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县后书

2013-08-15 00:49
山花 2013年14期
关键词:浮云鱼头尘土

叶 来

我想,现在,我大多数的时间,都是活在尘土和喧嚣中

一位近中年男人,赤膊短裤,抬头便看见

对面的工地,假象的小桥、流水、人家,隔着一堵墙,暮色

掺着泥巴,等着秋天那些物事人非的景物

被暮光一点点地剥落,包括他含烟的发梢

旧货旁的垃圾,背小孩的妇女,小儿已酣睡

稀落的翅膀,垂下,像极了秋日的长叹

这里的一切,就是县后

噢,县后,有些绝望,有些不为人知的泪滴,洒在尘世

县后社,座落在这个岛屿东北部的一个小村落

已没有闽地古民居的厝屋风采了

杂陈,无序

秋阳把它煮得,像一锅毛血旺,沸腾的便是

那下了班后,从厂门鱼贯而出的女工

在马路旁

肆无忌惮地,往肚子里填塞食品和热量

我总是经过她们,可以感觉到

她们的内心,像湖水敞得相当开

无论卡车经过,尘土扬起

秋风来了,秋风一吹,把她们最为寂寞的

青春吹走,像偈语一般,缓慢,无限。正如她们缺乏营养的乳房

落日之下,渗透着荒凉,这已是悄然发生的事了

今日秋分,我眼中有雨水,有魏晋以来的浓墨

这便是那古厝顶上的浮云,其实是三千的恍惚

是啊,通往县后菜市场的匝道,躺着一座墓,碑已无言

但我确信,它每日都看着众多的打工者

匆匆行走,步子比身子重许多

还好啊。墓地里的人,身子很轻,有轻薄之美

看浮世之人

口含夜色,吞吐月光,交响总带着浊气

我也经过这块墓地,拎着鱼头,打数斤酒回来

独自斟饮。眼中蒙着一层灰

眉头卷起,秋日怀伤,像大病似的

有时候,连鱼骨头都吐不干净

县后街,我走了千遍的狭小街市

天空下最为透亮的淤泥

演出着人间的五味杂陈

路边的坟茔蒙上层层的灰,杂草梳理着秋风

看来许久不曾有人过来点香

然而大量的人们

从它们身旁经过,包括我

包括秋雨

我默默踩着泥水

它们溅上我的裤管,无法躲开

我听到裤管的怨气,一直走到更深的街道里

噢,这街道

像又黑又深的胡同

小贩们吆喝着叫卖琳琅的廉价商品

我看着她们

她们打量着我

彼此都有些疲惫

像杂乱的民居上空,灰云无法躲开我的眼晴

隐约在浮世。在县后

在县后,我的发染上了刺绣般的景物

这含霜的景致

欠黄土一次掩埋的机会

啊,这人世

怀着戒律般的秋风,咏叹着,一直走得很远

有时在我的脸上,却有着不一般的寂静

其实,在我的内心,很不愿意

让这尘土,这秋风

把县后的颓伤送走

那位母亲又一次经过我

胸前安放着一副皮囊,垂到肚皮,它们在秋风中颤栗和不安

我目送她,默默饮完这杯酒

在矮墙头旁,站了一会,仿佛听到暮色中的梵音,有如河水。我欲纵身一跃

理发师在做他的文章,在我的头顶,搅动他

忧伤的剪刀。镜子里,发夹,木梳,刀片,染发水挤在一起

就像秋日下的县后,稠密得让人双眼发酸。

他不说话,三五平米的地方,卡嚓卡嚓

弄出的声音,让人不安、紧张

我应该是每月来理一次发,每一次都是孤独地坐着

很陌生地看几眼年轻的他,他老样子

依旧无精打采,就像那位逝去多年的人,对门外世俗的喧嚣

有着太多的偏见。他挽着袖子,不断冲洗

我的头颅,沉稳,打少量的皂。

镜前的椅,空空荡荡,

唯有门外贴着“本店转让”的字样,像前朝的月光

印在县后,秋风如何吹,都揭不走。

经枋湖东路,仙岳路,在东渡路左拐往湖滨西路

进鹭江道,在兴鸿大厦完成一次县后

过来的俗事。之后,坐公交,看一张张

冷漠的脸,经西堤,抬头再看海景高楼,它们坚硬,像群山

在近处,一动不动,笔直得让我心情难覆

哦,这是一张秋风,明月抵达唐朝

三千繁华,一事难了:回县后

一个多钟头的时间,外加行路两里半,膝痛难当

还是要走的话,那么就到世间混沌的民国

叫上一辆黄包车,不敢大声,说:到县后

其实,这都是乱景。尘土,民居,厂房,租铺

通向县后社的台阶,更多的是

这里的人民

衣着没有鲍鱼的光鲜,他们来自祖国各地

说我听不懂的方言。可能会说:

唐和尚,袈裟留下

案前,他卷起袖子,操刀一剁,鱼头鱼身分为两半,污浊之水,天上地下

而我,赶紧掏出银两:师傅,不用找了

是啊,秋分时节,鱼水肥大

云层辛苦

我拎着鱼头,一路走回,女工的眼神暗淡,困于一点点的物质

夕光平静,云层慵懒,像极了县后辉煌旧货市场里的

妇女们,她们在轻缓的秋风中

唠叨着家事,她们不谈雨水,不谈风月,杀鱼煮虾,携小敬老

这些来自农村的妇女们

不施粉末,有云一样淡然的心

我总会看她们一眼,不说话,偶尔点头像对秋日下的杂草

向她们致敬

除了生计

有些个,为了多生个娃,在市场里,单调地生活

是啊,她们像秋风一样,或平静,或暗淡

就像她们的眼神,而她们的眼神

让这世间醒悟得太慢了,像风,吹不干我眼里的浮云

噢,浮云,对的,屯积在县后的上空

让她们家中的祠堂,香火得以延续。其他另作打算吧

大致每年,我都会写下中秋诗,而今年

我写道:色易近,情难防,三千酒量,你们洞房

哎,我限于情色酒肉,乱章杂字

不如你们点灯粗茶淡饭

秋风人间,在县后,一位书生吐着烟圈,双眼混浊,满脸淤泥

没有世间的清凉,犹豫得像路边的枯草

正接受秋风无限的

缓慢的惩罚

是啊,我坐立不安,仿佛内心的幽暗

在县后,被月色剥得干净

这种凛冽,像枯木,在县后,在路旁

我没有山水的坦荡

天气渐凉,我的身子有些薄。薄得像墓地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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