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车东北人

2013-10-12 09:33谢友鄞
江南 2013年3期

谢友鄞

故事小引

后来发生的事,我们一点准备都没有——这是叙述文章的开篇方法,它带有悬念性。让我们跟随这一车东北人,出发。

主人公许多,浪荡大草原,下边河捞浮柴,在金矿惹下滔天大祸,走出看守所后,加入火工厂押运队。司机许旺灶和许多,是父子。押运员金一股和财务金梦,是兄妹。他们逛边区老街,店铺摩肩接踵,门前挂着一副副黄铜马镫。马镫发明前,骑兵没法稳坐马上,骑不远,骑不快,和敌人发生碰撞,很容易掉下来,更不敢正面冲击敌兵方阵。直到汉朝末年,中国才发明了马镫。著有《中国科学技术史》的英国人李约瑟说:中国马镫在中世纪传入欧洲,武装了欧洲骑士,帮助了欧洲封建制度的建立。

押运员们感叹:小小马镫,改变了世界历史的进程。

中国的旅蒙商,有了马镫后,远行至内蒙、外蒙、俄罗斯、新疆、哈萨克斯坦、土耳其、伊朗。旅蒙商队后面,永远跟着一伙人,热闹得像个小社会。他们中有兽医、铁匠、郎中、妓女、占卦先生、走尸人——旅蒙商里有人死了,把他扛在肩上,背回老家,不能扔在异域他乡。

岂止马镫,凡与骑马有关的,比如马鞭、马靴,在边区都被尊崇,具有图腾意义。旅蒙商的后代,押运员们,提起马鞭飞扬的日子,眼睛就发亮!

对面,两位穿旗袍的年轻女人,挽着胳膊走来,金梦眼睛一亮。女子的旗袍,和马镫、马靴一样,都是马背上民族创造的。旗袍原是女真人的衣袍,专为未婚女子定做,宽袍大袖,两侧开襟极低,位于膝下,以便限制野性未脱的女真少女的步伐,让她们展示出文静美。两位年轻女人,旗袍下露出精致的马靴,娉娉婷婷走来,好像来迎接押运员,陪伴他们,一起逛边区老街。

押运队员出发了!这辆装满火药的卡车,穿越一个个乡村,一个个城镇,行进在汉、蒙、满、朝鲜、锡伯人杂居的东北内蒙古大地上,一路上民风鲜活,民气张扬,民心可掬;一路上山有山形,地有地貌,平原上云涌,森林中诡秘。他们在当代中国最危险的“大篷车”上,相亲相爱,相濡以沫,演绎着人生色戒。金一股对许多说:我妹子很浪。金梦吃吃笑道:你看见我的肚脐眼了,却捉摸不透我的心思。司机许旺灶,像疯狗一样两眼发直,狂奔向前。一条老狗的见识,能让去过许多地方的人吃惊。还有水会营子老兵,北伦旗女老板,为草原生态上访的民族人士,北方救助站医生,特挂专列守车长,为矿工生存铤而走险,拦截火车的驼子,矿区小勺酒店女掌柜,兰探长和盗墓者,在内蒙古工业战线举足轻重的总工程师田力等角色,前呼后拥,纷纷登场。

小说呈流水线纵向结构,地域文化冲突汹涌起伏,情爱故事缠绵不绝,底层人的挣扎与奋斗让人目不暇接,闻所未闻,惊心动魄。

作者噼里啪啦敲击键盘,一个个字像小鬼跳出来。瓦屋纸窗,青灯黄卷,古砚羊毫,边地历史辉煌!作者俯视国际通行的101键盘,恍恍惚惚感觉:B有两个肚子,C似月牙,D像半圆月,O如满月,H像梯子,G像一个胖子坐在沙发里,E像一只耙,J在荡秋千,R是一位将军迈着稳健的步伐,K似衰弱的老人,L是河边一棵树,U仿佛古色古香的陶罐,Q是坐在尾巴上的人。作者像尾巴一样,跟随押运队多年,终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作者——我,最后敲一下存盘键,书稿完成,如释重负。窗外,天蓝如洗,云作奇峰,这片土地上的风景,被窗户框成了画。内窗台上的书,书桌上的书,电脑桌上的书,书柜上的书,大多是地方民族史志,它们像故人一样围拢我,温馨,亲昵,神秘。这里的故事,藏得太深太久远了。因为这里的人信奉:伏之愈久,飞之愈高。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早年去世的亲人们回来了。他们跳下马,足蹬马靴,穿堂入室,围在一张桌子前吃饭,还有一只椅子空着。我母亲穿着美丽的旗袍,擦拭椅子上的灰尘,催我去坐。人走得再远,只能走到自己的尽头。那是留给我的椅子,坐下来,便大团圆了。

谨以此书,为天下远行者壮行。

一、许多出狱

许多在矿洞内与人火拼,乡亲们以为他死了。说他死掉的人,是他的哥们儿金一股。金一股说许多被仇人用土枪抵住胸口,坑道内灯光幽幽,顶壁渗水顺着他的脸流。许多哭了,跪在泥水里求饶。仇人不肯饶恕他,沉闷的枪声响后,许多的胸脯被炸开一个窟窿。仇人们逃得无影无踪。金一股跪下来,翻他的口袋,没有钱,一枚钢镚都没有。这怎么打发他上路呀?金一股脱下硌脚的靴子,抖擞出一些金沙,捏进许多的口袋里,趁他还有温乎气,把他拖上矿井,找个阴坡埋了。

许多说,这全是胡扯!许多挖的坑道,吨矿石含金量才六克,属贫矿。他们在地下越过开采线,与国营矿道打通,那边矿富,吨矿含金量三百克。他们与国营矿工狭路相逢。对方人多,他们人少,人少就不要命。许多举起土枪,“咣”地搂响一家伙,那些人顾不上为国家卖命,顺着黑咕隆咚的坑道跑了。

这儿匪气瘴瘴混乱不堪的情况,被一名女记者写成内参。许多见过她。她化了妆,像个年轻的农妇。许多以为她是婊子,给她烟抽。她翘起兰花指,用红嘴唇吸烟的小样儿,刺激得许多嘴溅白沫,滔滔不绝,也不知跟她胡诌了些啥。就是她的小报告,惊动国务院高层领导,批示下来,武警出动,小矿一座座被炸毁。急得许多抄起土枪,满山疯窜,胡乱开枪……

许多被抓进看守所,身后铁门“咣当”一声,在耳边轰响。许多眨巴眨巴眼睛,是间大号,囚禁着十二名人犯。囚室里的鸟,分杆头、杆棍、杆屁。许多初来乍到,沦为杆屁。杆头是死刑犯,全都敬畏他。按规矩,杆屁孝敬杆头。许多每顿饭,必须把自己的俩窝头,分一个给杆头。杆头盘腿端坐,双手撑住波棱盖,杆头吃饭不用手,得杆屁喂他。许多在杆棍们的团团监视下,将手里的窝头掰碎,一小块一小块送到杆头嘴里。杆头是条汉子,没有上诉,还能吃他几个窝头。可许多是大肚子,剩下一个小窝头,不够堵嗓子眼,怪不得老辈人管窝头叫黄金塔。许多捧着窝头,哆哆嗦嗦,像筛金沙。杆头说:“是个淘金的。”

许多点点头,眼睛打闪冒金花,眼珠瞪得比窝头大。许多张皇四顾,看见蟑螂在墙上爬,扑跌过去,捏住蟑螂,塞窝头眼里,又捏住一只蟑螂,塞窝头眼里,填满了,用窝头裹住吃。吃得嗓子、食道、肚子簌簌痒,吱吱叫。后来,蟑螂被他吃光,没有“肉”,吃食也得硬呀,许多从墙根抠出水泥渣,手指头抠出血,用窝头裹住粉渣吃。杆棍们蹲了十年八年,从没见过这号吃法,挪开眼睛,不敢瞅他。只有杆头无动于衷,盘腿端坐,目光空空。

放风了,一扇扇铁门打开,囚徒们一溜儿小跑出去。院落不大,四周高墙电网禁锢。囚犯们一个紧跟一个排好队,不准左顾右盼,不准交头接耳,一律发疟疾似的小踏步前进,到了院心水龙头前,“噗哧噗哧”,抹两把脸,一分钟内必须洗完。许多一只手抓住井把上下压,天旱水浅,半边身子要飞起来;侧身腾出另一只手,掬水洗脸。顾这头扔了那头,井把儿一歇,水就“咕咚”吞回去了。时间到,后面的人叫起来,许多没能洗上脸,赶紧跑回囚室。第二天早晨,铁门打开后,许多光着脚,像一支原始人射出的利箭,第一个冲到院心,双手捞起井把儿,吭哧吭哧压,水咕涌咕涌冲出来。许多把两只脚,轮换着伸进水头下,打几百米深处蹿出的水,冰凉,咬人,腿肚红了,脚丫红了,脑袋往水龙头底下一掠,痛快!他根本没洗脸,来不及洗脸,扭身往回跑。早餐还是:俩窝头一块咸菜一勺稀粥。许多摸一下自己的脸,快没了,瘦得眼珠子比窝头大。杆头瞟他一眼,抢过一个窝头,用食指往窝头眼里一插,撂下;又抓起另一个窝头,食指向眼儿里探去,递给许多,说:“这个眼小,给你。”

许多怔住,喉结涌动,盯着杆头,眼睛红了。

杆头临走前夜,立下遗嘱:许多为杆头。牢头狱霸,不全是打出来的。许多由杆屁一下子升为杆头,杆棍们心不忿,却不敢支棱毛,反倒为他“设宴”庆贺。许多吩咐新杆屁喂他。许多一顿就吃了九个窝头,眼睫毛没眨,把混账们吓坏了,全服!

许多蹲了两年,出狱了。许多找到金一股。金一股是火工厂押运员。许多出事后,金一股停薪留职,在监狱附近的新生街,开个食杂客栈,另起炉灶过日子了。这儿前店后铺,前店供嘴,后铺躺人。后铺大得不像话,长长一趟房,原来是乡小学校,被上级定为危房后,小崽子们撤出去,金一股乘虚而入,不费一枪一弹占领了。这里离金矿近,来买货的都是过路人,骑马,步行,赶着毛驴车,驾驶没有牌照的销赃摩托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许多趴在柜台外面,金一股站在柜台里面。他们俩把胳膊肘拄在柜台上,出的气喷在对方脸上,息息相通。金一股眨巴眼睫毛,说:“兄弟,你见老了。”

许多翻眼白,瞅房笆,房梁糟朽,房顶隐约透亮,木头上长出烂蘑菇。满屋霉味。许多“哈哧”打个喷嚏,用舌头舔一圈嘴唇。

金一股说:“渴了?”头都没回,反手从货架上拎下一瓶白酒,蹾在柜台上,反手拎下一听驴肉罐头,蹾在柜台上,反手从屁股后摘下一嘟噜刀叉,启开酒,撬开罐头。他们俩脑门抵脑门,像两只狗互相嗅嗅鼻子,吃喝起来,驴肉挺香。许多说:“金一股。”

“兄弟你说。”金一股说。

“你就这样过日子?”

金一股垂下眼睛。

许多用手指笃笃敲柜台,说:“咱们不是精明的回回,善做买卖;不是朝鲜族人,有水田栽稻子;不是蒙古汉子,骑马围猎被禁后,摇身一变成了护林员。咱们凭力气,凭胆儿,凭运气找食儿。咱们从兜里掏出小金矿疙瘩,‘夸嚓’一扔,拿吃拿喝,多牛!”

金一股缩脖拱肩,黄眼睛躲躲闪闪,说:“兄弟,咱要做一个公民,不能跟国家对着干了。”

许多撒目一下,说:“你这地儿好大。”

金一股来了精神,说:“是不小。你记得不,咱俩小时候,在乡下看演出,钻到后台去。那些戏子化好妆,吃几口,垫巴垫巴肚子,趁大幕没拉开,赶紧走台,好知道草台子大小,心里有个分寸,翻跟斗时别栽下去。我刚来时,每天都在院里走走,神气透了。”

许多朝后院一努嘴,问:“客人多吗?”

金一股摇头,说:“换常一个人都没有,就像住在墓地。半夜三更,我自个儿喝酒,听见鬼咳嗽,说:‘来一口,来一口。咳咳!’”

许多笑了。“咣当”,俩人撞杯,把酒走了。

窗外马嘶,来客了。木板门“咿呀”叫,响起脚步声,许多没有回头。金一股闷头喝酒。来客走到柜台前,瓮声道:“整一条烟,两瓶酒。”

金一股说:“知道了。”却没动。

来客斗鸡似的抻长脖子:“你不侍候我?”

金一股说:“我没喝完酒呢。”

喝酒是正经事。来客个头高,伸出猿人似的长臂,隔着柜台,从货架上拎出一条烟,两瓶酒,插进囊袋内,噔噔噔出去了。

门外马嘶,蹄声渐远。

“去金矿的。”金一股说。

许多说:“不收钱?”

“挂账。”

“不记账?”

“他记着呢。”

“你瞅都没瞅,他拿的啥牌子烟,啥牌子酒?”

“他知道。”

“差不了?”

“我觉得差不了就差不了。”

这个拧种!许多笑了:“我住下。”

“你不去镇里?”

许多摇摇头。

金一股惊愕地说:“你娘想你呀!”

“我也想她。”许多说。

“你娘上这儿来过。”

“她来做啥?”

“买茶,买酒,给你爸,老爷子有口福。”

许多问:“她欠你的吗?”

“不欠,不欠。”金一股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你娘一把一利索。”

“来,把这盅干喽。”

俩人撞了。许多娘早死了,老爸把他拉扯大。金一股知道许多是孝子,胡扯他娘还活着。明白了吧,为啥许多恋金一股,就像狗皮膏药,贴在伤痛处才好受。

金一股把头朝后一摆,说:“后院,屋有的是,自个儿找去。”

许多说:“就跟你滚一铺炕。”

许多掀开柜台活板,穿过货架,从店后门出去。后面没有一棵树,没有一片荫凉,地是灰岩石,一趟青石房戳在山坡上,坚硬荒凉。

许多走进去,天黑后,躺下来,翻一阵烧饼后,睡着了,好像又没睡着。许多悄悄走出去,天黑咕隆咚,街上,一些矿工头戴安全帽,面挤笑容走过来。许多一惊,他们是被井下瓦斯熏死的。瓦斯中毒的矿工,如果哭了,哭得越伤心,越有希望抢救过来;如果笑,必死无疑。路边叫花子,拄着拐棍,端着要钱钵傻笑。他们是冻死的。人冻僵,如果哭,能缓过来;如果笑,准死。叫花子还摆着冻死时讨钱的架势。许多心里发毛!朝前走。迎面过来一支车队,一律独轮架子车,篷布将货盖死。推车的好像是金矿伙计。他们停住车,抓住许多的手,问他咋来了?那边行市咋样?咋净打听这些,许多有些恼火,说:“鬼才知道!”这些人听了,却很乐,好像在恭维他们。

许多摆脱路上的纠缠,朝北走,前面有个小摊,案板上堆着馒头,大碗白酒,像祭奠的供品。有个人背对他,蹲在地上吃喝。许多肚子咕咕叫,凑过去,伸手抓馒头。那人跳起来,劈胸揪住许多:“我到死,也没人敢跟我抢食!”

许多惊呆了,是杆头。

“你咋在这儿?”许多说。

杆头也认出许多,放开他,说:“我不到这儿,能上哪儿。我有家不能回了。”

许多哀叹:“都落到这份上了!”

杆头摸摸后脑勺,说:“兄弟,你有家,回去吧。”扭身走了。

许多看见杆头的后脑勺,有个窟窿,忽悠惊醒……

金一股坐在炕上,瞅他嘿嘿笑。“梦见谁了?回家回家的。”

许多坐起来,拍拍脑门。

“走,找个酒店,醒醒。”金一股说:

半夜了,酒店还开?许多疑惑。

金一股说:“这功夫正热闹呢。”

俩人来到新生街上,走进一家酒店,在方桌前坐下。店伙计颠颠过来,摘下肩膀上的毛巾,“啪啪”甩响,抹一圈桌子,双手撑住桌沿,问:“二位,要甚酒菜?”

金一股点了四个炒菜,一斤酒。

“啥牌子酒?”伙计问。

“啥他妈都中,只要不是猫尿。”许多说。40度以下的酒是猫尿,虽说彬彬有礼,性体绵软,会服侍人。但躲躲闪闪,滑头,让人不痛快。

金一股说:“城坊老白干。”老白干气性大,不怕惹是生非,刺激。

“要散的。”许多叮一句,跟伙计走到柜台前,上面坐着酒坛,坛肚上贴着“城坊老白干”几个白字。伙计拿碗,在酒表面一撇,盛出一小口,叫许多尝。许多笑了,说:“贼小子,我懂你们这门道。酒轻水重,上面飘的酒浓,下面的酒淡。上面酒里有点水,下面水里有点酒。来了熟客打酒,拿酒提溜舀上面的酒;来了生客,酒提溜就沉底喽。”

伙计吃惊地张大嘴。

“你让我先尝口上面的,再‘咕咚’一勺抄底。”许多讥讽道。

伙计拎着酒提溜,猫腰拱肩,问:“咦,我咋没见过你?”

许多冷笑道:“甭啰嗦!上酒。”

上来一个菜,两人就开喝。到这时,许多还有恍若隔世的感觉,问:“你在这儿过得惯?”

“喝!”金一股说。

“喝!”许多说,从号子出来,吃喝凶狠。

许多将半盅酒扔进嘴,脸溅血,叹口气:“我离开庄园镇,出来闯荡,下金矿,家里不同意。没成想,落个这下场。”

半晌,金一股说:“该回家了。”

“回家?”许多忽然觉得奇饿,埋头吃喝,杯盘狼藉,桌子晃动起来,屋地晃动起来。

“我这客栈,乡政府来几次了,要收回。”金一股说。

“拉完屎往回坐?”

“乡政府说,火工厂捐款了,让重新维修学校。”金一股扔嘴一盅酒,“依我的性子,就操刀了。”

许多说:“咱有种,不跟小崽子们争。”

“就是,关门走人。我在这儿,等你呢。我不能自个儿回家。”金一股盯住许多,“火工厂正在招人。”

“干啥?”

“押运员。我跟厂子说了,我还回去。”

许多将酒盅一撂:“我也去!”

俩人来神了,稀里哗啦站起来,提提裤腰,红头涨脸,吃吃笑,像赶往地狱的鬼。

二、许家的根根脉脉

许多的爸叫许旺灶,娘叫李丑花。二十年前,春暖花开时,一个中年汉子拄根棍子,拖拖拉拉走进庄园镇。他逢人便问:“这儿是庄园镇吗?”嗓音嘶哑,外地口音。

庄园镇的人说:“是。”

汉子摘下黄单帽,露出毛糟糟平头,毕恭毕敬地说:“我寻李丑花。”

庄园镇的人,对外来女人大多叫不出名。“她是你啥人?”

汉子泪水啪嗒啪嗒掉下来:“我媳妇。”

庄园镇的人,立马警惕起来:“谁,李丑花?没听说过呀。”

汉子朝街里走。经过文化站时,门开着,见庙就烧香,汉子硬着头皮闯进去。他想,有文化的人,兴许知道李丑花。经过灶房时,看见水缸,汉子扑过去,抓住水瓢,狠狠一舀,把脸遮住了,咕嘟咕嘟灌凉水。葫芦瓢漂回水缸后,汉子抬腿进屋。他颧骨支楞,瘦得像鬼,胡茬沾满水点,喉结涌动,肚子骨碌碌响。这个人,在饥渴的路上,遭老罪了!

文化站站长躺在炕上,活动室也是站长的家。站长好喝,醉后大方,谁要啥,满口应承。你心里藏着,不好意思说,他上赶替你掏出来,应许你。感动得酒伴儿跟他抱头痛哭!眼泪、鼻涕蹭得一塌糊涂。酒醒后,提起这桩事,站长摸摸脑袋:“嘻嘻!我说过这话吗?”一笑拉倒。虽说站长揣一堆热乎辣肠子,不过,外来汉子点低,正赶上站长腰疼,自己给自己拔火罐。站长疼得龇牙咧嘴,皱起眉头:“你是从上游下来的,找媳妇,李丑花?”

庄园镇被边水拥抱,隔河,北望内蒙古,西邻河北省。内蒙草滩汹涌,河北峰峦如潮,但都百里无人烟。辽西汉子在哪儿都能活,秋季,将洪水卷下的邻省女人捞上来,兴冲冲扛上肩,回家去。第二年晚夏,青石房里便响起呱呱的啼声。站长心里明白,女人是好多年前洪水裹下来的,被他和许旺灶合伙捞上来,认站长做了干爹,人归了许旺灶,已经给许家养了个小子。小子叫许多,名儿还是站长给起的。站长是个有趣的人,平时,让小许多拎只白灰浆桶,跟他在街上转悠。爷俩儿蹿达到幼儿园,站长拔出别在后腰的排笔,在正门告示板刷写下标语:

望子未必成龙

照猫可以画虎

——文化站题

这就对仗了。站长转身,笑眯眯来到信用社。女职员早警惕了,隔着柜台,脖子伸老长,耳环颤悠悠,说:“俺这儿有啥整的?”

站长写下:

抢劫银行是违法的——文化站题

来存款、取款的老乡说:“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嘛!”

信用社女职员杏眼竖起,尖声叫嚷:“这是暗示,诱导犯罪!”

储户们呱啦呱啦笑!俺们吃错药,脑袋被驴踢叫猪啃了,也不会上当!

小许多恼羞成怒,“咣当”一脚,将白灰浆桶踢翻。谁都知道,小许多不是个省油的灯。

站长把头摇成拨浪鼓,说:“李丑花,没这个人。”

汉子“扑通”跪下:“站长,坟头总留一个吧,让我烧刀纸。”

站长勃然变色:“你有毛病吧?”从兜里摸出几张票子,攮过去,“走吧,顺边河往下梢找找。”

汉子泪眼巴巴地走了。没想到,汉子落脚镇大车店,第二天找到了许家。

后来,许旺灶问站长:“他咋知道的?几千户人家。”

“八成是谁可怜那汉子,抖露出去的。”

许旺灶露出怀疑的神色。

站长说:“你信不着我?丑花是我干闺女。我能让许多没有娘?”

汉子是李丑花的男人。七年前,秋雨如注,他在南坡地上憋水坝,丑花在北坡家里做活。汉子眼瞅突如其来的山洪,将整幢房屋冲下河道,玩具似的打个滚,没影儿了。汉子哭爹喊娘地找过,洪水滔滔,早就绝望了。年前,一位行脚僧钻进南坡窝棚里,将两条腿伸给他,汉子跪下,替出家人脱下布鞋,惊得他倒抽凉气:双足肿烂,皮肉粘连,腥臭冲鼻子。汉子给僧人烧开水,敷草药,跟僧人搭一条破被子,睡了四宿。僧人临走时说:“后会有期。”见汉子愣了愣,僧人叹口气,点破道:“你顺河流往下去,左为凶右为吉。左岸是不毛之地,右岸草木丰茂;左岸冷冷清冷,右岸街市兴旺。山环水抱必有气,你在河右侧最大的庄子,能寻到媳妇。”

汉子睁圆眼睛:“啊,丑花活着?”

僧人闭上眼睛,说:“你去见她吧。”

汉子蓦地想起,当房屋翻滚进河里时,丑花从窗口惊慌地向他瞥了一眼。汉子一下昏过去!

汉子清醒过来后,从窝棚往外望,行脚僧翻上汉子再也不愿意去的北坡,唱着“大道之行行天下”,消失在山梁那边了。

汉子沿边水河找去,一路走,一路看,果然左衰右盛。前方右岸,庄园镇炊烟袅袅,鳞瓦起伏汹涌,气象非凡。汉子心一下敞亮了。

汉子在剃头铺刮净胡子,借大车店木盆洗个澡,换上干净衣裳,去供销社买两包点心,来到许家。

许旺灶把汉子堵在门口,说:“走差门了吧。”

汉子咧开厚嘴唇,憨笑,将点心捧给许旺灶。许旺灶一摆头,吆喝道:“许多!”

小许多走出屋,盯着汉子,没接点心,咬住嫩嘴唇。许旺灶说:“俺儿子。”

汉子怔了怔,花开花落,七年了,恍如隔世!

李丑花透过窗户,认出先前的男人,号啕大哭!“你咋才寻思来呀?呜呜呜呜!”

“我哪知道呀?啊啊啊啊!”汉子跺脚哭。

小许多跑进屋,往娘怀里钻,一双软嫩的手搂住娘:“娘,娘!”

丑花惨厉地哭叫:“晚了!她死了!”

汉子像倏地遭了灭顶雷击,瘫堆下去。许旺灶严严实实挡在门口,他是主人。

这以后,汉子天天来,但一步也没有迈进许家门槛,蹲在墙根下。许旺灶靠墙站着。俩人相安无事,渐渐心平气和,许旺灶也蹲下来。闲腻了,问:“上游日子咋样?”

“好活了。”

“这么多年,没找个女人到屋里弄弄?”

汉子没答。静会儿,说:“你救了丑花,你是她的恩人。”

“我用不着谁感激!”许旺灶警惕起来。

“她能活,重新投胎了。我和她,是这世那世的人了。”汉子说。

“你挺明白,前世的缘分,断了。”

李丑花在灶房里,颤声说:“都进屋来吧。”

“蹲院儿,日头爷晒着舒坦。”许旺灶不含糊。

小许多蹲在灶坑前,忽哒忽哒拽风匣,火光跳跃,映在他忧郁的小脸上。娘抱一大簸箕谷子走出去,碾盘是夫妻磨,死沉。丑花将珍珠似的谷粒喂进碾心,簸箕搁碾盘上,双手抓住杠子。汉子见许旺灶眯缝眼,靠墙根不起来,忍不住说:“我不在这儿吃。”

许旺灶不动弹。

丑花乳房拱得老高,涨红脸,使劲推,碾盘缓缓挪动,喘起来。

汉子站起身,晃荡一下,扑过去,膀挨膀,帮助丑花推,一圈、两圈……许旺灶垂下眼睛,白汤汤谷浆从磨盘缝里溢出,一碾盘的谷香。

晌午,丑花揭开锅,汉子扭身便走。丑花端着一盖帘黄灿灿窝头,脸色惨白,目光越过站在院门口的许旺灶,追撵汉子的背影。她哭不出声,说不出话,嘴巴张开,嘴角渗出血丝,浑身颤抖!

庄园镇许多人家,把汉子拽家吃饭。汉子就去吃,没话。汉子仍旧天天来,不进屋,蹲墙根下,吧哒吧哒抽旱烟。许旺灶寸土不让,寸步不离地陪着他。

一晃,半个月,又是半个月。

李丑花在后屋吊死了!

许旺灶办完丑花的丧事,像变了个人,整天躺在火炕上。家里事,竟由小许多一个人张罗了。

汉子僵尸般躺在大车店炕上,只剩下悠悠一脉气。站长打发小许多,把郎中请来。郎中瞧过汉子后,走到院里,轮圈幌银光锃亮,红布“车”字唰唰响。郎中吩咐:“准备后事。”

大车店掌柜愁得牙疼:“让我给他发送后事?”

站长叹口气,说:“他要是听我的话,往下梢去,就活了。”

第二天,街上传来“大道之行行天下”的嚎唱,汉子像回光返照,一个鱼挺儿,溜下炕,双脚插进鞋里,撵出去。百多年前,这里是驿站。行脚僧站在废弃的驿站马车前,铁轮陷入地里,辐条老锈斑驳,车棚只剩下骨架,车夫和乘坐过马车的人,早已离开这个世界了。行脚僧抓住前辕木,竟把历经百多年岁月,陷进地里半个轮子的驿站马车拱动了,吱呀响。“好,活了。咱们走。”行脚僧说。

许旺灶被行脚僧的嚎唱惊醒,和小许多赶来,为汉子送行。汉子跟随行脚僧,永远告别了庄园镇。这时,鹅毛大雪搅得天地混混沌沌,冰川像一条裹尸布,庄园镇仿佛披上了重孝。

三、边河往事

小许多和爸相依为命了!他八岁时,就做了一件大事。那天,小许多推开院门,见西乡屠夫牵着一头牛经过。牛是屠夫从早市上,贱不搂搜划拉来的。牛嗅出买家身上有血腥气,趔趔巴巴,不情愿跟他走。看见小许多,牛绝望的眼神一亮,“扑通”跪下,头撞地,哞叫声如人嚎!

小许多愣住了。这个屠夫,经常钻进镇街酒店,吆喝半斤酒,一盘炒牛肚,刚端起酒盅,便有乡人催他去宰牛。屠夫瞪起眼睛,说:“阎王也没给你家的牛定时辰,早死晚死不一样吗!”

乡人讨好地笑着,喏喏地退出去,在酒店外蹲下,抽着老旱烟,等他。乡人管屠夫叫“剥皮鬼”,干这活的牛性!“剥皮鬼”把斧子藏在身后,谦卑地弯着腰,踱到牛跟前,闪电般一抡,斧背砸中牛脑门,牛轰然倒地,立马剥皮,剔骨,解肉。完活后,“剥皮鬼”拎着主人赏的下货,一大嘟噜呱唧呱唧喘动的心肝肠肚肺,乐颠颠回家。

就是这个屠夫,每逢过年,准去养畜大户,看望牛、马、驴、骡,打拱作揖说:“老哥给你们拜年了!辛苦一年,过日子全仗你们了。”说着,竟掉下几滴眼泪。

屠夫和小许多对视一眼,心里都觉得奇怪。小许多说:“这畜生,让给我吧。”

屠夫说:“邪门!它要死要活投奔你。我不熊小嘎子,你供个本钱吧。”

小许多更豪爽,说:“你扔个价,我听着。”

“三千四百元。”屠夫挺喜欢这个小家伙,说出的价,算是贱卖。但对于许家,也是一笔款项。小许多说:“三千六百元。”屠夫吃一惊,明白了,他给的数不吉利。小许多回身去找老爸。许旺灶走出来,心里感慨:儿子这么大点,就拿章程了。好,让他立事!许旺灶下巴使劲一点。小许多松口气,心里感激,爸把他当个大人了!真来劲!后来,爷俩儿使用这头牛时,觉得它比别的牛加倍卖力气。牛对许家充满感激。

驴驹打滚似的,许多生成个棒小伙儿:一双蚕眉,眼睛黑亮,鼻梁高挺,眉眼藏笑,肩宽膀阔,蛮俊的身段。庄园镇的男孩,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许多挽起袖子,将左脚伸进马镫,轻轻一纵,上马后,眼睛一亮:前街、腰街、后街,三条主街宽敞,条条横巷笔直。辽西屯落,多由囤兵垦田演化成,庄子古营般整肃,瞥一眼荡气回肠。

秋洪要下来了。供销社抓紧进货,饭馆挑起新幌,平时空空的客店,忙着晒被褥,收拾房间。茶馆茶炉瞿瞿欢叫。临街人家,汉子们手捧海碗,蹲在门口巴望着什么,心事重重地吃饭。——许多将这街景人事抓一眼后,抖擞缰绳,掉头离去。他能骑马,能凫水,下巴底下就是路,又有两个舌头——汉话、蒙话都会说,不出去溜溜,在家里憋死吗!

许多一人一骑,在草原上信马由缰,碰上游牧点,钻进毡包里。牧主嗅到生人味,乐得嗷嗷叫!用烈酒全羊,招待客人。碗大铺热,吃喝得性起,俩人扒掉衣裳,光膀子造。末了,醉醺醺牧主翻出牲畜皮张,贱卖给许多,还死乞白赖地搭上几张。许多摇晃出毡包,牧主难舍难分,扶他上马。马肚两侧驮满皮张,许多往西赶,去河北省集市,吆喝个好价钱卖掉。

草海汹涌,许多趴在暖烘烘皮张上,迷迷糊糊睡着了,竟没有发现,前方戳根套马杆,杆顶飘拂着男人和女人的腰带。许多闯进草原深处,被奇怪的喘息和呻唤声弄醒:四条腿摞在一起,一只屁股在上面狂颠……

许多拨马便回,杂种,闯了祸,却跑不起来。许多将皮张一捆捆掀掉,急磕马肚逃跑。

被激怒的汉子提起裤子,跃上马。女人像美人鱼一个打挺儿,站起来,光着身子,“嗖”地拔下套马杆,塞给汉子。蒙古马奇快,蹄声如潮。许多听见啸声,仰起脸,迎着飘下的阴影,投降似的举起双臂,收束筋骨,让套马杆圈套滑过脖颈,落入腰间。汉子一怔,从没见过这般活身柔骨!许多被“扑通”倒扯下来,蚂蚱惊溅如雨,草汁溅满嘴,蒙古马飞快地拖走他。许多像受伤的鹰扑扑楞楞。你冲了人家的喜,自古规矩,该被活活拖死!

许多喘着,拼命叫喊:“大哥,我是白蒙眼。”

草原日照强烈,祸害出一些白蒙眼。汉子回头瞅:“那你跑啥?”马缓下来。

许多一蜷身子,从靴筒里摸出匕首,闪电般一划,割破皮圈,弹跳起来!

汉子中弹似一仰,满脸惊骇!用潮拉吧唧的汉话问:“哪疙瘩的?”

许多操蒙话:“庄园镇的。”

“你是谁?”

“许多。”

“啊,老许家的!”汉子一愣,在马上前仰后合。

“大哥,你让我闹眼睛了!”许多说。

汉子哈哈笑,饶过了他。许家在三省交会的边水河,捞柴捞人捞出名气了。

许多拨转马头,回到庄园镇。长途客运汽车,吐出些挎相机、背画板的艺术家,三省边民和形形色色的旅游者,都是来看捞浮柴的。

许多和金一股站在河滩上。锣声响了!河边,摆在供桌上的线装黄卷,被风一页页掀开。供奉河神的香炉青丝袅袅,香炷灰头燃高,纷然洒落。

许多剥掉布褂,褪下长裤,只穿着裤头,露出酱褐色身子,一身铁疙瘩似的肌肉,两只脚扣在河滩上,脚趾像兽爪弯曲。他抬起头,凝视河面,眼神比天上的乌云、晦暗的流水还要阴沉。

辽西一带的河,七沟八汊,大多是季节河。汛期一到,乌云蔽日遮天,洪水汹涌,吼声如雷,撼天动地。从上游掠下的人、畜、房屋、树木、庄稼,经过这段宽阔的河床,狂泻而下,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渐渐涨起的河水,使许多亢奋起来。他活动筋血,踢蹬蹦蹿,把浑身骨节弄得喀巴巴响。眼瞅第一个洪峰携卷大树、房檩等重头货,怒吼着过去了,水势减缓。许多大叫一声:“把篝柴架好。”趟下河去。

金一股不会水,在河滩上忙活。金一股把细小的柴枝放在下面,易燃;粗枝摆在上面,一层层叠成十字架,最后变成人字形。篝柴既要搭得高,又不能压得太实,须错落有致地架上去。水还硬,长着冰冷的牙,能咬人。捞浮柴的人上来后,浑身精湿,牙齿打战,篝火片刻等不得。若是点着火,闷烟,半天不燃,或者火轰地蹿起来,柴堆又哗地垮下去,压灭火,就糟了。

许多拎着柴网,趟进河,水面没腰,齐胸。河水冲撞着胸膛,打着漩涡,灌进嘴里。许多眼睛一眨不眨,柴枝黄乎乎浮过来,倏地把网一扬,无数网眼刷刷刷张开,水过柴留。许多双脚扣紧河底,双膀用力,呼地一抡,“啊”的一声大叫,把一两百斤重的柴网腾空抛上河岸。河滩“轰隆”一片震响,霎时把人激动得热血沸腾!

