者与沐恩者。农民工等弱势群体是党和政府重点关怀、扶持的对象,因此,媒体为发扬人文关怀精神,对农民工的“关爱”、“温暖”等新闻题材也就成为常见的选择。遗憾的是,在这种报道中,农民工一般作为政府作为的客体出现,即作为被关怀、被帮助的弱者和“沐恩者”而存在,如《解救被困民工》《市长两问有无拖欠工资》等。据统计,在“以农民工为主角的个体事件”报道中,“受侮辱与损害者”这一形象类型的比重为48.8%,接近全部形象类型的半数。[3]而“政府应对农民工问题的措施与成效”和“营造社会互助和谐的氛围”这两个角度的报道数量就占据了《人民日报》同时期农民工报道总数的76%。[4]

高夫曼(E.Goffman)将污名界定为“一种身以为耻的属性(attribute)”,但他认为,并非此属性本身造成污名,污名是“属性与刻板印象之间的一种特殊关系”。[5]媒体对农民工群体扭曲再现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深化和渲染农民工负面形象,强化其身份属性与刻板印象相连关系的过程。一个标签,最初可能只与某群体中的个体(个别素质较低的农民工)相连,随后,这一标签可能被更多人接受用来指称某一特殊的群体(农民工)。而媒介借助自身强大的话语权,通过带有指向性的污名化言语来制造标签。并将标签向大众散播以引起更多人对这些标签的共鸣和呼应。这些标签反映的“肮脏、卑贱、弱者”等特质,经由媒介的培养功能发挥作用,就会被确认为农民工的固有本性,最终形成大众对农民工根深蒂固的歧视与偏见。

二 “非在场”的议题中心

农民工当然是媒体议题的中心,但似乎又游离于议题之外。在对卷入农民工议题的主体呈现与形象塑造中,在对农民工社会处境的披露中,都有着具体的体现。

首先,政府才是议题设置的主导者,也是报道的表演主角。为了完成政治权力的宣传任务,并规避可能的风险,媒体往往采取政府的立场看待农民工议题。李红涛对三份报纸一年内的报道作抽样内容分析发现,[3]就报道对象而言,以农民工为对象的新闻占总体报道的48%;政府居次,占总体的40.2%。而在报道内容方面,有约3/4的内容集中在了政府作为(占39.2%)和农民工个体事件(占36.4%)的报道上。也就是说,看起来,农民工和政府均是媒体聚焦的重点。只是,农民工报道成为突出政府工作成绩的道具。

另外,如《上海:民工子弟获赠4万余双鞋》等类似报道也并不鲜见,这说明一些企业及企业家,也乐于成为农民工话语的议题设置者和主角,借助对农民工的关怀和慈善举动,彰显自身的社会责任感和善心。

在这些宣传意味浓厚的报道中,有的是政府和企业爱心的苍白的张扬,却似乎没有农民工的话语空间和生动的形象展现;或者说,农民工在新闻报道中是被虚化、空壳化地存在着。

其次,市民阶层既是议题的另一主角,又是议题的围观者。一是媒体及其从业人员立足于市民阶层,习惯于采取狭隘的城市立场和视角,不自觉地拥有强势、优越心理。因此在新闻的叙述与评论中,言辞缺乏一些人性关怀,态度有时居高临下。即使是一些表达良善和伸张正义的新闻,也因此而变了味道。二是媒体并不关注农民工的社会处境的整体、全面报道;喜欢以市民趣味罗织新闻,报道流于低级媚俗和浅表化;深层次的制度反映的报道更为不足。如反映生存状态的农民工社会处境的报道,仅占到9.8%。本文统计发现,2011年《新民晚报》以满足城市社会的庸俗趣味为视角的农民工报道占到了农民工报道总数的55%,从农民工的视角描述农民工真实生存现状及问题的报道仅占了18%。

