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中凸显的悲剧女性——解读苏童“红粉”系列女性形象

2013-08-15 00:44原娇娇
黄冈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红粉苏童男权

原娇娇

(西华师范大学,四川南充637000)

20世纪80年代以来,先锋派小说家苏童以其睿智的思考和天才的想象拨开历史的迷雾、重建历史的想象创作出一系列女性为主角的小说,被小说界戏称为“红粉杀手”。而“苏童也自承擅写女人”[1](P1)、“喜欢以女性形象结构小说”[2]。但统观他的这类小说,却不难发现苏童笔下的女性深陷三对矛盾不可调和,“红粉”女性的悲剧命运也便不可挽回。换言之,由此三对矛盾入手,或许可以更深入地解读苏童小说的“红粉”系列女性形象。

一、个体需要与历史力量之间的矛盾

苏童笔下的“红粉”女性,很多是历史的陌路人。苏童把他笔下的女性放在一个历史空间,却并没有让她跟着时代洪流走。而更多地通过个体生命意识、多年生活环境积淀下的精神世界造成的行为习惯来构建小说,揭露其悲剧根源。对于小说“图解”历史,苏童一度感到迷茫。《妻妾成群》被评论界一致冠之为“新历史”小说,苏童也一直未置可否。他认为自己并没有“新”历史,“只是写女人在三十年代,而不是写三十年代的女人。”[3](P8)他还说:“用小说来反映历史进程是一种值得尊敬的小说意识,但事实上许多人试图把握和洞悉的历史大多是个人眼中的历史,我认为历史长河中的人几乎就是盲人,而历史是象,我们属于盲人摸象的一群人。”[4](P104)

在传统的历史题材小说中,历史是作为社会个体的人高不可攀的对象,是个人最高意义之源,皈依历史最终是实现个人价值的根本途径,同时,历史也是个人最终的归宿。但苏童笔下的女性与历史擦肩而过。《妻妾成群》中,个人与历史的关系呈现一种崭新的面貌:个人从历史的视野中走出,以个人的自在性抵抗历史的束缚,甚至,个人不再是历史的同路人,而是历史的陌路人。我们在这里看到了个人和历史分道扬镳的新图景,主人公颂莲没有成为另一个“林道静”。她对生活的选择,对生活的诠释,无一点与她所受的教育有关、与时代的洪流一致。她一直遵照着自我固有的生存意识求得生活的满足。她的个体需要和历史力量之间碰撞着。她的所作所为和她所处的大的时代背景毫无关系。《红粉》里的秋仪和小萼同样反抗着历史,抵制着革命潮流。秋仪和小萼精神上受到的妓女生活的影响远大于形式上的。苏童从人性出发,着力于捕捉人物生存环境与其固有的求生理念,他让秋仪和小萼与历史对抗着。这样两个在生活上依赖男性更在精神上认可这种靠出卖肉体过奢华生活的女人,仅仅靠政策或制度的三五个月的急速改造就想让其自食其力不大可能。在苏童笔下,生活与革命无关,生活与历史无关。生活是宿命的。

如果说颂莲和小萼秋仪与历史的对抗表现为和某种洪流或某个时代对抗的话,那么《妇女生活》中一家四代母女则是把历史凝固的表现。冷漠、自私、乖戾的品格在这四代母女的血液里沉淀。她们身上所体现出的是冷酷与病态。她们一代一代之间的母女情,同样的冰冷残忍。这是一段沉淀的历史,是凝固的时间。

无论是陈宅大院里的颂莲,还是翠红坊里走出的秋仪小萼,或者照相馆阁楼上的一家四代女人,当她们的个体需要和历史力量出现逆流的那一刻。或许是历史激浪把她们冲到了岸边,或许是她们有意无意的和历史擦肩而过。但无论因为什么,当她们以单薄的个体需要对抗整个历史力量的时候,她们的悲剧命运便形成了。

二、女性自身的苦难命运与复仇意识的矛盾

身世悲苦的人本该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可苏童笔下的女性冷酷、狠心,以报复为乐。

苏童笔下的“红粉”女性个个身世悲苦。《妻妾成群》中包括颂莲在内的妻妾,她们的全部生存意义就是求得做奴隶的机会,她们的苦难更加体现在,她们为求做奴隶的机会而不得。《红粉》里秋仪和小萼更是命运凄惨,被卖入妓院,靠出卖肉体度日。由于社会变革,她们连求得做妓女的安稳都不得。《妇女生活》中一家四代母女,被六爷玩弄的织云,无奈下嫁五龙的绮云,像猫一样的女人刘素子,酱园的老姐妹简少芬、简少贞。无不孤,凄,悲,惨。