河滩上的人倒净湿柴后,许多一扯,把空网拽回身边。一网又一网,岸上堆满大垛浮柴,里面竟有许多小草鱼、鲫鱼和白漂子。小鱼们鳍动,身条儿颤,小尾巴啪哒啪哒叩地有声。

站在河里的许多,眼看第二个洪峰出现,黑乎乎水头在河面上排成一列,闷雷似的低吼,奔腾而来。许多贪婪地盯住河面,这一片浮柴太厚太诱人了。为减少冲撞力,许多斜侧身子,网飞起来。浮柴凶猛地撞击在许多身上,爆起噼噼啪啪炸裂声,无数柴枝迸上河空,满天浑黄。细碎的柴雨洒落散净,随着河水流下去后,显得分外明净的河面上,露出满身满脸都是伤痕的捞柴人。许多在欢叫声中,大步走上河滩。

篝火熊熊燃烧,热浪推人。许多围着火堆蹦跳,烤前胸,烘后背。一股风从高处吹来,压得火势匍匐,许多立刻把身子伏下去。火势忽地蹿回,许多双手一扬,朝后蹦起,赤裸的身体异彩眩目。篝火上空,飘起浓烈的鱼香。许多带来的大黄狗老胡,围着他转来转去。许多捡起一条烤鱼,抛在空中,老胡跳起来,用嘴叼住,跑到一边享受去了。

傍晚,河水低缓,河声呜咽,天空布满乌云。下雨了,雨点砸出的河面波光闪闪。河边的蒿草,像妄想狂。许多蹲在河畔高岗上,头戴草帽,从背后看,像一个饱经沧桑的人,在安闲地垂钓。

许多凝视着上游,河水从山谷里流出来,水汽蒸腾,鬼雾蒙蒙。山谷前方,是火工厂,车站大桥,再向前,是辽西边城,隐隐传来报警的枪声。拉柴车的马,昂起头,激烈嘶鸣,使人感到天际的高远和群峰的壮阔。

许多又站起来,向河里走去。马焦躁地刨动前蹄,双耳迅速剪动。马剪动双耳,是它内心警觉和预感不安的象征。老胡一会儿从东跑到西,一会儿从西跑到东,沿着一条固定的弧线跑来跑去,惊恐地吠叫。

就在这时,远方山谷出现骇人的情景:整个豁口被封死,惊涛怒立,洪峰齐山。突然之间,山崩一般,洪峰向前倾倒,响起轰雷般崩坍声,谷口处重新豁亮起来。洪峰夺山而出。许多站在水里,抹把脸,朝前方一指,叫道:“梨树!”

啊,一棵被山水连根拔起的梨树,根须如丛,梨蛋灿烂,几乎是站在水面上,漂下来。老胡倏地站住,像狼一样惊警地沉落尾巴,支起双耳,狂吠!

金一股招唤:“快上来。”

许多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伸手一抹,拭去脸上的水,死死地睁大眼睛,排头浪一片浊黄,吼声如雷,离他只有几百米远了。

河滩上的人跺脚道:“危险!快上来!”

许多突然大叫一声:“人!”

众人一惊,果然,洪峰托举梨树,树干上抱卧着一个小小的身子。

河滩上的人叫道:“呀,是个孩子。”

许多说:“抱上来,我把他抱上来。”

河滩上的人喊道:“甭管了!准是个死孩子。”

许多怒吼:“死了也是人!”

金一股急了,吆喝大黄狗:“把他拽回来!”

老胡凌空扑下,一口咬住许多的皮裤衩,竟踉踉跄跄,把他拽回七八步远。许多拼命挣扎:“牲口!”嘶嚓嚓,一片皮革断裂声,无数纤维被扯出拉长,像银丝抖擞,柳絮杨花,像毛蓬蓬蒲公英飘洒河滩,明年春天,准会开满绒嘟嘟黄花,风一吹动,犹如鸡雏儿满地涌动。

老胡借着浮力,又呼地跃起,双爪一搭,扳住许多的肩头往下一压。就在这时,洪峰轰然扑来,金灿灿梨树仿佛千手观音,凌空飞荡,河水翻滚,乌云翻滚,黄昏飞洒,满天聒噪。许多从水底下站起来后,那个小人儿和梨树一起,消失在下游了。许多泪水满脸。他没能捞起那个孩子,他没能捞起人,他的功夫照老爸差多了。爸就是在这条河上,将娘捞上来。娘死后,爸再也不肯下河捞浮柴了。许多失魂落魄般,抱着老胡,走上河滩……

几天后,许多离开了家,下金矿,闯荡自己的天下。庄园镇的男人,总要往外走的。许多离开庄园镇时,想到没能捞起那个孩子,像罪犯似的低着头。没想到,许多回到庄园镇时,真成了戴罪之身了。

四、跑着的狗,总会找到骨头

许多和金一股走在庄园镇老街上。阳光似流水在石板街上波波闪闪。一张露天台球桌前,几个小青年和小喇嘛在挥杆,将一枚枚钢镚,砰砰匍匍拍在案子上。有个小喇嘛,失了球,嘴里咝咝呵呵像牙疼。有两位信天主教的中年妇女,低着头,垂下眼睛,划着十字,匆匆经过,向民国年间戳起的教堂走去,钟声响了,一下一下悠荡开。庄园镇老街,似中西合璧的摄影棚。

许多和金一股就此告别。金一股回家了。许多扭转身,往山上走。走着走着,恍惚感觉,越过连绵起伏的山峦和人家,走进陈年旧月里了。老辈人为提防从山外偷袭的土匪,爬上屋顶睡觉。由东、西、北三面扑来的风,被群山挡住;只有南面无山,地势倾泻而下,形成这条老街。许多一抬头,见对面山上火工厂,电子板告示闪闪发光:

招聘武装押运员

山坡上有一拨子人,正猫腰撅腚地往上爬。许多撵上去,一看,捏炒面的——都是熟人,就笑道:“揭告示去呀?”

“那当然。许多,回来了。你揭不揭?”

“我有前科,行吗?”

一拨子人笑了,把屁股拍得扑扑腾腾,灰尘像无数蠓虫在阳光里飞:“咋不行!你有修炼,道行大去了!”

许多知道,火工厂招聘武装押运员,不要张狂跋扈、惹是生非的家伙,但也不要三杠压不出个屁、任人宰割的熊蛋包。十多年前,生产火药、雷管的火工厂,属军工编制。庄园镇人自古尚武,为火工厂骄傲,许多人是火工厂的家属。这时传出消息,火工厂要改制,归地方,卖给个人。信儿传得有鼻子有眼,冒烟咕咚。庄园镇人能不相信吗。镇上不少在外面干的人,就是由于国企改制,被裁减回家的,叫做买断。那时,“买断”俩字,成为庄园镇血性男人的羞耻。万没料到,坐落在家门口、天字第一号的火工厂,也要买断,把人欺负到家了!

镇上群情激愤,连剃头匠,磨剪子戗菜刀的,都露出一副凶相。许多是小嘎子,却能感受到大人们的惶恐,绝望。这天傍晚,男人们在坪场上喝酒。小许多替大伙跑小卖店,一瓶瓶买酒,从家里划拉来酒杯、饭碗,分给大伙。他歪着脸蛋,张大嘴巴,用牙磕开酒瓶盖,倒酒。大人们夸他:“嗨,这小子有用了!”庄园镇的男人,喝到半夜,匪性大发,像山上的狼群复活,嗷嗷嗥叫,朝火工厂冲去,鱼死网破,要砸机器卖铁。火工厂警卫懵了!不是说火工厂和镇上乡亲水乳交融、休戚与共吗?火工厂不是普通企业,绝不允许暴徒闯进来一步,甚至靠近都不行。警卫警告无效。警卫手中的电棍不够长,使不上,被迫端起防暴枪,发射催泪弹,烟雾狂飞,瓦斯味呛人,老乡们泪水哗哗淌,什么都看不见了,咳嗽,抽搐,呕吐,像陀螺团团转,屁滚尿流,逃回山下老街。后来,工作组进驻庄园镇,查办案子。第一个自首的,竟是许多。工作组长眨巴眼睛,问:“你来做啥?”

“好汉做事好汉当。”小许多说,将聚众酗酒闹事,发泄不满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组长觉得被小鬼崽子戏弄了,恼羞成怒,吼叫:“滚!”

小许多纹丝未动,冷笑道:“你他妈甭跟我装狠!”

组长倒吸一口气,愣住了。

“十年后,看谁是条汉子。”小崽子许多又扔下一句,摔门而去。

许多爬上山坡。火工厂几百个车间,散落在山坳里。警卫室紧傍工厂大门,像座山神庙,俯视着山下庄园镇。招聘告示贴在警卫室外墙上,不少人在扒眼。有人应试完,趾高气扬地走出来。许多问:“要你了?”

那小子说:“不要我要谁!”

许多咧嘴一笑,走进警卫室,屋里一张桌子,三只方凳,两位考官,简单得像二人转舞台。主考官是当年的工作组组长,后来留厂了。副考官是押运队的头头,本镇熟人。两位考官狐疑地盯住许多,说:“回来了?”

许多一屁股坐在方凳上,叉开腿,双手拄波棱盖,说:“有灰堆就有驴打滚。我来应聘。”

两位考官相视一笑,竖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这话不假。但许多上来,还是让他们兴奋。主考官说:“许多,你不是说过,押运队员都有鬼魂附体吗?”

“我说过吗?”许多问。

“你以前说过。”主考官身子前倾,“我一直挺注意你。”

许多耸耸肩膀,说:“人真是怪东西,眼皮子前边的事不认,脚后跟跺烂的事,倒一宗也忘不了。我是说过。咱们这里,早先朝叫老虎岭。”

两位考官点点头,知道许多故事多,肚子里的故事也多。

许多说:“有一员虎将,解甲归田,正在山上收庄稼,被老虎在后面扒住右肩膀。一个镖局押运人从这里经过,拍马迎面冲上来,叫喊:‘头往左!’到底是行伍出身,老将军头一歪。押运人枪响,击中虎口,虎呼啸逃走。老将军对救命恩人说:‘你骑上马,跑吧,不管你能跑多远,日落前回来,圈的地,都归你。’太阳落山前,押运人才赶回原地,从马上一头栽下来,口喷鲜血,累死了。老将军就地挖个坑,将恩人埋了。一个人需要多少地呢?就这么大。”

主考官听得直眨巴眼睛,说:“你跟我们扯这个犊子干啥?”

“山上的怪事太多了,鬼魂附体算啥。”许多说。

“你不怕?”

“大街上卖杂碎——提心吊胆。”

主考官笑了,说:“你还实在。刚才出去的那位,说他天不怕地不怕,我们不要他。干咱们这行,务必忠诚老实。”

许多说:“我一个心眼。”

副考官说:“当押运员,可得成天往外跑了。”

“跑着的狗,总会找到骨头。”许多说。

俩考官眉飞色舞。浪子回头金不换,许多上赶来给他们卖命,入我彀中,谁能不兴奋!

副考官问:“你爸同意吗?”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许多说。老爸许旺灶,是押运队的老司机。

主考官“啪”地一拍桌子,一锤定音:“有种!老子把你收下了。”

五、金一股说:我妹子很浪

许多当上押运员,有一种脱胎换骨之感。他心里明白,多亏爸这杆老旗照应了。许旺灶却说:“你干押运员,早了点吧。”

“爸,十多年前,火工厂扩建,咱家的地没了,牛没了,你不是进厂学开车,成了老司机吗?”

“我就你这一个儿子。”

“那是。”许多明白,爸担心,押运火药雷管,太危险。

“你娶媳妇,抱上儿子,有了后代,再干不中吗?”

许多忽然喘起来,想起那年在草原上,他被奇怪的喘息和呻唤声弄醒:四条腿摞在一起,一只屁股在上面狂颠……许多咬咬牙,说:“我得先立事,再娶媳妇,不能空手套白狼。”

许旺灶坐在当院马扎上,跟儿子说话,扎帚子,地上堆满桦树条,新枝绿叶,清香沁人。

许多见爸不再说啥,心里轻松了,想洗个澡,去院西角蒸汽浴房,推开木刻楞门,头一低,走进去。浴房没有窗户,黑啦吧唧。许多点燃炉灶,浴房亮了,脱光衣裳,在凳子上坐下。炉灶轰轰响,炭火暗红,石头滚烫,热浪伸出爪子抓挠他。许多劈叉开腿,底根在热乎乎空气中颤动,探头探脑,钻出黑蓬蓬草丛,一点点伸长,挺拔。许多站起来,龟头鲜活,威武。他从木桶里舀瓢水,浇在石头上,“轰”地一响,蒸汽汹涌,满室溢满木头的清香。许多哈哧哈哧喘,肌肉突突跳,血脉鼓胀,心发痒,得抽打了!浴房没挂帚子。许多推开门,叫喊:“爸!”

许旺灶心里感叹,儿子把头上的天,捅出个窟窿,如今回来了,却要跟他上路,也许这是一条更危险的路。许旺灶拎起新扎的帚子,从太阳底下走进浴房,眼睛昏花。许多白光一闪,背过身,说:“爸,给我抽抽。”

许旺灶把帚子浸在热水盆里,桦叶泡开,水色洇绿,脉纹清晰。许旺灶提起湿淋淋帚子,像扬起短马鞭,朝儿子抽去,啪,啪啪啪……许旺灶发泄般,越抽越狠,儿子后背红了,屁股红了。许旺灶转到儿子正面,说:“捂住。”

许多双手交叉,捂住底根。

许旺灶叮一句:“捂严了?”

许多说:“严实了。”

许旺灶举起帚子,抽儿子的肩膀,胳膊,胸脯,肚子,大腿。用新鲜桦枝抽打身体,活血健身。许多闭住眼睛,说:“爸,使劲。”

许旺灶抽得上喘,太热了。父子俩都感到宣泄的快感,说不出的亲昵!

外面有人叫喊:“许师傅!”

是金一股。许家爷俩儿笑了,知道他准来。金家和许家是镇街上老户。金一股和许多,是装在一只筐里的熟瓜烂枣。许旺灶撂下帚子,走出去。金一股坐在当院马扎上,双手撑膝,下巴一扬,说:“许师傅,给你道喜!”

“忽悠啥?”许旺灶明知故问。

“你儿子当上押运员了。我给说了不少好话。”

许旺灶面对金一股蹲下来,说:“你是考官?”

“我就说不上话?”金一股神气地眨巴眼睛。

“你跟我要情?”

“我这人好交,两碗酒下肚,就是铁哥们儿了。”

“咋喝也是爷们儿。”

金一股张张嘴,笑了。许多从木楞刻浴房走出来,新蒸洗完,头脸光鲜。金一股招呼:“来,坐坐。”只一个马扎,被金一股压在屁股底下了。许多也蹲下来。金一股说:“刚才说到我妹子。”

许旺灶摸后脖梗,啥?许多又冒汗了,用毛巾擦脸。金一股说:“你们知道,我们没有爸,没有妈,兄妹俩相依为命。其实,我是当爸又当妈。你们说我操心,是操心。”

许家爷俩儿眼瞪眼,撇嘴笑。金一股的妹子金梦,是火工厂财务,常年跟车外出,催款结账,特能够。金一股爱把金梦挂嘴上,说他妹夫是新疆金矿老板,金梦收火药款时,顺便嫁过去。后来,金矿老板被绑架,你们说要多少?六千万!我跟金梦说,不能给!一个子都不给!金梦的男人是不是被撕票了?金梦的男人到底是谁?庄园镇没人知道,也不想知道。庄园镇人对乡亲们在外面的事,从来讳莫如深。金一股喝醉后说过,他也不知道。反正金梦还年轻,模样好,带着儿子瓦罐过日子。金一股认定,男人都眼热他的妹子。金一股把手一挥,说:“我妹子说,火工厂要往内蒙古走趟活,咱们搭伴儿去。”

“咋搭?”许多问,对第一次出征,显得特亢奋。

“你们爷俩儿,我们兄妹俩。”

送货押运,怎么组合,押运队调度说了算。许旺灶笑道:“金会计去,”嘴朝儿子一努,“没有他,还方便。”

“咋不方便?”金一股问。

许旺灶道:“我儿子是生货。”

金一股笑道:“我来,就是给我妹子提亲的。好锅也得坐在好灶上。”

许家爷俩儿目瞪口呆!金一股事妈,但也不至于这般信口开河呀!

金一股说:“我得蒸蒸,好受了,咱们细唠。”

许家爷俩儿笑了,来蹭澡。在庄园镇,这种木刻楞俄式蒸汽浴房,只有许家有。金一股从马扎上站起来。他又高又瘦,一双麻秆腿,像架起的纸人,被阴风吹拂着,忽悠忽悠飘进浴房,“咿呀”,门关上了。

院门响,金梦穿着奶白色短靴,神气活现地走进来,左顾右盼,像电影里轻佻鲜活的女军官。金梦二十八岁,长得像二十二三岁,绝对嫩,细高挑身材,瓜子脸,单眼皮,酒窝波漾,穿紧溜儿短上衣,右手插在腰带里,风摆柳似的走过来。

许家爷俩儿同时站起,齐声招呼:“金会计。”

金一股将浴房门推开一条缝,叫道:“许多,给我抽抽。”

许多紧忙跑到浴房门口,说:“你妹妹……”

金一股嘻嘻笑道:“我妹妹挺浪!进来吧,给我抽抽。”

许多像只受惊的兔子,一头钻进浴房里。灶上卵石刚浇过水,咕咕哝哝叫。许多透过白汽看见,金一股脱光了。

“你干吗?鬼头鬼脑的。”金一股在木床上躺下,肚皮忽扇忽扇,像蛤蟆。

“来人了,你妹子。”许多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金一股闭目合眼,笑道:“我打发她进城去了,提笔巨款。”

“嘘,好像过来了。”许多截断金一股。

“嘻,心痒痒了!侍候好我,亏不了你。”

“金一股!”真是金梦在叫,“你胡扯八咧啥!”金梦跺一下脚。

浴房死静。

许多挨近金一股的脸,说:“叫你哪。”

“这丫头,离开我,就不会迈步了。”金一股坐起来,匆匆洗完,和许多一起走出浴房。

金梦抱着膀子,怒气卷脸:“许多,往后,咱们在一口锅里抡马勺了。谁要是卖奉我,你可别上当。”

许多忙点头:“金会计……”

“金梦。我没名儿吗?”

许多被噎了一下,心却酸甜酸甜。

金梦朝许多一扬下巴,说:“上我家去。”

金梦这口气,好像招呼自己的儿子回家。许旺灶垂下眼睛,微笑。金一股像甩掉手里的货,说:“去吧,去吧。”

许多坐在金梦家的炕上了。许多打小跟文化站长转悠,听故事,讲故事,照猫画虎,能白话。庄园镇好多人,都听许多说过,有天晚上,他睡着了,听见响动,有人从墙里走出来,穿古代衣裳,脸上没有眼睛。那人对许多拱手道:“你可以远行了。”许多心里明白,是先人。但他说不出话,不能动,没法拜见先人。过会儿,那人返回,融入墙壁里,不见了。镇上有姑娘的人家,都说许多邪祟了。金梦不怕,爱把许多叫到家里,听他说梦话。

许多说:“我应聘押运员时,考官问起老虎岭的事。我告诉他们,有一回我上山,走进火工厂后身那片老林子,有只老虎朝我走过来。我爬上大树。老虎走到树下,抬起头,口吐人言,说:‘你怎么上这儿来了?’我吓得说不出话。老虎叹口气,说:‘不认识我了。我变成这副模样,也不愿意你认识了。’老虎低头哭着,用爪子挠地,说,‘后悔也来不及了。’扭身一跃,走了。”

金梦问:“他是谁?”

许多说:“我琢磨呢。在本乡本土死掉的,远走高飞失去音信把命丢在外面的,我挨个扒拉过,都不像。”盯住金梦,“是你男人吧。”

金梦啐道:“开啥玩笑!”

许多说:“我敢开玩笑吗!有两口子,本来过得好好的。有一次,媳妇听见风声,说男人在外面有相好的。媳妇不相信,跟男人开玩笑说:‘你要是不待见我了,跟别的女人好,我就上吊!’第二天,媳妇送饭到田头,碰见一位老先生。老先生吃惊地说:‘你身后咋有个吊死鬼!’媳妇这才知道,她的玩笑话让鬼听见了,在找替身。”

金梦听得津津有味,说:“你可真能胡扯八咧!”

这时候的金梦,不张狂,跪坐在炕上,屁股压住腿,上身挺直,乳房高耸,像个文静的主妇。许多好喜欢她这副样子。俩人觉得呼吸上紧。外面有动静,响起脚步声。金梦说:“瓦罐回来了。”

院门被推开,屋门被推开,瓦罐领着大黄狗老胡,一路闯进来。老胡噌地蹿上炕,偎在许多身边。它常去许家,进院后,直奔许多卧室,挠门。许多懂,金梦找他。老胡不乱叫,不进屋,待在门外等许多,挺有教养。老胡以前是火工厂的看守犬,血缘复杂。如果是纯警犬,不是主人给的食物,绝对不吃,硬逼它吃,咬你。老胡是谁给东西都吃,不给就偷,就抢。纯警犬为分辨、捕捉气味,老把嘴挨近地面,鼻孔张大,边奔跑,边猛嗅,鼻孔和舌头上粘满尘土,常年累月,肺部堵满灰尘。警犬短命,只能活十年。一只普通狗,能活二十年。老胡不是纯警犬,也不是普通狗,十二岁时,被火工厂淘汰。这不是拉完磨杀驴吗!老胡伤心透了。金梦像收留一个弃儿,将老胡领回家。

“过来了?”瓦罐打招呼。这小子才九岁,两条眉毛挨得太近,给人紧张感。

“嗯,来了。”许多说。

“妈,甭招猫逗狗的。”小崽子一见有男人上门,便胡搅蛮缠,抖落不清。

金梦咬牙切齿道:“瓦罐,瞧你人模狗样的,这是你说的话吗!”

许多道:“怪不得说瓦罐心思重,拿事。”

“谁说的?”瓦罐盯住许多。

真想一巴掌抽过去!许多把心火按住,祭出金一股。“你舅说的。”

“嗤,他不是省油的灯。”

金梦白许多一眼,说:“瓦罐,别往心里去。”

“你不是叫我心里有数吗?”

“那看跟谁。他是你舅。”

“那就更可恶!”瓦罐站在地上,叉开双脚,仰起下巴,气呼呼的。

因为狗,外甥和舅闹翻了。老胡是个侵略者,爱去别人家抢食,和全镇的狗闹得势不两立。过年时,老胡跑到金一股家,把大锅盖拱开,叼出一坨烀烂的肉,送给跟它相好的母狗下奶,气得金一股满街撵。后来,母狗的主人见到金一股,就“亲家,亲家”地叫,成了全镇人的笑料。

金梦对瓦罐说:“你舅是押运员。他那枪法,一百条狗也被他打死了。你舅没把它咋的,到底是娘舅亲。”

“我是吃素的!”瓦罐愣起眼睛。

金梦啐一口:“滚犊子!咋四六不懂!”

许多赶紧撤退。金梦送他。老胡也送他。自从它陪许多在边河捞浮柴,将许多拽出洪峰后,便以许多的恩人自居。它知道女主人喜欢许多,用嘴蹭蹭许多的脚,用脸蹭蹭许多的裤腿,快活地旋身一跃,跟着许多跑起来。许多又胡思乱想,人和狗,和一切牲畜、野兽的区别,在腰上。狗的腰和地面平行,人的腰和地面垂直。不是说“挺起腰杆做人”吗?腰直起来,就能腾出双手,做人事,像个人了。老胡好像听见许多的心里话,模仿人,向前走一步,扑通,前肢落地。又站起来,憋足劲朝前走,但那不像走,是往前蹿,样子狼狈不堪!许多呵呵笑了,都他妈站起来,这个世界不人满为患了吗!

六、火药车开出零号洞

许多参加完培训班,火工厂下达调度令:由许旺灶、许多和金一股组成押运队,将一卡车火药,运往内蒙古北大坎煤矿基地。

押运队立即行动,去后山取货。许多第一次进入火工厂腹地,瞅什么都新奇:大山,深谷,溪水,桥梁,柏油马路,小铁道专线,星罗棋布的厂房,仓库,试验场,和山外比是两个世界。东北军阀张作霖,少帅张学良,国民党卫立煌,驱车来过这里;共产党的高岗、陶铸、刘亚楼,多次乘直升飞机,在山里神秘降落。这里是几代政权,诸多枭雄,惨淡经营起来的军工基地。

庄园镇的三位后人,许旺灶、许多和金一股,头戴橘红色安全帽,身穿深灰色工作服,足蹬黄胶鞋,沿小铁道线向前走去。生产岩石炸药,煤矿炸药,水胶炸药,乳化炸药;火雷管,电雷管,瞬时雷管,毫秒雷管;导爆索,黑索金的车间,犹如一只只巨大的集装箱,在山林间分布开,若隐若现。就是资格最老的押运员,也不知道大山里有多少车间,多少库房。押运员不是生产工人,不准进入车间,只是上、下班时,看见工人们进进出出。女工多,叽叽喳喳,像入林的鸟群;只是知道火工产品分门别类,储存在一个个天然或人工开凿的山洞里。押运队员向零号仓库走去。押运队由金一股负责。许多看到调度令时,挺纳闷,找到调度处。下调令的是那个考官。他反问道:“你想负责?”许多说:“我一个新兵蛋子,听吆喝。我爸……”调度说:“许师傅是卡车司机,管车,就不好管人。再者,你们爷俩儿不管谁负责,发生矛盾,出了事,亲向亲,都摊嫌疑。”许多心里忿忿,烧香引来鬼,咋这么多说腥。金一股是省油的灯吗!扭身离去。

三个人走到零号库前,这是一个天然岩石洞穴,深不可测。保管员掀开铸铁门锁盖,摁一通密码,铁门缓缓打开,洞内防爆灯大亮,洞深处停着一列平板车,上面摞满火药箱。

“四节车?”保管员问。

“四节车。”金一股答。

守卫问:“往哪儿走?”

“北大坎。”许旺灶说。

守卫道:“那里的琥珀挺有名,许大白话,弄两块回来,好娶媳妇。”

许多笑了。许多听说过,琥珀与煤伴生,藏在千米深井下,是北大坎的特产。

许旺灶和保管员一起,挂上四车火药,由电瓶车牵引,驶出零号洞,铸铁大门关上。司机旁边只能坐一个人,金一股坐下后,就没位置了。许多要徒步走。金一股招呼:“上来。”

“你下来?”许多问。

“你站着。”

“行吗?”

“临时大板车,在厂区内走,没事。”

许多抓住机车扶手,站在踏板上,机车缓缓前行。两侧山峦起伏,风似峡谷中的流水,扑在脸上,充满质感。许多看见,前面有一只狗,背对机车,站在小铁道中间。啊,老胡。老胡知道他们出远门,要跟他们走。许多说:“让它上来。”许旺灶和金一股面无表情。电瓶机车向前驶去。

老胡头颅高昂,咧开大嘴,舌头簌簌抖。它听见身后机车声,铁轨震颤,但仍然保持着尊严。老胡竖起耳朵,捕捉身后的声音,感觉到机车迫近,它动了,但没有离开铁道,在枕木上奔跑,脊背波浪般起伏。车笛尖叫!一股气流向它冲来,老胡感到了危险,突然一拐,跃下铁道。

“操你妈!找死呀!”金一股骂道。

许旺灶眼睛都不眨,电瓶车飞驰而过。

老胡跌进路边水塘里,扑撸上来后,狼狈透了!它蹙起眉头,望着呼啸而去的机车,狂吠。

机车开始爬坡,两侧山渐渐矮了。许旺灶拉响车笛,笛声哀鸣,升入半空,飞向山那边。那里坟包汹涌,是火工厂陵园。工厂有自己的墓地,在全世界也罕见。制造车间里,如果空气不流通,一支手指粗的雷管跌落地下,或者女工的高跟鞋掌钉,踩在水泥地上,溅起火星,与飘浮火药沫的空气摩擦,便会引起爆炸。百年来,火工厂死去的人,比在岗的活人多。许多的爷爷是陵墓看守人。爷爷手下有一个聋子,一个哑巴,一个瞎子,一个傻子。他们抬尸,挖坑,守墓。就像一个村子,必须有一个村长,一个会计,一个出纳;就像押运队,必须有一个司机,两名押运员一样。许多的爷爷在镇里有家,他手下四个人没家,常年住在山里。过年时,从初一到二月二龙抬头,许家第一个请他们。许多的奶奶亲自下厨,忙得脚打后脑勺。四个人嗅着女主人的气息,在许多爷爷的陪伴下,吃喝得昏天黑地。镇里其他人家,争抢着请他们,还排不上号。一辈辈算下来,谁家都有在火工厂干活的人。万一谁家走人了,必须由他们处理。外人不准进入车间。聋子、哑巴、瞎子、傻子抬出死者,与工亡家属会面后,在哭声中翻山越岭去安葬。抬着抬着,聋子、哑巴、瞎子、傻子停下来。家属心急如焚,不管怎么请求,催促,他们就是不动弹。原来,他们怕走得太快,把自己的魂走丢。这里的灵魂太多。稍不留意,自己的魂跟他们打连连,就会被诱拐走。魂找不到自己,流离失所,踅摸别人附身,就糟了。他们必须停下,等自己的灵魂赶上来。直到许多的爷爷一声令下,他们才重新启程。他们宾服许多的爷爷。聋子吼叫着说:老许醒得比狗还早。瞎子听见了,点头;哑巴看见了,点头;傻子不聋不瞎不哑,心眼不全,别人点头,他也点头。聋子说对的,老许天天清晨,摸着鱼肚白上山,在墓地巡视,让他们睡懒觉。他们心满意足,睡得比死人还香。金一股的父亲死了,也是工亡。那时候,金一股和金梦还小,娘仨儿拉拉扯扯,哭哭啼啼,为当家的送行。聋子、哑巴、瞎子、傻子又要歇下,屁股刚沾地,许多的爷爷就吼起来,催他们快走。哥四个张皇失措,愤怒极了,第一次一口气将一个人抬到墓地。原来,金一股的父亲活着时,将一幅羊皮地图送给许家,有言在先,今后不准为难他。这幅羊皮地图,是从庄园镇的前身,契丹大营里传下来的,随着攻城略地,斗转星移,羊皮地图上的信息越来越密集,山川、险隘、道路、草场,城市、乡村、部落,栩栩如生。尤其在风雨阴晦,暴雪成灾的恶劣天气,契丹铁骑迷路,陷入绝境时,羊皮地图上的内容,色彩加重,愈加清晰。许家得到古羊皮地图,如获至宝。许多的爷爷驱赶着聋子、哑巴、瞎子和傻子,让金一股的父亲顺顺当当,入土为安。他们四个却抱头痛哭,伤心欲绝,觉得自己的魂丢了,觉得自己是没魂的人,成了行尸走肉,惨不忍睹。打这以后,许多的爷爷老得很快,在梦里经常看见自己的背影。他留下话,死后不埋在山那边的陵园。机车缓缓爬行,前方,山这边,有个精致的墓园,绿树成荫。许多说:“爸,停一下。”

这么陡的坡,重载货物,又是火药,若停下,车即使不退回去,再启动,朝上爬也难了。许旺灶没理儿子。许多见车走得像牛车,跳下去,借着冲劲,几步蹿上坡,朝墓园飞跑。那里埋着他的爷爷奶奶。爷爷竖墓碑;奶奶立十字架,上面镶嵌着女主人的照片,却看不清了。爷爷和奶奶没有合葬,围在一个栅栏内。许多拉开栅栏门,响起糟朽的“咿呀”声。许多“扑通”跪下,给爷爷奶奶磕了三个头。孙子出远门,从先人身边出发,从先人身边经过,不敢视而不见,扬长而去呀!

许多一脑门土,退出去,合上栅栏门。他不敢多耽搁,跳上铁道线,机车缓缓爬行,车轮吃力地咬住铁轨,一圈圈滚动,青光闪烁,这是维持机车前进的最低速度,许旺灶在等儿子。老胡水淋淋撵上来。许多说:“快跑。”老胡刚才丢尽面子,满脸羞愧,呜噜呜噜点头。他们俩踩着枕木飞跑,追上尾车后,下铁道,撵上车头。许多抓住扶手,一纵,跃上踏板。老胡“嗖”地蹿上踏板,挤在许多脚边。许旺灶问:“磕头了?”

“磕头了。”许多说。

“好!你爷爷拜托土地,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你奶求主保佑咱们。”许旺灶推快挡,机车驶离厂区,冲出谷口,车笛长啸,天地间豁然开阔。

七、水会营子全是大爷

机车开进转运站,小铁道线到此终止。装卸工们将四平板车火药,装上卡车,正好满满一辆。许旺灶改开汽车。金一股钻进驾驶楼。许多爬上后车厢,那里留出两个人的窝儿,有行李,过夜棉大衣,雨具,能躺能坐。老胡在卡车底下,昂头瞅他,焦急地晃尾巴。许多心里叹气,金一股是老胡的舅主人。你没资格带走老胡,不能隔着锅台上炕。金一股把头探出车窗,呵斥老胡:“滚回去!”

卡车启动,向北方驶去。这艘巨无霸,使人显得渺小。许多扒住车帮往后瞅,老胡没有追撵,满脸伤感地目送他们。老胡小得像一个点儿,渐渐消失了。

前方第一站,是水会营子。论建制,水会营子是个镇,建筑极像一座小城。水会营子紧傍省界,属于辽宁。再向北,就进入内蒙古了。从民国至今,水会营子三度划归内蒙古,一度划归辽西省,两度纳入辽宁省版图。水会营子人家,都有两三个户口簿,旧的没交上去,新的又发下来。有的老人说他是内蒙古人,新娶进家门的儿媳妇纠正道:“爹,这是辽宁省。”公爹用拐杖敲击地面,吹胡子瞪眼睛叫喊:“我活糊涂了吗!这里是水会营子!”

没错,这里是水会营子,消防团大本营。清朝时,营子内有深井三十眼,井旁设了望楼,一旦发现火警,白天举旗,夜晚挑灯,指引火灾方向,官兵们驱动水车紧急扑救。瞭望楼上,永远站着三名士兵。曾有一场雷火,借助狂烈的北风,扑向瞭望楼。没有一名士兵退缩,火龙过去后,三副焦黑的骨架,仍然站立在瞭望楼上。

民国后,兵营撤销,水会归商会管理。消防灭火,变成民间自救互助性质。商会添置了机械水车,喷水卷筒。所有商铺都配备水桶,大小一样,用红漆写上“防火”和自家商号名。在救火现场,由商会统一发放号坎,防备盗贼混入,趁火打劫。穿坎肩的伙计,将自家水牌交给水会头领,听从指挥,奋力救火。事后按水牌清查,救火不力者罚款;遇火不救者,封店半年,勒令店主给被烧死者披麻戴孝。渐渐地,水会营子成了南可救庄园镇,北可增援北伦旗,辽宁和内蒙都倚重的消防重镇。

火工厂的卡车,驶进水会营子。毕竟是辽宁地面,离庄园镇近,押运队员都来过这里。许旺灶和金一股推开车门,跳下驾驶楼。许多跨过车厢板,踩住车轱辘,跳到地上。三人朝老兵客栈走去。店主老兵从十四岁起就吃军饷,给数不清的势力当过差,如今八十多岁了。陪伴老兵的,只剩下一匹退役军马。营盘内水井遍布,清晨多雾,朦朦胧胧,老兵听见铃铛叮咚叮咚响,老军马不用人赶,去奶站给他取奶回来了。老兵喜欢羊奶的膻香。押运队员看见,店主老兵拎着马灯,眼睛灰白,脸褶子巴巴,像蜈蚣。老兵带押运队员向客栈院里走去。许多东张西望,土墙,空马厩,土坯客房,搭配在一起,像遗址,标本。

老兵吸吸鼻子,说:“我嗅到生人味了。”声音沙哑,有点怪。

许旺灶和金一股跟老兵是熟人。金一股说:“是是,许多……”

老兵打断金一股,对许多说:“你头一次来。”

许多吃惊,老兵瞅都没瞅他,分明是在跟他说话。“水会营子我来过,没在你这儿住。”

“他是许师傅的……”

许多咳嗽一声,截住金一股。老大不小了,出门在外,用得着说谁是谁谁的儿子吗。“老板,我是新来的押运员。”许多说。

“老兵。”店主老兵纠正他,说,“住下吧。”

“我在车上睡。”许多说。

许旺灶和金一股在客房住下。押运卡车在水会营子打尖,明早出发,向北,进入内蒙古北伦旗。

晚上,火药车停在空旷地,许多躺在驾驶楼内,后排沙发座长,蛮舒服,却睡不着。许多睡没睡着的标准,就是做没做梦。做梦了,他就不必起来。许多没有梦见什么,睡不着,起来了。客栈灯光昏黄,每人每宿三十块钱,还搭一顿早餐,按说够便宜了。但押运队的资金,按路线里程包干。出发前大伙说过,在路上,把钱花在肚子里,吃喝不能省细。住嘛,有熟人,蹭一宿;没熟人,睡露天地,马革裹尸是战士。可是,唾沫星子没干,第一宿,他们俩就住店了。许多心里不忿,但也没法子,老兵店是特设边境点,危险品出省证由他开。老兵这座土地庙不敢不拜。许多跳下车,朝店里走去。后半夜了,屋脊起伏,三进深大院,老兵住在后院,中院是客房,前院是饭店。许多走进厨房,白蒙蒙蒸汽里,有人在忙活。许多咳嗽一声,问:“做啥呢?”