第三,媒体易于将农民工的弱势社会处境简化为经济和工作环境,并将农民工塑造为“经济利益被侵害”的“弱势群体”。在所有单项的社会处境报道中,经济利益侵害状况占到近一半,为45.3%,而恶劣工作环境的报道次之,占有15.1%的比例。也就是说,农民工的弱势被高度集中于经济处境方面;其利益诉求简化为经济利益。这种聚焦,成功地将农民工面临的主要困境引向其与雇主的矛盾,而遮蔽了另外的多重(如政府、市民等)冲突,从而忽视了对农民工政治权利、社会权利等的关注。

媒体以上种种避实就虚、避重就轻的报道宗旨,必然忽略了农民工的自我感受,把农民工塑造成了一种毫无劳动价值、渴望别人帮助的浅表化和单一化的“弱者”形象,无法还原农民工真实、复杂和多元的生存状态。另外,这种貌似关怀下的负面情绪、意识的暗示培养,可能会削弱农民工的创造性、积极性和主人翁意识,使农民工承认并强化夸大自身的“沐恩者”形象。最终,媒介以间接的方式完成了对农民工污名化的再次实践。

农民工议题理应以农民工为中心,呈现他们的整体形象,表达他们的利益和心声。其他主体如政府、市民、公司企业、雇主等,都是因为与其发生关系而进入议题的范围,因而不能喧宾夺主。遗憾的是,农民工现身媒体的最大资本却是其特定身份和遭遇,他们凭此为媒体提供了大量话题,而自身对议题的影响和积极的塑造能力却相当薄弱。大多时候,“他们是不在场的,是游离的,他们总是在被看、被讨论、被塑造,而这种看、讨论和塑造又似乎离他们很遥远,”[3]种种与农民工利益密切相关的议题,却似乎与其无关,更与其本身的积极主动的参与无关,这就是农民工在新闻场中的尴尬地位。

三 双重吊诡及其影响揭示

通过对两种路径的梳理和分析,可以发现,媒体主要通过标签策略、对议题主体的逐离、议题内容的选择偏向以及强化农民工与市民之间反差等策略,实践其对农民工群体的污名化、扭曲化再现。本文的目标不仅在于揭示媒体的偏颇及其悖论,更在于采取媒介批评和人文批判的学术取向,分析其深刻的社会影响,追溯其形成根源。

我们不能否认,政府和社会主流人群抱有关怀、支持农民工群体的良好用心;媒体也经常发表以人文关怀农民工为主题的报道,试图营造一种积极、和谐的传媒语境。但是,媒体受政治权力和商业逻辑钳制的不由自主,会体现在媒体的各种话语生产实践中,最终也会体现在农民工议题的议程设置和话语表达中。此时,媒介再现的双重吊诡就开始浮现出来。

1.媒体再现与话语权力的背离

吊诡之一是,一方面是农民工媒体再现的增加;一方面是农民工的自主话语权力并未能相应提升,可以说仍处于缺失状态。

我们当然希望媒体对农民工的再现成为一种平权的力量,如能够赋予农民工正面可见度、全面真实的形象以及某种程度的话语权和影响力;逐渐转化市民对农民工群体的看法,澄清误解,打造新的认同;进而松动城市与市民的话语特权,并有助于推动其政治和社会主体地位的提升。

然而,虽然可见度在某种程度上被赋予了权力,但同时也为既存的控制技术所捕获,并可能在进一步巩固着市民社会的规训。也就是说,我们不能完全否认,农民工的可见度增加,已对农民工的主体性有所提升,对主流阶层的特权有所撼动,可以被认为是一个迈向阶层平权的开端。但从另一层面来看,裨益仍是有限的。因为,农民工群体并未因此而获得较大的文化接受度,因此而增强了自身的力量和自由,而仍可能只是流于市民社会所操弄的一个对象。

不论是政治社会或市民社会,诉求在媒体的有效呈现,需要有一些基本条件:如有表达自己的经验和知识;运用集体的智慧和力量来为自己争取权益;一些有机知识分子愿意为其创造或引用各项的知识域,并运用相当多元的策略,来代言其诉求。遗憾的是,虽然不断地“被”见诸报端,农民工群体却仍没有获得这些有利于自身正面再现的基本条件,来和政府、企业、市民等主体的话语特权展开博弈。