受苦的女人本应该有一颗慈悲怜悯的心。应该同情弱小者,应该体贴同类,更应该相互团结和睦来对抗或者推翻她们的统治者男性的。可是苏童笔下的女性没有这样宽容大度的心。她们个个刚烈、偏执、阴鸷、暴力、自私、凶残,而且,她们把这些病态的伎俩施加到自己的同类身上。她们报复着,可她们的复仇意识没有施展到她们的压榨者男性身上。反而将指爪对准了自己的同类或者更弱小者。她们的复仇意识强烈地表现在对同类的残杀上。可以说,不用男性去奴役她们,她们自己就处在一种互奴状态了。

《妻妾成群》里颂莲一行五人机关算尽,手段使完,不是去对付陈佐千或是封建男权制度,而是为了争夺对男性的依附权。这一切,并不仅仅是作为这群女性的主宰者陈佐千给的,更多的是这些妻妾自相残杀的结果。

《红粉》里边的翠红坊妓女秋仪和小萼,本是一对贴心姐妹,甚至在妓女生涯时相互依靠,在历史对妓女的改造中互相关照,秋仪去劳改所看望小萼时那份姐妹情还那么可靠。可当两个女人面对老浦这个懦弱的男人时却反目成仇,什么患难真情、什么姐妹交情都比不过争得对男人的依附权重要。伞在车轮下发出尖锐刺耳的噼啪声,把小萼对秋仪无情无义的背叛和秋仪对小萼冷酷犀利的祝福表现的入木三分。没有男人的日子,女人之间可以成为姐妹,可男人一出现,胜过姐妹的女人却反目成仇。《红粉》中浦太太与秋仪小萼的关系是一种婆媳关系。婆媳关系本就是历史上最具传统的家庭问题,是家庭成员中最微妙,也最重要的关系。但传统的婆媳之间虽然矛盾纷呈,却也无非是一些家常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当处在男权社会,当作为媳妇的红粉女性在地位上不可避免的处于弱势时,这种矛盾无疑会加重她们的悲剧命运。《妇女生活》里的一家四代,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就是一副母女残杀图。相信再没有一个小说家可以把女人之间的争斗如此残忍地搬到读者面前。母性本是女性最伟大的特性,也是女性最本质的特性,母性也是女性在男权社会获得认可和尊重的一个重要特性。母亲身份使女人充实、完整、乃至提升。而苏童笔下的女性,则更多的表现出自己的原欲,她们身上表现出一种母性的邪恶。西蒙·波伏娃曾说:“母亲,对小孩的态度,完全取决于母亲的处境以及对此处境的反应。”也许因为苏童笔下的“红粉”女性从出场就没有一个有好处境,所以她们身上也从未有过母性伟大的光泽。母亲对子女在这里是一种冰冷、残忍、无情、自私的状态,子女对母亲又何尝不是这样。集中表现在《妇女生活》中一家四代的母女尖刻争斗上。在遇到男人时,母女之间也会变成这样针锋相对。娴的母亲、娴、芝、箫,四人中,母亲对女儿的窥视中潜藏着对自己逝去青春的叹息,母亲一律以“贱货”称呼自己的女儿,母亲一律敌视自己的女儿,女儿也一样仇视自己的母亲。当女性的斗争延伸到母女之间,当女性为男性争夺的你死我活、鱼死网破,这些女性在相互争斗中承受着自己的悲苦。男性并不是悲剧全部的制造者,她们的悲剧更多源于不能规避的人性的弱点。她们也就不可规避悲剧命运。

朱虹曾说女性形象是按照男人的想象或愿望塑造的。古今中外,众多男性作家塑造的女性形象惊人地相似。女性角色、地位与本质完全由男性操作、定位、解说,使女性一直无法挣脱男性的束缚。苏童有别于其他男性作家,他所演绎的不只是男权文化对女性的阉割,同时更多地演绎了女性自身的弱点。如她们好“趋势”,好“嫉妒”,对性的渴望,搬弄是非等。他以人性审视的目光,探究个体生命的律动,表现了在男性中心文化下女性为求得生存、求得依附而不得不具有诡诈、恶毒、乖戾和种种秘不示人的复杂心态,展示了“红粉”女子“浮在怅然之上、悲哀之下”的凄伤,展示了一个嫉妒可悲的女性生存世界。