“面龙。”有人回答。听声音,是位老厨工。

许多看见,一只大木盆里,发好了面,是荞麦和黏米混合面。两位小工抬起大盆,将几十斤暄腾腾的面,扣在一张门板上,麦香扑鼻。一位师傅抡起木榔头,噗噗砸。砸一气儿,两位小工将面团抠起,堆成卷儿,师傅又砸。许多蹭一下鼻子,笑了,就这样揉面、揣面吗。“师傅,我来两下。”许多搓搓手,说。

师傅瞅他笑笑,松手,让开身子。许多接过木榔头,对准小山似的面团,狠劲抡过去。没成想,面团又黏又有弹性,木榔头被粘住,许多被榔头把挑起,一悠,“喀嚓”摔倒在水泥地上,四肢张开,像一摊稀泥。许多疼得龇牙咧嘴,闭上眼睛。

两位小工要扶他。师傅说:“别乱动。”在许多脑畔蹲下,问,“咋样?”

许多不动弹。

“怕是够戗!”师傅说。

许多睁开眼睛,泪水出来了。

两位小工松口气,说:“好好,缓过劲了。”

师傅问:“肠子啥的摔折了吗?”

“没有。”

“肝、脾破碎没有?”

“没有。”许多气喘吁吁说,“我起来。”

“能起来?”

许多点头。

“我们扶,还是你自个儿起?”

这家伙动嘴不动手,咋这么啰嗦!许多爬起来。

里面灶间,有个女人喊:“到钟点了,起锅。”

师傅和俩小工,丢下许多,朝灶间奔去。满族式锅台上,摞满一叠笼屉,十二层。每层笼屉都有一对耳朵,俩小工站在锅台上,抠住笼耳,揭起最上面一层笼屉,“轰”的一声,热气冲出,白雾急旋,啥都看不见了。许多瘸巴瘸巴走过去,见师傅和一位女工,从小工手里接过笼屉,摆在柜架上。一只笼屉内只有一条面龙,盘旋踅绕,足有十斤。在陈年旧月里,官兵、游匪、旅蒙商、地质学家、革命党人,北上朝拜佛寺和成吉思汗陵的信徒,形形色色的过客们,在店里买一条面龙,用家织布裹好,缠在腰间,走出百八十里再吃,面龙还新鲜暄软,温嘟嘟的。但这种做法,太野蛮了!许多瞅一眼骨瘦如柴的女工,咧嘴笑。女工将面龙扣在案板上,嗓子吱吱响,好像有气管炎。“你是押车的?”

“嗯。”

“头一回见你。”

“我头一回跟车。”

“你多大?”

“你瞅我有多大?”

“你小子挺屁溜呀!二十五六?”

“咦哟,你有仙儿!”

“成家了吗?”

“没。”

“我给你抓挠个媳妇吧。”

“别绊住我。明早就走。”

女工啐一口,说:“别不识抬举!俺们水会营子的姑娘,被内蒙那边娶去,都成了公主。”

许多笑道:“搁面龙陪嫁。”

“面龙咋?你会吃吗?”

“我咋不会。”

“你吃一个给我看看。”

这时候,几位男工走过来,吃午夜餐。桌上摆着几大碗肉炖粉条。他们纷纷动手,把整根面龙抓起,自如地送进嘴里,另一只手用筷子捞菜,端起大碗喝汤。一片饕餮声。

女工催促:“吃呀。”

许多想,他不住宿,明早没有他的免费饭。这里白供,不如提前造了。许多搓搓手,笑了,如果是馒头就好了。馒头是圆的,小。他叉开左手五指,抓起一条面龙;右手端起菜碗,又慌忙撂下,左手的面龙悠来荡去,一个劲往下沉。许多用右手托起面龙下端,顾不得汤菜了,全力以赴对付面龙,两手倒换着往嘴里送。男工们说:“瞧瞧,这小子把面龙吃活了。”

许多嘟哝道:“应该切切。”

“吃还堵不住你的嘴。我就得意又大又长的。”女工说。

男工们轰地大笑。

许多赶紧囫囵完,离开厨房,向卡车走去。走着走着,觉得骨头疼,一摸身上,和泥了,得洗个澡。水会营子没有桑拿,出门在外,将就吧。许多看见,前院墙根下,有一排水桶,盛满了水。许多抓住两只桶,走出院子,来到卡车背面,一人多高的轮胎将他遮住。许多脱光衣裤,掬水洗手,洗脸,洗头,洗脚,大面处理完,用另一桶水洗身子,洗老二。水不尽兴,许多懒得穿上衣裳去拎水,凑合洗完,将一只桶倒扣在地上,坐在上面,劈叉开腿歇气儿。浮云遮没月亮,许多低头,漓干头发上的水,一条黑影爬过来。许多抬起头,啊,店主老兵。

老兵绕过卡车过来,发疟疾似的颤抖!许多哪里晓得,他闯下大祸了!许多用的是消防水桶,桶壁涂白漆,用红铅油写着“老兵客栈”。消防桶,消防水,任何人不准乱动,任何人不准乱用。许多哪里知道,紧临省界的老兵店,是公安局线人最多的地方。过去,搞阶级斗争的几十年间,有政治异己者越境,逃往南朝鲜、苏联,经过这里。如今,毒品贩子、婴儿贩子、文物贩子跨越省界时,经过这里。水会营子成了辽西最后一道防线。老兵老了,但老兵具有宗教般崇高声誉,到什么时候都是战士!许多将先人传下来的消防水桶,将老兵的尊严一屁股坐在底下。老兵狂怒,嚎叫:“来人哪!掌灯!”

许多懵了!

立刻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客房伙计、食堂厨工们跑过来。一个小工举起马灯。许多急忙穿上裤衩,叫喊:“别照我!”

老兵厉声道:“畜生!你用消防桶洗屁股!”

许多以为,老兵怕他顺手牵羊,说:“俩破桶,还能拉走!白给我都不要。用完这水,给你送回去。”

许多哪里晓得,民国年间,有人盗窃消防桶,被商会保安队逮住,将贼手贼脚捆住,用杠子一穿,鸣锣吹号,像抬着野猪游街。有的贼,气性大,到了不服软,按破坏救灾论处,被活活吊死。

“把他抓起来!”老兵怒吼。

一伙人逼近许多。

“我是押运员。”许多叫道。

店伙计说:“押车的在店里睡大觉呢。”

厨房女工讥笑道:“贼性!我寻思来了个要饭的。”

“你,你!”许多气坏了,“媒婆子”没替他说好话,更损。“你咋这么歪!”

女工扑上来,一把扯下许多的裤衩:“畜生!不要脸!”

男人们哄笑:“面龙,面龙。”

许多恼羞成怒,跳脚叫嚷:“黑店,土匪!”

老兵下令:“鸣锣,游街。”

众人一拥而上,将许多的头按下去,双手别在身后,推着他,向营子里走。厨房大师傅对女工说:“你回去,加几屉面龙。今天有事,吃饭的人多。”客房伙计取出铜锣,“咣咣咣”敲响,吆喝:“破坏消防犯噢——”

许多这才惊醒,他要遭受奇耻大辱!他是武装押运员,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不是失职,废物吗?许多挣扎着,叫喊:“我有话说。”

老兵一摆手:“说。”

“看在都是东北人的份上,放了我。”许多道。

好几个人喊:

“我们不是东北人。”

“俺们是内蒙人。”

“我们不知道自己是哪儿的人。”

许多软声道:“老板,杀人不过头点地。我给你们跪下。”

原来是个松包,上街不够耍了。老兵轻蔑地说:“松绑,他膝盖没长骨头。”

众人松手。许多脸惨白,死尸似的向后一仰,倒砸下去,众人不由自主往后闪。许多忽然扭转身,冲出人群,飞也似的冲到卡车前,拽开车门,一伸手,从后排座上抄出防暴枪,对准围上来的人,狂吼:“别动!再往前,我就开枪!”

都怔住了。没料到,这家伙能屈能伸,能钻胯裆,下跪装死。水会营子人,没玩过这种不要脸的鸟!老兵笑了,声音阴森森,说:“坟地上耍大刀,吓唬鬼吧!”一步步逼向前。

就在这时,许旺灶和金一股跑过来,一看现场,就明白了。许旺灶厉声道:“许多,把枪放下!”

许多举枪不动。

金一股厉声道:“许多,你违法持枪!”

“我是武装押运员。”

“你有枪证吗?”

许多一怔,枪证上的姓名是金一股。许多恨坏了,金一股这个小舅子,到节骨眼上,吃里扒外,六亲不认!

许旺灶和金一股,必须站在老兵一边。要不然,押运队就别想走出水会营子。

老兵拎着马灯,逼近许多。马灯像头黄毛野兽,张牙舞爪,狂躁不安。许多心慌,脑子一片空白,吼叫:“你再逼我,就开枪了!”枪口鬼使神差般向上一抬,枪竟响了,炸豆般爆响。老兵店的人一拥而上,许多眼睛一黑,朝后倒去……

……

许多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草铺上,被关在一间小屋里,四壁是光秃秃水泥墙,只有一间气窗,上了铁栅栏。许多动动手,蹬蹬脚,身子没坏。许多知道,自己被非法拘禁了。可是,这里有法吗!老兵,那个老混账,你能跟他论什么法!爸和金一股呢?培训时,领导讲过,咱们这特殊行业,必要时要货不要人。爸不会甩下我,把车开走吧?我就是死了,他们俩也应该把战友的尸体,从战场上拖下去呀。

铁门“哐啷”响,门开了,许多一怔,金梦和瓦罐走进来,还有老胡。金梦“扑通”跪在草铺上,眼泪簌簌掉。

“你,咋来了?”许多腾地坐起来。

“你爸和我哥,给厂子打电话求救,厂里派我来的。财务随行,参加押运组,有一笔账,要跟收货方结算。”

许多用双手捧住瓦罐的脸:“你也来了?”

瓦罐咬住嘴唇,点头,说:“我不来行吗!”

老胡用嘴蹭许多,呜噜呜噜哭。

金梦说:“你不知道吧,我是老兵的干闺女。”

“什么!”

“真的?”

“可不。水会营子我常来。来了就住在客栈里,跟老兵认了干亲。”金梦说,“老兵没儿没女,拿我当宝贝。”

许多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一来,铁门就打开了。

金梦瞟他一眼,说:“你知道我哥说啥了?”

许多摸后脑勺。

“我哥跟老兵说,你是我们金家的准姑爷。这才……”金梦脸飞红,“快走吧,夜长梦多。”

许多跟金梦走出小屋,走到卡车前。许旺灶坐在驾驶员位置上,面前放着一袋面龙。金一股趴在货厢上,滑稽地一吐舌头。金梦和许多钻进驾驶楼。许多挨老爸,金梦坐后排,谁都没有说话。老兵店的人,在附近幽灵般游荡,监视着他们。

车开动了,老兵客栈向后退去。许多忽然想起,问:“瓦罐和老胡呢?”

“给老兵留下了。”金梦说,“老人最喜欢孩子和狗。”“咋,人质?!”许多叫起来。

嗤!金梦不乐意了,告诉许多,老兵够仁义了。老兵在水会营子,经营了一辈子。老兵是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比树叶还多的人,乘过老兵的荫凉!你一个外来毛小子,竟敢晒晾他!便宜死你了!

许多不吱声了。装满火药的卡车,驶出水会营子。瞭望楼上的汽笛,仿佛古战场上的号角,呜呜拉响,为他们送行。

八、北伦旗餐馆

火药车在国道上奔驰,离开辽宁,越过省界,前方牌楼上写着“欢迎您到内蒙古来”。卡车进入内蒙后,许多摇下车窗,往回瞅,牌坊另一面写着“欢迎您到辽宁来”。一辆辆从内蒙返回的货车,呼啸而过,车上装满皮革,蒙药,牛、马、驴、羊。老司机都认识火工厂的车,下意识地,朝路边躲一下,与许师傅擦肩而过。如果是普通车辆,在省界相遇,司机们会摁响喇叭,兴奋地彼此招呼。但没有人招惹许旺灶。

许旺灶不在乎。这个老跑腿子,往驾驶座上一坐,全身便分外轻松。他具有长途驭手的天才。有的司机长途行车,精神高度集中,老惦记着火药箱,总感觉身后有什么顶住他,心中充满恐惧。押运员也跟着焦虑、紧张,笼罩在恐怖的阴影里。怪不得押运员都愿意跟许旺灶出车。不是谁都能上许旺灶的车。走汽运、水运、火车运输,去内蒙古、新疆、山东、江苏、广西、贵州,怎么走,去哪儿,由厂部签发调度令。但财务金梦特殊。厂子与所有用户都有理不清的账目。金梦跟主管厂长打个招呼,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愿意啥时候去,抬起屁股走人。财务室,没有一个人愿意出这种苦差。这回走,有亲哥哥,许家爷俩儿,挺滋润。金梦坐在驾驶楼后排,褪下高跟鞋,从座位下的铝箱里,拎出布鞋,把自己放倒在后排座位上,舒服地闭上眼睛,眼睫毛却扑扑颤颤,想心事。这时候,这姿势,最适合女人想心事。本次终点北大坎,有一个人,让她在心里想着,觉得更有奔头。

许多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想到自己差点被游街示众,心里熬糟。

许旺灶说:“跑长途,得有个本事,把过去的事唰唰甩后头,一心往前奔。”

许多舔舔嘴唇,咂摸爸的话,挺有意思。“爸,这条道,你走过几次了?”

“过去的事,我不记。眼目前,我闭上眼睛也能开。”

许多说:“我也觉得,进入内蒙古后,越向前越敞亮。”

许多弯下腰,从司机工具箱里,摸出羊皮地图,展开。火工厂押运队员,将古羊皮地图奉为吉祥宝物,万里远行,带在身上,驱邪避祟。金梦把手伸过去,指点道:“前方是北伦旗。”

许旺灶问:“饿不饿?”

“我早上还没吃饭呢。”许多说。

“到北伦旗找家饭店。”许旺灶说。

金梦说:“咱们先去停车,让许多上饭堂街溜溜,他相中哪家吃哪家。”

“就你知道心疼我!”许多侧过脸,小声说。

金梦噘起嘴,在许多脸上“啵”地亲一下。

许多猛地坐直身子,金梦把这儿当成她家的炕头了。

卡车进入北伦旗,将许多卸下后,驶向专用停车场。许多在街上逛,一个土拉吧唧的县城,房屋土黄色,院墙土黄色,街道土黄色,人土黄色。许多走进饭堂街,一条狭窄长街,从南口到北口,纵贯城区,好像县城的一根肠子。街市两边,幌子一家挨一家,汉家红幌、清真蓝幌,横招帘,竖招帘,酒旗望子,箩圈幌。还有鲤鱼幌子,前店后院,连吃带住,这规矩是从古代传承下来的。那时的考生奔赴县城、省城、京城,进行乡试、会试和殿试,经过这里住下,鲤鱼跃龙门,吉祥。

许多走到街深处,看见一家饭店,没挂幌子,门玻璃上贴只剪纸狗,写有“狗的样子餐馆”几个字。不见有人进出,挺冷清。这时候,沿着饭堂街,开过来一辆卡车,车厢上站满狗,个个高大雄壮。没有一只狗叫,好像被灌了失音药。许多好奇,它们不是牛、马、驴、骡,没戴笼头,也没勒缰绳,怎么弄下来?如果地上有一堆骨头,它们会没命地扑下来。但店铺里,架着狗肉汤锅,热气袅袅,香味浓郁,它们嗅出同类的味道,肯下车吗?!

许多看见,从餐馆里走出一位厨工,又走出一位厨工……四位厨工鱼贯而出,都矮,都单薄,是南方佣工。他们不能像牵马那样,把狗牵下车;也不能像抬猪那样,把它们捆绑住,抬下车。肉狗们站在卡车上,龇牙咧嘴,躁动不安。谁敢上去,如果狗炸窝,那就是羊掉进狼群里了!

许多看出,厨工们不敢莽撞,南方人干活仔细,有心眼。厨工们从库房抬出跳板,担在车厢后沿。草原上的狗,见过骑兵团的军马踩着跳板上、下军列,见过战备粮库的装卸工,踩着跳板,扛起粮袋上火车。草原上的狗善于模仿,给它们跳板,便能下车了。它们的尊严也得到满足。你瞧:那四位厨工,哈着腰,头往前扎,满脸谄笑,舌头伸出来,吐吐响,好像在恳求它们下来。但是,这车狗显得格外谨慎,呜噜呜噜,商量什么,争执起来。狗们心里明白,这样僵持下去,不是个事。于是,推举一只公狗先下车。公狗试探着,把一只前腿伸向跳板。狗不像大牲畜,没有挂掌,爪子在跳板上打滑。其实,不需要跳板,一蹦,它就跳到地上了。公狗没有那样做,跳板摆在面前,它就要像军马和装卸工一样,走下跳板。公狗一步一步走下去,跳板又陡又滑,爪子笃笃笃敲击跳板,四条腿簌簌抖。公狗蹙起眉头,后悔了,想停下,扭身窜回去,可是跳板太窄,不能转身。公狗吓得闭住眼睛,伏身往下出溜,跳板忽悠忽悠颤。落地后,公狗头朝下,肚皮朝上,仰翻栽倒。等在车下的四名厨工,每人抓住一条腿,冲进餐馆。车上的狗,没有趁机逃跑。四位厨工返回来,站在跳板两侧。第二只狗,刚往下走一步,便趴在跳板上,呼隆隆滑下来。四名厨工抓住它,冲进餐馆。狗们一个挨一个,自动往下出溜。许多奇怪,这些狗一声不叫,好像鬼魂附体,成哑巴,吓破胆了!

不料,最后一只狗下来后,没有仰肚翻倒,竟站住了,跟四位厨工面对面。它壮得像豹子,跟扎头弯腰的厨工一般高。四名厨工喘起来,像气管炎急性发作,手发抖,腿发软,别说上前捉它,扭身往回跑都找不着腿了。好家伙!许多心一动,买下它,带它上路。许多站起来,走过去,不料,狗前腿一弯,给他跪下了。许多觉得受了欺骗,徒有其表,窝囊,飞起一脚,踢在狗肋上。狗一下坐倒,噢噢噢哭,声音短促,凄怆。许多抓住它的脖颈皮,像挟住一个俘虏,走进门楣彩匾上写着“天天活狗”的餐馆里。

前台老板是个女子,坐在柜台里面,一只脚踩着高脚凳底撑儿,一只脚盘在凳面上,双手揽住膝头。女老板三十来岁,长得像评戏里的刘巧儿,烫刘海,粘睫毛,俩大眼睛水汪汪。女老板仰起下巴,脖子又长又白,胸脯鼓溜溜,是个让男人一看就冲动的小娘们儿。“嗨,劳您的大驾了!”女老板红嘴唇一努,示意许多将货送进后厨。她在前台,货样子,却不是样子货。别的饭店进货,走后院后门。她吩咐伙计抬着活狗,一回回穿堂而过,让客人眼见为实。许多一愣,被女老板电住了,脸热乎辣红。但他没有停下,太沉了,也停不住,挟着肉乎乎大狗走进厨房。厨房后门敞开,白光耀眼。许多走到后院,狗圈很大。四位厨工接过许多怀里的狗,“扑通”扔进圈里。许多见那只狗,跟他对视一眼,眼神失望,绝望,骨头软了,只剩下一堆肉。

许多扭身回到前堂。女老板滑下高凳,飘出柜台,说:“老弟,头一次来吧?”

许多点点头。

女老板将许多引到餐桌前,问:“要碗烀狗肉?”

许多摇头:“来俩家常菜。”

“要啥酒?”

“随便。”

女老板一翘红嘴唇,笑眯眯道:“来了个好耍的客。”一会儿,给他上了一碟皮蛋拌豆腐,一碗磨菇汤,主食大饼子卷咸鱼。许多眼睛一亮,真对胃口,瞟女老板一眼,她准是山东籍汉人。从晚清、民国到新中国,闯关东和进入内蒙古的山东人,太多了。在城市,山东人聚集的地方,大多叫山东大院,山东胡同,山东街。山东人饭量大,开的饭店多,有的幌子用白布写着“山东大煎饼”,随风猎猎,像极了水泊梁山。山东煎饼有玉米面、高粱米面、小米面,还有用黄豆掺地瓜糊刮出来的。不管啥面煎饼,卷上小葱野菜,抹一层大酱,煞口!近些年,风习改变,嫌煎饼单薄了,改成咸鱼大饼子。鱼是河塘鱼,自家用大缸腌的,肉纹清晰,咸香爽口。小时候,许家三代同堂,围坐在俄式长方形桌子前。奶奶信教,在胸前划十字,嘟嘟哝哝感谢上帝的恩赐后,再吃饭。小旺灶太小,直起上身,下巴颏才碰到碗沿。他不懂感恩,像猪拱食。

许多抓起玉米面大饼子,热,倒换一下手,弹弹金黄嘎嘎,嘣嘣脆响;扯一条咸鱼,顺纹络撕。许多咬两口大饼子,就一口咸鱼,嗨,筋道。一问,果然,女老板老家在威海,祖上是渔民。许多笑了。

“乐啥?”女老板一撇红嘴唇。不是饭时,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女老板在许多对面坐下,问:“你是押车的?”

“嗯。”

“啥货?”

“火药。”

“你是庄园镇人?”

“咦,你知道?”

女老板眼睛放光。庄园镇火工厂,在整个东北、内蒙古都有名声。女老板眉飞色舞,举手投足,像个青春派演员:“老弟……”

许多截住她:“你咋叫我老弟,听着别扭。”

“你多大?”

“我25。”

“我30。”

“瞎掰!”许多说。

“我属龙的。”女老板说。

许多盯住女老板,嘟哝:“不像,太不像了。”

女老板高兴,小老弟真会哄女人!

一个女孩走进来,顶多十七八岁,染五彩头,穿超短裙,不知在啥地方喝了酒,摇晃着身子,对女老板道:“喂,放碟,扎多吉娃的。”

女老板起身,走到录放机前,按遥控器,插光盘,音乐响起。女孩拿起扬声器,唱道:

有个爷们儿刚十一

娶个大嫂二十一

俩人抬水一头高来一头低

高的往低的那头窜

妈也

把小女婿造个嘴啃泥

女孩一边唱,一边走到许多的桌前,拿起香烟,点燃,深吸一口后,递给许多。把许多造愣了,这才发现,桌上有盒香烟。“不是我的。”许多摇头。女孩蹦蹦跳跳,回到录放机前,接着唱:

我有草就喂你的马

我有炕就暖你的身子

小妹给你留下来

……

女孩又唱又跳,完了,朝女老板打个榧子,稀里哗啦笑着,风一样走了。

静会儿,许多醒过神,问:“她是谁?”

女老板耸耸肩:“客人。”

她不吃不喝就任她闹腾,然后扬长而去,女老板真能聚揽人气。

许多离开餐馆时,心痒痒像开花,哼着小曲“小妹给你留下来”,走出饭堂一条街,来到停车场。金一股正在卡车上张望,等急了,一只脚踩住车帮,气呼呼喊:“许多,你他妈叫狗吃了!”

九、风过树梢撒下种

许多猛地想起,他们仨没吃饭呢。人家好心眼,让我去饭堂街逛逛,打前站,没成想,被“狗的样子”迷住了。也别怪我,一方水土一方人,真有意思!人得往外走呀!怪不得《西游记》里常说:赶路要紧!许多一缩脖子,笑道:“下来吧。吃的地方,我寻摸着了。”

“哪家馆子?”

“狗的样子。”

“那个女老板?”金一股说。

“嗯。山东娘们儿,你认识?”

金一股啐一口。

“咋?”许多道。

“可得加小心!”

“又不和她睡觉。”

“就你!”金一股滑稽地笑了。

“我咋不行!告诉你,她陪我吃了,喝了。”

金一股凑近嗅嗅,许多真有酒味。

金梦从停车场休息室走过来。

“臭嘴!别叫我妹子听见。”金一股低声道。

“订桌了吗?”金梦问。

“嗯,嗯。”许多含糊道,“我爸呢?”

“被一个老相好叫走了。”金一股说。

“谁?”许多狐疑道。

“一个老头,说去喝两盅。这旗里,你爸认识的人老鼻子了。”

金梦说:“咱们先去吧。”

三个年轻人,来到“狗的样子”餐馆。女老板走出柜台,满面春风地招呼:“嗨,金会计,金师傅!兄妹俩一堆儿出来了。谁开车?许师傅呢?”

许多没想到,押运组的人,女老板都熟络。三人捡张桌子坐下。金一股一指许多,朝女老板挤挤眼睛,说:“他是许师傅的儿子。许师傅有地儿去了。”

女老板笑笑,好像刚才没侍候过许多。她给三位沏茶水,一过省界,进入内蒙古,都喝红茶,茶水颜色似血,浓稠苦涩。内蒙古汉子,骑着马,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放牧,在原始森林出没,挎兜装满红茶沫。走出十里八里,一只手扯住缰绳,一只手伸进兜儿,抓一把红茶沫,搁嘴里嚼咕。红茶暖胃提神,马背上的汉子,抖擞缰绳,越走越精神。许多在家里,喝花茶。庄园镇人,口不重。许多喝一口红茶,哇,辣苦!红茶水浓得拉丝,舌头麻了。

女老板笑道:“把肚子杀空,好装荤腥。”

金梦说:“司机不来了,我们不要狗肉。”

“素的?”

“嗯。”

稀里哗啦吃完,女老板说:“房间预备好了。”

许多一怔:“在这儿住?”

女老板笑眯眯道:“金会计的单间,用秘香熏了。”

金梦说:“那香,我爱闻。”

许多脱口道:“后院是狗圈。”

金一股说:“前店后院,你在这儿吃,就得在这儿住。”金家兄妹知道要在这里下榻。

女老板眉毛一挑,说:“吃完喝完,就拍拍屁股走人?!”

许多一怔,揉揉鼻子,女老板的话,竟有威胁的味道。

天黑了,许多和金一股躺在火炕上,拽灭灯。金一股说,这北伦旗,是内蒙古面对辽宁的城堡,市民自治区意识强烈。也不奇怪,民族兄弟自卫意识天然强悍。这里和水会营子一样,公安局线人多。

“这馆子,也有线人?”许多惊讶。

金一股说:“前年,从北大坎来了一个中年人,说是三十七年前,他的父亲要出去,通过东北逃往苏修那边,住在‘狗的样子’餐馆,酒后失言,被一个当伙计的线人告发,父亲被枪决。儿子说父亲早已平反,他来祭奠父亲,在‘狗的样子’餐馆前,烧了小山似的纸钱,号啕大哭,昏死过去。”

“你听谁说的?”

“女老板。”

“这馆子,不能住了。”许多说。

金一股坐起来,从枕边摸出烟,点燃,吐出缕浊雾,说:“杀了公鸡,也阻止不了天亮。那是前辈们的恩怨了。我就是告诉你,别不知好歹。”

许多脖子一拧,问:“你啥意思?”

“我给你提个醒,别吃着碗里的,惦记锅里的。”

许多拍拍脑门,莫名其妙。

“她没跟你说啥吧?”金一股问。

“谁?”

“女老板,你不是跟她搭咯上了。”

“她说了,让我留下来。”许多一脸讥讽道。

金一股身子一挺:“我给你提门亲。”

“谁?”

“我妹子……”

转得真快!许多猝不及防:“你不是提过一回吗?”

“你不吃金家这口食?”

“出门在外,尽是事。回家说吧。咳咳!”

“你他妈七老八十了!咳嗽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许多把手伸向后脑勺,又停在半空,说,“我一挠后脑勺,嗓子眼就痒,不是有啥病吧?”

“甭怕!金家不要房子不要地,人来就行。”

“你要我倒插门?”

“我妹子家,搁不下你吗?!”

“不是,不是。我刚上班,得把钱攒足。”

“你以为我是人贩子?!”

窗外有人一晃,又没了。俩人没理会儿。

“那也不能白给。”许多说。

“明白话。”金一股说。

“得多少?”

“兔子开口,不过是一根胡萝卜。”

“话不能这么说。人参是人参的钱,萝卜是萝卜的价。”

“你掂兑吧。”

“五万?”

“你好意思!”

“五万五?”

金一股把头摇成拨浪鼓。

“六万?”许多又添半块砖。

叫外人听了,这不是买卖人口是什么!窗外月光辉映,许多抻长脖子,头发炸起,像掐架的公鸡。其实,许多心里明白,别说金梦的终身大事,就是她弯腰提鞋的勾当,金兄也不见得能凑上前。都是空手套白狼。金一股说了白说。许多兜里没钱,掌柜的是许旺灶。他们俩买空卖空,精神会餐。

窗外又有影子一闪,金一股“喀嚓”拉亮灯,在火炕上撅起屁股,扒窗户瞅:“好像是女老板?”

“鬼。”许多转念一想,金一股也许真跟金梦提过,说我想娶她。他胡扯八咧的事还少吗!

金一股见许多脸涨红,心里说:瞅把你美的!这事,你敢跟你爸提吗?要提,还得我提。我现在跟谁都不提。我妹子就是金枝玉叶,也是过了水的,还拖拽个瓦罐。我能给她找个童子,当然美。你们都用得着我,都有求于我!我是领队,操心哪!

第二天刚透亮,金一股拉着许多的手,笑眯眯走进隔壁茶馆。俩人在一张糙木桌前坐下。

跑堂伙计吆喝:“两位!”从锅灶上拎起一壶滚开的煮茶,从橱柜里拈出两只茶碗,颠颠过来,弓身问:“这就上,还是闷一会儿?”

金一股道:“咋,不认识我了?”

伙计含糊笑道:“先生是南边过来的。”

“我是押运队的,我叫金一股,在你这儿喝过茶。”

“啊呀,久仰,久仰,先生大名如雷贯耳!”伙计拱手,沏好茶,扭身去了。

许多“噗哧”乐了:“他认得你个屁!”

金一股感慨!老街,只剩这一家茶馆了。金一股把嘴凑近茶碗,抡圆腮帮,吹不起水纹,挺黏稠。金一股像喝粥一样,吸溜吸溜喝一口,满足地闭上眼睛,苦香味漾满全身。唉,早些年,茶馆遍布北伦旗城区。如今商店密集,柜台上摆满纯净水、冰红茶、非常可乐。街上,乘骆驼的没了,骑马的少了,马车、驴车不准赶进市中心。老板子们个个是大水包,大茶壶呀。他们不来,茶馆一家跟着一家倒闭。城里的老茶客们,仿佛前朝遗老,缩回家里,自斟自饮,撑持残局。茶馆黄铺,说书的,卖唱的,也丧失了地盘,流向更北、更偏远的异乡去了。

一个瞎子摸进来,抱着胡琴,拽过凳子,面对茶馆里唯一一桌茶客,说:“官人,听支曲子吧。”

许多一怔,好像见过瞎子,他也住在“狗的样子”。许多和金一股对视一眼,没吭声。

瞎子艺人把琴架在大腿上,拉起来,弓弦急剧颤抖,马蹄声奔腾而起。瞎子唱道:

盘龙大树顶破天,树根根抓住野河滩。滩上住着百家姓,土里埋着老祖先。老祖先当年好身板,背着犁铧去耕田,犁铧碰石碎成片,老绳绷直断了线。捡起犁片当鼓板,拴上老绳做琴弦,咚咚,先有的天,咚咚,后有的地。先有九曲黄河滩,后有荒腔和野调。日出日落是一天,从古到今没有变……

瞎子泪水满脸,琴弓一顿,琴头昂起,仿佛骑手猛收缰绳。瞎子艺人颤巍巍站起,扭身向外走去。

许多如痴如醉。这就是胡尔沁艺人!百姓人家认定,笔写下来的,斧头砍不断,要知朝中事,山里问野人。早年间,蒙古王公每三年进京值班一次,返回时,将在京城购得的汉书译成满文,敬奉给寺院。喇嘛们抄写译本,送给胡尔沁说书艺人。书里的伦理道德、风土人情、医药养生、传奇轶事,甚至时事新闻,由胡尔沁艺人传唱开。许多跳起来,撵出茶馆,一个双目失明的胡尔沁艺人,肯定能洞察天地!金一股紧跟上。他们俩内心震撼,不敢无功受禄,白听。在老街上,一左一右扯住瞎子,往他兜里塞钱。瞎子艺人没有推拒,对许多说:“给他买双鞋。媒人跑烂脚,男方买双鞋。”

许多一愣。

“老先生,你眼明。”金一股惊讶道。

“心不瞎。”瞎子艺人道。

金一股说:“在家里时,我提过这门亲事。鞋不鞋的,就不用了,我们俩不是外人。”

瞎子艺人跺跺脚:“你们在北伦旗老街上,就是外人,就得照这儿的规矩办。”

金一股问:“现在就办?”

瞎子艺人道:“你们在路上,要想逢凶化吉,立马就办。”

许多惊疑不定,说:“老先生,这事我没参透。”

瞎子艺人神秘地笑了,唱起来:

烛光闪,烛光亮,

红烛伴我做嫁娘。

风过树梢撒下种,

来日里有人顶大梁!

胡尔沁艺人点拨得再明白不过了。许多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心中狂跳!

十、神游靴子街

许多握住金一股的手,离开茶馆,去老街。老街是一棵树,主干上有各家大商号,戏园子,邮政局,信用社,武装部,旗政府;枝干斜巷里有药材铺,典当行,旧物市场。许多和金一股从政府大门前经过。许多觉得新鲜,政府大楼就在集市里,骑马的人,径直闯入机关大院。传达室汉子戴着礼帽,脸色血红,衔着马头烟斗,谁进谁出,一律不管。传达腰间的对讲机响了,他拔出来,杂音咔嚓咔嚓响,对方说着什么。传达叫嚷:“妈的还去喝?我早饭的酒嗝还没打完呢。”

许多和金一股笑了,拐进靴子胡同。小街两侧,鞋铺一家挨一家,挂满实物幌子:布鞋、胶鞋、皮鞋、凉鞋、拖鞋、毡靴。逛街的人,不用进店,随手摘下幌子上的鞋,穿上,走几步,不满意,回身挂上。若感觉还行,进屋,跟店主细掰扯。这里的货物,没有上架、下架、换季的概念。大冬天,冰雪压得房顶咔吧咔吧叫,空前绝后的凉鞋,仍旧摆在柜架上。三伏天,满街膀爷,这里人吃肉狠,身上汗珠油汪汪,可羊毛毡靴、仿军用棉皮鞋,照样沉甸甸压满柜台。靴子街上,还卖袜子、裹脚布、马蹬,跟脚有关的物什都卖。

俩人走进一家鞋铺。店堂深,光线暗,掌柜的是个瘦老头,坐在柜台里面,脸色灰败。掌柜身后的墙上,贴张宣传画:一把利剑戳下来,剑尖下溅出一行警戒语:“严禁毒品!”北伦旗的大街小巷,都贴着这种宣传画。在家时,许多在文化站的地方志上,就知道这一带曾是罂粟品通道,从清朝开始,历经伪满洲国,民国,直至今天,仍然没有绝迹。

金一股朝货架上一指,说:“那款马靴不赖。”

“行,你相中就成。”许多说。

掌柜老头打着哈欠,从柜台底下抽出杆子,没回头,朝身后一挑,将货架上的一只马靴,准当儿挑放在前面柜台上。杆子向后一甩,又往前一悠,另一只马靴,并膀站在柜台上了,掌柜的连屁股都没欠,哈欠都没打完。许多宾服极了,瘦老头后脑勺长眼睛了,简直像卖艺的。

金一股试鞋,肥瘦长短正好。掌柜的没跟他们俩说一句话,没瞅金一股的脚,眼皮都没往柜台外麻搭一下,挑出的鞋,竟正合买主的脚。邪了!许多拍拍脑门,暗想,在江湖上走,可得长眼睛,越是歪瓜裂枣,越不能小觑!

