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周梦蝶诗中的道家美学——以《逍遥游》、《六月》为例

2013-08-15 00:49台湾林明理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逍遥游梦蝶庄子

(台湾)林明理

周梦蝶(1921.12.29 -),本名周起述,河南淅川人。童年失怙,个性沉静且独善其身。自幼熟读古典诗文,曾就读开封师范、宛西乡村师范学校,因战乱,中途辍学。随军来台时,家乡遗有发妻和二子一女。1952年开始在报上发表诗作。15岁时,偷偷替自己取笔名为“梦蝶”,源自庄周梦蝶,表示对自由的无限向往。自军中退伍,加入“蓝星诗社”;后又于1959年起在台北市著名的明星咖啡厅门前摆书摊度日,长达21年。出版的第一部诗集《孤独国》,被选为“台湾文学经典”。1962年开始有与佛禅和庄子共融的倾向,常默坐书摊前,成为市景一隅,晚年似苦行僧般,过着几近孤隐的生活。

1980年,美国Orientations杂志记者专访于他,并以古希腊时期代神发布神谕的Oracle为喻,撰文称许他为“厦门街上的先知”(Oracle on Amoy Street)。同年因胃溃疡开刀,以致歇业。曾获台湾新诗特别奖、笠诗社诗创作奖、文学成就奖、艺术贡献奖等。著有《孤独国》、《还魂草》、《周梦蝶世纪诗选》、《约会》、《十三朵白菊花》、《周梦蝶诗文集》等。他对作品的要求相当高,常透过虚实相生等方法使读者的视觉与感知达到平衡。画面空灵纯净,并以自我灵魂为起点,引禅意入诗,这是对庄子道家美学思想的艺术实践。

一、《逍遥游》与忘我美学

《庄子》中不乏“超以象外”与具备诗意想象的画面,它强调“虚”与“实”需时时体现,虽然它们在概念上是相对立的。而在周梦蝶的创作中,他在传达对天地自然的感受时,选择的语言则超越了拘泥于物象的阶段,直入司空图在《诗品》中提出的“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离形得似”的境界。正是这种“超以象外”的创作方法,才能“得其环中”,从而达到庄子美学中永恒追求的至极表现。如今,周梦蝶的诗是华人文学宝库中的奇葩,单从画面形式的表层意义上看,常体现出以诗人自己的美学素养来启迪观众的思维,藉以使读者享受审美愉悦的特点。

庄子生于战乱之世,认为道的性质即自然,它是虚无和永恒的,是一种心灵与精神的境界,也是万物与生命之美产生和存在的本原。他在《至乐》中说,“人之生也,与忧俱生”,这就是庄子出于苦难而能超越苦难的生活美学。如同庄周,周梦蝶也在思考在具体的物象与抽象之中,实现美与真的和谐统一,他接受《庄子·刻意》之说:“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常透过对自然的细腻观察,去了解美、寻找美、体悟美,从而使自己能够减少痛苦,忘怀得失。也就是说,周梦蝶将体道作为一种自我修养,强烈的生命精神、淡泊的诗性和特有的直觉性,使他能处于清静无为的境界中得以体验天籁、地籁、人籁等万殊声音。其目的是为追求一种宇宙精神,追求物我相融的心态;又或许,也只有在自然的静默中才是他对神圣感觉的最好回应。

然而,道家物我俱忘的思想也影响周梦蝶甚深。在创作理念上,他看到了《庄子》的深刻本质,对现象世界的超越,亦必然是推动其诗艺发展的根本动力。按庄子所言,道不仅存在于客观世界中,更存在于得道者的心中。于是,周梦蝶也以诗寻求心灵的解脱为对策,在虚静、孤寂而自由的生活中,创作出佳作《逍遥游》。他将道赋予了强烈的审美特征,首先,题下先引《庄子·逍遥游》: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

其全诗如下:

绝尘而逸。回眸处/乱云翻白,波涛千起;/无边与苍茫与空旷/展笑着如回响/遗落于我踪影的有无中。

从冷冷的北溟来/我的长背与长爪/犹滞留看昨夜的濡湿;/梦终有醒时——/阴霾拨开,是百尺雷啸。

昨日已沉陷了,/甚至鲛人的雪泪也滴干了;/飞跃啊,我心在高寒/高寒是大化的眼神/我是那眼神没遮拦的一瞬。

不是追寻,必须追寻/不是超越,必须超越——/云倦了,有风扶着/风倦了,有海托着/海倦了呢?堤倦了呢?