三、对男性既鄙视又依附的矛盾

苏童笔下的女性对周围男性的态度是鄙视的,同时更是依附的。说明“红粉”女性对男性的鄙视与不屑,就不得不分析苏童笔下的男性形象。这里的男性没有任何人性的亮点。这些被女性们在表面上众星捧月、顶礼膜拜的男人,他们并非顶天立地、勇敢威武的英雄,也非风流倜傥、有学有识的才子,相反,他们低级、颓废、懦弱、无能、无担当、无责任感,甚至连性能力也丧失。在他们身上,生命力是一种萎缩状态。这也许是男权社会一极化塌陷的象征。苏童笔下的男性给人一种颓败之感。苏童笔下的男性,尊贵如帝王却不改懦弱无能(《武则天》中的高宗父子),至于市井小民,更是一副猥琐的形象。有窝囊却讲享受的老浦,有女性化的医生,有恬不知耻的理发师,鸡胸驼背的冯老五以及性能力衰退的陈佐千、性无能的飞浦等。甚至在其非“红粉”系列中塑造的男性形象也均是荒淫、糜烂、或者凶残、暴力的,如荒淫凶残的五龙,枫杨树系列里那些软弱或是荒唐的男性形象。

这样一批男人,本不值得女性去依靠,也无怪乎这帮“红粉”女性鄙视唾弃他们了。当颂莲看到父亲悲惨的死景时“没有一般女孩子莫名的怯懦和恐惧”,这或许和她的现实有关,可谁又能说这里没有对父亲懦弱的不屑呢!对陈佐千,她虽然百般奉承,千般讨好,可从骨子里却从未有过一丝尊重。她会在自己珍藏的箫找不到时对陈佐千冷笑、会拒绝陈佐千的性要求。《妇女生活》里的娴对孟老板卷款而逃的抱怨、对理发师老王的唾骂,都是鄙视男性的表现。更有说服力的是秋仪拿着钱去投靠老浦时的想法:“她想以后依托的也许是个男人,也许只是她多年积攒下来的那包金银细软。”可见在她心中老浦这个她已经投靠了的男人还没有她的金银细软来的实在。

可就这样一帮无耻、荒淫、颓败的男性,却是这群貌美的“红粉”女性必须去依靠的。如若这些男性顶天立地、勇敢威武,那或许就没有“红粉”女性悲剧化的结局了。而苏童笔下的这些女性,必须去依附这些无能的男性,因为主流社会是男权社会,她们必须去依附这些男人,才能得到些许满足。她们对男性的依附,归根到底是对男性权钱的依附和性的依附。《妻妾成群》中包括颂莲在内的一妻三妾外加一个丫鬟勾心斗角,无非是为了争得做男权奴隶的机会而已。女人对男人的依附,实质上是对男人所代表的权钱的依附。女性对男性的依附还表现在性的依附上。苏童笔下的女性打破传统女性的贞德,有自身虚荣心的意识或潜意识,更有对性的渴望。这在传统的男权社会是不被许可的。而当女性处在女性众多的空间里时,这点最基本的生存需要也得不到满足。

当女性依附男性时女性的命运已经不由自己做主了,当女性依附的男性不够理想时,女性的命运已经显示危险了,当众多女性去依靠少数男性,甚至为争得男性的依附权而斗争时女性的悲剧便形成了。

苏童笔下的“红粉”悲剧女性,造成她们悲惨命运的因素可能很多,可集中表现在她们是历史的对抗者,她们的个体需要与历史力量之间矛盾重重;更深刻的原因是女性自身的弱点,即受苦难却向同类施仇的矛盾状态;再加上外部因素,对男性或男权既不屑又强烈依附的矛盾,使得貌美的女性表现出尖刻、凶残、冷酷、自私、阴暗、病态的形象。更使得这些女性不可避免的有一个孤苦无依、非病即疯、非疯即漂、非漂即孤、非孤即亡的悲惨命运。

[1]苏童.苏童全集[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2]苏童.当代作家评论[J].2005,(4).

[3]苏童.纸上的美女——苏童随笔选[M].北京: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

[4]继红真.世纪性别[M].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

[5][法]西蒙.德.波伏娃.陶铁柱译.第二性[M].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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