“三百七十元。”掌柜的说话了,声音沙哑,嘴唇动都没动,就吐出了价。

“中吗?”许多问。

“中,中。”金一股说。

俩人挺乖,心想肯定货真价实。你往下压价,便宜个小钱,没意思;砍大了,就是熊人,掌柜的行翻脸。许多摸兜,猛然想起,在“狗的样子”吃了一顿,剩几个子,不够了。大份钱在老爸那儿把着。

“行。你掏吧。”许多说。

金一股一愣:“啥?”

“我没钱了。”

“那你张罗买鞋?”

“我是给你买。”

“是你娘个瓢!”金一股骂起来,“你让我出钱给我买鞋?”

许多说:“你先垫着,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回去我跟我爸要他敢不给吗!”

金一股交了款,拎着靴子,俩人回到“狗的样子”餐馆。金一股将许旺灶和金梦叫过来。

“上炕,上炕。”金一股说。

都上炕,三个男人盘腿坐好,金梦跪坐着,屁股压在脚上,腰线波漾,发髻松颤。

“我把全组人拢一堆儿,说个事。”金一股说。

虽然金一股是头儿,许旺灶和金梦还是觉得怪怪的。金一股嘁嚓咔喳,把事儿抖露了。

好静。

金一股道:“说归齐,这是旧话重提。在家时,我跟你们说过这事,没人打过我的回驳。”

金梦嘴唇微张,脸热起来,如果许多乐意,她有啥不乐意!可万万没想到,婚事在半道上就得办。

许多没敢看金梦,瞅老爸。

许旺灶身子前倾,问金一股:“那个瞎子艺人,唱的啥?”

金一股眉飞色舞,又说一遍。“瞎子艺人还讲,有喜事冲,咱们一路上能化险为夷。你不信?你儿子也听见了。是不是?”

许多点头,孩子似的笑。

“我咋不信!”许旺灶双手撑膝,精气神儿高涨。在边地,特别是对危险重重的火药押运员,男女的事,就是传宗接代。接续香火是天大的事!江湖高人指点:“风过树梢撒下种”,分明暗示他们在路上把喜事办喽。“来日里有人顶大梁”,许家后继有人了!这喜事,非办不可了!许旺灶问金梦:“你看中不?”

金梦脸白里透红,心怦怦跳。她是过来人,二手货,务必抓住机会。但想到北大坎煤炭基地那个人,又犹豫了。金梦心扑扑腾腾,挣扎着,垂下眼睛,道:“把瓦罐接来,让他拿主意。”

三个老爷们愕然,细想,核小,却是核心,都像砸核桃似的点头了。

金梦说:“瓦罐不改姓。”

“行。”许旺灶说,瞅儿子。

“我爹说行就行。”许多说。

“那,我儿子准没说。”金梦松口气。

金一股格外亢奋,问:“谁主婚?”

主婚人必须德高望重,健康长寿,才能压邪提气。在北伦旗,在路上,他们找不到合适的人。

许旺灶说:“老兵咋样?”

“他。”许多差点儿跳起来,“不行!”

“咋不行!那是我干爹。”金梦说。

“瓦罐来,老兵就得来,一老一少分不开。”金一股说。

许多咧歪嘴,不吱声了。几个人议定,将老兵和瓦罐招呼来。婚房设在女客房。金梦剪俩喜字,贴窗户上。许多和金一股去杠房,请人操办。尽管在路上,但要把喜事办得隆重,大气,而且要快,半天就完。

金一股和许多赶往城郊杠房。杠房是操办红白喜事的脚力铺。新婚嫁娶找杠房,发丧出殡找杠房。在杠房眼里,你抬我,我抬你,人被抬来抬去。多少人家倾其所有,就是要把迎活人、送死人的场面,闹得惊天动地。杠房匾额上写着“满汉执事”。办喜事的杠杆、花轿、红毯、礼箱,从前门出入。办丧事的杠杆、棺木、棺罩、营伞、灵幡,从后门进出。杠夫们有高有矮,爬坡时,矮个儿在前,高个儿在后;下坡时,掉过来,矮个儿在后,高个儿在前。杠夫有笑面的,有哭相的,有善面的,有恶相的。笑面、善面的办喜事,哭相、恶相的办丧事。杠夫有年轻的,有中年的,但个个强壮。大夏天,在北伦旗街上走,看见肩膀宽平、厚实,脚趾像蒲扇般乍开的汉子,准是杠夫。

金一股和许多走进杠房,一位老男人坐在雕花椅上,搂住水烟枪,呼噜呼噜吸。“掌柜的,我们要办喜事。”金一股说。

掌柜的站起身,迎上两步,光束从天窗射下来,脸上露出梦幻般笑,一拱手,道:“瞅两位先生面生,不是本城人。”

“我们路过。”

“哦。要大轿,小轿?”

“怎讲?”金一股问。

“大轿八人抬,小轿四人抬。”

“大轿。”

“新房在哪儿?”

“‘狗的样子’饭店。”

掌柜的一怔,嘴唇哆嗦起来,问:“女老板答应了?”

“我们住店花钱,办喜事开席,她能不乐意?”

“我问你,她答应了吗?”

“没跟她说呢。”

“问去,问去!”掌柜的喉咙咝咝响,像一口气上不来,要昏死过去,忙裹住水烟袋,呼噜呼噜吸。

这老杂毛,把花花银子给你送上门,还尥蹶子炸屁!许多和金一股奇怪。

“她不吐口,你们这活儿,我不接。”

“不接?”

“没含糊,不接,我不敢接!”

啥毛病?许多和金一股面面相觑。待掌柜的说出缘由后,许多和金一股惊得魂飞魄散,半晌不能动,全身湿透了!

十一、生死杠房

掌柜的问:“你们从辽宁来?”

“是,庄园镇。”

“火工厂的?”

“对,我们是押运员。”

杠房掌柜说:“到后堂细说。”

许多瞅一眼阴沉沉帷幕,心里发虚,对金一股暗示,告退吧。

金一股没理许多,跟随掌柜走进后堂。许多硬着头皮走进去,一震!阴森的店堂内,摆满花圈、挽幛、白色灵幡、“奠”字条幅、红色棺木。他们办喜事,竟被弄到这里?!两人又惊又疑。掌柜压声道:“这儿背静,坐。”

正好三只硬木椅子,中间茶几,团团围住,好像在等他们。三个人坐下,六条腿叉开,拢成一个圆。茶几上摆着糕点、糖果、一筒水烟枪,不知是招待客人,还是祭品。

掌柜端起水烟枪,呼噜呼噜吸一口后,样子舒服极了,将水烟枪递给两位:“来一口?”

金一股和许多摇头:“不行,我们不行。”

掌柜说:“好,咱们说事。”

掌柜说:狗肉店女老板的男人,就是我们抬走的。那家伙长得高大英俊,留八字胡,狂赌豪饮。他赌钱,只赢不输;饮酒,咋喝不醉。但他有时故意让自己输,故意让自己醉。人有生有死,你不死,别人怎么生?年前那几天冷得出奇,男老板去通辽市,采购年货,竟和货栈的人赌上了。小年过去,临近大年,他没日没夜连赌带喝。他在北伦旗,自己的地盘上占尽风水,到别人家屋檐下,像拔出土的秧子,蔫了,连车脚钱都输光。他走回来,从通辽市到北伦旗,走了七天,寒风怒号,滴水成冰,竟然没把他冻坏,全仗烈酒顶着。他到家是后半夜,拉开门杠,回身把门关死。他以为进屋了,醉蒙瞎眼,一头栽倒在地上,进狗圈了。几十条狗饿得昏头昏脑。明天,召开那达慕运动会,旗文体局为运动员订下流水席。狗被宰前,一天一夜不给食,肉干净,味正。肉狗们饿坏了,饿糊涂了。他穿着羊毛大氅,狗们以为扔进来一只羊,炸窝了,朝他进攻,撕咬他的羊皮大衣。他身子一拱,忽隆站起来,裤子被撕烂,屁股蛋渗出血丝。狗们往后一闪,又向他进攻。他用双手护住脸和喉咙,往后退。阴天,没有月光,深更半夜,圈里死黑。他张大嘴叫喊,竟失音了!“嗤啦”,他左边袖子被撕坏,挥起右拳,朝左边打去,砸在狗脸上,狗向后一仰,倒在地上。另一只狗从正面跃起,抓住他的胸脯。他一阵剧痛,听见喀嚓喀嚓脆响,嗅到血腥味,扑通,跪倒在地上。他双手往前够,抽出门栏木杠,抡起来。一圈狗奔腾跳跃,疯狂地扑向他……

第二天,女老板和伙计们早早起来,准备忙活一大天。来到狗圈,惊呆了!不少狗都死了,用木杠砸死的。一副骨架,肉筋血丝被舔得干干净净,是人的!帽子和衣裤稀烂,纤维随风飘漾。一双鞋空空荡荡,鞋掌几乎磨光。女老板猛然明白了,浑身哆嗦,牙齿喀喀喀颤,身子一软,昏死过去。后来,人们都觉得奇怪,狗圈离窗户很近,竟没有人听见狗吠,没有人听见男老板叫喊,一夜血腥搏斗,竟没有谁吭一声!这积怨,仇恨,太深重了!

女老板吩咐,丈夫的丧事由杠房承办。出殡前伴宿三日。第一天,杠房将杠木、抬棍、底盘送来,摆在餐馆门前。杠夫三十二人以下,是小杠式;三十二人以上,是大杠式。女老板要大杠式,大杠式擎金伞,蒙棺罩,白棚肃穆。杠房伙计每送来一样,就进屋,向伴宿的女老板报告一声:

“底盘一副,预备好了。”

“抬杠十八支,预备好了。”

“抬棍三十六根,预备好了。”

灵堂阴暗,女老板坐在椅子上,一一点头。杠房伙计退出去。

女老板死一样呆着。在三个伴宿的夜晚,饭堂街的狗,没有一个叫一声。第四天早晨,女老板脸色惨白,一身缟素,阴风习习,走出灵堂,说:“上路。”

女老板没有通知亲属。双方亲属都在河北围场,太远了,也没有来往。棺盖乒乒乓乓钉死,执事呼喊:“起灵。”

三十六位杠夫抬起棺材,在唢呐声中,送葬队伍出发了。杠夫们头戴红缨黑帽,穿绿花驾衣,黄裤,青靴。换肩时,摘下帽子,表示对丧者敬重。三十六名杠夫同时换肩,前仰后合,犹如在惊涛骇浪上走。但脚步同时起落,整齐,协调,步步有根,绝不能摇晃。若惊吓着棺里的人,杠夫们会分文皆无空忙一场。甚至杠房被砸,杠夫给死者披麻戴孝的都有。

送葬队伍刚出城,一伙骑者飞也似的赶来。他们蓬头垢面,胡子拉碴,浑身膻腥,满嘴酒气,从几百里外草原赶来。他们是男老板的赌友,天晓得他们怎样获悉噩耗,兴许有啥预兆、暗示,指引他们奔丧。但他们还是晚一步,棺盖钉死,棺材抬起,就不能停下,送人踏上不归路,一去不回头!

这时候,下起雪来,鹅毛大雪唰唰唰箭一般凶猛。赌友们滚下马背,牵着马,加入送葬队伍,全都垂头丧气,像输得倾家荡产。庄家哭着说:“好兄弟,你走了,我们来送你。你说过,过完年,回来和我们好好玩几天。你不在乎输赢,只图个痛快!”

赌友们纷纷掏出骰子,向棺材上抛去,齐声叫喊:“好兄弟,和了,你和了!”

赌友们将纸牌、冥币、钢镚纷纷撒向棺材。

女老板没有料到,谁也没有料到,半路上杀出一伙程咬金。雪越下越大,打得人睁不开眼睛,喘不过气。

女老板走在前面,泪水、雪水在头上、脸上、身上流。她感激这些不速之客,她恨死这些冤家!

就在这时,一位赌友翻身上马,骑到前面,截住女老板,叫道:“弟妹!”

送葬的人,惊呆了!

杠夫们向前走。

女老板向前走。

又有几个赌友驱马过来,拦截送葬队伍。女老板厉声问:“他欠你们的吗?”

“不欠,不欠。”赌友们道。

“他输了吗?”

“没输,没输。他是大赢家!”

女老板泪流满面。

一位赌友叫道:“弟妹,我们要兄弟收牌。”

女老板泪眼圆睁,呵斥道:“滚开!”

赌友们叫道:“他赢了!他得收钱!”

女老板颤声道:“他咋收钱?”

“起来收钱。”

女老板怒不可遏:“混账!让路!”

赌友们勒得马团团转,向后退一段,又兜上来。庄家说:“弟妹,不客气了!你为啥不告诉我们?你为啥不等我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要看一眼好兄弟!”

这些人疑心了!

女老板率领的队伍不能停下。杠夫们继续向前。草原上的莽汉,一个个血性男人,一伙团团乱转的骑手们,犹豫了,面对纤弱的步步进逼的女人,他们倒退着,哀叫起来:“弟妹,我们揪心死了!”

一位杠夫,在慌乱中脚一崴,失了肩。一个支点落空,犹如多米诺骨牌,所有的支点都乱套了,棺材轰然落地!

死一样惊愕!

死去的人,被震动,伤害,亵渎了!女老板浑身透湿,心惊胆战,突然醒悟,自家杀生太重,报应呀!女老板扭回身,见杠夫们像小鬼一样,跪倒在泥水里,匍匐在泥水里,如同犯了滔天大罪,挣扎着,蠕动着。

咋办?

咋发落?

咋往前走呀?

出殡执事逃回来,从后院奔进杠房,向掌柜报告。掌柜从太师椅上“腾”地站起,疾步走出前厅,朝两侧厢房吆喝一声:“走!”

凡分派活计,都是执事传达。此刻,掌柜亲自出面,几十位抬喜轿的伙计,不敢多问半句,煞煞裤腰,紧跟东家走出去。

掌柜睁大眼睛,眼睫毛一眨不眨,直勾勾像个疯子,急火攻心烧瞎眼睛,就是这个样子。掌柜没瞎,流泪了。掌柜带领伙计们,赶到落棺处。从草原深处赶来的赌徒酒鬼,已经作鸟兽散。女老板傻呆呆站着,从头发到脚,湿透了,脸惨白,像个死人幌子。抬丧事的杠夫们,变成一群泥罗汉,不会说话,不会动,糊涂成一团。掌柜一低头,钻进头杠底下,跟来的伙计们,钻进木杠下,棺材稳稳升起,在大雪中缓缓向前。掌柜从来没有抬过杠,办喜事和办丧事的杠夫,从来是分开的。此刻,一切规矩都打破了,一切忌讳都顾不得了。送葬的队伍来到墓地,将棺材缓缓放入墓穴。

一片喘息声。

杠房掌柜说:“所有仇恨,都必须在墓地上终止。”

这是句老话。边地人敬重这句老话。

死静,都在等她。

女老板哽咽道:“埋吧。”

黄土纷纷扬起,沉甸甸落下……

那三十六位杠夫,连夜背起行李卷,逃一样离开杠房,离开了北伦旗。

杠房掌柜说:“我没撵他们。”

杠房掌柜吐出口烟,说:“我们这儿有个风俗,一条街面上,一个社区里,死了人。这一年内,谁家要办喜事,务必征求有丧事人家的同意。要不然,你就侮辱人家,糟践人家,伤害了人家,结下仇恨,几代人都斗不完!”

许多和金一股恍然大悟,逃也似的离开了杠房。

十二、一拥而上和留下一个

许多和金一股去杠房时,老兵接到金梦的电话,立马带上瓦罐和老胡,搭便车赶来。水会营子和北伦旗,省界两边的人,经常走动。老兵熟悉饭堂街,找到“狗的样子”。他既高兴又不托底,干闺女结婚,嫁的那家伙靠谱吗?瓦罐心思更重,一进屋,就嘟嘟着脸。金梦用眼睛溜瓦罐,娘俩儿谁不知道谁,都有点尴尬。许旺灶赶紧招呼爷俩儿上炕,兴冲冲吆喝老胡:“打个滚儿。”

老胡睁大黑溜溜眼睛,打圆场似的走几步,翻个个儿。

“作揖。”许旺灶说。

老胡抬起两只前腿,挨烫似的抖着爪子。

大伙笑起来。

老兵说:“我们来办喜事,咋都朝它吆五喝六!”

老兵向着老胡。老胡是会来事,在水会营子这两天,老兵做饭,刚揭开锅盖,老胡就把水瓢叼来。老兵出门,老胡颠颠跑到前面,用两只爪子推开门。老胡和老兵睡一铺炕,老兵蹬被,老胡叼住被头,给他盖好。老兵打呼噜,老胡也打呼噜,此起彼伏,热乎得很。老胡有老兵撑腰,装傻充愣,不动弹。正在这时,许多和金一股急三火四走进来。俩人一惊,见新剪的大红“喜”字贴在窗玻璃上,女老板看见了吗?

金梦眼尖:俩人神情不对。俩人进来后,没跟老兵和瓦罐打招呼,简直视而不见。许多一个劲瞧窗户。那里有啥?窗外一条花砖甬道,通向双扇院门,一爿门开着,一爿门关着。敞开一半的院门外,空空荡荡。门环阴影坠落在地上,风一吹动,似乎响起丁零丁零声。

老胡扒住许多的大腿,呜噜呜噜,跟他抱怨。许多猜出,老胡刚才受了委屈。在家里时,老胡成宿看家护院,主人睡着了,桌子椅子睡着了,锅碗瓢盆水缸菜垛粮仓睡着了,就是它不敢睡。它容易吗!出门在外,竟受羞辱。许多蹲下,搂住老胡,眼睛直勾勾盯着窗户上的“喜”字。金一股将杠房的事,告诉大伙,屋里气氛骤然紧张。

老兵长吁短叹:“唉唉,那个老板我见过,虽说好赌,可从不欠谁的。真惨哪!”

许旺灶说:“把‘喜’字揭下来。”

金一股说:“别叫女老板看见。”

瓦罐踩着炕席,几步冲向窗户,一屁股坐在窗台上,说:“给我妈贴的‘喜’字,不准揭!”

大伙苦笑。

瓦罐把小脖子一歪:“妈,甭理她!咱们整咱们的。”

金梦热血冲脸,眼睛湿润,低下头。儿子让她意外,感激,甚至感恩不尽!有儿子撑腰,硬气了,她手撑炕沿,把脚放地下,够鞋,说:“我去问问她。”

“谁?”众人一愣,马上明白了。

金梦下炕,走到北墙镜子前,一撩刘海,从坤包里摸出香纸巾,拭脸;旋开唇膏,涂嘴唇,一张鸭蛋脸像桃花开了。去挑战另一个女人,她不能含糊。

许多说:“我去。我跟她说。”

许旺灶和老兵对视一眼,以老辈的经验,必须偃旗息鼓,脚底抹油,开溜。老兵咳嗽一声,说:“你们叫我来,让我主婚,瞧得起我。我就倚老卖老,劝一句:走吧,好席不怕晚。”

金一股忙说:“那是,那是。”

许旺灶用眼神示意儿子,甭去拱火。

金梦一只脚已经迈出门槛,扔下一句话:“这是女人和女人的事。”“咣”地摔上门,走了。

老胡突然往外蹿,“嗷”的一声惨叫,被门眼了。老胡斜立起身子,挤开门,掉到门外,瘸拉瘸拉地追撵女主人。

瓦罐跳下炕,要出去。许多要出去。老兵厉声道:“谁都别动!”

许多一抖。老兵使他倏然惊醒,他不能去,男人让开,那里是女人的战场。

金梦和女老板,站在后院甬路上。金梦笑吟吟的,心里却诅咒,真他妈邪门!我办喜事,还要请示你。金梦拉住女老板的手,说:“姐,跟你商量个事。”

女老板甩开金梦的手。

金梦有点尴尬,说:“姐,咱俩儿都是被扔在半道上的女人,惺惺惜惺惺,同病相怜。”

女老板瞭一眼玻璃窗上的“喜”字,冷笑道:“傍上谁了?”

“我们一起的。”

“许多?”

金梦惊讶,女老板知道他的姓名。

女老板想起许多腋下挟条大狗,穿堂而入;坐在她面前,吃咸鱼大饼子,跟她扯东道西的情景,问:“他是童子?”

“是。”

“准备好了?”

金梦精神一振:“好了,好了。”

“订花轿、喜乐班了吗?”

“订了。”

女老板脸上掠过怀疑的阴影,追问:“订了?”

“姐,你没不乐意吧?”

“这话咋说?”

“听说你们这儿有个规矩。”金梦吭吭哧哧道。

“你知道?”

“嗯。”

“他们知道吗?”女老板一挑下巴,指向客房。

金梦嘎巴嘴,没说出话来,点点头。

女老板脸色骤变,恶狠狠道:“我死了男人,给你办喜事!”

这是什么话!金梦火气上来,说:“是我们自己办。”

女老板冷笑,扭转身,穿过花砖甬路,朝店堂走去。

金梦豁出去了,气呼呼道:“嗨,你给我站住!”

女老板肩膀一抖,好像意外,顿住脚。

金梦跺脚道:“姐,你难心,就明说!我不是跟你商量呢吗。”

女老板没有回头,她不会回头了,声音中充满萧杀的寒意:“商量?杠房你们去了,‘喜’字贴上了,就差在我家里吹吹打打闹腾了。”

女老板消失在店堂里。

金梦回到客房,见大伙神情灰溜溜,有埋怨她的意思,“腾”地火冒三丈,叫嚷起来:“出去,出去!臭烘烘的,别在我这屋呆着!”

众人溜回男客房。

死静。过了好久,金梦才发现,连瓦罐和老胡都溜出去了。这个准新娘,双手一扬,把自己仰面摔倒在炕上,泪水汹涌地爬下来。

隔壁,许多和金一股躺在炕上,“啪唧”一响,过会儿,又一响。

“谁来了?”金一股惊道,天完全黑了。

许多没吭声。

金一股坐起来,说:“开灯。”

“我的鞋掉地下了。”许多说,躺下半天,才想起脱鞋。

金一股问:“你想咋办?”

许多叹口气:“哪成想草绳那头,还绑着一头牛。”

金一股知道这个倒运的故事:一个人犯了罪,被官府戴枷示众。那人叹气说:“唉,人背时,干什么事都倒运。我见地上有根草绳,随手捡起来。”围观的人说:“拾条牛绳判这么重?”那人说:“哪知草绳那头,还拴着一头牛。”

金一股仰躺回去。下一步,该咋走呀?

俩人迷迷糊糊睡着了。

后半夜时,“咣当”一响,门被踹开。金一股和许多倏地惊醒。押运队员的本能,使他们俩向炕里一滚,离开原地,跳起来。

“别动!”对方喝叫。

许多站在前面,掩护金一股。金一股迅速掀开炕柜,摸出防暴枪,“哐啦”,将子弹推上膛。破门而入的人,熟悉这声音,吃一惊!叫喊:“快开灯!”

“咔嗒”,灯亮了。

所有的人同时眯一下眼睛。

许多和金一股一怔,警察?协警?不像。是饭堂街商会保安。保安命令:

“把枪放下!”

“把手举起来。下炕。”

许多乜斜一眼,窗户外面,有身影晃荡。房顶上喀嚓喀嚓响,有人走动。金一股清醒了,将枪放在炕上,推向炕沿。

见枪落地,保安们饿虎扑羊般飞起来,将许多和金一股扑倒。金一股仰面朝天,不动弹。许多没经验,本能地挣扎,被保安用膝盖狠狠一撞,下巴唰地疼麻了,冷汗湿遍全身。两名押运员被绑住,戴上头套,推出去,穿过花砖甬路和店堂,来到街上,塞进面包车。一会儿就开到商会保安大院。下车后,左拐右拐,东转西转,许多觉得,金一股不在身边了。他被带到哪儿去了?许多被推进一间屋子,按坐在凳子上,摘掉头套,眼睛昏花,过会儿,才看清:一张桌子,一堵光秃秃水泥墙。许多要扭头瞅,被人从后面掐住脖梗:“别动!”

许多上身绷直,挺得像僵尸。

一位保安踱到他前面,一抬腿,将屁股担在桌沿上,抱住胳膊。许多觉得脊背发毛,后面还有人吗?

“说吧。”保安道。

许多心里起疑,这家伙咋不问他的身份?

“痛快倒出来。我他妈懒得跟你一句一句啄。”保安说,“你不是首犯,交代了,马上释放。”

许多说:“你们搞错了,我不是盲流。”

保安“啪”地一拍桌子,厉声道:“姓名?”

“许多。”

“职业?”

“辽宁庄园镇火工厂押运员。”

“胡说!你他妈是人贩子!”

许多一愣,哪儿跟哪儿呀!心里有底了。“我是军火贩子。”许多竟笑出来。

保安道:“‘狗的样子’女老板,能冤枉你们?!”

啊,真是她弄的!前天晚上,在店里,许多和金一股商量金梦的身价:“得多少?”“兔子开口,不过是一根胡萝卜。”“话不能这么说。人参是人参的钱,萝卜是萝卜的价。”“你掂兑吧。”“五万?”“你好意思!”“五万五?”金一股把头摇成拨浪鼓。“六万?”许多又添半块砖。两人正唧唧咯咯,窗外黑影一晃,又消失了。许多脑门渗出冷汗,说:“我真是押运员。”

“证件?”

许多从上衣怀里掏出证件。保安抱着双臂,俯下头。许多想起上岗前,在培训班时,教官讲过,我们的警察抓住犯罪嫌疑人后,马上带走,忘记搜身,或者没有必须先搜身的规定。嫌疑犯被塞入警车后,突然摸出暗藏的凶器。在美国,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美国警察摁住犯罪嫌疑人时,立刻搜身。其实,在这之前就有了区别,我们的警察发现嫌疑犯后,一拥而上。而美国警察,巡逻时最少由两个人组成,发现可疑人后,只能由一名警察上去讯问,另一名警察站在旁边,持枪监督被盘查人和周围环境,决不会一拥而上,必须留下一个。这几个保安,更是野路子,让许多自己从挎兜掏东西。他们还凑上来,低头瞅,像看揭骰子。保安接过证件:有公安局颁发的押运证,交通局颁发的危险货物运输证。证件注明此次押运的发车时间,发车地点,途经路线,到达地点。证件齐全,正在有效时间内,规定路线上行驶。保安像抹扑克牌一样,将证件捻成扇面,突然,像发现了什么漏洞,厉声道:“枪证?!”

许多激灵一抖,说:“没,有。”

保安恶狠狠瞪住他。。

“我没有,他有。”许多忙解释,“就一支防暴枪,是金一股的。”金一股有枪证,枪证与枪号相符,还开了持枪介绍信。他们没毛病。保安扣押他们,就是扣押火工产品。扣押数量如此巨大的火药,按规定必须层层上报,从县、市、省,直至公安部,全部上报时间,不准超过十二个小时。这些偏居一隅的保安,显然不懂,脑子里缺这根弦。听女老板报案后,一心要破获一起拐卖妇女儿童案。保安逼视住许多:“那个小孩,是咋回事?”

“啊,他叫瓦罐。”许多说。

“那个年轻女人呢?”

“人家是娘俩儿。”

保安吧唧吧唧,急抽几口烟,弯下腰,将烟头在水泥地上拧,摁灭后,直起身,面无表情。

许多一副巴结的样子:“首长,没我的事,我走了。”

保安笑了:“你当这是来串门!”

“我是押运员,也是干保卫的,其实咱们是一家。”许多问,“金一股呢?”

“谁?”

“跟我一起来的那位。”

“他!道行不小呀!拿枪比划老子,蹲小号呢。”

许多明白了,保安当他是软柿子,先捏巴他。他们走不成,被扣押下去,时间长,就糟了。他们的押运证明,持枪证明,这批火工产品运输证明,都有时间限制,过期作废。作废后,他们每向前走一步,便由合法变成违法,由正当运输火工产品,变成非法营运危险爆炸物;由武装押运员,变成非法持有枪械的罪犯。不是玩笑!任何一个检查站,任何一位巡警,都有权力扣押你,拘捕你!如果你有抗拒之嫌,甚至可以当场镇压!因为你太危险了!

许多脑门上的汗水,糊住眼睛:“我们的货呢?”

“还惦记你的‘货’!让他们回家。”保安道。

许多差点蹦起来:“敢!你敢动一动我们的货,就有人扒你的皮!”

“嗨,好冲!道上有人吧!”保安飞起一脚,许多下巴“咯嚓”一响,四仰八叉倒下去,嘴角渗血,脸苍肿起来。

“押下去!”保安头头命令。

两名保安抓住许多的手和脚,像抓狗一样,把他拖出讯问室。

第二天,太阳出来后,许多和金一股被放出来。保安抓走他们俩后,许旺灶拨通火工厂电话,厂方与辽宁省公安厅联系,省厅与公安部联系,公安部一个电话打到内蒙古公安厅,内蒙方面下达命令,立即放人。这一宿,电话线都打烫了。

许旺灶来接他们俩,立即走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许多问:“爸,他们呢?”

“都在车上。”

许多咬牙切齿道:“就这么溜走?回店,找那个狗肉娘们儿算账!”

许旺灶变色道:“咱们能走,多亏公安局保护。那个女老板,不依不饶。听说放了你们俩,狗肉店的伙计,都在磨刀呢。”

许多不吭声了。三个人赶到郊外卡车停放处。老兵带瓦罐回水会营子。他们要分手了!许多心疼,眼泪打转儿,看见金梦在驾驶楼里,泪水打转,肩膀颤抖。她不敢看瓦罐,不敢看老兵。许多转过脸,看见一些警察,在泊车场外晃来晃去,是保护货物,保卫他们,还是监视他们离境?许多忽然想起,问:“老胡呢?”

老兵叹口气,说:“是老胡发现你们俩被抓走的。它跟瓦罐睡一个被窝儿,硬把俺爷俩儿拱醒。它向女老板作揖,求女老板饶了咱们。女老板恨死了天下的狗,像个疯婆子,抡起铁锹朝老胡乱砍。我们听见老胡惨嚎,逃没影儿了。”

“放心,它回家了。”瓦罐说。

许多说:“你也回家吧。”

押运员们,满脸凄凉,爬上卡车。沉重的火药车,轰鸣着,向北方高原爬去。

十三、老鹞子落难

火药车奔驰在高原上,地广人稀,道路平坦,越跑越敞亮。渐渐地,许旺灶身体放松,心变轻松了。金梦嚼着口香胶,嘴巴子一努一努,喜事没办成,却如漏网之鱼扑楞楞逃窜,郁闷哪!她乜斜许旺灶,问:“许师傅,琢磨啥呢?”

“我想那个女老板……”

“没她搅和,我差点儿管你叫爸。”

许旺灶说:“叫不叫没啥。”

“咋没啥!卖东西还有个吆喝呢。”

许旺灶咧歪嘴笑,轰大油门,把车开得飞快。风尘滚滚,卷上车厢,许多和金一股坐在上面。许多说:“我爸疯了吧!”

“煮熟的鸭子飞了,心情能好吗!”金一股唉声叹气。

许多打个寒颤,说:“咱们被风罩住了。”

“是冷。”金一股也感觉出来,“一上高原,气温‘哗啦’就掉下七八度。”

卡车继续向北,又一个村子扑面而来。金一股说:“冯家窝棚。”

“什么?”车太快,高原风变硬,如洪水轰鸣,许多没听清。

“刚才过去的是刘家窝棚村。”金一股大声道,“这个叫冯家窝棚村。”

许多点点头,在行李卷上坐下来。这里和辽西一样,许多村、乡叫窝棚。满族铁骑入关后,这一带成为清朝大后方,严禁砍伐,放牧,狩猎,外人禁入。直到光绪二十二年,天降大灾,饿殍满地,野狗当道。朝廷才紧急挂牌,准许百姓进入皇家牧场,开荒垦田。但满族人不屑种地,蒙族人不会种地。于是,关内汉人大量涌入,搭起窝棚住下。他们像候鸟一样,春种秋收,冬天到了,回关里老家。尽管这样,窝棚还是越来越多,哪里的大地都有黏性,都有亲和力呀!越来越多的人家,将窝棚改建成房屋,形成村落。第一间窝棚的主人姓什么,这个地方就叫什么窝棚。一个村子,绝大多数人家姓张,只有一家姓白,也叫白家窝棚村。后人来到这里,觉得奇怪。其实好搞明白,白家肯定是最先落户的人家。即使白家家破人亡,绝户了,村子也不会改姓,对先人的念性,将永远留存下来。

许多知道,在东北和内蒙古交界处,汉、蒙、满人杂居,汉语、蒙语谐音借意象形,还有许多乡村,有两个名字。比如蒙语古力台村,汉话叫“有野鸡的村子”;芒嘎斯村,汉人叫“獾子沟村”。更多的是绍布村,“绍布”就是“雄鹰”,大小南北东西雄鹰村,有的是。许多仰头望去,一只鹰从云海里钻出来,双翼展开,盘旋起伏。太阳将鹰镶出金边,羽肋白骨分外清晰。许多精神一振,叫道:“鹰!”

那只鹰越飞越低,盯住虫子似的蠕动的卡车,踅绕着,一圈圈下降,突然扑过来……金一股和许多举起双手,抱住头,被一团黑影罩住。鹰裹挟而下的气流,几乎将他们冲倒。俩人睁开眼睛后,怔住,鹰耷拉双翅,蹲在车厢尾部的火药箱上。它好像受惊了,来投奔人。许多扭回身,拍打驾驶楼顶,叫喊:“停车。”

卡车继续飞奔。

“嘭嘭嘭”,许多使劲敲。

卡车停下来。金梦从驾驶楼探出身子,看见车后蹲着一只鹰,一吐舌头。

“你下来。”。许多喊。

金梦问:“干吗?”

许多跳下车。说:“是只雄鹰。它找女人。”

“胡扯!”金梦嘟哝着,下车。果然,雄鹰看见她,喉咙咕涌咕涌响,忽啦啦飞下车。它站在金梦面前,竟像个孩子,把头往金梦怀里钻。许多笑了,早年间,庄园镇有好多人家养鹰。许多听爸说过,他们家的鹰跟脚。爷爷出门,去墓园,鹰偷摸儿跟在后面。爷爷脚疼,走路时肩膀仄歪,一晃一晃的,鹰也学那样子走路。附近卖呆、晒太阳的闲人们哈哈笑。爷爷发现了,气呼呼折回家,坐在炕上抽闷烟。以后爷爷出门,做贼一样,悄悄贴着墙根走,满以为能甩掉跟屁虫。回头一看,啊,鹰正跟在后面。爷爷越走越快,鹰跟不上,呼啦飞起来,落在主人肩膀上,昂着头,趾高气扬。庄园镇人相信,鹰身上附着人的灵魂。到了许多这一代,才没有养鹰。鹰的生物圈,越来越向北了。这只鹰来找谁?莫非爷爷的灵魂附体了?!

许多低声道:“鹰子,别跑到公路上玩。走,我送你回草场。”鹰没有反应。金梦说:“我送你。”雄鹰点点头,它信任女人。它信任这个孙媳妇。许多胡思乱想,和金梦走在前面,让鹰跟脚,下公路,向草场走去,越走草越深,快淹没人了。许多说:“鹰子,飞走吧。”

鹰没有动,瞅金梦。

金梦说:“我们得赶路呢。”扭身便走。

鹰才扑噜噜飞起来。

许多和金梦往回走。谁都没有发现,莽莽草丛间,藏着一只狼。狼悄悄跟住他们。飞起的鹰看见了,它跟这只草原狼刚打过交道,晓得它的阴险。鹰嗅到死亡的气息,急了,急剧俯冲,“轰”的一声,似炮弹出膛砸向狼,气流呼啸,把狼冲得飞起来。鹰撞在砾石上,翅膀折伤,在地上扑打。狼踅身一闪,与鹰面对面,相住了。鹰抬起一条枯枝似的腿,把头插进翅膀里,羽毛簌簌响。狼龇牙一笑,飞贼,害怕了!狼还没笑完,扯歪的脸皮僵住,鹰擦完喙,佝偻着肩膀,迈开长腿,朝它走来。狼不会站起来,不能像人一样迎上前。狼愣住,猛醒似的扭身要逃。鹰“忽啦”一纵,扑向狼。狡猾的狼仰面翻倒,四肢拼命抓挠,一爪子抓住鹰眼,撕扯得眼皮滋滋响,鲜血迸溅。鹰疼得哇哇叫!