以飞为归止的/仍须归止于飞。/世界在我翅上/一如历历星河之在我胆边/浩浩天籁之出我胁下……①

从题下引言开篇写景,细味却不只是简单写景,同时还速写出诗人的主观感受原是渴求逍遥,即着重视觉意象,藉由自喻为鲲鹏的飘逸身影而给人以于空静中传出动荡的波涛、平淡中透出幽深而自在的印象。在诗人回眸处,看似写眼前苍茫与空旷之景,其实是把他的孤独写尽了——如同那鹏鸟高飞远去,直至无影无踪。而那展笑着如回响、造成悬疑落合的效果,正是情思所在。诗人开始回想起自己从彼岸跨海而来,“我的长背与长爪”,纯然是鲲鹏的神奇英姿;“阴霾拨开,是百尺雷啸”的遄飞气势,用夸张比喻,逸想自己生命中曾经有过濡湿的泪光、在饱经丧乱之后随之而来的凄清与无可奈何的愁闷,使诗人陷入一个不可预知的阴霾,直到梦醒时,那羁旅他乡、欲归未得的愁思方获得片刻宁静。

第三段,诗人继以拟人手法,描摹“鲛人的雪泪”已滴干的“善等待”与“我是那眼神没遮拦的一瞬”的“爱凝望”,鲜明地塑造出诗中艺术形象翘首盼望故乡与爱人的痴情。诗行至第四段,已去掉了“沉郁顿挫”的尾巴,透过移觉把视觉印象转换为听觉,呈现一种迷离忧伤的意绪。然而,“不是超越,必须超越──”,这远近交错的情感,能精妙传神地烘托出一线“萧散自然”的生机,而让诗的传意活动无碍自发地显现。其深含之意则暗示大化之中,已无过往的责难与忏悔,转而渴望追求完全摆脱尘世之累的宁静心境。在频频提问中,怎不动人心眼而启遥念之思!诗至此,连接成不息的音韵与节奏,把“不是追寻,必须追寻”的爱整个流泻出来,有一种浑然无雕饰的清新之美。到了最后一段,“以飞为归止的/仍须归止于飞”为全诗展现了诗人艺术自觉追求的目标——超以象外,甚而想达到“世界在我翅上”的那种无限壮阔的天境。于是,诗人从有言、具象可感知的艺术空间,慢慢升华到“一如历历星河之在我胆边/浩浩天籁之出我胁下”的忘我境界。思念至此已是彻底的形象化了。

二、《六月》的诗境与道美

要阅读周梦蝶诗的唯美意蕴,就得借重庄子美学的智识。《庄子·天道》说:“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这体现在周梦蝶的诗风上,就是抒情朴真。其实朴就是淡雅,淡就是朴,就是自然;也正因为心系乡土的深厚情结,致使诗人的不少作品充满了思辨的色彩。在他的诗中,有时虽因形象发展出现以末段接回首段的“回旋书写”手法,似有趋于悲伤之势,但通常到最后总能见到曙光、体现出诗人对美好事物的向往。

由道出发的庄子美学自然也是“无言”的美学——“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知北游》)。然而,这种最高境界的美,如同《庄子·外物》所言“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意指诗歌之美,不仅在有尽之言,尤在“无声胜有声”或“无穷之意”的层面。道家的美学思想,也同样深深影响着周梦蝶的思维方式及对生命哲学的把握。其中,庄子审美自由论集中体现在“神游”理论上,主要宗旨是,要实现对客观世界的超越,“心游”才是最重要的。它需要想象,让精神在超越时空的宇宙中无拘无束地逍遥。这与前诗《逍遥游》中感觉的觉醒具有关联性。庄子在《逍遥游》中,构想了无功、无名、无我的神人、圣人、至人,又使他们成为他人生审美的对象——人融合于自然。也正是这个深刻思考,再度让周梦蝶注入了全部思想、情绪,“绽放”语言的花朵,而成为一个渊深的哲人。再从他的另一首早年之作《六月》,可以清楚地看到诗人欲解脱这形体束缚的庄蝶意象。一首诗的形神、平奇、隐显等,是否能构成统一和谐的艺术整体,关系着诗之所以优劣的主因,而从这首诗中也得到了最佳证明:

蘧然醒来

缤纷的花雨打得我的影子好湿!

是梦?是真?

面对珊瑚礁下覆舟的今夕。

一粒舍利等于多少坚忍?世尊

你的心很亮,而六月的心很暖──

我有几个六月?

我将如何安放我的固执?

在你与六月之间。

据说蛇的血脉是没有年龄的!

纵使你铸永夜为秋,永夜为冬

纵使黑暗挖去自己的眼睛……

蛇知道:它仍能自水里喊出火的消息。

死亡在我掌上旋舞

一个蹉跌,她流星般落下

我欲翻身拾起再拼圆

虹断霞飞,她已纷纷化为蝴蝶。

[附注]释迦既卒,焚其身,得骨

子累万,光莹如五色珠,捣之不碎。名

曰舍利子。②

纵观此诗,气韵生动,深远难尽。一开始,诗人描绘的就是他在创作时所进入的物我相融、物我统一的境界。其思想核心则是讲现实世界的“空”与超现实世界的“真如”。若就诗的结构而言,首先从听觉起笔,花雨成全诗的底色,凸出诗人孤独的身影、珊瑚礁、舟子这些图景;也体现了“蘧然醒来”与梦境意象的空灵与超脱尘俗之美。这与道家美学首先表现在道的朦胧美和不可捉摸的神秘极为相似,但这种神秘却给人想象的声响、一种美的享受。这些图景又像是人生幻化的庄周之蝶,是梦亦真中自我的物化,足见诗人意象经营之用心。