总之,农民工群体既未能获得有利条件,也还没有自主的意识和主动的姿态,借助媒体对自身的再现契机,采用合适的媒体权力策略,向社会展现全面、真实的形象;更未能借助媒体的丰富报道,拓展自身原本稀缺的媒介表达领地,增强自身原本微弱的话语权力,改变普遍的失语状态。从表面上看,有没有话语权是指一个群体能不能说自己想说的话,而根据葛洛斯的观点,抵抗主流媒体霸权最有效的形式是“让我们说出我们自己,”[1]或者说,能否说出自己的实质,是该群体在社会上能否有效地维护自己正当权益的重要标志。

2.关怀的虚空

吊诡之二是动机与效果背离。一方面,媒体代表政府和社会主流人群,对农民工群体寄予了大量的人文关注和关怀,不仅增加了农民工群体的再现,更努力为他们的合法权益呼吁;另一方面,有意无意的偏见、歧视和冷漠,却顽固地隐藏在大量报道之后,为此,媒体也一直承受着社会对其污名化农民工群体的批判。

农民工群体流动于城市与乡村之间,有着独特的生存处境、亚文化遗留,占有有限城市资源又被排斥在城市居民之外,冲击了原本凝固化的城市与乡村的二元社会的社会结构。因此,有一些学者将其作超脱市民体制的人群三元归类。[6]

农民肮脏、愚昧和穷困,却又纯朴、敦厚与善良,这样的刻板印象存在已久,已成为市民社会的客观历史。现在,市民和农民,两个原本生活在区隔的平行空间、少有来往的阶层,因为快速的城市化进程,而置身于同一城市空间中。农民原本在媒体和艺术作品中呈现的朴实善良的品性,随着不可避免的碰撞与摩擦,随着对城市公共资源的共享和争夺,在市民心中逐渐烟消云散。此时,作为第三类人群,在市民的观念中,他们不是有正常行为方式的城市市民,仍没有达到市民的素质,而是麻烦的、卑贱和异端的外来者。

就媒体再现的观点而言,媒体往往是受到城市与市民中心论思想的影响,以致媒体再现农民工议题的过程中,常常忽略农民工群体的复杂、多样和鲜活,而以一种化约成“不正常态”的角度来呈现农民工群体的形象,因此也就非常容易将农民工标签化及污名化。虽然不同媒体、不同报道在技术性层次上有所差异,但大致来说是在复制已成刻板印象的“客观事实”;不仅如此,还在逐渐增加着新的元素。在一篇篇类似的报道中,客观、主观、象征三种真实互相增强、支援,农民工的污名特质的真实性效果得以被确认与再复制。

另外,媒体对农民工的再现可以创造某种特定的兴奋感。在市民与政府议题平凡无奇而且无聊的趋势下,农民工议题所发挥的调节作用,却刚好可以复生和活化市民、政府过度与消耗殆尽的再现。直白地说,农民工人数众多,本身的特质内含有新闻价值,政府构建和谐社会的目标,等等因素,激励着媒体把农民工当成一个标签,四处与各种议题联结,来创造另一个新闻价值,或是增加新闻耸动性。最终,在客观效果上为农民工贴上了各种污名标签。如《月薪八千农民工为追女友 拿银行卡当刀实施抢劫》这篇报道,导语是“一个月薪上万的农民工,半夜三更拿着‘银行卡’当刀抢劫钱财,他的目的很‘矫情’,为了追回前女友。昨日,这名‘痴情’的农民工被重庆市大渡口警方成功抓获。”这一篇报道,可以说集中了贴标签进行污名化的基本策略:消隐个体,强调其所属群体身份;“月薪上万”、“拿银行卡当刀”等新奇与搞笑情节下,突出农民工的装富、抢劫等愚昧行为;而“矫情”、“痴情”的调侃,也在透出某种不屑与嘲讽。

