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联理论视角下中文小说中矛盾词汇搭配变异现象及其翻译研究

2013-09-06 01:45洪溪珧
惠州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阿Q孔乙己变异

洪溪珧

(广东金融学院 外语系,广东 广州 510521)

一、导论

文学创作者在创作时,除了遵循创作语言的常规(norm)之外,还常常有意违背常规,创造性地选择一些特殊的语言成分,以达到塑造人物形象、刻画人物性格、凸显小说主题等目的。这些有意违反语言常规的语言选择便是语言变异(deviation)。不少语言学家对变异做过研究,如布拉格学派的语言学家和文学评论家穆卡尔茹夫斯基(Jan Mukarovsky)在上世纪30年代就提出,语言变异就是突出(foregrounding),引起别人的注意,使语言别出心裁[1]1。著名语言学家Geoffrey Leech在其著作中对诗歌变异进行过深入研究,将其归为实现、形式及语义(realization,form,semantics)三个主平面,并进而分为词汇变异(lexical deviation)、语法变异(grammatical deviation)、语音变异(phonological deviation)、书写变异(graphological deviation)、语义变异(semantic deviation)、方言变异(dialectical deviation)、语域变异(deviation of register)及历史时期变异(deviation of historical period)共八种变异形式[2]37-51。这八种语言变异在其他文学形式,如小说中同样存在。

国内不少学者对语言变异也进行过研究,如王佐良和丁往道认为,变异是指超出共核语言(common core)之外的那部分特殊用法,是“不符合语言的常规”[3]412。近些年,有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关注语言变异与翻译的研究,其中包括赵翠莲,潘志高[4]、谢建平[5]、仝亚辉[6]、张文涛,刘继华[7],梁艳君[8]等。这些论述大多从文学文体学或社会语言学的角度对英语小说中的语言变异及其翻译进行研究,带有一定程度的印象式或主观性特征。很少有人用某一具体的语言学理论,如语用学中的关联理论,对汉语小说,尤其是汉语现实主义小说中的语言变异及其翻译问题进行过探讨。现实主义小说中的语言变异不像其他文体那么明显,其文学性(literariness)也较弱,读起来很像是自然语言,因而在翻译时常被译者忽略,只注重传达其信息内容,而不注重语言选择的美学价值和文体功能。本文拟用关联理论对汉语现实主义小说中矛盾的词汇搭配语言变异及其翻译问题作一探究,以抛砖引玉。

二、关联理论的基本原理和相关概念

关联理论(Relevance Theory)是上世纪80年代Sperber和Wilson对Grice的会话含义理论进行批判和继承下而提出的一种关于话语理解的语用学理论。该理论主要以言语交际中的自然语言为研究对象,将话语的发出和接收视为一个带有交际意图的完整交际过程。由于非自然性话语,如小说、诗歌、散文等,也涉及说话者(原文作者)的交际意图,因此,关联理论同样适合阐释这些文本及其译本。1991年,Wilson的学生Gutt出版了《翻译与关联:认知与语境》(Translation and Relevance:Cognition and Context)[9]一书,在该书中,他首次提出翻译是一种语际间的交际行为(inter-lingual communication)。自此,越来越多的学者探讨过将关联理论运用到翻译研究中的可行性。那么,关联理论中到底有哪些观点或模式可以运用到翻译研究中去呢,通过以下几个概念的应用我们似乎可以一窥其貌。

(一)交际的推理特性

Gutt在阐述他的关联翻译理论时指出,翻译这个交际行为不仅涉及编码解码过程,而且涉及根据语境进行推理的过程。Sperber和Wilson根据Gutt的这一观点,进一步提出了语码和推理理论,并且提出,一个成功的交际行为必然涉及两种模式:语码模式;推理模式。根据以上学者的相关阐述,我们可以将翻译中这两种模式的运作方式大致表征如图1:

图1 语码模式、推理模式运作方式表征图

一般而言,由语码模式推导出来的语言信息相对稳定,但它必和语境结合才能通过推理原则推导出正确的会话含义,从而使话语接收者(the receiver of an utterance)了解话语发出者(the sender of an utterance)的真正交际意图。然而语境是个变量,具有相对不确定性,如果话语接收者未能使用正确的、说话人意欲的(speaker-intended)语境来进行推理,将会推理出错误或无意义的会话含义,导致交际中断或流于失败;或者迫使言语受方重新寻找恰当语境,进行再次推理,直到得出正确的会话含义。

(二)语境

关联理论的语境观是一个心理的、认知的概念,因为它是说话人认知环境(cognitive environment)[10]38中的一部分。具体说来,关联理论认为一个话语的语境是一个心理结构体(a psychological construct),是存在人们头脑中为正确理解话语的一系列假设(the set of premises used in interpreting utterance)。可以说这是一种动态的语境观,它包罗万象,概念宽泛:不仅包括交际外部的具体客观环境因素、上下文的内容,还包括未来期望、科学假设、宗教信仰、长期记忆、文化常识、对说话人精神状态的看法等等[11]15-16。