《庄子·齐物论》中“庄周梦蝶”: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或许周梦蝶将庄子上述具有浓重超越、形上、虚静无为等意味和特点的文境,经心灵的感受和观照,从而孕育出《六月》这首诗的背景,因而这首诗亦有庄子美学思想“觉梦如一”的观念呈现。庄周梦蝶的审美化是毋庸置疑的,周梦蝶亦是藉由梦、觉状态的不分来象征认识主体与客体即我与物界限的消融。亦即,以扬弃主体对于形躯、生死、人我之执著,进而觉知自由、超越的生命真境。

紧接着,自然又是一种道家之思了。“一粒舍利等于多少坚忍?”诗人默问着,也描写出诗人在现实矛盾冲击中造成的内心痛苦与失落。但这只是一种相对的圆(你的心很亮)与相对的寂(我有几个六月),正蕴含着诗人渴望明日的再生。诗人将“安放我的固执”,如同生命体的太阳,其沉落亦如佛僧之圆寂。此诗虽没有出现理语,但颇能彰显现代诗这一体裁特有的音韵。但在第三段,则寄托主旨于言外,其力势变化转为由痛苦而沉静、和缓,有对生命获得了悟的辨思。这里,其深层次的含义,却是以静定之心,欲解脱情爱与死永恒搏斗的主题,抵达无欲无求幸福的彼岸,恰如舟航。到了末段,“死亡在我掌上旋舞”及前两句呈现的是偏于调和性阴柔风格。后两句,则表现诗人对自我修持的疑惑与对罪恶、诱惑、欲望的恐惧,但透过梦中幻化的顿悟,在形体上诗人已把世俗之爱宗教化;同时亦含有人生必须经过痛苦的修行及磨难与血火冶炼,方能趋于永恒不灭的禅意。至此,诗人的心灵便得以自在遨游。之后,诗人的作品,也常以庄子为宗师,着力描写出一种天人合一的东方哲人智慧。

三、周梦蝶:以生命为诗的歌者

周梦蝶的一生,充满了传奇式的浪漫主义色彩。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Heidegger,1889-1976)曾说:“心境愈是自由,愈能得到美的享受。”个人以为,凡是优美的诗歌都是时代的镜子和回声,只有形象,才能给艺术以血液和呼吸。在过去的评论界,多认为周梦蝶讲究诗的形象化和多种修辞手段的运用,因而使人感到空灵逸秀,富有质感。他很少在诗中讲些大道理,而总是通过形象化的描写和语言的复杂变化来抒情。其诗的可贵之处,恰恰在于:他既能以澎湃的诗情描写命运所带来的痛苦与爱怜,也为光明的即将到来而高歌,又具有一种抑扬顿挫的节奏感以及以感情注入物象的绘画美。在周梦蝶那里,庄子美学不但体现为诗人所要表达的深层思想,同时又助其营造了一个完整的艺术世界。他总是运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使无形的变为有形,无声的变为有声,无色的使人可见,甚至把没有生命的变为有生命。其诗基调深情低吟、温婉凄美,也擅以矛盾语法或用蝴蝶、雪、火来暗示禅机。似乎自苦的诗心远离了尘世,而生活又很早就锻炼了他坚强的意志和朴实。从探求诗美来讲,不能不使人赞叹诗人的艺术匠心。

事实上,周梦蝶早期的诗受庄子影响较深。其诗表现的对生死的感悟,亦庄亦禅,是那样深邃又空濛,使人读后有一种惘然若失之感,这正是诗的魅力所在。不过他思想和精神的渊源不止于此。他对佛学、甚至《可兰经》中的哲学都用心研究过;而从小所受的古典文化的影响潜移默化地进入他灵魂深处,促其形成一种新古典的语言风貌。如《逍遥游》诗里的前几句,有宋词的顿挫与音节。所以,庄子美学是周梦蝶所寻求的精神家园。他用自己的艺术实践使得诗体获得了新的生命。这点,与道家美学的本质要求是相通的。

正如德国哲学家康德所说,凡最高的美都使人惆怅,忽忽若有所失,如羁客之思念家乡。这种思乡愁思反映在周梦蝶诗中,便是追寻精神的超越与失落情绪的并存,常直接藉由梦中或物我泯合所产生的经验,论证生命的片刻愉悦或自由精神之可得。这契合庄子美学的游世情怀,也是诗人在诗美探索上企以达到物化即主客体泯合的境界或艺术追求。从总体看,诗人晚期之作更趋于宁静、恬淡,感情转向对人生哲理的开掘;在诗的形式上,韵律感增强。本文试图运用庄子美学内涵作为现代诗《逍遥游》及《六月》的阅读策略,并尝试对文本中所透显的诗性特质和生命情调作一诠释,或可加深人们对字句多有来历、复有禅思的周梦蝶诗歌的理解。

注 释:

①参见周梦蝶《还魂草》,台北:领导出版社,1978年版,第66-67页。

②参见周梦蝶《还魂草》,台北:领导出版社,1978年版,第48-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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