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许学夷《诗源辩体》的“才力”说

2013-08-15 00:44王小溪
文艺评论 2013年8期
关键词:气象诗人诗歌

王小溪

许学夷的《诗源辩体》是明代一部集大成的诗论著作。作者在品评历代诗人及其诗作的过程中,提出了一些有特色的论诗见解,如才力、造诣、兴趣、正变、通变和大变等。其中,才力说在许学夷品评历代诗作的过程中发挥着基础性的作用。

许学夷在《诗源辩体凡例》中指出:“故必致王、杨、卢、骆始言才力。”①同时也指出了这样做的原因是:“辨体中论汉、魏、六朝诗不言才力、造诣者,汉魏虽有才而不露其才,六朝非无才而雕刻绮靡不足以骋其才。”(《诗源辩体凡例》)笔者认为许学夷的解释有两层含义。首先,许氏通过在凡例中特别指出他论诗的这一特点,是为了强调才力是他论诗、评诗人之高下的一个重要因素,希望能引起读者的注意;其次,才力虽然不是从初唐四杰起才出现,但在前朝由于种种原因,才力说这套评价体系不适用于评论初唐四杰之前的诗人、诗歌。从初唐四杰开始,在对之后的诗作和作者的品评中,才力这一概念频繁出现,这也印证了作者确实将才力作为论诗的一个重要依据。

一、对“才力”概念的辨析

在中国古代,才力的概念与现代基本相同,往往指人的才能、能力。如汉代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写到的:“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才力之誉。”②唐代诗人李白的诗句“才力犹可倚,不惭世上雄。”(《东武吟》)。梁代钟嵘在《诗品》中评陆机的诗“才高词赡,举体华美。”③上述所谓才和才力,都是指人的才能、能力。而清代散文家姚鼐对才力的定义则有不同,他认为:“夫文章之事,望见途辙,可以力求,而才力高下,必由天授。”④显然,姚鼐定义的才力是指天才、天赋等与生俱来而非后天培养的能力,这种能力的差别是生来就存在的。

首先必须指出,许学夷对于天才这一概念,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在《诗源辩体卷十八(盛唐)》第十三则中,许学夷对天才的概念进行了解释:“太白以天才胜,子美以人力胜。......然今人学子美或相类,而学太白多不相类者,盖人力可强,而天才未易及也。”(卷十八)可见,在许学夷眼中,天才是李白这样天赋凛然、才华出众的人。由于他们与生俱来的才华远非常人能及,所以其诗作往往难以模仿,更不用说超越了。这里提到的“人力”,是相对于天才而言的才力。因为许学夷明确指出:“李杜二公诗甚多,而孟浩然诗甚少。盖二公才力甚大,思无不获。”(卷十六)这表明许学夷肯定了杜甫的才力大。所以上文中与天才相比较而言的人力,实际上就是指才力。杜甫这样才力过人的诗人,其诗歌作品有时候是可以被模仿的,因为杜甫的才力是“人力”,即普通人的能力,属于人所能及的境界。所以,在许学夷看来,天才要高于人力。

同时,许学夷对才力的概念也进行了解释和厘定。“或问:‘才力本于天赋,可强致乎?’曰:‘可。譬之筋力一也,市井逐末之人,负担不逾区釜,而田野之夫,负担则一石也。盖由童而习之,强致然耳。使田野之子而从市井之人,终身岂能负一石哉?’”(卷十七)显然,从上述论述中可以看出,许学夷首先肯定了才力具有天赋的含义,即人的才能大小“本于天赋”,就是说才力是与生俱来的,且每个人的才力大小生来就存在差别。同时,他通过市井之人和田野之夫背负重物的例子肯定了才力是可以通过后天的培养而发生改变的。也就是说,许学夷将才力这一概念界定为先天天赋和后天培养的集合。这一点非常值得注意,正是由于才力与后天培养息息相关,所以,才力这一评判标准必然会与后天培养形成的一些能划分诗人高下的标准密不可分。在《诗源辩体》中,许学夷评价诗人及其作品时,才力通常与另外两个概念同时出现——造诣和兴趣。虽然三者并行出现,但才力每当用于评论,都先于另外两个概念,其次是造诣,最后是兴趣。如《诗源辩体卷十五(盛唐)》第二则说:“高岑才力既大,而造诣实高,兴趣实远。”作者首先指出高适、岑参才力大,然后再评价他们的造诣和兴趣。又如《诗源辩体卷十六(盛唐)》第一则:“王摩诘、孟浩然才力不逮高岑,而造诣实深,兴趣实远。”许学夷在将王维和孟浩然与高适岑参相比较时,也是先比才力,后比造诣和兴趣。再如《诗源辩体卷十六(盛唐)》第二十三则:“高岑之诗,才力胜于造诣;王孟之诗,造诣胜于才力。”以及《诗源辩体卷十七(盛唐)》第二十五则:“盛唐七言歌行,李杜而下,惟高、岑、李颀得为正宗,王维、崔浩抑又次之。”这些评论中,许学夷指出了高适、岑参的才力大于王维和孟浩然之后,在后面对诗人进行高下排序时,将王维排在高适和岑参之后。可见,才力的大小影响着诗人及其诗作的高下优劣。从这些评论中可以看出,许学夷将才力视为评价诗人及其作品高下优劣的基本的也是极其重要的一个标准。