许多和金梦正往回走,扭头一看,吓坏了!偷袭他们的狼,从鹰抽搐的身体下挣脱出来,仓皇逃窜,消失在深草丛中。许多赶紧跑回去,抱起鹰,和金梦一起,跌跌撞撞,回到公路上。

卡车上的人,没有看见草场上那场搏斗。嗨,咋把它抱回来了?许旺灶吼起来:“还走不走?!”师傅发火了!司机永远着急赶路。金一股摇手示意,让许多扔掉鹰。

许多不理他们,放下鹰,拽开车门,从驾驶楼里拎出一桶水,浇湿毛巾,鹰温驯地低下头。金梦给鹰洗羽毛,洗腿把子,洗爪上的泥垢;又浇湿自己的手帕,给鹰洗脸。鹰淡金色眼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眼皮翻裂,渗着血。金梦用湿手帕擦血,不料刺激伤口,鹰猛地弹直身体,羽毛钢针般炸开,疼得嘎呀嘎呀叫,“轰”地飞起来。鹰没头没脑地在空中踅绕,翻腾,像人一样痛苦地嚎叫!

许旺灶启动引擎,卡车轰鸣,抖颤。许多只好爬上车厢。金梦钻进驾驶楼。车门被“咣当”带上,卡车向北飞去。

金梦瞅许旺灶,师傅铁青着脸,目不斜视,真难看!金梦要坐到后面去,跟许多、金一股在一起,多有意思!“许师傅,停车。”

“做啥?”许旺灶问。

“我上后面去。”

许旺灶鼻子哼一声,车继续飞驶。一支北京牌照的轿车队伍,由警车开道,迎面驶来,擦身而过,是去东三省视察的吧。许旺灶说:“它会来找咱们的。”

“谁?”

“鹰。”

金梦侧过脸,盯住许旺灶。

“那只鹰的魂儿,被我勾来了。”许旺灶说。

金梦撇嘴。

“它肯定投奔我。我会熬鹰,它该修成正果。”

金梦不叫嚷下车了。卡车飞驶,天渐渐黑下来。一支军车车队从后面撵上来,迷彩篷布遮得严严实实,超过他们,向北,是去国境线的。许旺灶肚子咕咕叫,又看见人家了,打方向盘,说:“下道,旁边是马家窝棚。”

卡车顺沙土路,斜插向一个小屯子,灯火寥落,人家不多。“在这儿打尖,明早走。”许旺灶说,将车停在离住家稍远的地方。金一股和许多跳下车,跟随许旺灶向一座院子走去。金梦边走边抬头张望,月亮出来了,星星出来了,天空却冷冷清清。

许旺灶扯门绳,“丁零丁零”响,有人咳嗽一声,走出屋,站在当院,问:“谁呀?”

“我。老哥。”

“谁?”

“咋,听不出我来了?”

“啊啊,老许。”一串脚步响,双手划拉门,呼啦,栓杠抽开,院门推开,主人五十多岁,头发花白,面孔模糊。院子黑乎乎。院西旮旯里,有个活物在蠕动,许旺灶瞅一眼。金梦也朝那边瞥一眼,是狗?咋没动静?

“老伙计,我们来了四个。”许旺灶笑道。

“地儿有的是。”主人说。

许旺灶没有介绍身后三位是谁。主人也没跟他们仨打招呼。主人领客人进屋。院子不小,只有一栋房,东面小屋是储藏室;中间厨房,怕冻,水井唧唧筒安在厨房里,这是辽西没有的景观。西屋大,佛教以西为尊,长辈住西屋,来了客人,和主人一起住西屋。西屋通铺大炕,能躺下二三十人。老年月里,兵来将往,东北军、蒙民大队、国军、伪军、日本关东军、白俄、苏联红军和解放军,都在这种大铺上睡过。怪不得主人说“地儿有的是”。

金梦觉得新鲜。幸亏事没成,要不然,儿媳妇和公公得睡在一铺炕上。啐啐!金梦笑了。吃过夜场饭,许旺灶问主人:“我嫂子呢?”

“送回敖汉旗老家了。”

“哪年的事?”

“三年了。”

“咋没就近找地儿?”

“老家风水好。”

老哥俩儿不做声了,在炕沿上磕磕烟斗,躺下来。很快,许旺灶和主人打起鼾,此起彼伏。

年轻人也躺下了。许多想跟金一股说会儿话,可金一股睡着了。“喂,你过来。”许多一激灵。金梦躺在炕里,小声招呼他。偌大屋,只有一盏卵仔样黄灯泡,昏蒙蒙的。许多没敢动。

“听见没有,跟我唠唠嗑儿。”金梦声高了。

许多不敢放横,蹑手蹑脚爬过去。金梦眼睛晶亮,嘁咕道:“这火炕咋整的,我一躺下,腰就软了。”

许多问:“这家你来过吗?”

“没。”

“这条线,你们不是头一次跑呀。”

“是不是。”金梦说,“许师傅和这家,兴许年轻时就认识了。”

许多在她身边躺下,说:“老辈人,分开十年二十年,再见面,就跟昨天在一起待过似的。”

“年轻人不,几天没见,就说想死我了!没成想这辈子还能见到你!”金梦吃吃笑。

“咱们这不老不小的呢?”许多说。

金梦声音硬邦邦:“我是不小了。”

许多连忙说:“我也不小了。”

金梦说:“咋没看见女主人?”

“回老家了,那边风水好。”许多说,忽然明白,男主人是说老家坟茔地风水好,女主人死了。许多悄声说给金梦。俩人噤声,睁眼瞅房笆。挨火炕的窗户透风,灯影晃颤,像有队小人提着灯笼,在房梁上巡行。金梦说:“睡吧。“

就是在梦里,许多也爱想入非非:灯花炸响,灯影摇曳,糙壁上映出金圣叹的诗《野庙》:“众响渐已寂,虫于佛面飞。半窗关夜雨,四壁挂僧衣。”许多梦见自己脱得光赤溜,肉皮贴炕席,嗅着热熏腥土炕味,睡得真香。睁开眼睛后,竟红日满窗,人间万象!许旺灶“腾”地坐起来,好像被什么惊醒,天正大黑。两个长辈坐在炕腰,顶着昏黄的灯泡,喝红茶,抽旱烟。觉盹过去,老哥俩精神了。许旺灶说:“熬它。”

主人说:“你看见了?”

许旺灶点点头,进院时,院西旮旯有个活物在蠕动,就断定是它。

主人拧身下炕,走出去。院子里传来嘎嘎嘎叫声,扑楞楞响。主人抱着一只大鸟走进来。太大了,像火鸡,不,是老鹞子。屋里人气重,鹰被皮条扎住翅膀,惊慌地转动小脑袋。许旺灶站在炕上,将一根绳子穿过梁柁,两头垂下来,拴住一根木棍,做成吊架。主人把鹰放在吊架上,将鹰腿系在木棍上。许旺灶用手一推,鹰像荡秋千一样悠向炕里。

金梦也醒了,爬过去,说:“你,到底,跟来了。眼睛好了吗?”

鹰眨眨眼睛。鹰眨眼睛的速度很慢,若有所思的样子。

许旺灶用手挡一下金梦,说:“别过来。我要熬它。”

“啥?”

“有一只驯化的鹰,加上老胡,咱们就成了鹰犬的主人,多威风!”许旺灶说。

许多眼睛放光,老爸像古战场上的骑士。

睡在炕头的金一股也醒了,光着上身,穿着衬裤,披着被单爬过来。金一股挺兴奋!牵狗架鹰,纵马驰骋,自古以来,就是北方汉子梦寐以求的生活!

“在屋里熬?”金一股问。

“嗯。上架了。”许旺灶道,“你们睡你们的。”

仨年轻人说:“我们咋睡?”

许旺灶说:“把你们能的!你们能熬过鹰吗。人要是困急眼了,跟中弹一样,‘啪嚓’栽倒,就打起鼾。”

三个人乐了。

许旺灶盘腿坐好,手操调教棒,与鹰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人和鹰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鹰更感到老师傅的分量!鹰知道自己飞得再高,影子终归要落在地上。鹰有宿命感,投奔他们来了。但这会儿,它乏了,想假寐一下。许旺灶举起调教棒,一下杵过去,鹰倏地睁大眼睛。

“它困了。”金梦心疼地说。

“不让它睡。”许旺灶说。

鹰肚子咕噜咕噜响。

金梦说:“它饿了。”

“就是饿它。”许旺灶道。

金梦不吱声了。墙上的挂钟,咔嚓咔嚓响,长夜难熬,鹰又饥又渴又困,想闭一下眼睛。许旺灶一棒子捅过去,鹰“呼隆”一动,惊恐地睁大眼睛。人熬鹰,鹰也熬人。许旺灶和老鹞子,你看我,我看你,都绷着。男主人在厨房里,弄得刀噼啪响,鹰心神不宁。半夜时分,金一股打起哈欠,滚一边睡觉去了。金梦不忍再看,扯一下许多。

“我得陪着。”许多说。

金梦回到炕梢,扯过被单一盖,露出雪白的胳膊,又睡着了。

许旺灶和许多盘腿坐着,一动不动。一比二,鹰面对许家爷俩儿,感到压力增大。它心里奇怪,这几个人,数许旺灶岁数最大,咋这么精神?鹰搏击苍天,就是歇着,也翘立在悬崖上,精力过人。如今,竟要熬不过这个老头了!鹰哪里知道,这个老头驾驶着装满火药的巨型卡车,穿越几十个春秋,风雨兼程赶来。他每时每刻都高度紧张,能一只眼睛睡觉,一只眼睛清醒,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旁若无人,神驰八方。鹰睁大眼睛睡着了。许旺灶一棒子捅过去。鹰“呼啦”一挣,惊惶地看见,对面的许旺灶,闭上眼睛,打起鼾,却能看住它,不准它睡觉。这个魔鬼!鹰浑身战栗,感到恐怖!

许旺灶是打了个盹。许旺灶打个盹,巨型卡车就飞出几十公里了。你老鹞子,能在飞翔时睡觉吗?许旺灶睡着了,照样能在大地上飞行。许旺灶明显占据上风。许多为虎作伥,接过调教棒,直指鹰眼。鹰感到孤独、绝望,心气渐渐软了。许旺灶吩咐儿子:“你撸它。”

许多戴上皮手套,左手抓住吊架,右手抚摸鹰头,逆羽毛摸。如果顺毛抚摸,鹰能够忍受。戗着不行!鹰一挣,羽毛炸起,吊绳簌簌颤。

许多冷笑道:“你不服我!”

主人在厨房忙完,去东屋储藏室,跟地瓜土豆们睡了一觉,这时幽灵似的走进来,问许旺灶:“老哥,吃点啥?”

“后半夜了,是得吃点,有水豆腐吗?”

“那得天亮去捡。小葱有,上后园子现拔,水灵灵的。”

“甭糟蹋园子。上酒,上肉,我听见你在大锅里炖肉了。”许旺灶瞅鹰一眼,“你听见了吗?”

鹰死气秧秧。

“馋死这个倔种!”许旺灶瞪鹰一眼。

鹰又困又饿,要崩溃了!

主人把炕桌放平,摆上三碗烧酒,一盆手抓羊肉。爷仨儿喝酒,吃肉。羊肉的膻香味,刺激得鹰昏昏沉沉。它不敢瞅,怕控制不住自己,猛扑上去。它的翼根和爪子,被牛皮筋扎住。若想飞离吊架,会越挣越紧;使猛劲挣,牛皮筋反劲更大,死死勒住你,疼死你!吊架成了受刑架!

许家爷俩儿有酒有肉,牛气冲天,在气势上更压倒老鹞子。许多蹲在炕桌前,伸长胳膊,摸鹰头,戗毛摩挲。鹰乖了,不动。许多一遍遍地摸,越摸越快,越摸越重,传递的信息太复杂了,有压力,有羞辱,有爱抚,有收买,有娇宠,鹰百感交集。许多把鹰头往下按。刚开始,鹰还硌楞,终于傲气丧尽,低下了头。

许多收回手,一屁股坐回炕桌前。主人给他续酒,许多一饮而尽,满脸鲜红。许旺灶满意地笑了,捧起自己的酒碗,咕嘟咕嘟造光。

天亮了,主人推开窗户,高原上的青草气息渗进来,朝雾水汽洇进来。金梦和金一股醒了,大吃一惊,炕桌上杯盘狼藉,仨人一夜没睡。

“许师傅,你不要命了!”金一股说。

金梦打个冷战,许旺灶胡茬泛滥,像个疯子。许多鬼魂附体似的一笑。

金梦不敢与鹰对视,下炕,去灶间洗完手脸后,站在门口,问:“许师傅,啥时候能熬完?”

“七天七夜。”许旺灶说。

“七天七夜不给它吃,不准它睡?”

“嗯。”许旺灶说,七天七夜后,将熬完的鹰,解开翅膀,换根长皮绳,拴在院子里。再把一只鸡杀个半死,喷溅着血,扔过去。又饥又渴又困的鹰,忽然精神了,飞扑上去,攫住鸡,正要吃,你赶紧收皮绳,用调教棒揍鹰。鹰不敢吃了,怕被熬,将鸡叼给你。鹰认定你是主人了!你将鸡剖膛,取出鲜活的心肝喂它。鹰七天七夜没吃没喝,感激得要命,对你终生不忘!但你不能把鸡全喂鹰,不能让它吃饱。饱食之鹰,不思奋夺。这样训出的鹰,忠心耿耿,勇猛无比。

金梦说:“咱们在这儿熬七天?”

许旺灶说:“这头一夜,最要紧,它忘不掉俺爷俩儿了。以后的活,”许旺灶朝主人一扬下巴,“交给老哥你了。”

“中,中。”主人点头。

“混账!”许多一声怒喝,抡起棒子,朝鹰砸去。原来,鹰趁许旺灶白话,偷空儿闭上眼睛。鹰一惊,脚爪哆嗦,浑身颤抖,吃力地偏过脑袋,用孩子一样的眼睛,向金梦求助。

金梦心颤抖,脸煞白,叫喊道:“许多,它救过咱俩的命啊!”

许多低下头,说:“我知道。”

金梦用拳头“咚咚”擂火炕:“我受不了!”

“出去!”许旺灶声音强横。

金梦眼睛汪满泪水,下炕,一跺脚,摔门跑出去,奔向高高的卡车。

十四、鹰鼠大战

装满火药的卡车,在内蒙古境内行驶。公路上,有牛倌、羊倌赶着牛群、羊群,慢腾腾经过。放牧人骑着马,喝得醉醺醺,往左一扯缰绳,马抬起前腿,“夸嚓”向左一跳;向右一扯缰绳,马抬起前腿,向右一跳。马和人晃来晃去,像跳双人舞。汽车被憋住一长溜,司机们忍气吞声,蜗牛般爬行。

许多坐在驾驶楼里,见前方有六个骑马的汉子,并膀而行。许旺灶摁响喇叭,汉子们扭回头,挤眉弄眼吐舌头。许旺灶骂了一句。汉子们听不见,就是听见,八成也不懂汉话。汉子们摘下礼帽,向上一托,对远方的客人表示敬意!他们羡慕赶路者,向往奔向远方的生活。车越大,越让他们敬服。开这样巨型卡车的司机,应该获得最高礼遇,他们要尽地主之谊。一个汉子举起酒瓶,咕嘟咕嘟喝,纵马回身,拦住卡车。许旺灶摇下车窗,正要叫喊,汉子双手举起酒棒子,邀他共饮。许旺灶哭笑不得,不肯赏光,摁喇叭。汉子们勃然大怒,一拥而上,叽哩呱啦叫起来。“不喝酒,咋上路?!”这是高原莽汉的硬道理。如果你不喝,就卸下车轱辘,让你趴蛋,“死”在这儿。他们陪你“死”在这儿,为了喝酒,谁他妈都愿意死!许多跳下驾驶楼,替老爸喝下一大口酒,醉汉们高兴了。许多以为能交差,没想到,好席刚开头,六位汉子手搭肩膀围成圈儿,把他囚在中间。天仿佛一下子黑了,汉子们脸暗黄虚肿,红眼吧唧,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叫喊:“满天飞,满天飞。”

光喝酒,行吗?不行!招待远方的客人要有下酒菜。“满天飞”是醉虾。他们一网网捞上河虾,投入陶罐里,扣上盖,来回咣当咣当。虾儿混混沌沌,将罐内各色调料,一股脑吸入虾腔。透明的虾变得色彩艳丽,似醉非醉,虾肉鲜香。一位汉子从马背兜里捧出陶罐,掀开盖子,醉虾见光,腾腾蹿跳。汉子们接住醉虾,扑进嘴里,喉咙倏溜溜痒,醉虾滑进嗓子眼,钻进肚子。“喝,喝。”汉子们吆喝,虾跃人欢。许多连吃带喝,连哄带劝,才使醉鬼们让路,卡车突围般向前驶去。醉鬼们举起酒瓶,举起陶罐,举起礼帽,拼命摇动,为押运组送行。

如果在内蒙古公路上行驶,这样的闹剧少不了。卡车拐入东北,进入吉林省,这边路况好得多。许旺灶让许多从工具箱里掏出羊皮地图,边走边看,经纬度较准,就是这条路。许旺灶和金梦受托,顺便去寻找一个石碑。公路两侧的原野缓缓旋转,许多觉得酒上头了,田野像飞碟旋转,说:“爸,我上后面去。”许旺灶停车。许多攀上车厢,金家兄妹扶他坐下。

“刚才急死我了!”金梦说。

许多脸通红,倒着气笑。深秋时节,显得荒凉的田野,随着卡车疾驶。

金一股说:“要是早一个月,这条路上,挤满拉粮的车队,马车、汽车没黑没白地走,望不到头。”

“吉林省丰收,全东北和内蒙古,就饿不着了。”许多嘿嘿笑。

金一股说:“这条路,在清朝时,是黄土驿道,民国后,变成沙土路;修成柏油路,是近二十年的事。不管啥朝代,这里都是运输粮食的要道。”

“哥,听说电影《粮食》,就是在这儿拍的。”金梦说。

“对对,我妹子行呀!老金家的人不白给!”金一股笑道。

第三天中午,许旺灶停下来,仔细对照羊皮地图后,跳下车。半路停车是常事,但司机从不下车,甚至手不离方向盘。后面的人,以为许师傅要方便。等会儿,还没动静,许多站起来,见爸朝田野上张望。庄稼人的决胜战役——秋收,刚刚过去,赤裸的大地在静静地休息。许旺灶扭转身,从驾驶楼里,取出长途司机必备的战壕尖锹,向田野走去。

“爸。”许多喊。

许旺灶一挥手,示意他们过来。

货厢上的人觉得奇怪,下车,撵上去。田野风迎面扑来,满目苍凉。许旺灶说:“这个农场,有两千公顷,在辽朝时,是契丹人和女真人拼杀的战场,在清朝时是皇家牧场,现在是东北大粮仓。”

许多替老爸骄傲,一个老押运队员,就是半个历史、地理学家。“爸,你这是做啥去?”

“溜溜儿。”

许多笑了,还挺神秘的。

几个人踩着垄沟垄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司机不会白绕道的,一定有奔头。金梦忽然兴奋起来,晓得许旺灶来做什么了。她怕跟不上,脱下高跟鞋和袜子,拎在手里,光脚追撵。许旺灶在一块石头前站住,喘口气后,用锹挖起来。这是块山石,附近没有山,从哪儿来的呢?细瞅,是块花岗岩,纹络粗糙,色泽暗淡。许多接过许旺灶的锹,说:“爸,我挖。”年轻人虎势,泥土呼呼扬起,石头渐渐显出长方形,是一块碑,底下埋着什么人?

金梦吁出口气,一屁股坐在垄台上,盯住露出底根的石碑。许旺灶跪在坑里,用手摩挲掉碑上的泥土,露出雕刻的字:

尔俸尔禄,

民脂民膏。

下民易虐,

上天难欺。

——米粮统治委员会主任田丰录

金梦心怦怦跳,叫道:“就是它!这块碑,是田总的爷爷立的。”

许多一脸茫然。

金梦穿上袜子和鞋,站起来。上次送火药到北大坎矿区,总工程师田力指点着古羊皮地图,告诉他们,这里有块石碑,是他爷爷立的。他爷爷田丰,是国民党东北战区米粮统治委员会主任。田总拜托他们找到这块碑。金一股挽起袖子,说:“带走吧。”

“不。就是看看,在不在。”许旺灶说。

“田总说,以后他来祭拜。”金梦说。

就在这时,许旺灶朝前面一指:“大眼贼!”

众人看见,几只硕大的田鼠盯着他们。

“耗子!”金梦吓一跳。

“田鼠。”许多说。

“有啥区别?”金梦说。

许多想起那首古诗“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说:“老鼠跟人住在一起,田鼠不进庄户。”

“看这碑文,田鼠,地下有的是粮食。”许旺灶说。

“可田总说,这里饿死过无数人。”金梦说。

许旺灶将战壕铁锹递给许多:“你找找。”

“啥?”

“粮食。”

许多拎着尖锹,迈过四五条垄,冲到田鼠冒头的地方。田鼠没影了,洞口被封死,露出新鲜的泥土。许多将锹一插,挖起来。小时候,许多挖过田鼠洞,在庄园镇瘦瘠瘠山坡下,田鼠们苟延残喘,又小又少。而在这异省他乡,丰饶的田野下面,应该有一个田鼠王国。许多弯下腰,面对大地,嗅着泥土的气息,一锹锹挖土的动作,最简单,却是人类返璞归真,最伟大的动作!

许多将土一锹锹翻起,扔到一边,渐渐露出鼠道。鼠道斜漫下去,有一米长,由南向北拐,再挖二尺多长,鼠道往西转。鼠道弯弯曲曲,防止雨水灌进来,一直深入到不冻层下,露出一个洞穴,是田鼠们的卧室。洞穴空着,田鼠们逃窜了。许多满脑门汗,翻出的新土仿佛坟堆,田鼠逃到哪儿去了?

金一股说:“我来。”

许多像着了魔,不甘心,说:“我挖。”越往深挖,鼠道越密集,盘旋踅绕交叉,“穴屋”越来越多,有客厅、会议室,是田鼠们休息、聚会的地方。终于有“人”了,一只田鼠从屋里探出头,惊慌地一蹿,钻进另一条鼠道,消失在另一个房间里。众人一声不响,盯着。许多用尖锹一拧,掘开那间屋顶,连窝端起,一只田鼠露出尾巴,比家鼠的尾巴粗,像旗杆竖起。田鼠扭转头,小眼睛贼亮,盯住许多。它身长半尺,圆耳朵,短嘴巴,胡须扎撒。它无路可退了,猛地蹿起来,一口咬住铁锹边,“咯啷”一响,金属声嗡嗡震颤。许多一愣。田鼠褐毛倒立,牙咬爪挠,吱吱啸叫。几十只田鼠从左邻右舍钻出来,扑向铁锹。许多往回一抽,抡起铁锹,向田鼠拍去。田鼠们惊慌逃窜,片刻工夫,什么都没有了,大地一片安静。

许旺灶、金一股和金梦,亢奋极了,跪在地上,用双手刨土,一个大户人家,竟有五条通道,中间的道路,直达主卧室,里面絮着嫩草、软毛。另外四条通道,连接穴形粮仓:黄豆仓、玉米仓、高粱仓、豇豆仓,分得清清楚楚,绝不混杂。粮食吸摄地下水汽,温度适宜,颗粒饱满,色泽鲜艳。每仓粮食足有二十斤,一家就藏粮百余斤。押运组的人,面面相觑,满脸惊讶。无边无际的田野下,神不知鬼不觉,消失了多少粮食啊!

许旺灶撮起一锹黄豆,向空中一扬,阳光泼泼闪闪,像太阳雨。

金梦惊叫一声:“啊!”

又出来了,这回更多,有几百只田鼠,排成一圈,围着他们转。田鼠或大或小,或肥或瘦,瞪着红眼睛,龇着牙,土褐色脊背随垄沟垄台,波浪似的起伏。它们在游行,抗议,示威,警告侵略者!

押运队员不知道,田鼠王国的护粮战争开始了!它们保家卫国,守土有责。它们目中无人,是这个世界的主宰!押运队员能看到的地方,涌满田鼠,肉咕嘟蠕动。田鼠们吱吱吱叫着,如同推开陵墓暗门,从地狱里飞出的黑压压幽灵。

金梦脸色发白,说:“许师傅,咱们走吧。”

“走吧,走吧。”金一股担心,露出惊惶的样子。

许多狠剜金一股一眼,咋走?从他们跟前直至公路边缘,都是田鼠。他们的回路被田鼠堵住了。

许旺灶脸色苍黑,岂止回路,四周全是田鼠。他们被田鼠包围了。抬头望去,天暗下来,乌云越聚越密,云海急剧翻涌。风从高空扑下来,咬住田野扑腾,尘烟四起,土腥味呛人。许旺灶朝火药车望去,问:“篷布盖住了吗?”

“牢梆的。”金一股说。

“老天爷刮不走。”许多说。

许旺灶挥起尖锹,说:“走,我开路。”

田野上,几百万只田鼠,气势汹汹扑过来,押运队员寸步难行。田鼠越堆越高,你要冲过去,它们要压垮你,闷死你,抓得你血肉模糊,变成一团肉渣!

金梦身子瘫软,不会走了。许多拉着她,跟住许旺灶。金一股断后。金一股身后的田鼠,潮水般袭来。“别回头!别管它们!”金一股对自己叫喊,后背僵硬。他觉得自己变成一具炸尸!

金梦尖叫道:“后面咋了?!”却不敢回头。

“没事,没事。快走!”许多说。

“我不信!我不信!”金梦哭叫起来。

“骒马上不了阵!你要拖死我们!”许多在金矿和号子里的野性爆发,怒吼,背起金梦,扑扑跌跌走。

金一股“嗖”地一回手,拨拉屁股,裤子开花,露出肉,针扎似的疼。一只田鼠蹿起,咬住金一股的手。金一股“嗷”地一叫,将田鼠甩飞。金一股举起双手,怕被田鼠够着,跨过一条条垄台,踩住肉乎乎鼠身,仿佛在惊涛骇浪中扑腾,窜逃。

许旺灶面前的田鼠,“丘陵”起伏。堆顶田鼠蹿跃起来,犹如蝙蝠飞翔,扑向许旺灶。许旺灶用锹背一挡,护住脸。噼里啪啦的撞击,震得许旺灶手酥麻,身子发抖。趁这一拨田鼠坠落下去,另一拨没有跃起,许旺灶举起尖锹,朝田鼠堆砍去,血肉横飞,吱叫声惨厉。田鼠堆轰地炸开。许旺灶挥舞尖锹,左右开弓,拼命前行。许多背起金梦,紧紧跟住许旺灶。金一股惊叫起来:“我后面没了!”

一片空白,没有人反应过来,没有人听懂金一股的意思。金一股以为,自己的后背被田鼠抓没了,只剩下半面身子。金一股惨叫,不像人声,精神错乱了?!许多猛然发觉不妥,老爸当急先锋,浴血开路;金一股用血肉之躯,给自己和金梦做屏障。啊,背着的金梦,也成了他的护身。你夹在中间,藏起来吗!“爸,我上前面。”许多头向前一扎,气喘吁吁叫喊。

许旺灶怒吼:“跟上我!”

许多看出来,只要不倒下,老爸就不会让位。爸好歹有一把尖锹,金一股手无寸铁。许多撂下金梦,扭回身,见金一股脸肌抽搐,嘴巴张大,嘴唇哆嗦,哇哇叫喊。许多大声道:“我断后。”

金一股的恐怖神情,使金梦突然镇定下来,说:“哥,咱们走。”

金梦抱住金一股的胳膊,俩人跌跌撞撞向前。金一股走在押运组中间,像一下子进入真空区,精神平稳了。他摸摸后身,衣裳稀烂,但有抓头,精神一振,说:“妹子,哥背你。”

“不不,我能走。”金梦甩开金一股,“你后背都没了,还背我!”

金一股朝前一冲,说:“许师傅,给我。”又要去夺尖锹。

许旺灶战疯了,眼睛比田鼠眼珠还红,根本不理金一股,尖锹狂舞,击溃一个个田鼠堆制高点,向前挺进。

断后的许多,紧紧跟上,后背吊满密密麻麻的田鼠。走出几十垄地后,千疮百孔般的巨痛,使他轰然摔倒。他没有惊骇叫喊,甚至没吭一声。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惊动前面的人,护送前方战士,全力以赴冲杀。他拼命试了试,站不起来了,身上的田鼠在给他填坟头。他吸引着田鼠,安详地笑了。

就在这时,一只鹰雕浮出云海,向田野俯冲。许旺灶满脸汗水,眼睛湿糊糊,一眼认出,是它!鹰雕熬成正果,投奔主人来了。许旺灶手里的锹,举在半空,忘记挥动,飞扑的田鼠,突然停止了进攻。许旺灶泪流满面!

金一股和金梦仰脸盯住鹰雕。金梦喃喃道:“啊,是它,又来救我了!”

许多也看见了,鹰雕飞抵他们头顶,羽翼遮天蔽日,天一下子黑了,风声呼啸,气流冲激。许多闭上眼睛,心忽然提起,我和老爸那么收拾它,饿它,渴它,不准它睡觉,残酷地折磨它,它不恨我们?不是来报复的吧?!

死静。

鹰裹挟而下的风消失了。金梦张开双臂,迎接鹰雕。不料,鹰雕没理她,收拢双翼,降落在许旺灶面前。鹰雕亲昵地凑近许旺灶,驯顺地低下头,等候主人的命令。

许旺灶举起右手,五指朝下,向四周划一圈,“噢嗨”一叫!鹰雕“腾”地弹起,升入空中,犹如鹞式直升飞机,围绕主子许旺灶,威风凛凛地盘旋。鹰翼覆下黑影,阴风习习,罩住田鼠。田鼠们像中了魔法,俯伏不动,簌簌颤抖。鹰雕的阴影移开后,田鼠们向天上望去,纷纷抬起前爪,仿佛作揖朝拜。魔鬼般的鹰雕,金熠熠眼睑闪烁,蔑视地笑了。

许旺灶有恃无恐了,仔细观察,这里离公路,离卡车,只有七八十米距离,但田鼠们并没有逃走,没有钻入地下。他们每前进一步,都要踩中好多田鼠,会重新激怒它们吗?许旺灶发现,田鼠们从最初的惶恐中恢复过来,从鹰雕阴影下挣脱出来,像黄须尖嘴的变形小人,骑着马,举起长矛,朝他们反扑。

一场立体剿杀开始了!

许旺灶举起右手,朝身后一指,“噢嗨”一叫,鹰盘旋着,掠过他们的头顶,向后飞去,用古藤般爪子一踹,淹没许多的“坟包”炸开,田鼠堆崩溃了。许多爬着,站起来。金梦、金一股和许旺灶,都没有看见后面的情景。有鹰雕在后面护卫,许旺灶没有后顾之忧,端着尖锹,像操起盾牌,稳扎稳打前行。田鼠们噼里啪啦响,被尖锹撞落在地上。许旺灶飞也似的猛砍,连铲带推,将一锹锹血乎乎田鼠扔远,清出道路,前进。

鹰雕在后面低飞,保护三位赤手空拳的难友。正面的田鼠,被许旺灶的战壕尖锹,打击得太狠,伤亡惨重,它们分向两侧,向捣毁家园的仇人,凶猛地进攻。鹰雕飞扑下来,对准一个最大的田鼠堆,双爪一踹,鼠堆垮掉。鹰雕弹起,在低空踅绕,看见一只肥硕的田鼠,在被挖开的主穴中耀武扬威,被几百只田鼠簇拥着。不时有田鼠慌张地跑来,吱吱地跟它秉报什么,领命后,又冲向战场。那只田鼠是部族酋长,不,是国王。鹰雕死死盯住它。鹰雕在空中,鼠王在地上,鹰雕太大,鼠王太小。鼠王能迅速消失在更深的洞穴中。鹰雕扭转身,背对田鼠王,浮动着。突然,一个鹞子翻身,鹰雕掉转头,收拢双翼,减小声音和气流,直扎下来。这个高难度动作,对于鹰雕,太危险了!撞得过重,摔在地上,若不能迅速弹飞起来,被田鼠们囫囵住,眨眼间就会剩下一堆骨架。鹰雕知道危险,但鱼死网破,拼死一搏!田鼠王看见,鹰雕像一只尖嘴梭鱼,在透明的空气中直射过来。田鼠王本能地仰翻,四爪抖颤,好像投降。鹰雕伸腿,一下子抓住田鼠王,倏地飞起。田鼠王没有让鹰雕抓住脊背,而是被仰面朝天攫住。它狠狠一口,咬住鹰雕的爪子。鹰雕疼得中弹般颤栗,低下头,用铁喙一啄,鼠王的天灵盖被嗑开,灵魂逃逸,血乎乎肉身无声坠落。地上的田鼠大军,群鼠无首,丧魂落魄。

押运组一行,伤痕累累。变天了,乱云翻涌,紫色闪电从云堆里探出爪子,飞扬起舞,惊雷“轰隆隆”炸响,地颤山摇,暴雨狂泻,把人打懵了,睁不开眼睛,上不来气。顷刻间,田鼠消失得无影无踪,鹰雕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血肉模糊的田野,像古战场遗址。押运队员们一身水一身泥,仿佛兵马俑,奔向公路上的卡车。

十五、好四营子

装满火药的卡车,告别吉林省大平原,再由东向西,一拐,进入内蒙古。许多生出行者悲壮的情怀!刚出门时,在路上跑半天,兴高采烈;跑一天,不打蔫儿。现在不行,走几个小时,许多便盼望车停下,跳下来,站在大地上,深深吸口气。如果能逮住个过路人,面对面地胡扯一气,那就更爽了。即使话不投机,顶牛支架,打得鼻青脸肿,也痛快呀!可是,车不停。许多脸肌抽搐,眼神露出奇怪的焦急。金一股心“咯噔”一下。曾有新押运员,耐不住单调的长途奔驰,几乎憋疯了,突然从卡车上跳下去,摔成残疾。曾经有一个新手,跳到地上,卡车飞出几十里,司机到站休息时,才发现后面的人没了。自那以后,火工厂立下一条死规矩:后面货厢上,必须同时有两名押运员,其中,至少一名是老跑车的。金一股有经验,用手杵一下许多,问:“看见了吗?”

许多没有反应,眼睛直勾勾盯住前方。

金一股说:“到地儿,有人了。”

许多激灵一颤,问:“到哪儿了?哪来的人?”

前方空空荡荡。

“快了,快了。你没看见吗?”金一股说。

许多嘻嘻笑起来:“别唬我。”

金一股松口气,骂道:“妈拉个巴子!你小子没魔症!”

许多说:“刚才我还真看见了,有人朝我招手,向我喊啥。你一捅我,啥都没了。”

金一股担心地苦笑一下,抓住许多的手。

晌午时分,前方真出现了人,一排人,手拉手,横在公路上。人墙正中,举起一只牌子,上面只有一个隶书黑字:“停!”

金梦坐在驾驶楼里,“哦”一声,说:“许师傅!”

许旺灶骂道:“闹啥鬼!”