而媒体对农民工“沐恩者”、“需救助的弱者”等形象连篇累牍地报道和宣扬,在受困的语境中,最初的宗旨必然会发生变化;报道已成为一个载体,承载着政府政绩和政德,承担着市民和企业的良善与仁心。因此,这种报道是一种自上而下的、俯视角度的关怀,摆脱不了“贴标签”、农民工“非在场”的宣传实质,有“伪人文关怀”之嫌。

国家统计局今年5月27日发布《2012年全国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显示,[7]2012年中国农民工总量达到2.6亿人;近几年,得益于劳动力市场的旺盛需求,农民工年均收入增加明显。但《报告》也显示,由于户籍制度与农民工政策没有根本改变,农民工的诸多权利尚未得到有效保障,尤其是住房、医疗、子女教育等问题改善不明显。这显示出农民工融入城市还需翻越层层制度障碍。对农民工的媒体再现,本应可视为社会进步、农民工权利提升的一种表现;在很大程度上,这种再现本应有助于推动社会平权的进步。遗憾的是,当我们反思对农民工社会处境的媒体再现时,还是能够发现:一是农民工有意无意间被污名化;二是处于被关怀、被表达与被代言的地位;三是处于被消费形象的状态。

总而言之,农民工没有争取到发言权和形象建构权,不能作为一个有着自己正当利益诉求的社会群体进行理直气壮的自主表达,依旧处于一个边缘的位置。此时,政府和媒体对农民工的人文关怀,实质上只能处于效果虚空的状态。

3.人群的撕裂与社会断层

按照格伯纳的培养理论,媒体所提示的“象征性现实”会在不知不觉中制约人们对现实的认知。媒体对农民工形象的污名构建,扭曲了城市受众对农民工群体形象的认知,扩大并强化了市民对农民工的刻板印象,也在巩固着市民的优越和特权。而农民工未能借助这种对自身的再现,获得自主的话语权与形象塑造权。既然他们无法客观、全面、真实地呈现自我,也就不能有效抵抗媒体的扭曲和负面传播偏向。

媒体对农民工污名的再现,确实会对市民受众产生真实效果,让一些原本就存在的不良印象,不断地放大和强化。这不仅会使市民对农民工产生某种厌恶和嫌弃感,甚至会形成一种无可言状的情感,这种情感就是对农民工非理性的感到害怕和恐惧的负向态度。市民因为未能真切地融入他们的生活,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在传播媒介的污名渲染下,就出现了莫名的害怕感,表现出一些非理性的行为。对许多市民而言,如果说因为生活在同一空间,与农民工的接触无可避免的话,那么,具有情感色彩的交往是相当受到排斥的。

不仅如此,符号互动理论认为,自我是人们在与他人互动的过程中获得的,就好像他人是一面镜子,我们从他人那里认识自己。换句话说,在某种程度上,媒介所设定的污名化形象会成为农民工对自己印象的定位。他们会不自主地强化这种被标签的形象和行为,并将其作为行为标准,从而使媒体宣扬的刻板印象恶化为一种“自行应验的预言”。

同时,非理性的对农民工的害怕感和厌恶感,并不只会出现在城市市民和管理者身上,也可能出现在农民工对自己的认同上,这是一种自我污名化。2013年6月的武汉,一位农民工吃力地背着受伤的工友就医,路并不近。一路上,他们一再婉拒一位开车市民带他们一程的好意,理由是“身上汗多灰多,怕弄脏了车垫”。这种对市民善意的一再拒绝,可以理解为懂事、体贴,让人感动;但也隐隐透露在媒体的培养下,农民工群体心底产生的一种内在的害怕感。这种情感往往会导致自我疏离、自我厌恶,甚至自怨自怜下的厌世,其实颇让人心酸。农民工可能否认自己的身份,对其他同伴也采取不信任态度,对市民更是有疏离疏远、敌对情绪。这样的内化,其实就是对农民工边缘化所产生的规训效果。而媒体对农民工的污名再现正是创造这个规训效果的帮凶。