二、才力与气象风格的关系

气象和风格是中国古代文论的两个重要范畴。唐代韩愈《荐士》诗中有言:“建安能者七,卓荦变风操,逶迤抵晋宋,气象日凋耗。”宋代秦观的《史籀李斯》:“今汉碑在者皆隶字,而程邈此帖乃是小楷,观其气象,岂敢遂信以为秦人书?”可见,气象在文学作品和文论中常常指诗文字画的风格。必须注意到的是,在这些论述中,气象通常与时代有重要联系。如秦观在文章中提到通过气象可以判别书法出自哪一时代。风格是中国古代文论的常用范畴。如南朝梁的刘勰在《文心雕龙·议对》中提到:“及陆机断议,亦有锋颖,而腴辞弗翦,颇累文骨,亦各有美,风格存焉。”可见,风格是指作家或艺术家在创作成果中所表现出的格调特色。所以,综上,气象风格既包括作家作品的风格特色,也与时代风气密切相关。

许学夷在《诗源辩体凡例》中指出:“故必致王、杨、卢、骆始言才力。”他在《诗源辩体卷十二(初唐)》第二则中,第一次提到了才力:“四子才力既大,风气复远,故虽律体未成,绮靡未格,而中多雄伟之语,唐人气象风格始见。”(卷十二)许学夷首次以才力论诗,即与气象风格相关联,可见二者有一定联系。《诗源辩体凡例》中提到“六朝非无才而雕刻绮靡不足以骋其才”,由此评论可知,许学夷认为过于雕琢、语言绮靡的诗歌使得作者的才华不能尽情施展。而这次提到才力也指出了虽然“绮靡未格”,但由于初唐四杰的才力大,所以才力得以充分发挥,使得当时的诗歌出现很多“雄伟之语”,结果就是“唐人气象风格始见”。所以,诗人的才力与气象风格之间有着重要的联系。同时,这些论述中,也都默含了气象风格与时代不可分割的联系。

《诗源辩体卷十三(初唐)》第六则指出:“沈宋才力既大,造诣始纯,故其体尽整栗,语多雄丽,而气象风格大备,为律诗正宗。”(卷十三)《诗源辩体卷十五(盛唐)》第二则指出:“高岑才力既大,而造诣实高,兴趣实远。故其五七言古,调多就纯,语皆就畅,而气象风格始备,为唐人古诗正宗。”(卷十五)《诗源辩体卷十八(盛唐)》第一则说:“李杜才力甚大,而造诣极高,意兴极远,故其五七言古体多变化,语多奇伟,而气象风格大备,多入于神矣。”(卷十八)许学夷的这些评论有明显的共同之处,即诗人的才力大,则诗作的语言雄浑华丽,带来的结果就是诗歌的气象风格开始形成或完全形成。综上,诗人的才力有利于促进诗歌气象风格的形成。

当然,如果诗人才力不足,则会相应地给气象风格带来消极的影响。如“钱刘才力既薄,风气复散,故其五七言古气象风格顿衰,然自是正变”(卷二十),又如“中唐诸子,才力既薄,风气复散,其气象风格宜衰,而意主于清空流畅,则气格益不能振矣”(卷二十一),从这些评论中可以看出,如果诗人才力不足,诗歌的风气就会散失殆尽,最终会导致诗歌气象风格衰败不振。

观察这些评论,可以发现,初唐和盛唐,诗人多才力大,于是诗歌的气象风格呈现完备到兴盛的状态。而中唐开始,诗人的才力日渐不足,时风不振,气象风格逐渐走向衰微。诗人的才力与诗歌的气象风格息息相关,而诗歌的气象风格又是一个时代文化特征的反应。所以,诗人的才力实际上影响着一个时代的气象风格。对于时代的气象风格,才力有重要作用。而对于诗人自身,才力的作用也不可忽视,那就是对诗人“自立门户”的辅助作用。