车减速,停下来。拦路的人们轰地散开。这是个边区生活点,市声嘈杂。金一股敲驾驶楼顶,叫道:“车老板,溜溜腿吧。”

许旺灶把头探出车窗,说:“没到地儿呢。”

“许多眼睛发直了。”金一股说。

许旺灶心一悬,将车泊在路边空旷处。几个人下车。许旺灶向天上望去,太阳当头,晴空万里。

“爸,你在等它?”许多凑上前,说。

“嗯,它上哪儿去了?那场雷雨,来得太怪了。”

“多亏老天爷,让咱们逃掉了。”许多说。

许旺灶说:“记得不,你小时候,镇上放露天电影,有一个片子叫《胜利大逃亡》。咱们押运,别看一个劲往前赶,其实也是逃亡。”

可不,在押运路上,每离开一个地方时,都有逃离开的感觉。许多说:“爸,上路后,听你说话,比在家里有嚼头。”

许旺灶被儿子拍了马屁,蛮舒服,摇晃着肩膀,向小集市走去。烤羊肉串的摊子一家挨一家,羊肉膻味好香。一排烤炉后面,粗糙的凳子上,坐着十多位白胡子老头,最小的也有七十岁。他们不像别地方的摊主,站着烤,站着卖。老头子们坐着,将羊肉串一撒,排放在长方形铁槽上。一槽上百支羊肉串,搁得均匀密致,每串之间都留有缝隙,暗红的火光透出来,肉疙瘩蹿动不安,油光闪亮,滋滋叫。坐炉长者用两只手一拢,捧起一炉羊肉串,双手一翻,将上百支羊肉串像推多米诺骨牌一样,翻个个儿,铺撒在长方形铁槽上。生面朝下,熟面朝上,均匀密致,每一支和每一支间,仍然留有缝隙。羊肉串外焦里嫩,撒上孜然粉,嘭嘭嘭,火舌跳蹿,异香扑鼻。买的人不少,都是被拦下的过路客,要一炉、两炉、三炉,羊肉串论炉卖。客人坐在凳子上,横着嘴吃,竟不烫嘴。越嚼咬越香酥,吃到最后一串还热乎。许多咽着口水,跟老爸向前走去。街市两边的店铺一家挨一家。每一家店铺里,都立着杂货柜。货柜后面,是伙计睡觉的土炕。许家爷俩儿拐进一家店铺,货架上摆着笑哈哈泥人,翻跟斗打把式的泥猴,挺着乐。

“掌柜的。”许多招呼。

没动静。

许旺灶高声道:“老板,看货。”

没有人应声。空城?许旺灶耸耸肩,扭身出去。爷俩儿经过一溜柜式小店,探头探脑往里瞅,都没有人。许旺灶摸摸后脖梗,邪了?抬起头,这才看见,波涛起伏的街市屋顶后面,露出清真寺拱顶。今天星期五,是伊斯兰教徒做大礼拜的日子,人都去那里了。

金家兄妹要一炉羊肉串,扭回身,不见了许旺灶和许多。兄妹俩撵上来。金梦塞给许家爷俩儿一人一把,四个人边走边吃,穿过店铺胡同,看见前方清真寺庙门大开,院里挤满教徒。他们脱下鞋,把毛毡、布单铺在地上,跪下,立起,再跪下,再立起,跟随海推布诵读古兰经。女人没资格进入寺庙,手捧奶茶,守在院门外。做完礼拜的男人出来,朝女人的奶茶吹口气,她们心满意足地笑了。

许多觉得新鲜,这是由宗教和商业形成的边区集市。许旺灶抽抽鼻子,对金一股说:“吃饱了?”

“饿了。”

“又饿了?”

“不吃倒不饿。”

许旺灶说:“咱们下馆子,还是找户人家?”

金梦双手一拍,说:“去个人家。”女人家,天生爱串门子。

一行人向居民点走去。几十户人家炊烟袅袅,私宅区叫有围墙的部落。他们走进一户人家,院子里站着一个男人。男人声若洪钟:“我闻着生人味了!我看见异教徒了!”

许旺灶走在前面,露出满脸谦恭的笑。三个少的,像夹起尾巴,谦卑地尾随。

“东家,做完大礼拜了?”许旺灶招呼。

“哦哦。”主人说。

进来的人,不明白主人的意思,做了,还是没去做?听主人口音,汉话说得地道,但长相颧骨高,眼睛细长,留八字胡,像蒙族人。

“东家,这是啥村子?”许旺灶问。

“好四营子。”

押运组里,只有许多知道,“好四”是蒙语音译,“什么也没有”的意思。“这里啥都有呀!”许多说。

主人眼睛一亮,哈哈大笑!直奔许多,跟他握手。男主人握手很特别。不像一般人,垂下左手,伸出右手。男主人不正对你,侧着身子,将两只胳膊一字儿伸开,右手呼地甩过来,用力抓住许多的手,使劲摇晃。然后用双手拥抱许多,抬起右手,噼噼啪啪拍打许多的肩胛、后背、屁股。这是许多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大幅度的握手,最雄性豪放,巨人猿似的拥抱。许多乐得合不上嘴。

主人放开许多,说:“我们好四营子,不是什么都没有。最早是座小营盘,一个领军,在这里放马,种田,办驿站。”主人说起前朝旧事,好像就在昨天,眼睛放光。

许多肃然起敬:“你是领军的后人?”

“你有眼力!”主人说。

金一股说:“大哥,我们是从南边来的。”

主人打断他:“我不管你是从哪儿来的!”

金一股被噎了个嗝儿。

主人就是这么说话,意思东西南北,来的都是客。金一股说:“我们在你家打尖儿,铺钱、饭钱,该咋算咋算。”

主人一挥手:“别拦我。我不管你是从哪儿来的!就是从大狱里逃出来的,进了我的院儿,就是我的客,我就管饭,管宿。有钱给钱,没钱磕个头,走人。”

都笑了。许多心里格外暖和。主人真能啰嗦,在院子里折腾半天,还没有让他们进屋的意思。门敞着,金一股朝厨房瞅,黑黝黝的,没有女人。“东家,做饭的呢?”金一股问。

主人脸一沉,扭身进厨房,刷锅,舀水。四个人跟进去。主人蹲在地上,将秫秸塞满灶坑后,朝许多一伸手,说:“取灯。”

啥?许多不懂,金一股和金梦也不懂。许旺灶懂,老年月,管火柴叫取灯。而且知道,蜡台、煤油瓶和取灯,放在墙龛里。许旺灶取出火柴,递给主人。主人点燃秫秸,灶洞风吸劲大,火头扯动秫秸,窸窸窣窣响。“吃扁食,还是米饭?”主人问。

扁食是饺子的蒙语音译。入乡随俗,这里的蒙族、汉族、回族、满族,都管饺子叫扁食。扁食要剁馅,一个一个捏,太麻烦。“有剩饭吗?”许旺灶问。他知道,当地人,都是一次把一天的饭做出来。

“不剩下饭,那叫过日子吗?”主人说。

“吃米饭,整个庄稼院拌菜。”许旺灶说。

“真好将就。”

“在路上跑的,也不是啥金贵人。”许旺灶说。

“贱人好活。”主人说。将土豆、茄子、豆角、白菜,用水一过,切巴切巴,扔大铁锅里。棚梁上吊下几条白肉。主人抓住一块,用刀唰唰削,将肥肉片进锅里,菜汤浮起油花。菜烀熟了,装进陶盆,拌上大葱、大蒜、大酱、韭菜花,就是庄稼院拌菜。不过,进屋后,主人没拿剩饭,端出一罐炒面。炕桌上,摆上一碗红糖,一碗荤油,一把鹤嘴铜壶,热气袅袅。许多搓搓手,说:“好香!东家,俺们过路的,吃完一抹嘴,拍拍屁股走人,咋敢享受这么硬的食!”

金一股眉飞色舞道:“一分钱一分货,咱不白吃。”

许旺灶说:“东家,上炕呀。”

主人站在地上,双手绞在一起,捏得骨节咯咯响。客人都上炕了,盘腿坐在炕桌前,这不是反客为主吗。许旺灶忽然想起,这里还是老规矩,女人不能上桌。可是,又不能把金梦轰下炕。金梦也明白了,把双手撑住大腿,逼视主人。

对峙片刻,主人像稻草人一样,不晃荡了,扬脸呵呵一笑,说:“上炕,上炕。”主人屁股一拧,坐在炕沿。

许旺灶心里感动,主人有气量。

许多说:“我头一次上这边来。”

“来了就是朋友。”主人道。

“就是,就是。”众人齐声道。

主人说,你们东北,常有旅蒙商过来,让我带他们去牧区,买纯种黄牛。我掀开毡包门帘,牧主把酒碗举过头顶,说:欢迎远方的客人到有牛羊的百姓家!大家喝汤吃肉,痛快。主人说,一笔生意谈妥,就是几百头牛,按老规矩,交一半货钱,剩下一半明年付。牧主对东北旅蒙商,信得过,对我这个跑腿子,信得过。有一次,接手牛群时,出了意外,头牛是个跛子。旅蒙商蹙起眉头,不要。牧主叹口气,说:还有一头母牛和牛犊,能把一家子拆散吗?

主人盯住押运队员。

押运队员齐声道:“不能,当然不能。”

主人说,牧主告诉我们,这只头牛,在长长的勒勒车队里拉首车,多么光荣的位置!有一次,牧主套车,准备换上花斑牛拉首车,那是个会溜须,喜欢出风头的角儿,惦记头牛的位置不是一天两天了。正当花斑牛得意洋洋要进入车辕内时,头牛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怒吼,朝前顶去,“咔嚓”,犄角碰撞,花斑牛被震得头盖骨酥麻,眼前一黑,趔趔趄趄败逃了。

牧主火了,抡起鞭子朝头牛抽去。头牛钻进车辕里,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脑壳硬挺,神情悲壮!牧主愣住了,大长鞭梢在半空呼啸一圈儿,贴着头牛颈背滑过去。

那年冬天也是邪乎,草原上的生物变得特别凶残。牛群在冰河边,遇到一伙饿狼。公牛们迅速围在外圈,将母牛和牛犊护在里面,像铁桶阵。头狼东奔西突,蹿腾得雪沫冒烟。身后的母狼,奶子瘪得剩一层皮,小狼崽饿得嗷嗷叫。头狼凌空跃起,落到头牛身后。头牛倏地扭身,和狼面对面。头狼一惊,从没见过这样敏捷的牛,一时相住了。狼们抬起前腿,激动得哆嗦,嘴丫扯到耳朵根,血红的舌头簌簌颤。牛们靠得更紧,头抵地,黑压压犄角寒光闪耀。头狼又一次旋跳起来……十几个回合后,头牛气喘吁吁,头昏眼黑,狠狠一顶,双角戳进冻土地里,狂躁地将头一挣,“喀嚓”,一只犄角折断,血丝沿犄角根儿滋滋蹿。头狼在半空划出道弧,四肢没落地,便一口叼住头牛的后腿,“嗤啦”,皮肉撕裂声瘆人,骨茬惨白。头狼咬住头牛的后腿不放。头牛没有惊惶垮掉,没有狂蹦乱跳,忍住剧痛,一屁股倒坐回去。头狼万没料到这种战法,被山一般的牛臀压在底下,眼球暴出,平滑的大脑一片糊涂。

喝得醉醺醺的牧主,晃荡出毡包,骑马赶到时,狼们逃走了,头狼成了标本。牧主想趁热剥下整张狼皮,头牛惨叫起来!牧主用鞭把儿撬,麻花鞭杆弯了,狼嘴纹丝没动。牧主从靴统里拔出匕首,豁开狼嘴丫,将血乎乎牛腿骨拔出来。母牛匍匐上前,用舌尖舔头牛的伤腿,小牛犊贴住头牛的脸,哀哀叫。

旅蒙商眼睛潮了,把手一挥,说:瘸牛和小牛犊,我们要了,一堆儿走吧。

牧主骑上白马,乳汁是白的,羊群是白的,茫茫雪原是白的,哈达是白的,青年人骑上白马迎亲,蒙古人崇尚白颜色,牧主用最高礼遇为东北旅蒙商送行。一路上,母牛牵肠挂肚,操心头牛的瘸腿,那条腿肿得像柱石。牛犊儿趔趔趄趄走不动了,赖在地上,母牛回头拱它,急得直叫唤。旅蒙商跳下马,把小牛犊抱起来,扛在肩膀上,用双手抓住牛犊两只前腿,牛犊儿睁圆淡蓝色眼睛,滑稽地吐舌头,像个孩子。都心疼地笑了。牧主坚持,一直将旅蒙商送到出省的界碑前。

主人说:“你们也是旅蒙商。”

押运组的人听得津津有味,心花怒放。我们就是旅蒙商!

十六、复仇夜

晚上睡在好四营子。许多半夜醒来,头疼耳鸣,好像听见什么声音,不放心,摸黑下炕,向停在生活点外的卡车走去。

圆月升起,远处响起人哭似狼嗥。一条沟横在面前,有骨头散落沟沿,在月光下惨白,分不清是什么尸骨。许多抬起头,看见两双绿莹莹火光,飘飘悠悠,顿时毛骨悚然。许多从驾驶楼里摸出枪,打开消音器,一动不动,瞄准前方,“噗”,枪口红光爆绽,一双绿火熄灭,另一双绿火倏地飞远,传来孤狼撕心裂肺似的哀嚎!

许多忽地扭转身,他听见脚步声,房东出来了。主人披着单衣,抱着膀子,说:“你打死了个公的。”

许多心一紧!若打死的是母狼,剩下的公狼落荒而逃,蹿过几架大山后,情移意转,另觅新欢,也就没事了。母狼不行,恋情太重,它忘不了自己曾依恋相随的伴侣,辨得出仇人的足迹,记得住仇人的气味,会至死不忘报复!

“你怎么知道?”许多问。

主人仰起脸,说:“多惨!只有母狼才那么嚎。”

死静。许多身上,被冷汗湿透了。

主人叹口气,说:“这几年,山封了,林木疯长,个人家的羊海了,狼能不多吗!”

许多放妥枪,跟随主人进屋。主人一闪身,说:“咱俩睡东屋吧。”

许多点点头,别惊醒那几个人。东屋空空落落,怎么没有女人,没有孩子?许多不敢深问。

可是,咋没有狗?山里人家,绝不会不养狗,养藏獒的更多。一獒抵三狼。藏獒歇息时,耳朵贴地,听觉异常灵敏,任何侵入者都逃不出它的监听;两只前爪放在胸前,后腿弓曲,随时准备跃起攻击。如果有藏獒,还怕野狼偷袭吗。许多爬上炕,靠被垛坐着,疑惑地盯住房东。

主人说:“抽烟。”主人叼着斯大林烟斗,仰着脸,蛮带派。1945年8月8日,苏联对日宣战。9日,一百多万苏联红军挺进中国东北,势如破竹,击溃了精锐的日本关东军。10日,日本宣布投降。前后仅三天时间。苏军将士将抽烟斗的嗜好带进来,成为北方山民硬汉子的象征。许多说:“你这烟斗,有故事。”

“哦。”主人睁大眼睛,向前倾身,吞云吐雾。一见面,许多说出“好四营子”的来历,主人便对他高看一眼。

许多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加拿大派一个师参战。德国人说,如果加拿大人能战斗,那么一条蛇就能抽一斗烟。结果加拿大师消灭的德军,是自己人数的两倍。后来这支英雄师的标志,就是一条抽着烟斗的蛇。”

主人笑了,吧唧吧唧吸烟,有滋有味。“我当过兵。”主人说。

许多眼睛一亮。

“山里汉子,无论解放前后,行伍出身的多着呢。”主人讲起他的故事:

我一个新兵蛋子,穿过三北防护林带,爬上山顶雷达站。站长说:“你养猪吧。”

我心“咯噔”一下,入伍前,我在镇肉联厂当过屠宰工,原想改换门庭,再不跟畜生打交道,宁肯杀人也不杀猪。这不是从屎窝挪到尿窝了?

站长说:“不知为啥,咱这儿的猪养不好,从山下抓来的猪崽,一点不长。”

我歪嘴一乐:“猪食叫饲养员吃了?”

站长说:“我不白使唤你!搞好了,站里给你请功。”

我心里掂了掂:在雷达站,不是专业技术兵,只能站岗放哨干粗活。养猪就养猪吧。就是叫你养狼,你敢不养?

站长说:“猪舍后面,圈了只狼,顺带喂喂。”

我“噗哧”笑了,心想:我有仙?咋想啥就来啥!

我撸胳膊挽袖子,要好好干一场。我看出来,猪们吃不下喝不下,惊魂不定。隔壁扑腾扑腾响。我绕到猪舍后面,公狼在铁笼里打旋儿,嗷嗷叫!我蹲在铁笼前,满脸堆笑,喂它水,喂它肉,好吃好喝伺候它。公狼吃饱喝足,更来劲了,疯了似的踅绕,没日没夜地嗥!我恍然大悟,猪们被公狼吓破了胆,寝食不安,哪能长肉!我向站长汇报。站长对我刮目相看,说:“有道理。”

我请示:“把它宰掉。”

站长说:“还没长大,就宰?”

“我说把狼宰喽。”

站长是知识分子,自然生态保护意识很强,说:“那不行!这只公狼是被偷猎者打伤的,咱们才收养了。”

我脸上露出怪模样儿。站长瞪我一眼,不放心,找来报纸和材料给我看。我才知道,地球上还有野生动物保护协会。解放军还得保护狼!

我摇头,傻笑,满山林转悠。一只母狼中了我的奸计,被我下套逮住,关进铁笼里。公狼见来了只母狼,亲得不行!公狼不再焦躁狂怒,往死嗥叫了。猪们成长起来。我也成长起来,当了班长。

转过年,我的老爸病危。我急三火四,把活儿交给刚报到的新兵,赶回家。爸是肝硬化晚期,身上蒙块白布单,肚子大得吓人!喘出的气一股酒精味,熏得我晕晕乎乎。爸数十年如一日顿顿离不开酒,娘早就跟他离了。我是跟爸长大的。爸脱相了,用干柴棍子样的手,抓住我,喘吁吁说:“儿,我闭不上眼睛,就等你回来呢。”我跪在爸的床头,嘴唇哆嗦,说不出话。爸歪嘴一笑,哼哼唧唧唱起来:“自从哥哥走内蒙,多了一个枕头少了一个人……”

我办完爸的丧事,返回部队,战友们安慰我。我摆摆手,说:“让我一个人安静安静。”

我低着头,踱到猪舍后面,惊呆了!笼子里,母狼没了,只剩下一副骨架。公狼趴在角落里,奄奄一息。我叫起来!新兵慌慌张张赶到。我一把揪住他的脖领,问:“你咋喂的?”

新兵吃了一惊,嗑巴道:“你、没,告诉我喂狼呀!”

我狠狠一推,新兵仰壳儿摔倒在地上。我扑上去,用波棱盖压住新兵的胸脯,眼球瞪得要冒出来:“你一顿没喂过?”

“没。”

我离队二十二天。母狼被饿急的公狼吃了。别说狼,饿疯了,人还吃人呢!

我气得要吐血,朝新兵吼叫:“你是人吗?”“噗嚓”,一拳砸下去!揍得新兵蛋子鬼哭狼嚎!

站长从峰顶观测室下来,看过现场后,说:“没治了。放生吧。”

为防意外,全站做好准备,岗哨把枪都端起来了。不料,打开笼门后,公狼竟把尾巴夹起来,狗才夹尾巴呢。公狼性子变了,萎萎缩缩,不敢离开。我钻进笼子,轰它,推它,把公狼抱起来。公狼一身瘦骨头,硌得我扎心疼!我想起死去的爸,远走他乡的娘,把公狼抱出很远,才撂下。公狼哀哀地瞅我一眼,拖拉着后胯,一瘸一拐,向涛声汹涌的山林深处爬去……

许多听得津津有味。主人摁灭烟斗,说:“睡吧。”躺下来。两人头挨头,睡着了。

山风将院子里的干草和马粪沫,刮得踅来踅去,又呼地旋上浑茫的夜空。土炕热乎乎气息混合着羊皮褥子的膻腥味,从炕席花纹里渗出来。许多激灵一下,醒了,听见有人蹑手蹑脚,轻轻拨开外屋门闩,出去了。许多爬出被窝,凑近南炕窗户瞅,是主人,站在院心枣树下。

许多尿急,下炕,也出屋。

主人背对着他。

“不睡?”许多忍不住问。

“唉,它走了,连家都没心思看了。”主人声音发颤,尿哗哗响。

许多打个寒噤,恍然明白,主人家的藏獒走了。见主人不动,许多溜回屋,刚要爬上炕,忽然看见,窗外身影一闪,主人钻进存放农具的仓棚,片刻,出来了,拎把斧头,利刃在月光下白晃晃闪。

许多一惊,差点儿叫出来。他要干什么?许多心里慌乱,起了身鸡皮疙瘩,溜到灶间,摸索着,从案板上抓起菜刀,返回东屋,用身体紧紧抵住门,从门缝往外瞅。

就在这时,羊圈响起骚乱声,一个庞然大物蹿上墙头,从羊圈里跃到羊圈外。主人早发觉,是那只母狼!它来报仇。狼入宅偷食,必先跳出去试一次,看看自己能否出去,在外面踅绕一圈后,重新跳进来。刚才母狼出去,八成是试跳。等母狼再跳进来,若头一个咬的是母羊,吃完拉倒;若头一个咬的是公羊,骚了口,就会把一圈儿的羊挨个咬死。主人急出一身冷汗。昨天半夜,那只小羊羔从娘胎里挣出来,主人守在圈里,搂抱着,贴着脸亲,羊羔嫩声稚气的咩咩叫声,让他心颤。主人似乎听见小羊羔哀哀求救,悄没声儿行动,刚才,许多打断了他。等客人进屋后,主人急忙取出斧头,轻轻跨进羊圈栏门,藏在墙旮旯里。

许多全身的血,轰地涌上头顶,是他惹的祸,他不能躲起来。许多破门而出,跨进羊圈。主人意外,但没吭声,这个年轻过客是明白人,俩人结成同盟。羊们簌簌抖,吓得叫不出声。主人扒拉到小羊羔,把它揽进怀里,另一只手伸长,安抚羊们。主人难忘,那年冬天,雪大,奇冷,连山都冻裂出一道道口子。他穿着毛皮领大氅走出屋,进马棚牵马,套车,去前山拉篝柴。不料,马竖起双耳,鼻孔急剧扇动,惊得咴咴叫。他去解立柱上的缰绳,马挣扎着,头左一扯右一拽,屁股拼命往后顿,四蹄刨得雪雾纷纷。他心上生疑,猛然想起,是狼皮衣领吓着了马。那只狼是他立秋后,骑马打下的。当时,狼从后面跟踪上来,突然跃起,主人觉得后紧,一策马鞭,马向前冲去,恶狼咬住马尾。马惊得打旋,将狼兜空甩开。狼又凌空跃起。主人必须自卫,刷地抽出匕首,戳进飞扑过来的狼嘴里,手腕一拧,狼惨嗥着,像人一样仰面翻倒。马吓得四肢颤抖,屎尿乱飞。主人明白了马惊的原因,扭身进屋,把狼皮毛领大衣摔回炕上,只穿件薄棉袄,抄着袖,缩起肩,嘴里咝咝呵呵,两只棒槌鞋跺得雪地梆梆响,走出来。马儿感激地垂下头,自动拉上大车,朝前山沓沓沓奔去。唉,马怕得那样儿,别说羊了。

这时,母狼第二次蹿上墙头。它把里外勘察好了,“扑通”跳入羊圈,与躲在墙角的主人目光霍地相遇,一对阴冷的绿眼和一双罩满血丝的白眼,都愣住了。

他们认识!

他们都在跟前的大山里转,都仰仗这些大山谋食生存,繁衍后代。有一回,主人和他的女人在坡地上扶犁撒种,母狼和公狼依偎着,远远蹲在一边看景儿。女人粉红色的衣裳烧得它们眼红,它们像受了什么刺激,扭转头,兴奋地朝深山里蹿去。一会儿,山那面老林里,传来交配时快乐的嗥叫。主人笑骂道:“杂种!”女人也抿嘴笑了。狼有狼道,人有人径。狼道在两山夹峙下的一线谷底,人道从这山下来爬上那山,狼道和人径呈十字在谷底交叉。多少回他们险些相撞,可是他们彼此畏惧,敬服,心里都明白对方不是孬种,容忍退让一步,相安无事地过去了。

如今,谁也躲不开谁了!许多身上散发出令母狼憎恶的气息。母狼张开血盆大嘴,扑上来。主人闪电般挥斧砍去。不料,他脚下的羊们雪崩般炸窝,把他一绊,斧子失手飞出去,“咔嚓”,砍在木栅栏上,簌簌颤,满棚嗡嗡金属声。羊们惊惶地拥向主人。主人被死死挤住,寸步难移。狼猝然受惊,一躲,毛轰地竖起,扑向许多,两只前爪搭住他的肩膀。瞬时,许多感到扎心疼,血、肉和布条酱成一团。他嗅到自己血腥的味道,猛地一挺,头恰巧抵住狼的下颏。许多双臂一下弯过去,抱住狼,双手钢铐般扣死。母狼蹲不下去,蹿不起来,挣脱不开,徒然张开大嘴,对着圈棚上的夜空。

许多意识到这是奇迹般的机会,死命抱住母狼。这个姿势对他有利,时间对他有利。母狼站着,许多站着。狼只能偶然直立,人站起来几百万年了。许多立稳脚跟,越站越牢,双腿铁柱般有力;狼细瘦弯曲的后腿渐渐虚弱,尾巴嚓啦嚓啦扫地有声。许多呼哧呼哧喘,狼吭哧吭哧喘。许多的头向上越抵越狠,抱住狼后颈的双手死不放松,他们胸腹紧紧贴在一起,许多感觉到两排暄软的乳房,心一抖!母狼的头朝后一点点仰去,他的嘴向上拱,一口咬住母狼的喉咙,嘴里塞满乱糟糟毛。许多咬力惊人,母狼喉部的皮肉被他扯紧聚进口中。许多听见母狼喉管气鼓声,颈部血管突突奔涌。许多用锋利的牙齿,“吱啦”撕开狼脖子。他呼吸困难,泪水呛出来。不敢松口,继续用力咬进去。母狼一阵痉挛,喉管呼噜呼噜响,抓住他双肩的爪子像断了一样,滴哩啷当。许多感到一股温暖的细流,涌进自己的喉咙。母狼剧烈地抽搐、扭曲,像面袋一样软下去。

许多不肯撒手,不敢相信母狼已经死掉,直到流血细得嘀嘀嗒嗒,直到怀抱的肉体渐渐发冷,越来越沉重,直到主人拼命推开一堆堆羊,扑扑跌跌冲上来,用双手抓住狼头,向后扳。许多才猛醒似的,把那肉乎乎身体一搡,推倒在地。地上洇出一摊紫黑,血腥味呛人。母狼眼球吐出,嘴黑洞洞张开,腹部塌陷,斜躺在地上,显得那么长大。

主人一阵寒颤!

许多酩酊大醉般跨出栏门,弯下腰,“哇哇”呕吐起来。

主人搂住许多,将他推进下屋。主人拉亮灯,许多吓了一跳:炕梢上戳着一个纸人,一个纸扎的女人!

主人鬼也似的喘着,声音颤抖,说:“她死了,病死的。”

许多心像被捅了一刀。熬鹰那户人家,也没有女主人。这块土地,缺少女人的滋润啊。

主人苦笑道:“这回你能放心走了。我的心可不好受了!”

许多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主人不愿意杀死一只母狼。主人爬上炕,扯过谷糠枕头,说:“躺下。”

许多烂泥似的躺倒,心中翻江倒海,主人和母狼一样,丧失伴侣,孤独痛苦呀!狼有什么不好!狼和人一样,人疼爱自己的孩子,狼护崽。母狼哺乳期,羊群从隐秘的狼窝边咩咩走过,母狼决不会蹿出去,伤害羊羔。许多想起在庄园镇看过的那部露天电影,一只孤狼,只因为驻守要塞的军士,给了它一小块牛肉,便成倍地报答军士。孤狼给孤独的军士带来欢乐。在军士被同种族的白人凶残追杀时,狼舍命相救。那影片叫《与狼共舞》,夺得了奥斯卡金像奖。看过电影后,许多进城,鬼使神差般去了动物园。在狼笼前,他见到的狼们循规蹈矩,偶尔龇一下牙,像笑。他也笑了。

……

第二天,押运组没吃早饭,像闯了大祸,匆匆离开主人家。肥山瘦水,林木肃立。对面山腰上有座新坟,坟前依偎着一只藏獒。狗哭新坟,它睡着了,哭了一宿。许多好像看见主人将身子弯成一把弓,扶着犁杖走;女人跟在后面,梆梆梆敲响点种葫芦,可是,她没能赶上收获。许多眼睛湿了。东方泛红,日头从山峦冒出来,热气蒸腾地往上爬,天地间渐渐辉煌。押运组的人,急急忙忙奔向卡车。

十七、被上访者劫持

卡车货厢上,坐满人;驾驶室棚顶上,坐满人;踏板上,站着人;车轮前,蹲着人。押运组的人惊呆了!他们的卡车,变成大篷车部落。这些从天而降的人,要干什么?

许多冲到卡车前,昨晚搁的防暴枪,在驾驶楼里,车门锁着。他一颗心落地了。这些不速之客,衣着、气质差别很大,有的像知识分子,有的像牧民。金一股是领队,显得很冷静,拱手问候道:“老乡们,早晨好!”

男人们摘下礼帽,扣在胸前;女人们俯身,低下头。“佛爷保佑!远方来的客人。”车上一片嗡嗡声,好像他们成了车主。

金一股说:“这车是我们的。”

“当然不是我们的,那就是你们的了。”一位长挂脸、留胡子的中年男人说。

许多见此人说话颠倒,但辩证讲理,大概是头领,恭维道:“您是教授吧?”

长脸男人道:“鄙人是马背上的教书匠。”

“嚯,他是校长。”男人、女人们骄傲地说。

金梦甜蜜地笑着,说:“我也念过书。老师们去旅游?”

校长说:“我们去上访。”

许旺灶一愣,没有上前,对付这些人,许多行。许多深表同情,说:“校长,老师,你们好!谁没有当过学生呢?我们不是文盲,我们都是老师教出来的,就像我们都是爹娘养出来的一样。我们不能有眼无珠,一路上我们看到许多标语,刷写在校园外的墙上:‘保五争六’。我们知道,乡政府表示决心,对教师的工资,保证开百分之五十,力争开到百分之六十。乡政府把吃奶拉屎的劲都使出来了。你们当然不满足,你们需要保六争七,保七争八,甚至开全饷。”

金一股“喀喀喀”咳嗽。

许多红光满面,夸夸其谈。在无边无际的高原上,人遇见人,爱说话。两位陌生骑者相遇,本应擦肩而过,各奔东西。但他们一搭咯,竟朝同一个方向走了,谈话热烈,词语夸张,客套,都觉得津津有味。唠上半天,走出百八十里后,其中一位才拱手告别,拨转马头,重新赶路。这种没完没了,形式大于内容的说话,成了边区特色。许多企图用这样的话解围。不料,对方说:“我们有老师,也没有老师。”

啥意思?

对方七嘴八舌地说:“我们这些人里,有校长,老师,村干部,牧民,兽医,铁匠,艺人,自由流浪者。”

押运组的人面面相觑。许多摸不着头脑了,他们不是为工资上访,这不成了乌合之众。

许旺灶沉不住气了:“我们这不是公共汽车,也不是普通货车,是危险品专用运输车,不能搭载外人。”

留胡子的头领挺起胸脯,抻长脖颈,像斗架的公鸡:“我们不是外人,我们是主人。”

“嚯,我们不是外人,我们是主人。”车上一片愤怒的附合。

许多扯老爸一下,谦恭地说:“我们路过贵地,当然是客人。”

头领很高兴,说:“客随主便。你们上车,一齐走吧。”

“对对,一齐走。”车上一片嗡嗡声。

金一股觉得许多太自以为是,绕来绕去,把自己装进去了。厉声道:“下车!”

头领正颜厉色道:“我们去申诉。”

许多说:“你们有啥冤屈?”

“我们反对定居。”头领道。

“对对,我们要过游牧生活。”头领身后响起一片嗡嗡声。

押运组的人,更糊涂了。

头领微笑着,有根有脉地讲起来。原来,这里属边外,是满族的龙兴之地。清朝入关后,修筑柳条边墙。边门由旗丁把守,盘查行人,进入边里边外,必须持通行证。连满族人出边,去关里,进京,赴黄河流域,大江南北,也被检查行囊,不准将人参鹿茸等走私出去,怕强健异族人的体魄,提升异族人的精气神儿。如今,柳条边墙,柳条边门,只剩下虚名了。但这里仍以游牧业为主。在牧区,一场豪雨,能救活几百万头牲畜和几万人的性命;一夜暴风雪,能使一位大巴音(富人)沦为穷光蛋。草原上的人,从普通牧民到大学教授,喝第一壶茶,饮第一杯酒,吃第一碗肉时,一定拈出一点儿,向天地扬去,叫祭洒,表明他们不忘天覆地载之恩。

校长捋了捋胡须,说:游牧人,大方得很。我们把马呀,牛呀,赶进山谷里,看看山谷满了,就说够了。少个三匹五头,根本不知道。富裕牧主,以有多少谷牲畜计财富。不像农业户,我的地不许你种,多占一垄都不行。在天高地阔,每平方公里才两三个人的大草原上,牧民跟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农民不一样,跟城市胡同里的小市民,更有天壤之别。牧民有了钱,不想买房置地,不会换成金条和大洋,埋藏在地下。牧民看轻钱物,敬重生命,狼钻进羊群,吃了羊,我们认为羊可怜,狼也可怜,都是生命呀。

许多心一热。

校长说:现在当局强迫我们定居,统一规划新村,要整齐美观,政绩一目了然。但牧区不是农耕村。每家牧民都有几百头牲畜,人和动物都需要不小的生存空间。硬要许多人家定居在一起,各家牲畜容易混群,常闹纠纷,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尤其是,牲畜不能远牧,造成草场载畜量过重,加快了草场和牲畜退化。

押运组的人互丢眼神,这校长太能扯了,滔滔不绝,像上课。

校长敏锐得很,说:我感性点讲。我教书,家里也养好些牲畜。刚入冬时,我爬上圈棚草垛顶,感到天很矮,真得意呀。我大捆大捆给牲畜撒草。牛羊马驴把头仰得高高的,仿佛接受老天恩赐。等到隆冬时,草垛越来越矮,我的豪气没了。我倒拎着叉子,像掩饰什么,低着头从牲口中间穿过,在一片哞哞、咩咩的揪心叫声中解开草捆,这儿撒一把那儿扔一缕。而这时,牲畜们最盼望的就是你举起叉,给羊圈里扔一捆草,给牛槽上扔两捆草,给驴和马扔两三捆草。牲畜们的眼睛全望着你,给羊扔多了牛会哞叫,给驴扔慢了驴会尥蹶子,给马扔少了你更心虚,愧疚。牲畜和人一样,看见草快没了,焦急,恐惧啊。

校长说:都是定居造的孽!游牧生活,拆卸、搭建一座蒙古包,只要半个小时。对草场、水源的天然追逐,培育了马背上的优秀民族,应该任由他们自由奔腾!我们绝不许不懂民族生存文化的官员,胡作非为!

校长直视许旺灶,说:“你是开车的,你掌握方向盘,我们搭一程子路。”

许旺灶一怔,他咋知道我是司机?莫非看出我架手架脚,眼睛发直。

“好吧,拉上你们。”许旺灶说。

金一股说:“不行。”

许旺灶瞅校长,耸耸肩,一脸无奈。

校长傲气地冷笑。

金梦听校长讲得挺新鲜,说:“许多,你说咋办?”

许多心活了,跟校长一路同行,听古怪的学究白话下去,那可真有意思!“人太多了。校长,只捎上您,做个代表,行不?”

校长断然道:“一个都不能少。”

死静。拉上这些人,卡车就能出发。拒绝拉上他们,车辆已经被占领。这是现实!谁都得正视现实!金一股对金梦道:“咱们被劫持了!”

金梦低声说:“哥,认了吧,走一步算一步。”

金一股怒气冲冲,一挥手,对许旺灶道:“许师傅,走。”

载满火药的卡车,拉上三十多位上访者,驶上国道。上访者不论男女,全都是长头发,头发呼呼呼飞扬,意气风发。校长问:“你们去哪儿?”