总之,媒体的非理性呈现,以及农民工对自身被扭曲形象的自主放大,将加剧农民工这一群体与其他人群的分离,最终造成人群的“撕裂”和社会的“断层”,[8]也影响着社会的和谐与稳定。

4.根源:媒体双重旨趣的反映

关于媒体扭曲再现的原因,学者们的观点集中在:媒介编码与受众解码无意识之下的参与;媒体社会责任的失位;媒体从业者新闻专业主义的缺失等。他们据此提出以理性的新闻价值观、新闻专业主义和人文关怀精神来修正。[9]这些观点集中于媒体自身,避开了深入的系统性检讨。但是,我们显然不能仅仅归咎于媒体的短视或专业精神的欠缺,而是需要把农民工议题放置到政治权力、经济资本、媒体属性、社会群体文化(目前市民代表强势阶层、既得利益阶层的利益和价值观)等力量制约的新闻场中给予观察。

媒体偏见和再现悖论,显然是媒体的双重旨趣(意识形态宣传功能和广告商重视的市民媒介消费趣味)的直接反映。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就媒体的不由自主这个思考点而言,媒体对农民工议题的关注,只能采用政府逻辑,完成媒体的宣传使命;只能采用城市视角,迎合市民趣味,分隔人群以显示市民优越感。但如深入探究,我们也无法否认,再现的悖论镜像着农民工社会地位和生存状态,实质是社会分层下群体排斥和政府关怀落空的混合产物。

要使媒体对农民工群体社会处境的再现趋向比较理想的状态,农民工的全面利益和权利,包括政治权利、社会权利以及涵盖经济利益和社会生活的各种需求,都理应得到充分的表达。更重要的是,社会的表达体制要能够支持媒体,鼓励媒体赋予农民工更主动、更积极的传播权利,拓展农民工自主表达的渠道与可能性。这样,农民工的表达才能从被代言状态转为自主表达,而不再是被关怀的结果。

四 结语

本文以媒体“再现”社会真实效果这样的一个论点,来探讨媒体再现一方面赋予了农民工群体可见度,另一方面却也操控和强化了农民工污名,却仍没有能够赋予他们自主的表达权利。当然,研究的目标取向,并不单只是想展现与控诉媒体对农民工报道的偏颇,只是惋惜政府关怀的落空,也是希望通过对媒体再现路径和策略的细致梳理,提出一个思考的方向:即媒体的报道是当代社会阶层流动控制意识及巩固市民传统特权的重要机制。也就是说,媒体的报道并不仅仅反映社会的现况,而是“再现”了另一种象征事实,在这样的过程中,媒体报道的产制事实上是受到既定的社会制度或规范所影响的,因此其报道有可能又再度巩固了违反社会公平需求的体制。

[1]Jennifer Harding.Sex Act:Practices Femininity and Masculinity[M].林秀丽,译.中国台北:韦伯出版社,2000:59-61.

[2]李红涛,乔同舟.污名化与贴标签:农民工群体的媒介形象[J/OL]《二十一世纪》网络版(http://www.cuhk.edu.hk/ics/21c)第四十期,香港中文大学,2005年7月31日.

[3]乔同舟,李红涛.农民工社会处境的再现:一个弱势群体的媒体投影[J].新闻大学,2005冬:35.

[4]孙正好.有关农民工报道的议题分析—以人民日报2000-2010年的报道为例[J].青年记者,2011(4):8.

[5]郭明旭.一个双重吊诡:媒体再现和同志污名[J/OL].网路社会学通讯期刊,第22期,2002年4月15日,http://mail.nhu.edu.tw/~society/e-j/22/22-09.htm0.

[6]李 强.农民工与社会分层[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36-37.

[7]人民日报海外版.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显示:收入提升快,权利改善慢[N/OL].2013年05月28日.新华网http://news.xinhuanet.com/fortune/2013 - 05/28/c_124772346.htm.

[8]孙立平.城乡之间的新二元结构与农民工的流动[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155-156.

[9]陈文高.当前农民工媒介镜像批判[J].学术交流,2007(5):135-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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