诗人想要“自立门户”,无非是要形成个人的气象风格,独具特色,自成一家。“元和晚唐诸公,各立门户,实以才力相胜。其才力有大小,故其门户亦有大小耳。”(卷二十四)许学夷的评论非常明了,诗人想自成一家,实际上就是凭借才力取得优势。才力的大小决定了诗人能否形成自己的气象风格,也决定了诗人气象风格的高下。

所以,诗人的才力对于时代和个人气象风格的形成、发展都具有重要的作用。

三、才力与正变的关系

许学夷的《诗源辩体》中提到了很多与变有关的概念,包括变、正变、通变、大变和小变等,其中许氏最为推崇的是正变思想。在许学夷看来,诗歌的正变,也与诗人的才力有着微妙的联系。

《周易·系辞下》中指出:“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可见,事物发展到一个极限,想要继续生存发展,就必须发生变化,如此,才能保持不断发展而不走向灭亡。然而,变也会有两种可能,即变好或变坏。许学夷虽然坚持复古的思想,但并不反对合理的发展变化,所以他推崇正变思想,采用客观的态度对诗歌发展中的“变”进行评论。中国古代诗论的正变观念由来已久。《毛诗序》中指出:“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正,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东汉郑玄在《诗谱序》中指出:“文、武之德,光熙前绪,以集大命于厥身,遂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其时诗:《风》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鸣》、《文王》之属。及成王、周公之太平,制礼作乐,而有《颂》声兴焉,盛之至也。本之由此《风》《雅》而来,故皆录之,谓之《诗》之正经。”可见,正与变相辅相成,但以正为主。许氏论诗继承了正变思想,且认为诗歌的正变与才力关系密切。

“乐天诗,非不自知其变,但以其才大不能束缚,故不得不然。”(卷二十八)从这一评论中可以看出,白居易的诗有所变化,是因为他的才气大、能力大,以至于其诗作不能受原有形式的束缚,所以不得不发生变化。

《诗源辩体卷三十(晚唐)》第二则中指出:“杜牧李商隐,其才力实胜于浑,故其古诗又多大变也。”从中可以看出,作者指出了杜牧李商隐的才力比许浑要大,同时更强调了才力大导致的结果是他们的古诗中出现了很多“大变”。这一论述揭示了才力是诗歌作品变化的原因之一。

《诗源辩体卷三十四(总论)》第十五则指出:“学者以识为主,以才力辅之。……元和、晚唐诸子,识见各异,而专任才力,故无不流于变。”这一评述有三层含义。第一层含义表明了才力与变有密切关系;第二层含义说明才力在为诗时是起辅助作用的因素,而起首要的作用是学者的学识,所以才力不是唯一绝对的条件;第三层意思则是告诫人们在作诗时不能只依靠才力,也不能不加约束、放纵地发挥才力,否则就会违背诗歌原本的形式规则,甚至降低诗歌的格调,流于鄙俗,导致诗歌创作发生消极的变化。

许学夷认为:“诗至韩、白、欧、苏可称大变。然其论则无不正者,盖四子见识、学历皆凌跨百代,但以其才大不能束缚,故不得不然。”(卷三十五)他的这一论述也有三层含义。第一层含义是对于变的公正评论,即韩愈、白居易、欧阳修和苏轼的诗歌创作都有很大的发展变化,但都是自然的发展,合乎规律,符合正变;第二层含义则是指出这四位诗人实在学识过人的情况下,才力大以至于不能约束、控制,不得不形成变化和特色。然而,许学夷的这一论述还有第三层含义,即与前一则提到的“专任才力”不同,韩、白、欧、苏是在“以学识为主”的情况下发挥才力,所以他们诗歌的变符合“正”的特征,是一种积极的变化。

至此,我们可以看出,才力是诗人为诗产生变化的一个因素,且与正变关系密切。才力大且能合理发挥,则能够促使诗的内容和形式发生积极的变化,纳入正变;但如果不加以控制,放任才力发挥,则会对诗歌变化造成消极的影响。所以,诗人在进行创作时,必须以学识为主,适当发挥和运用自己的才力,这样才能使自己的诗作不至于流于鄙俗。

许学夷的才力说表面上看是作者论诗的标准之一,实际上,作者通过揭示才力与气象风格的关系、阐释才力与正变的联系,列举才力带来的积极和消极影响,为后人作诗提供了借鉴和指导——培养才力且合理运用,从而使诗人格调自高,促使诗道复兴。

①许学夷《诗源辩体》,杜维沫校点,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页。后文中凡引《诗源辩体》者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做注释,只在文中标注卷数和则数。

②《汉书》卷六二、三二。

③钟嵘《诗品译注》,周振甫译注,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43页。

④姚鼐《与陈硕士》,《惜抱先生尺牍》卷七,清道光三年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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