“北大坎。”许多道。

“北大坎在什么地方?”校长问。

金一股好笑,校长居然不知道北大坎矿区。“离狂甸子不远。”

“反了,反了!”校长叫道。

许多和金一股坐在校长两边,感觉校长要跳起来,急忙夹住他。“别乱动,危险!”

“我们去上访。”

“不是去旗政府吗?”

“不不,上北京。”

“啥?自治区都解决不了吗?”

“他们?小得很。”校长不屑道。

“真上北京?!”

“对对,我们去中国社会科学院上访。游牧和定居,孰是孰非,是高瞻远瞩的学术问题。我们去搞个明白。”

许多说:“糟糕!越拉越远,差点帮倒忙。”

金一股扭身,敲驾驶楼顶:“停车。”

所有人都喊起来:“停车。”

车停下,上访群体噼里扑腾跳下去,一片欢呼。

卡车重新上路后,又是押运组四个人了。司机欢快地摁响喇叭。金梦乐得眉飞色舞。站在后面的许多和金一股,面朝蓝天白云,哈哈大笑。别了!最可爱的乘客!

十八、投奔救助站

卡车向北,空气渐渐稀薄。许旺灶明显感到,北风如墙,堵截着卡车。天色阴晦,鹅毛大雪翻飞。雪住后,气温猛地往下跌,路面结冰,卡车打滑,动不动就空转,“呜”地横过来。许旺灶跳下车,脸铁青,跺跺脚,咚咚响。冰层稀薄,沥青路面上的黄沙,马粪,枯枝败叶,一只横过马路时被冻僵的马蛇子,在冰里栩栩如生。货厢上那俩人,躲在棉被下,一动不动。金梦正要下车,许旺灶“嗷”地一叫,蹿上车,“砰”地关上车门。他忘记戴棉帽子,一会儿工夫,耳朵冻肿,脸冻苍,火赤燎涨疼。金梦急了,说:“咋,脑袋大了。我这儿有防冻膏。”

“别碰!让它自个儿缓过来。”许旺灶一指耳朵,“没冻透。要不,一碰就掉碴儿。”

金梦吓得直眨眼睛。

“妈的!这天邪了!”许旺灶问金梦,“难看吧?”

“好看,像卡通片上的大白兔。”

许旺灶嘴里咝咝呵呵,疼劲过去,大脑袋朝后一摆,说:“那俩货,不知死活,做啥梦呢。”

“走不了?”金梦问。

“得等着。起风后,冰化了,才能走。”

“到天黑,还不起风呢?”

“那就糟了!下晚黑,冻得更邪乎。”

金梦打个冷战,前不巴村,后不靠店,咋过夜?

许旺灶头朝后仰去,闭上眼睛。金梦提起两只脚,压在屁股底下,像蜷缩的花猫,闭上眼睛。空气稀薄,人犯困,俩人响起鼾声。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不算很老的男人,鼾声此起彼伏。若迷糊到深夜,气温再降,会冻僵,跟马蛇子一样,成为高原标本。

老天有眼!一辆马车沓沓沓赶过来。这辆由勒勒车改成的马车,漫圆形车厢,羊皮内壁,羊毛毡门帘。车把式戴狗皮帽,穿羊皮大氅,有六十岁,抄着袖,任马自行。马在卡车前站住,咴噜咴噜打响鼻,喷出热气。车把式跳下马车,踩住驾驶楼踏板,往里瞅,有俩东倒西歪的人。车把式是救助站职工。他的活计,就是将冻死、冻坏,病死、病坏,饿死、饿坏在荒原上的人,拉走,送往救助站。车把式仔细瞅,司机是个老头,副座女人很年轻。俩人脸色新鲜,是活的。

“砰砰”,车把式敲车窗。

许旺灶抬起眼皮,由于缺氧,反应慢,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才记起,他在等天气变暖。金梦醒了,看见车窗外毛绒绒的,吓一跳,一把抓住许旺灶的胳膊。

许旺灶贴住车窗,说:“师傅,你下去。”

车把式跳下踏板。

许旺灶戴上棉帽,推开车门,下去后,凑近车把式的脸,问:“师傅,你是跟前的吗?”

“嗯,不远。”

“啥村子?”

“救助站。”

“啥?”

“北方救助管理站。”

俩人的脸,被彼此哈气弄的,结一层霜,挂满白毛。车把式说:“去我们那儿过夜吧。”

“能走吗?”许旺灶怀疑。

车把式走到马车前,抽开一条沙漏板,“驾”,吆喝一声,“回站。”

马车向前走去,细沙从厢底筛下,增加路面摩擦。车把式没上马车,说:“沙子掺盐了。”

“你不赶车?”许旺灶问。

“用不着,它认识道。咱们一起走。”

许旺灶松口气,让金梦挪到后排,把副驾驶座让出来,老哥俩挨着。卡车小心翼翼地滑行。许旺灶看见,马车前辕插着三根鞭子,一根长鞭,一根中鞭,一根短鞭。“嗨,好排场。”许旺灶说。

车把式挺得意,告诉许旺灶,原先,这是七匹马拉的车,长鞭抽前边三匹马,中鞭抽中间三匹马。长鞭沉,得用双手攥住,甩起来后,手里的麻花杆力量陡增几十倍,牛皮鞭子狂舞啸叫,使不好,想揍前排左边那匹马,却打在前排中间马身上,还不怨声载道?马多了,气魄是气魄,可心眼也多,彼此藏奸。你紧拉时我懈怠,我铆劲时它松套。车把式再胡乱惩罚,那车还有个拉?当然,最顺手的是短鞭,用一只手攥住就成,专抽辕马。车把式说:“我从来不抽它。”辕马臀毛光秃,一耸一耸,在冰天雪地中苦行。如果是暖和天,辕马将尾巴拂到主人脸上,车把式会感到说不出的亲昵。如果七匹马都在,龙腾虎跃,势不可挡,像古代战车,车把式便是威风凛凛的战将。可是,这一匹马拉的车,像打扫战场。许旺灶手扶方向盘,跟着马车,说:“辕马老了。”

“都老了。我也老了。”车把式分外伤感,“那六匹马,病死,冻死,累死,老死,就剩下它了。别寻思它是畜生,其实,它啥都懂。比如,今天我有活儿,做了好事,它比我还快活!我靠这匹老马过日子,它也靠我过日子。我们俩,谁也离不开谁。我能被救助站聘用,凭的就是这挂车这匹马。我最难的时候,为给老伴治病,把一砖到顶的房子卖了,玉石嘴烟袋锅卖了,从大物到小件,把什么都卖了,就没卖这匹马。有时候,我自己挨饿,也要喂饱它。我自己挨冻,也不能让它冷着。它要是歪脑袋,我就知道它太累,不高兴了,我用肩膀扛东西,让它歇着。”

后座的金梦,听得眼泪巴巴,不知不觉,下颏抵在车把式肩膀上。车把式嗅到姑娘的气息,感觉到姑娘的泪水,颤抖一下,朝前一指,说:“看见灯笼杆了吗?那里就是救助站。”

“救助站也立灯笼杆?”许旺灶问。

“最早是驿站。下晚黑,点燃羊皮灯笼,指引遭雪灾迷路的人,投奔过来。解放后变成收容遣送站,帮助可怜人,也摁住过不少坏蛋。听说南方哪个站惹祸了,全国一个令,把收容遣送站改名叫救助管理站。”

“你的意思,换汤不换药?”许旺灶说。

“也不是。过去进站,都是被抓去,派出所转送去的。现在是自己去,自愿求助。除非是人事不知的‘路倒’,被我捡去。”

“老师傅,你这是积德呀。”金梦说。

“积阴德。”车把式说,“有个大冬天,天没亮,我就出来了。多行夜路总会遇见鬼,我听见前面有俩鬼说:‘咱俩出来得早,救助站那个老帮子,还没出车呢,别碰上它。’”

许旺灶咧嘴一乐,说:“老哥,你把这儿当成阴间地面了。”

金梦叫道:“许师傅!”

许旺灶闭住嘴巴。

车把式说:“你不信!鬼也在寻摸‘路倒’,往阎王那儿发,跟我抢活。”

马车走得太慢,许旺灶将车停住,等一会儿。车把式不去赶车,躲在驾驶楼里白话,你得听着,你现在是投奔人家。车把式说:“那天太冷,冻得鬼龇牙。我在一个‘路倒’身边等着,鬼也在旁边等着。人临终前,有一缕热气从脚心往上升,升到大腿,双脚死了;升到腹部,大腿死了;升到脖颈,心难受,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因为心血来潮,许多事都得从心上过一遍。若是件好事,心清静舒坦。如果是恶行,心就烦躁,像在油锅里翻腾,痛苦劲没法说。直到事儿滤完,热气才穿过喉咙,从头顶散发出去。魂离开躯壳后,鬼才能把‘路倒’拘走。”

许旺灶说:“你等着,不赶紧把‘路倒’拉走,不是见死不救?”

车把式说:“如果这个人善事做得多,能延长阳寿,热气散不尽,就有救。要是寿禄到了,我立马装上车,也得死。”

马车走远。许旺灶启动卡车,撵上去。前面的路分叉,一条向西,一条向北。叉口弯道内泊着一个大院落,屋脊起伏,青烟迷蒙。马车向大院走去。到地儿了,卡车跟在马车后面,停下。双扇院门打开,一个中年男人牵着一条狗,走出来。狗跟马撒欢,马拉着车,径直进去了。车把式对许旺灶说:“你们别动。是警察,我下去告诉一声。”

许旺灶发现,那条狗是警犬。“警察穿便服?”

“平时,驻站警察穿便服,上面规定的,实行人性化管理。”车把式说。

警犬突然狂叫起来,向前猛蹿,拽得便衣警察站不住脚。警察吆喝一声,警犬毛发倒竖,显得分外紧张。便衣警察吼叫:“你把什么人带来了?”

车把式跳下车,说,“今天捡了个大活儿。都是好人,从东北过来的。”

救助站里的人,从各屋跑出来,乱哄哄一片。女接待员扎粉色头巾,穿粉色短衣粉色长裤;男接待员穿棉袄,外面套白大褂。被救助人员老的老,小的小,男男女女,穿着由社会捐献的衣裳,五颜六色,杂七杂八。从人群里踱出一位先生,四十多岁,头发焗得黑亮,梳得一丝不苟,黄白净脸,戴无边眼镜,嘴唇新鲜,穿蒜疙瘩纽扣白布褂,黑布裤。先生问车把式:“他们凭什么条件,要求国家救助?”

车把式张大嘴巴,“啊啊”两声,说:“站长,他们的车误住了,人冻迷糊。一辆辽宁车,几个东北人,在内蒙古的道路上抛锚,在内蒙古的疆域内遭灾遇难,咱们能不伸出兄弟般的援助之手吗!”

站长微微一笑,很欣赏车把式的申辩,说:“是的,是的。”

驻站警察问:“装的什么货?”

许旺灶把头探出车窗,说:“火药。”以为对方会吓一跳。

“运往矿区的?”没想到,对方不在乎,对这种情况很熟悉。

“是是。”许旺灶说。

便衣警察吩咐:“把车停在弯道内,由警犬替你们看车,人进来休息。”

许旺灶将车泊在叉口空场处,金梦跳下车,朝后面叫喊:“喂,下来。”

大棉被掀开,金一股和许多从箱堆间站起来。俩人睡了四五个小时。开始冷,各睡各的。后来搂在一起,越睡越香。他们一下子清醒,猛见眼前都是人,霍地跳下车,用身体分别掩护住司机和财务人员,厉声问:“到啥地方了?那是些啥人?”

“救助站。”许旺灶告诉他们。

站长一惊,后面还有俩。

许多碰了下金一股,说:“我咋瞅着像监狱。”

“我看像精神病医院。”金一股嘀咕。

金梦说:“没看见牌子吗?”

果然,门口挂着牌子《北方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站》。许多和金一股放心了,这是个吃、住免费的地方。见这么多人迎接他们,许多快步上前。站长扶一下眼镜,伸出手,握住许多,说:“欢迎你们加入临时大家庭。”

许多问:“贵姓?”

“免贵姓许。我是站长兼驻站心理医生。”

许多乐了:“我也姓许。”扭身向后一指,“他也姓许。”觉得不妥,“他是我爸。”

“生身之父?”站长兼心理医生问。

“嗯哪。”许多心想,这家伙有毛病吧?

站长转向金梦:“叫小姐,还是女士?”

“大姐。”金梦屁溜起来,也觉得这家伙怪怪的。

站长脸色愠怒,转向身后的职工和被救助群众:“回去,各就各位。”

人群乖乖地退进院内,散开,消失了。站长带领他们走进“登记室”。室内只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位老文员,五十余岁,留山羊胡,右胳膊戴着深蓝色套袖。文员掀开登记簿,用毛笔蘸饱墨汁,将笔尖在砚台上舔几下,问:“姓名?”

许多站在前面,说:“许多。”

文员用汉、蒙两种文字,竖写,从性别、年龄、职业、籍贯、原住址、从哪里来、往何方去、家庭成员、直系亲属、联系方式等等,一一写下去。文员花镜滑到鼻尖,山羊胡须颤抖,像一只老公羊在扒拉草。四个人登记完,腰站疼了。文员从抽屉里摸出四枚铜牌,都有编号,交给被救助者,说:“请去洗澡。”

许旺灶说:“先住下,太累了。”

文员道:“登记是第一项程序,洗澡是第二项程序。这里是政府机构,行政执法,讲究程序。”

许旺灶回头找站长,不见了。四个人走出登记室,三名魁梧的汉子,穿白大褂,戴白口罩、白帽子,在等候他们:“跟我们去洗浴室。”

金梦站住,那意思:我也跟你们去?

白大褂说:“刚来的人,都不爱洗澡,想立马吃上粉条炖肉、白面大馒头。那不行,得先把自个儿的肉洗刷干净。”

金梦脸一红。早就听说,救助管理站的前身是收容遣送站,收容站的前身是看守所。金梦一跺脚,扭身便走。

“金会计,上哪儿去?”许多道,有意点出他们身份不一般。

“走!”金梦气呼呼说。

“哼,女人更得洗。”汉子说。

金一股质问:“你们是干啥的?说话咋这么臭!”

“我们是救助站护工。”对方道。

就在这时,从护工室走出两位穿粉色衣裤的女人,年纪不小,四十上下。她们俩疾步上前,左右一挟,绑架般拖住金梦,说:“我们侍候你,放心,男塘女塘分开。”

押运组一女三男,被救助站男女护工们,押送到生活区,这里有洗浴室、锅炉房、水泵房、储煤仓、干洗、水洗作坊,占一座院子。许多走在前面,推开浴室正门,掀开棉门帘,低头钻进去。前厅摆着长条椅,男塘在左,女塘在右。许多掀起男塘棉门帘,湿乎乎坠手。男人们走进去,没有屏风,没有更衣柜,只有一口大池塘。

“衣裳搁哪儿?”许旺灶问。

“椅子上。”男护工道。

“没有淋浴?”金一股问。

三位男护工,连口罩都不摘,说:“泡。”虎视眈眈地盯住他们仨。

许旺灶用手试水,热乎乎的,还干净。

金一股说:“先生们,请方便吧。我们自己会洗。”

三位护工不动,说:“脱。”

三人将衣裤堆在长椅上,脱光屁股,滑进塘子。许多嘟哝道:“还是家好啊!咱家那个桑拿房,多舒服!”

金一股说:“这儿也挺好,神道道的。”

都笑了。许旺灶闭住眼睛,觉得皮肉松颤,毛细孔渐渐张开,真解乏呀。

许多挨过来,说:“爸,我给你搓搓。”

许旺灶睁开眼睛,三位护工退出洗澡间。许旺灶趴在池台上,脸朝下,双手交握,手背爬满青筋。许多站在水里,老爸肤色暗黄,脊梁像一弯犁杖。许多做个手把儿:五指叉开,将毛巾卷在手上,扇面形毛巾软着陆似的奔向老爸。搓一气,许多将头朝后一仰,手一甩,毛巾翻飞开阖,啪啪啪脆响,将毛巾去掉皱褶,重新裹在手上后,熨帖适度,又做成一个漂亮的扇面。给老爸搓完后背,许多说:“爸,翻过来。”

在许多扶持下,许旺灶烙饼一样翻转身,四仰八叉躺好。许多用手把儿搓着,说:“爸,咱们出来后,头一回这么痛快地洗澡。”

许旺灶闭目合眼说:“走南闯北,多半辈子了,我还是第一次被收容。这地方,不赖。”

“是被救助。梁山好汉,还得投靠个山寨野店呢。”许多说,小心翼翼地给爸搓脖颈,从下颏蜿蜒而下,颈间血管、筋络是直的,不能横搓,要躲开喉结。搓胸脯时,用掌心护住乳头,旋转轻揉。再顺肋而下,到胯骨突起处,手把儿自然起伏。若不分青红皂白一个劲搓下去,碰到瘦子,会搓红破皮。到腹部,赶上个胖子,肉峰涌动,一把搓不到头,就要改变方向,小把小把横搓。在外人眼里,搓澡工前俯后仰,大起大落。其实,搓澡时刚柔相济,变化无穷,人体处处是关节,步步历险区呀。许多给爸搓完澡,将爸从池台上扶起,爷俩儿一齐坐进水里。许多抹一把脸,汗水糊住眼睛。

金一股凑过来,说:“给我搓搓。”

许多喘着,没理他。

“要不,我先给你搓?”金一股说。

“刚才送咱们进来的那三位,是不是搓澡工?”许多睁开眼睛,东张西望。

金一股笑道:“屠宰工。你让他们收拾我?”

话音未落,棉门帘挑起,三位武士般护工走进来,怀里抱着内衣内裤,罩衣罩裤,棉衣棉裤,袜子和鞋,颜色杂乱,一看就是社会捐助品,但都干净,消毒处理了。三位护工将衣物放在长椅上,抱起他们仨的衣裤。金一股问:“做啥?”

“换掉。”

“别别。兜里有钱。”金一股一急,光赤溜站起来。

护工们恼了:“撒谎!在登记处,你们就将物品全部上交,保存了。”

金一股说:“自己的衣裳自己洗。”

“有人冼。”三位护工抱着他们的衣裤,走出去。

金一股苦笑道:“毁了!咱们成圈里的绵羊,任收拾了。”

许多“啪啪”拍胸脯,说:“衣裳烂了扣子在,铜盆烂了分量在,船烂了还有三千钉在。有这身子,怕啥!”

……

金梦在女部。女护工给她拿来新衣裤,抱走她的衣裳。金梦看都没正眼看女护工一下,泡在水里,专心致志地洗自己,瘦了,乳房圆挺,小腹平坦,肚脐眼粉红。身上挺白的,脸晒黑了没有?她经晒。摁摁大腿内侧的肉,紧绷,有弹性,你没到三十岁呀。金梦抬起一条颀长的腿,脚指头探头探脑,露出水面。她抚摸自己,喘起来,他在那边洗呢。金梦脸潮红,站起来,弯下腰,长发拂在水面,拿起池台上的香皂,洗头,打身子,泡沫泛涌,漾出清香。她把自己洗够了,擦拭干净,穿上内衣内裤,毛衣毛裤,罩衣罩裤,仿军棉大衣,走出浴池。

他们出来了,坐在前厅椅子上等她。许多眼睛一亮,身体通电似的酥麻:过水的金梦,太新鲜、性感了!

四个人浑身清爽,走出浴房,护工们站在门外,吩咐:“去医务所。”

“做啥?”金一股问。

“体检。”

“我们没病。”

“有病没病,不由你说了算。”护工道,“这家伙格尿,咋总扑扑楞楞的。”

四个人跟随护工,走进医务所。一位女医生,有四十岁,头发稀薄,红光满面,大脸盘油腻腻,给他们听心脏,测血压,按脉搏,量体温,扒开眼皮看,掰开嘴,用压舌板摁住舌头,拿小电棒照嗓子眼。一一询问:“有传染病史吗?”

“没有。”四个人一一摇头。

“不要自欺欺人,治疗免费。”

金一股笑嘻嘻道:“大夫……”

“护士。”对方纠正他。

“一看就知道您是老看病的。”金一股说。

女护士说:“甭跟我套瓷!我以前是游牧兽医,这里缺人手,新分来的年轻护士跑了。站长硬把我弄来,赶鸭子上架,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

四个人瞠目结舌。

缓过气后,金一股说:“可以走了吧?”

“一会儿心理医生来。”

“我们饿了。”金一股说。

“不行。”女护士说,“心理医生与你们正面接触,确诊后,再安排食宿。这是程序。”

站长兼心理医生走进来,撩一下白大褂,用左手扶一下眼镜,在诊桌前坐下。女护士站起来,四个人不由自主站起来。心理医生抬起左手,向下一按,说:“坐坐,坐下聊。”

四个人在长椅上坐下。许多笑了:“院长,物以类聚,我看见您就生出亲切感。”

院长疑惑地瞅他。

许多说:“我也是左撇子。”用左手拍拍胸脯,“我胃不好,饿了。”

“那是心脏。”心理医生说,“你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别拘束,放开自己,有什么心里话,有什么隐秘的想法,通通跟我讲出来。”

肃静,都在捉摸对方。喘息几口后,金一股说:“我们没想法。”

心理医生头朝护士一歪,说:“是不是请她出去?”

“没关系,没关系。”四个人齐声道。

“她挺好的。”许多低声嘟哝,“男不男女不女的。”

金梦噗哧笑了。

“那好。”心理医生说,“你们四位是否留下一个,一个一个谈?”

“不用不用。”四人齐声道,“我们跟一个人似的,没啥避讳。”

“很好!这里不是基督徒的忏悔室,我也不是牧师。鄙人蔑视好为人师,夸夸其谈。”

“对对。舌头再硬穿不过腮帮。”许多连连点头,扭头瞅,金梦坐在他身后。

“老实点。”金梦低声道,声音里含笑。

心理医生说:“别以为我是老生常谈。‘见了猫赶快跑’,是老鼠的老生常谈。对于老鼠,是真理。所以别瞧不起老生常谈。”

金一股咽口唾沫,肚子咕噜咕噜响,真他妈啰嗦,蹭口饭吃太不容易了。

心理医生说:“你们带来自己的影子,却带不走自己的脚印。到了这里,就要端端正正走路,身正不怕影子歪。”

金一股傻笑道:“医生,我想问个不明白的事。”

“准。”

“我遇见过一个人,没有影子,也没有脚印。”

“啥时候?”

“天还没亮。”

“你起得早,遇见鬼了!”心理医生说。

金一股觉得反被耍了。

“哥,你少说话,听医生的。”金梦道。

“一吐为快,言者无罪。”心理医生说,“来到我这里,不要妄自菲薄。我这片林子里,啥鸟都有:乞丐,残疾人,流浪汉,骗子,泼皮无赖,精神病人,脑萎缩患者,形迹可疑的潜逃犯,性工作者,把自个儿走丢、找不到北的地理学家。有小孩,老人,小的抱在怀里,老的八十多岁。有女人,男人,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在我这里,你们不要相信任何人,也不要怀疑任何人。既来之,则安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提高警惕,非诚勿扰。如果发现被救助者中,有施虐者,有暴力倾向者,有损坏公共财物,造谣生事,诽谤站领导者,你们必须举报,做好监视工作。我信任你们,和你们心心相印。怎么样?心情很好吧!”心理医生戛然而止。

许旺灶听晕了。

金一股鸡啄米似的点头。

金梦心里合计:这是啥货?满嘴俚语,驴唇不对马嘴。瞅都不瞅我这个女人,有病吧!

站长兼心理医生站起来,傲慢地俯视他们,说:“好,治疗结束,进餐。”

四个人跳起来,猛地感到,饿疯了!心理医生送他们走出医务所,一个戴高筒白帽、扎白围裙的厨师,站在门口,说:“报告政府,我来接人,等半天了。”

站长兼心理医生说:“好的,好的,领走。”

押运组一行人,跟随厨师走进食堂。许多问:“师傅,你咋说‘报告政府’,跟犯人似的?”

厨师骄傲地说:“我是老资格。这儿过去是收容遣送站,我被收容了,由于有一技之长,被站长破格留用。”

食堂很大,过了饭时,空空荡荡。厨师走进灶间。四个人捡张桌子坐下。

金梦问许多:“心情挺好吧?”

“瘆乎乎的。”许多说。

都笑了。

厨房叮当响。金一股说:“给咱们炒菜呢。有酒吗?”

金梦撇嘴道:“美得你!啥都免费,能有好果子吃?”

一会儿,厨师叫勺了,锅铲敲击马勺。许旺灶听出,厨师不寻常。用马勺炒菜,讲究掂勺,一只手握住勺把儿,将锅腾腾掂起,火舌忽长忽短,舔舐锅底,连空气都烫黄了,绿的菜红的肉潇洒翻飞,轻盈如燕。如果用马勺烤大虾,虾们在锅里啪啪翻转,一齐站起来,仿佛同时蹿出水面,周身沾满汁液,通红闪亮,须子一根没折,栩栩如生。只有大厨才敢叫勺。大厨叫勺,服务生得赶紧进厨房取菜。这里哪有服务生。许旺灶连忙起身。许多说:“爸,让他敲,太闹哄了,不把咱们当盘菜。”

许旺灶说:“你懂啥!”

许多按住老爸,去取饭菜,金一股也跟过去。灶台上摆着一盆高粱米饭,一盆白菜炒咸肉,海量,喂猪都够。许多瞅大师傅,就这玩艺,再没有啥了?厨师放个屁,转身收拾厨具。许多和金一股满脸滑稽,端起饭菜,向大堂走去。

十九、腾笼换鸟

吃完了,走出食堂,站长和男女护工们守候在门外,许多脸上滑稽的表情还没有消失。站长劈头盖脸道:“救助站不是福利院,你们初来乍到,不适应。救助站对具有完全行为能力的人,实行开放式管理;对残疾人、老年人、未成年人,实行监护式管理。本院分男区、女区、少年区。没有夫妻间,不能过性生活。所以,你们必须分开。”

妈的!谁想过性生活?站长鼻子“呼噜”一下。许多说:“伤风了,吃点药吧。”

站长吩咐将押运组的人带到宿舍区。女区在中院,一排房子,二十多间宿舍。每室有八张铁床,上下铺。金梦的房间没有人。她一屁股坐在床上,路上连冻带饿,进站后,被一项一项程序折腾得要死。金梦对送她进来的女护工一瞪杏眼。女护工退出去。金梦双手一扬,仰倒在床上,眼皮撂闸,响起香甜的鼾声。

后院男区,可就不消停了。男区领班将他们仨花插,分在三间宿舍内。许多说:“我们是一起的,住一堆儿,得劲。”

领班身高一米八,嗓音重浊,像低音炮:“你们想抱团儿,不行!”

“怕我们谋反?”许多说。

领班闷声笑了,低头瞅人,眼睛却往上翻,显得全是眼白:“哪个敢支楞毛,我捏虮子一样抹没它!”

“我住这儿。”许旺灶说,“躺在人家砧板上,还蹦跶啥!”

金一股去邻屋。

许多走进一〇七室,七张床上有人,都在放躺,没人搭理他。只有靠窗的上铺闲着。许多脱掉鞋,踩床头梯爬上去,草垫子,蓝格床单,被子叠得有棱有角,四四方方。窗户小,安铁栅,是收容所的老格局。窗外是女区,有女人走动。金梦分到哪屋了?许多趴在上铺往外瞅,有人拽他的脚:“下来。”

许多扭回身,是领班。

“我给你介绍室友。”

“不用了,我住一天就走。”

“都说住一天就走,还有说给碗饭就走的,结果一住半年,死在老子这儿的都有。”

许多蹙起眉头,这家伙嘴真厌恶。领班手上发力,许多感到自己往床边坠。“撒开,我下去。”许多话音未落,被领班一拖,抱到地上。许多脸通红,光脚,一屁股坐在下铺上。屋里人都下地了,垂手,站在自己床边。领班像个巨无霸,用手指点说:“他们仨,是准备去北大坎煤矿下井的;这俩儿,在矿区致残后,要回吉林老家;这位被人骗光钱财,精神不太好。”领班指向最后一个,“他到现在也说不明白,从哪儿来的,要到哪儿去。”

精神不太好的眼神发直,说:“来了就好。”室友们怪模怪样地笑了。

领班翻看登记簿,说:“这位叫许多,身体健康,精神正常。你们要互相关照,别出乱子,精诚团结,固若金汤。”

“政府放心。”室友们齐声道。

领班出去了。

一个室友搂住许多的肩膀,热乎乎问:“打哪儿来的?”

“庄园镇。”

“去哪儿?”

“北大坎。”

要去北大坎下井的三位,眼睛一亮,叫道:“伴儿呀!咱们一起走。”

两位从北大坎出来的室友,阴乎乎说:“去吧。那里最冷的时候,零下四十四度,能看见不少耳朵、鼻子缺茬的人。煤井一千多米深,底下倒是冬暖夏凉,可是打眼放炮,捅咕捅咕,水火瓦斯坍塌冒顶就整出来了。矿区医院太平房,在中国八成是最大的,能摆下七八百号人。”

精神不太好的家伙,嘻嘻笑,问:“有没有妇女?”

“十疯九邪。”两位致残矿工笑道,“找妇女,这院儿有呀,还是活的。”

许多不屑跟他们扯淡,说:“我们送货,明天就走。”要踩梯子上床。

那个室友扳住他,问:“送啥货?”

“火药。”

“真的?”

“一卡车呢。”

“那你们得上火车。”

“为啥?”

“离这儿十多里地,有个第五等火车站,是矿区专运线,进出货物,都走这条线。”

“我们有车,自己去。”

室友说:“救助管理站站长,和火车站站长是连襟。货卖亲家,车站运货多,提成就多。”

许多一笑。

“你不信?那专用线,跟个人家的差不离。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武大郎服毒,吃也死,不吃也得死!”

“那我就先睡一觉。睡着了,跟死没啥区别。”许多说,爬上床,棚顶矮,屋里暗了。

许多一觉醒来,确黑,屋里人睡着了。许多侧身,面对小窗户。对面女区也有一扇小窗户,一位年轻妇女坐在上铺,头发蓬松,花棉袄敞开,露出绣花乳罩,白嫩的胸脯和小肚子。她连窗帘都不拉,灯光幽黄,支起颀长的腿,下巴搭在膝头,怀窝儿撂本画册,低头翻看,微笑着。那模样,太邪乎了。许多心咚咚跳,血呼呼涌,底根腾地硬起来!跟金梦在一起时,他从没这么刺激过。她好像感觉到什么,抬头朝窗外瞅,眼睛一亮,捞住许多。她是笑面,一扬手,拂掉画册,斜躺下来,抬起光裸的胳膊,用手指勾玻璃,不是春光乍泄,满窗都是她挑逗诱惑的笑。她是做那个的?许多喘起来。屋里鼾声起伏,有人咯嘣嘣咬牙,扔胳膊蹬腿说梦话,耗子喀嚓嚓嗑啥。许多想起大平原上的田鼠,像在梦里,真得好好活呀!对面,年轻女人朝他招手,竖起食指,指指自己,用手往回一扫,向他摇头。许多明白了,屋里只有她自己。他使劲点头,咽唾沫,神魂颠倒地爬下床,落地后,陡然生出失重感。他蹑手蹑脚走出去,你明天就走,只这一晚,怕啥!他绕到前院,贴住女区墙根走。只有一方小窗亮着,许多来到窗底下,仰起脸,心突然不跳了,紧张感骤然消失。她推开窗户,毛毯从后背滑到腰臀,探出头,乌发垂下来:“喂,你喘啥。”

许多声音干涩:“你找我?”

“你们来了四个。”

“对。”

“一个女的。”

“对。”

“那俩公仔呢?”

“在别的屋。”

“我听说你们在卡车里,快冻死了,被马车捡回来的。”

“我进去。”许多说。

“你真要进来?”

“不是你让我过来吗!”

她笑。

许多举手一够,抓住窗台,往上蹿。

她用拳头“啪”地一砸,许多“哎哟”一声,手松开,脚落在地上。

“要钱?”许多恼火,这成了卖货的窗口。

“我不要你的钱。我跟你走。”

“啥?”

“我跟你们一起走。”

“你上哪儿?”

“北大坎。”

许多有要逃走的感觉。

“站住。”她低声威胁“,你走,我就叫人!”

如果她叫喊起来,全站灯火通明,还不炸营!许多说“:行行,带上你。”

“进来吧。”她说。

“算了,算了。”许多往后退。

“进来!”她像个女绑匪,口气不容置疑,探出身子,伸长手臂“,我要你!”

许多嗅到她暖馨馨肉味,热血在体内狂窜。他抓住她,爬进小窗户。她在上铺,顺势仰倒,紧紧把他抱住。他不喘了,调整姿势,要进攻!她说:“好沉!把窗户关上。”

许多坐起来,骑在她身上,扭身关窗户。

“拉上窗帘。”她说。

许多拉窗帘,要关灯。

许多抓住灯绳“,喀哒”,灯灭了。窗外月光皎洁。“能看见我吗?”她问。

“白蒙儿的。”

她“嗤”地笑了。俩人脱光衣裳。她抓住他的底下,说“:别急,说会儿话。”

“搁进去说。”

她吃吃笑“:来吧。”

许多冲撞几下。她屁股一撅,夹住他“。你姓啥?”

“别说别的。”

“你姓许,还是姓金?”

许多正奋力抽动,一下子,不动了。“你说啥?你咋知道我们的姓?”

“那个女的叫金梦,长得还中,可有点寡妇像。仨爷们儿,许旺灶五十岁,肯定不是你。剩下俩,一个叫许多,一个叫金一股。”

许多惊骇:“你咋知道?”

“傻哥,登记表上有。”

许多一只手扳住她的肩膀,一只手搂住她的脖颈,嘴巴凑近她的耳朵,说:“我是金一股。”

“金哥,我是到救助站后,才落套的。”

许多心里说,扯淡,你是性工作者。“你从哪儿来的?”

“大围乡。”

“那里是大清皇家围场,风水好,咋出来了?”

“风水,早他妈破了。你动呀。我们那儿的男人,撂下猎枪,抱起大烟枪,瘫在炕上,都拿不成个儿了。”

“还有大烟枪?”

“不白话!自个儿做的。像你这么硬实的,在我们那儿,扒拉不着了。”

许多说:“你真去北大坎矿区?”

“钻洞的,有钱。”

“他们舍得花?”

“有今个儿没明个儿,留钱干啥。”

许多凶狠地进攻。她哼哼着,闭住眼睛。月光洇白她年轻贪婪的脸。忽然,许多听见门响,朝下瞅,门纹丝不动。扭头往外瞅,是男区门响,好像有人走出来,脚步声清晰。

“动呀!”她哼哼着。

许多仄歪耳朵听。

“是车把式,去喂草料,马无夜草不肥。”年轻女人喘着,说,“哥,人也是,人和牲畜一样。”

许多被刺激得亢奋,颤抖,控制不住,也不想憋着了,咕咚咕咚喷射。

“真多!”她说,抱住软下来的许多,两只手在他汗津津的背上,柔软地游移。“金哥,我跟你们去火车站。”

“火车站?”

“勿拉毛头站。”

“啥?”

“傻哥,下来吧。你们的货,被拉到勿拉毛头站了。咱们从那儿乘火车,去北大坎。”

许多倏地爬起来,跪在她身边,问:“你说什么?”

“天亮后,你就啥都明白了。”年轻女人不肯多说。

许多溜回后院男区。这一夜,鬼使神差,他完全没有准备,控制不住自己了。天刚亮,许多爬下铁床,室友们还在呼呼大睡。他走出去,经过女区,年轻女人在哪间屋子,是哪个门哪扇窗户,他拿不准了。女人们熟睡,一点响动都没有,真静。许多走到前院,走出救助管理站。两条黑色路面,犹如两条蟒蛇,盘绕在苍凉的高原上。泊车处空空荡荡,卡车真没了!许多一惊,脑子一片空白!扭身往回跑,“啪嚓”,被门槛绊飞,摔个嘴啃地。大清早,扫院子的把他扶起来,问:“你找谁?”