(三)最佳关联

关联理论的另一个核心概念是最佳关联(optimal relevance)。Sperber和 Wilson[10]认为,最佳关联是言者与听者之间成功交际的一个关键。一个话语在言者与听者之间取得最佳关联的条件有两条:其一,听者无需不必要的努力就能找到说话人的欲言;其二,说话人的欲言值得听者付出努力。基于这两种条件之上的最佳关联的功能就是:引导听者辨识言者言说某一话语时的相关语境。一旦听者找到这种相关语境,他/她便可以从所能最快获得的信息入手,对话语进行解码。只有当话语与正确的语境联系在一起时,该话语才能产生出值得解码努力的正确阐释。因此,寻找最佳关联不仅指引听者找到言者所意欲的语境,同时也指引听者的阐释趋向说话人的欲言,指向言者的交际意图,最终使交际得以顺利进行。

三、小说中矛盾词汇搭配变异现象及其翻译

词汇变异在小说中表现主要表现在创造新词、词类活用、词汇搭配等方面。在这里,我们主要研究矛盾的词汇搭配语言变异现象及其翻译。矛盾的词汇搭配实际上就是将完全对立、相互矛盾的两个概念置于一处,乍看起来似乎荒诞离奇,仔细琢磨后却发现尽在情理之中。这种搭配给人以新鲜奇妙之感,以深入一层的意境,“产生别开生面、出奇制胜的艺术效果”[12]200。矛盾的词汇搭配往往蕴含作者复杂的情感,具有引人深思、强化主题的文体功能。

例一:

但真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罢,阿Q不幸而赢了一回,他倒几乎失败了。这是未庄赛神的晚上[13]146(笔者着重)……

译文 A:However,the truth of the proverb“misfortune may prove a blessing in disguise”was shown when An Q was unfortunate enough to win and almost suffered defeat in the end[13]147(笔者着重).译文 B:But“who knows that it is a blessing for the Tartar to have lost his horse?”The only occasion on which Ah Q did win,he came near to tasting defeat[14]112-113(笔者着重).

原文中的“不幸”与“赢”似乎互相矛盾:“赢”了(钱)应该是幸运的,怎么又是“不幸”的呢?原文中的上下文语境告诉我们,原来那晚阿Q的手气不错,赢了“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可是后来却在混乱中被别人劫了去,自己也被打昏了,醒来后甚至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由此可见,那晚的阿Q确实是“不幸”地“赢”了一回。“不幸”与“赢”这两个词在原文中形成一种语义冲击(semantic clash),实际上体现了作者的双重交际意图:一方面是对阿Q的嘲讽;另一方面是对阿Q悲剧命运的同情。而这两条线也恰好是贯穿整部作品的主题。

应该说,对于原文的解码,两位译者都没有问题。原文句子短小,用词简单,译者利用自己的汉语基本知识就能准确地解码出原文的信息内容。使两位译者生成两种不同译本的根本原因发生在推理这一过程。在这里,两位译者使用了不同的语境,译文A不仅使用了“赢了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这一语境,还使用了“阿Q钱被抢走,人又被打”这一背景,从而推理出两层会话含义(implicature):阿Q既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译文A的二次编码“unfortunate enough to win”较好地体现了这两层会话含义,其推理过程可以表征为图2:

图2 译文A二次编码推理过程表征图

与译文A相比,译文B只涉及一个语境信息,即“阿Q赢了”,因此译文B的推理是单一的,只生成一个会话含义,其二次编码“did win”也只有一层意思,它的推理过程见图3:

图3 译文B二次编码推理过程表征图

与译文B相比,虽然读者对译文A的二次解码需付出更多一点的努力,但这种努力是值得且相当的。根据关联理论,我们知道一次成功的交际必须取得交际发出者与接受者之间的最佳关联。而最佳关联的取得取决于两个条件,即:听者无需不必要的努力就能找到说话人的欲言;说话人的欲言值得听者付出相当的努力。在翻译中,交际的最终接受者是译文读者(而非听者)。首先看第一个条件:译文A的读者在对编码2(即译文A)解码时是否需要付出不必要的努力。前面我们提到,译文读者根据上下文语境可以很快找到阿Q“unfortunate”以及“win”的相关语境信息;此外,中英文中都有矛盾的词汇搭配变异这一特殊的语言形式,也就是说,这两种语言的使用者对于这一语言变异现象享有相似的语法认知语境。因此,上下文语境与共享的对词汇搭配变异的语法认知语境相结合,译文读者实际上并不需要付出不必要的努力就能顺利找到原作者的“欲言”,即双重交际意图:一是对阿Q的嘲讽;二是对阿Q悲剧命运的同情。其次再看第二个条件:说话人的欲言是否值得听者付出相当的努力。前面提过原文的主题有两条:原作者对阿Q的嘲讽,以及对他悲剧命运的同情。而此句的双重交际意图恰好与之呼应,因此译文A的处理有强化主题的功效;此外,译文A可以使译文读者在进行二次解码时也像译者当初进行首次解码那样,经历两种推理过程,这两种互为矛盾的推理交织在一起,激发了读者的思考,带给读者一种阅读的震撼,从而获得阅读的快感。由此看来,读者付出相当的努力也是完全值得的。由此,我们认为译文A使译文读者找到了原文与译文之间的最佳关联。相反,译文B虽然只需读者付出较小的努力,但因为译文未能充分体现原文的“欲言”,因此原文与译文之间并未取得最佳关联,译者B在这里的交际行为可谓并不成功。例二: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15]50(笔者着重)。

A long time went by after that without our seeing Kong Yiji again.At the end of the year,when the boss took down the tally - board he said,“Kong Yiji still owes nineteen coppers.”At the Dragon-boat Festival the next year he said the same thing again.But when the Mid-Autumn Festival arrived he was silent on this subject,and another New Year came round without our seeing any more of Kong Yiji.

Nor have I ever seen him since—no doubt Kong Yiji really is dead[15]51(笔者着重).

最后一句中的“大约”和“的确”是两个语义互为矛盾的副词,乍一看,这种变异的词汇搭配似乎不可理解。然而,仔细想来,我们便可发现作者的特殊用意。根据原文的上下文语境,我们可以很顺利地找到“大约”和“的确”的相关语境信息:首先,孔乙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没有人会真正关心他,因此有谁能确切知道他是死是活呢?因此,用“大约”(maybe)也是恰如其分的;其次,孔乙己是个好吃懒做、又好喝酒的人,只要他有一口呼吸,他便会去咸亨酒店喝酒。甚至在他因为小偷小窃被打断了双腿之后,他还要用手“走”到酒店喝酒。而这次,从初冬到年关,再到次年的端午,到中秋,最后到又一年的年关,他们始终没有见过孔乙己。如此看来,孔乙己是“肯定”是死了。因此,对原文的解码涉及两个推理过程(同图3),同时产生两个互为矛盾的会话含义:孔乙己或许还活着;孔乙己“的确”死了。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此例是小说《孔乙己》中的最后一句话。我们知道,在文学作品的末尾,作者通常会以问句或陈述句的形式留下一个悬念,以引起读者思考,激发读者想象,从而达到深化作品主题的艺术效果。对于小说结尾的这种文体功能和艺术价值的认知语境,在中英文读者中是共享的。就此例而言,读者读到此处时也不禁思考:孔乙己到底死了还是没死呢?原文作者的交际意图是通过揭露孔乙己这个封建科举制度的牺牲品的悲剧命运来强化小说的主题:批判封建科举制度的腐朽,鞭挞举人之类地主豪绅的冷酷和暴虐,同时传达他自己对于孔乙己“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一种态度。

再看上述译文,我们发现在译文中变异的矛盾词汇搭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合理的、常规的词汇搭配“no doubt”(毫无疑问)和“really”(真正地)。原文中涉及的双重推理过程被单一推理过程所取代,译文读来像是一句“客观”的叙述,告诉人们孔乙己“真的”死了。根据此前的分析,我们认为这种处理使译文具有明显的文体损差,因为译文读者无法在译文中体会到原作者的真正交际意图,也无法从矛盾词汇搭配带给人的震撼和思考中体验到阅读的快感。笔者试将此句改译为:Nor have I ever seen him since-maybe Kong Yiji is really dead.这种处理一方面保留了原文变异的词汇搭配,可以引起读者的联想和思考;另一方面,译文读者无需付出不必要的努力就可以找到译文与上下文语境和小说结尾悬念的文体价值的认知语境二者之间的最佳关联,从而顺利地进行二次解码,最终确保译者与译文读者之间这一翻译交际行为的成功。

四、结语

矛盾的词汇搭配变异是一种特殊的语言表现形式,它将两个语义上互为对立、不相和谐的词汇放置在一起,形成一种看似有悖常理,实则能揭示事物既矛盾对立、又和谐统一的特质的一种表达方式。文学作品中的词汇搭配变异往往能表达作者复杂深刻的情感,承载着重要的交际意义和美学信息。在翻译时,我们应当对此类语言变异现象保持高度的敏感,根据上下文语境信息,以及其它相关的认知语境信息,对原文进行解码并推理出具备最佳关联的会话含义(原作者的交际意图),然后根据目的语读者的认知语境和阅读期待,选择恰当的表达方式来传达原作者的“欲义”(intended meaning)。当然,由于语用推理具有一定的不确定性[16]1,我们在翻译时需扩大自己的各种语境信息储备,以尽量减少推理的不确定性,并最终保证由原作者/原文、译者/译文,乃至译文读者等诸多要素组成的翻译这一复杂的交际行为得以圆满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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