许多疼得龇牙咧嘴,推开清扫工,冲向后院,直奔老爸的房间。许旺灶刚穿好衣服,坐在床上发愣。

“爸,车没了!”

“吃完早饭,咱就走。”许旺灶说。

“咱们的卡车不见了。”

许旺灶这才听明白,霍地站起来,腾腾腾往外走。金一股从隔壁出来,一瞅他俩脸色大变,知道出事了!紧跟上。经过中院女区,许旺灶喊:“金会计!”金梦从屋里跳出来,一看情形不对,什么也没问,紧跟上。四个人冲进站长室。站长兼心理医生剃干净胡须,梳洗整洁,穿上白大褂,嘴里衔着马头烟斗,吞云吐雾,等手下人请他去进早餐。站长见四个人气急败坏地闯进来,主动问候:“早上好!”

“我们的车呢?”许旺灶问。

站长从嘴里拿下烟斗,说:“少安勿躁。你们的货物,被拉到勿拉毛头火车站了。”

许多心怦怦跳,真让年轻女人说中了。

押运组进入救助站时,全部物品被登记保存,卡车钥匙被收去。“你他妈的,胆子也太大了!”许旺灶冲过去,要揍这个王八蛋,被许多拉住。

站长很有修养,说:“不管是人是货,经过救助站,我就往火车站送。你们放心,勿拉毛头站站长,跟我是连襟。”

金一股厉声道:“那是火药。”

“已经安全运到那里。连襟给我来电话,给你们挂专列。”

“我们没有这笔运费。”金梦说。

“没问题!你们是被救助对象,我给勿拉毛头站拨一笔运费。货到北大坎后,接收单位再给车站车脚钱。”

金梦急了,矿区付运费,肯定要在货款里扣。我回去怎么交待?!

许旺灶心里痛恨,救助站勾结小火车站,强买强卖,一批货,挣两笔钱,简直是开黑店!可是,卡车已经被弄走。许旺灶说:“我们走。”

“好的,好的。”站长说,“我派车送你们。”

押运组一行四人,心急火燎走出救助站。一挂马车等在外面。还是那辆马车,车把式道:“有来就有走,有生就有死,上车。”

“老哥,来去不一样了。”许旺灶感叹。进入救助站后,被折腾得人仰马翻,只有车把式让他感到踏实。

许多一惊,身子像被子弹击中,一下站住:那个年轻女人坐在车上,戴顶鄂尔多斯毛线帽,穿一身黑亮的皮衣皮裤,脚蹬高筒皮靴。她真来了,真要跟我去北大坎。许多脸色骤变,额头冒出冷汗。

金梦蹙起眉毛,说:“这车,不是专送我们的吗?”

“是是。”车把式道。

年轻女人笑了:“金梦姐,我也去矿上,跟你们一起搭火车。”

金梦一愣:“你知道我?”

年轻女人一指许旺灶,说:“这是开车的大师傅,许旺灶。”

许旺灶、金一股和金梦觉得奇怪,但气氛活跃了。萍水相逢,不能耽搁,赶快走吧。大伙爬上马车,车把式一扬鞭子,马车赶上大道,蹄声沓沓,铃声叮当。年轻女人拉开背包,掏出一塑料袋包子,说:“你们早上没吃饭,我带来了。”

金梦说:“得了!呛风冷气的,到车站再说。”

年轻女人杵一下许多,说:“金哥,你吃。”

许多心“咯噔”一下,绷住脸,没应声。

金梦一怔:金哥?

金一股扭回头,说:“姑娘,你知道我?”

“我当然知道你。”年轻女人吃吃笑。

金一股被撩拨得心花怒放,说:“美女,我叫啥名?”

“许多。”年轻女人脱口而出。

“哗”地大笑。

许多喀喀喀咳嗽:“老板子,快赶!晌午能到车站吗?”

金一股较起真儿,对年轻女人道:“我是金一股。”

“啥?”年轻女人一愣,红嘴唇张开,“你们有几股?”

“精神病!”金梦道。

年轻女人“噗哧”笑了,浑身乱颤,指戳许多道:“你、你,真能糟蹋人哪!”

年轻女人乐弯了腰。

金梦疑心了,厉声道:“许多,咋回事?”

许多脸通红,说不出话。

金一股白妹子一眼:“咋呼啥!”

金梦叫嚷:“有人干了缺德事,把屎盆子往你脑袋上扣!”

“妹子,甭胡说!我们哥俩儿,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不分你我。”

金梦气糊涂了。金家人,全是大傻瓜!

年轻女人根本不怵金梦,什么女人她没见过。她打了声唿哨,欢乐地叫喊:“老板子,快赶。咱们飞呀!”

车把式没有回头,却猜到出了啥事:昨下晚黑,年轻女人没放过许多。她是在一个冬天,被家族驱逐出大围乡,连吓带冻,昏过去。幸亏车把式赶到,脱下羊毛大氅,裹住她,把她拉到救助站。她缓过来后,在登记“职业”时,自报“性工作者”。用毛笔记录的老先生,目瞪口呆,眼镜溜到鼻尖上。当天晚上,她去马房,报答老爷子的救命之恩。车把式骂她:“滚!我都赶上你爷的岁数了。”她抱住车把式的胳膊,说:“那就委屈你,认个干爹吧。”被车把式救助的人,多了去了,有谁跟他认过亲?就她。车把式抄起短鞭,辕马狂颠,车上的人晃成一团。年轻女人使劲抱住许多。金一股抓住金梦,说:“坐稳。”

金梦歇斯底里地叫嚷:“让她下去!”

车把式斩钉截铁道:“我的车,从没往下扔过人!”

金梦气疯了:“她不下去,我下去!”

车把式怒吼道:“我送我的干闺女!”

都愣住了,竟有这号关系!救助站水太浑,他们一走一过趟不清。许旺灶缓和气氛,说:“老哥,干闺女也是捡的?”

“叫你说着了。”

死静,再没有人说话。

……

“你们看,”车把式朝前一指,“勿拉毛头站到了。”

二十、勿拉毛头车站

马车径直赶上站台,这个虱子站,虽然小,却活蹦乱跳多半个世纪了。最早是小日本、蒙疆政府和解放军的物资转运站。新中国成立后,成了国营第五等车站。如今小站划归地方,铁路成了矿区专用线,客运、货运量都上来了,小站畸形繁荣。

押运组的人见到站长后,吃一惊,这个人,不是救助站站长吗!俩人长得太像了。他们虽然是连襟,却没有相像的道理呀。站长在站台上,拍拍车把式的肩膀说:“老板,送货来了。”

押运组的人明白,站长管这一马车人叫“货”。此人嗓音尖,语速快,是个自以为是、不知避讳的家伙。

车把式抓住年轻女人的胳膊,往站长面前一搡,说:“我干闺女,去北大坎矿区找食,送一趟吧。”

“成。”站长说。

年轻女人一吐舌头:“我以为你是许站长呢。”

站长说:“我是许站长。”

年轻女人啐一口,说:“见鬼了!我以为你是救助站的许站长。”

站长说:“我们是孪生兄弟。”

“你们不是连襟吗?”许多问。

“都赶上了,也是连襟。”

众人“哦”一声,笑了。

许旺灶说:“我们从东北来,押运火工产品。我们的卡车呢?”

站长用手一指:“在备用线上。”

“我们自己能开车。”许旺灶说。

“我们全线走公路,用汽运,这是厂里规定的。”许多说。他心里更想甩掉年轻女人,怕一路走下去夜长梦多,没法收拾。

“我这里规定,必须走铁路。”站长说,“跟我来。”扭身朝站房走去。

车把式说:“走吧,给你们安排宿舍了。”

众人只得跟随站长,走进由早年间水泥碉堡改建的宿舍,一孔孔枪眼对准铁道。漫圆形墙上挂着一杆猎枪,半圆形火炕上放着炕桌,炕桌上摆着两本书《中国国家地理》和《世界铁道史》。许多心一动,这货还看书。屋里没有凳子、椅子,炕就是坐人的地方。年轻女人一摸炕席,说:“好热乎!”

站长说:“上炕。”

车把式对年轻女人说:“闺女,往里。”年轻女人爬上炕,靠墙坐着。押运组的人都上炕。站长从挎兜摸出对讲机呼唤:“喂喂,值班调度。”

对方回应:“站长,我是。”

“老三呢?”

“在我这儿。”

“我这儿来了一堆客人,叫他做一锅牛犊子汤,送来。”站长关闭对讲机,对客人道,“我这小站,算我,就仨人。我是老大,调度员是老二,扳道员是老三。”

金一股问:“按岁数,还是按职务排的?”

“按职务,也按岁数。”

许多问:“为啥叫勿拉毛头?”

“毛头取自日语,一点的意思。”

许多笑了:“一点不拉。”

“不落一点。”站长说,不再跟许多泡舌头,问许旺灶,“你是司机?”

“好眼力。”许旺灶说。

“瞅你架手架脚的。”站长说。

“你也是。”许旺灶说。

站长说:“我在矿区开过运钞车。”

许旺灶说:“开那车不省心。”

站长喝口水,坐直身子,说:“我开运钞车,瞅车里的钱,跟纸片子没啥区别。要是眼热,绝对干不好,过不了半年一次的政审关。”

“政审?”金一股问。

“你的亲威朋友来往熟人挨个儿扒拉,过筛子。”

金梦笑眯眯问:“有人眼热你吗?”

站长说:“我就遭过抢劫。那时我年轻,有枪。”

许多说:“抢劫犯也有枪呀。”

站长说:“就是。终审判决后,我问那个被砸上手铐脚镣的家伙,我们是一个街上的,认识。我说:‘傻瓜!你要是不拿枪,兴许有活路。’他说:‘哥你不知道,抢劫犯持枪才有安全感。’”

啊啊,众人感叹。

许旺灶说:“开我们这种车,更得加小心。”

“我们火车,军用物资没少拉。”站长说。

“那是特挂专列。”许旺灶说。

“我给你们发专列。”

年轻女人说:“我也坐专列。”

金梦冷声冷色道:“必须是押运组的人。”

年轻女人捅一下许多,让他说话。许多像被蜂子蜇了,一缩脖儿,咬住嘴唇。

站长卷棵旱烟,点燃,烟太冲,呛得金梦咳嗽起来。站长看出,年轻女人和金梦,不是一个路子上来的。但在这里,鸟儿和老鼠还同穴呢。鸟儿向天上飞,老鼠往地里钻,它们咋弄一堆儿了?其实不奇怪,这片盐碱地上,没有一棵树,没有一片树荫,寸草不生,鸟无处栖身,就钻进老鼠洞里,老鼠收留它们。冬天,狼和狐狸饥肠辘辘,找鼠穴,扒鼠窝,要捉老鼠吃。鸟先飞出去,发出警报,让老鼠钻进更深的洞里。到了老鼠断食的日子,鸟从远处叼来柴草,和老鼠房东共渡难关。在这儿,什么奇怪的活法都有,谁和谁都得活下去。站长对金梦说:“你们坐一辆马车来,就得乘火车一起走。”

年轻女人晃晃头,满脸高兴。

就在这时,“碉堡”门被推开,一个魁梧的汉子,端着一只钢精锅走进来。“嗬,这么多人!”汉子将锅放在炕桌上。

站长介绍说:“老三,扳道员。”

扳道员老三说:“吃,咱做的牛犊子汤。”从橱柜里抱出一摞碗,给大伙盛。

许多想起,在庄园镇时,金梦给他做过牛犊子汤。金梦翘起兰花指,将荞面飞也似的揪成片片,像小精灵纷纷扑进汤锅,再撒上芝麻、白糖,吃起来滑甜鲜嫩,香得他睁不开眼睛。许多问站长:“为啥叫牛犊子汤?”

站长张嘴,瞅他。

许多瞅金梦笑笑,说:“母牛没奶,养牛户做这种面汤喂小牛,把牛犊子养大,后来就叫牛犊子汤。”

“牛食呀!”年轻女人“噗哧”笑了。

金梦脸一沉。许多觉得扫兴,金梦太爱酸脸子,在年轻女人面前,竟显得老了。许多心又揪痛一下,自己咋厌恶金梦了?!

二十一、鬼魂鼓乐队

这天晚上,起风了,从北伦旗方向来的列车,即将进站。墙上小喇叭响起来:“我是站长,调度员和扳道员,做好上岗准备。”

许多被惊醒,“腾”地坐起。只有他跟老二、老三睡在站房。押运组其他人,被安置在碉堡宿舍。许多觉得屁股底下滚热,后背冷飕飕,看见调度员老二拿起信号旗,扳道员老三戴上手套,准备上岗。许多下地,跟他们俩向正门走去。门、窗哐啷啷震颤,好像有人要闯进来。调度员嘟哝道:“虎狼风!”

扳道员脸白了,刮虎狼风,在站台上接、发车,太危险。

小喇叭又叫了:“调度员坐台,扳道员接车。”

许多觉得搞笑,调度室和站房宿舍有封闭廊道相通,一胯子远,深更半夜,犯得上这么咋呼!站长从调度室走过来,问许多:“你起来做啥?”

“被你叫醒了。”

“没叫你。”

“不是来车了吗?”

“是直接通过的列车。你走不了,躺下吧。”

调度员按站长命令,去调度室坐台。扳道员接过信号旗,提提裤腰,说:“我块头大,抗风。”

站长说:“我也出去。”门外轰轰响,风长爪子,长腿了,咣咣砸门,踹门。

“让它进来。”站长说。

扳道员吸溜一下鼻子,说:“给它打开吧。”

他们忌讳,不说自己出去。站长推门,门纹丝不动。扳道员和站长一起推,门还是不动。许多上手,三人肩并肩,像牛抵架,推门,门一点点挪开。站长把身子一歪,用肩膀扛住门,使劲推,风“轰”地灌进来,耳朵哇哇叫,眼睛睁不开。站长扁身往外挤,像顶着浪头,扎进汹涌的大海里。紧跟着,扳道员老三挤出去,许多挤出去,风真硬,仿佛撞在墙上。他们弯下腰,犹如牛拉重载,哈哧哈哧喘,被风噎得上不来气。他们匍匐在地上后,风头减弱了。许多尾随站长和扳道员,往前爬。从站房出来,到站台上的安全警示线,距离二十四米,车站上的人,走过无数次,就是瞎了,嗅也能嗅到那儿。

到了,到白线了。

站长停下,抬起左手,看夜光表,距火车进站还有五分钟。站长像从地下钻出来,站起身,扳道员站起身。许多也站起来,奇怪,咋没有风了?莫非他在站长和扳道员的身后,风被挡住了?不能啊。许多醒过腔儿,风转向,他们在旋风的空穴里。

“老三,准备接车。”站长声音奇异地大。

扳道员老三站直,侧转身,面对火车进站方向。

“上墩台。”站长命令。

墩台半米高,站上去,脚没根。风向随时会变,风从前面狂扑过来,能把人拍到站房墙上,像贴一块肉饼子。风从身后扑来,人会被掀飞到铁道上,叫火车碾个稀巴烂。

扳道员挺得像根橛子,没动。

站长道:“上去。”

“不能上去。”扳道员抗拒。

“你不上去?”站长意外。

“谁都不能上去。”

“就这样接车?”

扳道员央求:“站长,别在这儿,靠墙吧。”

许多说:“靠墙背风。”

“滚回去!”站长朝许多怒吼,转过脸,冲扳道员冷笑,躲在屋檐下,后背贴住墙,举起信号旗接车,干脆猫屋里算了。站长厉声道:“站到墩台上去!”

老三叫道:“虎狼风打旋,尾巴一扫,还有小命吗?”

站长脸色铁青:“那是你的岗位。”

“老大,别逼人太甚!”老三怒冲冲奔向墩台,还没站稳,天突然死黑,虎狼风踅回来,沙石飞扬,吼声如雷。老三投降似的扬起双手,从墩台上飞起来,“扑通”,摔出三四米远,差点被甩出站台,栽到铁道上。

“啊呀!怎么了?”老二透过调度室玻璃窗,看见了,抓住扩音器叫喊。他面前的电子仪行车板,显示火车即将进站。

就在这时,站长捡起信号旗,蹿上墩台。风突然转向,朝铁道吹,站长立刻跪下。不在墩台上站起来,不笔直地站立接车、发车,就是失职,铁道规章绝不允许。可是,站在墩台上,就要飞,随时会飞向死亡。跪在墩台上的站长,看见摔趴在地上的老三,扭歪脸,龇牙咧嘴地瞅他。马上就开进来的列车,司机、列车长、乘务员、乘警和旅客们,都会瞅他。你必须站立接送。站长站起来!猛地,站长感觉被什么箍住。谁?旋风?啊,许多。许多站在站长身后,用双手抱住站长的腰。两个人的分量,四个落点,使站长在墩台上站稳了。汽笛响起,一团庞然大物隐隐约约驶来。站长举起信号旗,侧身迎接列车。火车驶过,地皮忽扇忽扇颤。站长转身,目送客车。狂风怒号,白烟弥漫,旅客们昏昏欲睡,没有人看见站长,更没有人看见站长身后的许多。旅客们甚至不知道,在他们的旅程中,经过了一个必须经过的小站。

列车呼啸而过后,露出荒凉的大碱滩,剩下风雪山神庙样的小车站。站长要跨下墩台,许多箍住他,不撒手。站长说:“我下去。”许多点头,嘴里呜噜呜噜,却依旧抱住站长。许多连冻带吓,僵住了。扳道员扑扑跌跌跑过来,和站长一起,掰开许多的手。站长迈下墩台,和老三一左一右,托住许多的腋窝,架起他。许多竟无法站直。站长蹲下,揉搓他的小肚子,把压住的气往外挤。扳道员用手兜住许多的下巴,说:“张嘴,把淤气吐出来。”许多嘴巴张开,嘴唇颤抖,喉咙嘶嘶响,胸脯起伏,肚腹变软,底下“啪”地一响,气出来,人活泛了。站长和扳道员拖起许多就走。大碱地上的灰尘,染白碉堡宿舍。他们头、脸敷满碱灰,像三个刚会站立的猿人,趔趔趄趄向站房走去。

虎狼风过去,今天最后一次列车过去,气氛轻松了。车站职工对许多高看一眼,亲热极了。站长搂住许多的肩膀,说:“小伙子,你带领一把子人,不远千里投奔我,我不能慢待你。”

“我不是头儿。”

“你就是头儿。”

许多说:“我们着急走。”

站长手一挥,说:“今晚在站台烤全羊,给你们送行。”

月亮升起,点燃篝火,大伙欢呼起来。站长将火锅吊在支架上。火焰蹿扬,火锅冒出白汽,咕噜咕噜响,嘶嘶叫,水开了。许多端详说:“这锅咋像头盔。”站长说:“叫你说着了。古代时,将士们在战场上来不及埋锅造饭,用头盔煮马肉,传下来,就成了吃火锅。”

调度员老二摘下火锅,扳道员老三将一只整羊架在篝火上。老二添柴,老三转羊。许多觉得什么都新鲜,对老三说:“你家是屠户吧?”

“咋说?”

“看你转羊的样子挺溜儿。”

“俺家是驼户。”老三说,“我们村里,有不少旅蒙商,出远门时可热闹了。头人‘嘈、嘈、嘈’吆喝,骆驼们跪下来,乡亲们抬出帐篷、粮食和货物,打好驮子,一走就是几十天。路上的驼队真多,驼队相遇,轻载驮队站住,给重载驮队让路,还摘下帽子,向满载而归的人们致敬。”

许旺灶说:“我开车过来,没见到过驼队。”

老三一捅篝火,说:“被铁路逼的,驼队只能往北走了。”

火焰滋滋响,烤羊焦黄,油珠闪亮,膻香味打鼻子。站长压低篝火,说:“好了。谁放赏?”

押运组的人问:“啥规矩?”

站长说:“毡包里的规矩。头人先片下一块羊腿,说给谁谁。大伙欢呼:主子放赏了!头人片下一块肋巴,说给谁谁。大伙又欢呼。头人放赏完,大伙才上手。”

金梦兴奋得脸鲜红,说:“你是主人,你放赏。”

站长摇头说:“本站好客,应该由你们的人放赏。”

金一股咂吧嘴说:“我是领队,我可不讲派头。”

许旺灶说:“一齐上手。”心里却想,这些人里,他年纪最大,辈分最高,该他放赏。

“一齐上手可不行。”老二、老三齐声道。

站长笑眯眯地瞅着许多,说:“你放赏。”

老二、老三马上说:“对对。”

年轻女人嘻开红嘴唇,晃着头,一副美不滋样儿。金梦心里恼火,说:“许师傅放赏。”

许多忙说:“对对,我最小。”

站长说:“要不,猜谜吧,谁赢谁放赏。”

老二说:“这也是毡包里的规矩。”

老三说:“我们这儿,不准打牌,不准打麻将,兴猜谜。”

押运组人都说行。

站长说:“两只螃蟹赛跑,一只红螃蟹,一只黑螃蟹,哪只跑得快?”

老二和老三摇头道:“不知道。我们没吃过螃蟹。”

站长脸都乐歪了,对年轻女人道:“你说。”

年轻女人把嘴朝金梦一歪,说:“我是蹭车的,让主人说。”她想和金梦缓和关系,要不就是想看金梦的笑话。

金梦瞅都没瞅她。

等了会儿,站长说:“都不知道?是黑螃蟹。”

金一股问:“为啥?”

“熟螃蟹是红的。”

众人哄地笑了。

站长说:“再出个谜:蚂蚁有八条腿,爬上牛粪堆踩。从粪堆下来后,剩六条腿了。咋回事?”

金一股说:“那两条腿,叫牛屎粘住了。”

站长摇头。

金梦道:“蚂蚁不是八条腿。”

“是八条腿。小时候,我可没少看蚂蚁搬家。”年轻女人说,她立马翻小脸了。

金梦一脸急歪样儿:“那两条腿呢?”

年轻女人嘻嘻笑道:“蚂蚁从牛粪堆上下来后,一条腿捂住鼻子,一条腿直扇乎,说:好臭,好臭!”

大伙笑起来,瞅金梦一眼,又尴尬地停止。老二、老三从篝火上抬下烤全羊,摆在矮桌上。站长对年轻女人道:“闺女,你放赏。”

年轻女人春风满面,接过手把刀,割下一对羊耳朵,递给许多,说:“给你。”

许多没料到,她一点不避讳,第一个赏他。“耳朵嫩,给我爸。我牙口好,啃骨头。”许多说。

“咦,不是我放赏吗!”年轻女人竖起眉毛,“吃耳朵,听话。”

车站上的人笑了,说:“吃吃。谢赏呀!”

金梦脸色难看死了。

就在这时,从荒原深处,隐隐约约飘来鼓乐声,刺激得人咚咚心跳。站长说,这条铁路是伪满洲国时铺进大碱地的,劳工死掉无数,不少人埋在路基下。车站竣工,举行庆典时,乐手们奏起安魂曲,劳工们哭了。铁路开通,死人驮着活人走,死人送活人回家,远行。那场面,把工程大掌柜吓得魂飞魄散!呵斥乐队吹步步高,喜临门。乐匠们更倔,将腮帮抡圆,吹得呜呜咽咽。小鬼子站长拧歪脖子,听一气后,命令鼓乐班滚蛋。鼓乐手们吹吹打打,走进大碱滩。小鬼子站长举手,一排枪端起来。小鬼子站长用他举信号旗的手,往下一按,密集的枪声在鼓乐匠身后爆响,鲜血从喇叭嘴里喷涌而出。自那以后,每逢阴雨夜晚,鼓乐匠们便会从地里拱出来,吹打演奏,哀婉凄绝。这事,老铁路都知道。今晚有月亮,他们竟出来了。站长觉得奇怪。

许旺灶心惊肉跳,说:“咱们得去祭奠一下。”

站长说:“没有酒,没有纸钱,那儿也太远,连个坟头都没有。”

许多说:“就在站台上。”

站长说:“行。”

老二和老三立刻动手,割下羊头,将羊脸供向鼓乐声方向。站长“扑通”跪下,许旺灶“扑通”跪下,所有人都跪下。白月孤悬,浮云惨淡,篝火回光返照,将天空映得血红。许多听见,先人们吹吹打打,为他们送行,不由泪流满面!

二十二、雪崩中的特挂专列

第二天,特挂专列从备用线驶入站前。站长领着许多,朝装载火药的闷罐车走去。守车长迎上来,向站长敬礼,说:“这位是客户?”

许多跟守车长握手,说:“我叫许多,押运员。咱们将风雨同行。”

“甭跟我虚头巴脑的!”守车长大巴掌一挥,“从辽宁来?”

“是。”

“辽宁人杂。”

“咋说?”许多笑了,守车长说话愣,像个二虎子。

“你们辽宁人,比黑龙江、吉林人滑头,比河北人牲性。”

“你拉的是货。”

“烧香引来鬼,啥货我都拉。”守车长说。

站长挤个鬼脸,给两人接上捻,扭身回调度室。

许多和守车长,沿车厢巡视。车皮上,被人用白铅油画了骆驼、毡包、胖娘们儿和生殖器,一派草原风情。许多问守车长:“你画的?”

守车长大巴掌一挥,问:“咋样?”

“闹眼睛。”

守车长哈哈笑道:“这闷罐车,常年在内蒙古跑,是押货人画的。”

许多跟守车长蹬上闷罐车,阳光从车门泻进去,浑花晃眼。许多被噎住,一股牲畜味、化肥味,熏得他透不过气。这闷罐车,以前运过那些东西。许多睁大眼睛,六十吨车皮,中间只固定着一辆卡车。许多听老爸说过,用火车往陕西、青海、新疆运送火药时,押运员睡在特挂闷罐车里。若是爆炸,六十吨TNT,能把两平方公里内的一切夷为平地。押运员半点不敢松懈,由于长期紧张,有的竟养成睁眼睛睡觉的习惯。许多问:“我们呆在闷罐车里?”

守车长说:“用不着。你检查一下货物。”

许多蹲下来,看卡车轮子固定在地脚螺丝上,很牢梆,很专业。说:“行。”

两人跳下闷罐车,一齐伸手,拉上车门。守车长用铅砣封死车门后,和许多登上守车。押运组其他人,早在里面候着了。他们对铁路人都看重许多,感到奇怪。金一股说:“视察完了?”

“挺稳当。”许多说。车厢黑,年轻女人缩在角落里,显得孤独,乖巧。金梦坐在木椅上,跷着二郎腿,脸蛋半明半暗,挂着冷笑。

哨声吹响,汽笛长鸣,小火车驶离勿拉毛头站。站长站在墩台上,举手敬礼。火车像臃肿的孕妇,缓缓离开产床,站台上空了。火车向西北方向驶去。守车长回屋,关上门。许旺灶对这尾巴车感兴趣,用脚量,长九步,宽三步半,拱形圆顶,铁皮四壁,瞭望窗前摆着高脚铁凳,是守车长的位置。守车中间,生着火炉,水壶坐在炉子上,热汽冲得壶盖噗噗噗跳。许旺灶把铝壶放在地上,从铁箱里抓几块煤,添进炉膛,盖上炉盖,用铁钩捅得火炭轰轰叫。守车长说:“老师傅,歇着吧。”

许旺灶笑道:“坐别人的车,我的俩爪子,就不知道抓挠啥好了。”

守车长摘下狗皮帽,脱下棉大衣,挨近火炉,像边民一样蹲着,卷旱烟。车轮震颤,钢铁轰鸣,守车长听不见,习惯了。守车长将烟头朝炉盖上一戳,着了,吸一口,香气袭人。许多抽抽鼻子,说:“香蒿熏的。”

守车长点点头,将烟递给许多,自己又卷一棵。许多吸口烟,支起肩,眯缝眼睛,身子一颤,车厢内漾满香蒿味。许多太熟悉这气味了。小时候,他趟溅着露水,从边河畔割下大捆香蒿草,忽闪忽闪背回家,用一层香蒿,压一层烟叶,发酵后的旱烟,溢出香蒿味。用过的香蒿当柴烧,烟囱里冒出淡绿色炊烟,街上飘满奇异的烟香。用过的香蒿扎成帚子,在桑拿房里抽打,舒筋活血壮骨。火车哐啷哐啷向前,香烟缥缥缈缈,守车长看见更早的年月,那时他经常逃学,蹲在铁路边,盯住列车,一方方车窗画片似的闪过。一伙半大小子,趁客、货混编列车在拐弯处缓行,爬上煤车,将大块大块精煤扔下去。底下的同伙,把煤装进麻袋,背起来就跑。越搞胆子越大,竟在路轨中间摆上石头,迫使火车紧急停下,小家伙们一哄而上。抢来的煤,除去自家烧,攒多了,偷运出去卖。十三四岁的小爷们儿,就有烟抽,有酒喝。煤矿保卫处的巡警,在草丛里匍匐前进,摸上路基,像逮野兔,一下揪住他的耳朵。矿警问:“瞅啥呢?”

他龇牙咧嘴,疼得咝咝呵呵,说:“叔,我瞅窗户里头的人。”

“谁?”

“女的。”

“哪个女的?”

“挺俊的那个。”

矿警斜眉歪眼地乐了,飞起一脚:“滚!贼种!”他几乎没来得及落地,便飞也似的逃掉了。

真快呀!他登上守车,成为守车长了。都说钻进守车,孤单单一个人,钟点难熬。守车长有这么多伴儿,挺快活,拎起信号灯,围火炉转一圈,一个亮相,吼道:“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好,好啊!”都叫好,都捧角儿。

火车在高原上爬行,田野缓缓旋转。许旺灶兴奋地说:“要上佛寺桥了。”

“爸,你对这儿熟?”许多问。

“嗯。”许旺灶说。火车爬上佛寺桥,冰河在阳光下惨白,像鱼刺骨标本。过去一二十年,他开着卡车,经过这里好多次。“要进佛寺乡了。”

火车开进乡里,铁轨扎在街道肋骨上,咯嚓咯嚓响。沿街人家的门槛,为挡猪,又高又厚,门槛上都坐着人。一位妇女怀窝儿搁只针线笸箩,低头做活;一个中年汉子蹲在门槛上,衔在嘴里的烟袋锅青丝袅袅;更多的门槛上坐着老人,眼睛眵目糊很脏,但神情庄重。乡下人,只有坐在自己的家门口,才觉得踏实,才有主人的感觉!有的老人,坐在门槛上死去了,守住自己的家门,好像安心踏实地睡着了。有的妇女,挺个大肚子,要扶门框站起身,又软颤颤滑下去。赶上农忙,家里家外一条街上,没剩下个闲人,她就劈叉开腿,把孩子呱呱地生下了。门槛上有生死轮回呀!

许多看见,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孩,背对着火车,活裆裤撑开,露出屁股蛋,往门槛上爬。一只黄狗贴墙根颠颠跑过来,伸出血红簌簌的舌头,舔他的屁眼,小孩“哇”地哭起来。

守车长把头伸出瞭望窗,叫喊:“儿子,我的儿子!”

从门槛里迈出一个女人,抱起孩子,指着隆隆驶过的小火车。女人对守车长笑,她没有听见他喊叫什么。女人的男人从屋里走出来,冲守车长傻乐。

守车长哈哈大笑!

火车驶出乡街后,山环水转,一块块石头都活了。许多伸出手,风流水样向后淌,充满质感。火车进入乡郊和矿区接合部,低矮的民宅逼近铁路,房顶上的油毡纸,压油毡纸的红砖灰瓦,看得清清楚楚,小火车擦房檐过去了。

金一股和金梦坐在条凳上,双手撑凳沿,像熬过的鹰,耷拉羽翼,垂着头。年轻女人坐在角落里,抽着烟,问许多:“冷吗?”

“比辽宁冷多了。”

“这季节出门好。”

“嗯。”许多不敢正眼瞅她。

“要是夏天,‘北大坎一大怪,几只蚊子一盘菜’,能被蚊子咬死。”

守车长说:“要是三伏天,押运员呆在闷罐车里,人、货同行。闷罐车像蒸笼,把人捂得全是痱子,痱子溃烂,招来呼呼蚊蝇,叫声大得像飞机轰炸,能惨叫疼死。”

金一股说:“冬天好。”

“冬天也难,闷罐车里不准生火,押货员带的水冻成冰,放在怀里捂化才能喝。馒头、肉肠冻得像石头,咬一口,啃出带血的白碴。”

金梦说:“不管啥天,关在闷罐车里,最难受的是憋屈,寂寞。”

金一股点点头,说:“火工厂押运员,怕走铁路,一去经过十多个省,停停靠靠,动不动就给快车让路,等待重新编组,一扭达就是几十天。老押运员,都赶上过在闷罐车里过春节。一个押运员,能把自己憋疯,两个押运员,更糟糕!你瞅我,我瞅你,大眼瞪小眼,时间长了,无话可说,为一点小事,大打出手,像狼一样把对方咬坏的事,都发生过。”

守车长感叹:“在我们这儿,坐火车的怪事更多。”

“啥怪事?”年轻女人身子往前一拱。

守车长说:“前面就是北大坎。铁路两边,密密麻麻布满猪圈,是矿业集团的副食基地。小火车经过时,汽笛刺激得猪们像人一样扒住墙头,探头探脑,嗷嗷叫。小火车在猪场站停下。大冬天,夜行车,郊区土墩站台上没有灯,车厢里没有灯,一个肥胖的汉子上车后,哼一声,找个靠椅,‘扑通’坐下。旁边的乘客是从城里来的,茶几上戳着半瓶白酒,盒饭里剩下咸菜、熟猪爪。城里乘客说:刚上来,天太冷,喝点?汉子不客气,抓过盒饭呼噜呼噜吃,抓过酒,咕嘟咕嘟灌。城里乘客不好意思正脸瞅他,这伙计,让他喝点酒,暖暖身子,连剩饭剩菜都划拉了。车在下站停下,上来一位乘客,看不清他的脸。乘客腰间吊着宰猪刀,寒光闪闪,是个屠夫。汉子慌忙起身,从另一头下车了。屠夫挨城里客人坐下,觉得屁股底下热乎乎,嗅嗅鼻子,气味不对,问城里乘客:刚才下去的是谁?城里客人笑了,说:餮饕之徒。屠夫不懂:谁?城里乘客说:是个大肚子汉。屠夫骂道:猪。妈的!成精了!城里乘客不悦:谁是猪?屠夫说:它是猪,把你的饭菜吃光,猪爪却没动。城里客人说:他喝酒了,猪能喝酒吗?屠夫说:酒糟是上等猪食,它嗅到酒味就不要命了。”

“哄”地,大伙都乐了。

不知不觉间,下雪了,雪越下越大。其实,火车没到这里时,就飘起鹅毛大雪,狂风怒嗥,群山披孝。火车钻进著名的北大坎风口,胡天胡地冻死人的记载,史不绝书。寒风从守车门缝、窗缝钻进来,吱吱叫。给人感觉,火车顶着风,在吃力地爬行。守车长不知不觉弯下腰,不做声了。他心里明白,铁路旁,是近百年形成的煤矿井下采空区。突然,一阵颠簸,大地冻塌,火车震撼,一场巨大的雪崩发生了!大音稀声,几乎没有响动。司机撂非常,猛拽紧急制动闸。风泵从第一节排起,一节一节抱闸,前面的车辆停下,后面的车辆继续向前,巨大的冲撞力使守车轰隆腾起,哧啦啦爆出火星,路基边的雪被烧得豁牙咧嘴。守车窗框扭歪,玻璃破碎,固定炉子的地脚螺丝连根拔起,炉子翻倒,炭火滋啦啦熄灭,雪雾狂溅。守车被埋住了。

守车长脸色苍青,都说在这里跑车的,长了鬼胆。但守车像一口活棺材被雪埋住,还是第一次。守车长叫喊:“别怕,等待救援。”

死静。

许多感到,气温急剧下降,寒气逼人。他胡乱跺脚颠跑,手碰在壁上,被冰冷的铁皮粘住。一挣,把手拿下来,肉皮粘在铁壁上,纹络清晰,洇出紫红色,疼得惨叫起来!年轻女人扑过来,抓住他的手,哭了。许旺灶、金梦和金一股,急忙问:“伤着了?”

许多突然愣住了:一个满脸白毛的雪人,扒住车门,把残玻璃抓得嚓嚓响。许多凑上前,是条冻僵的狗,心里一松,拽开门,冰冷梆硬的狗扑在他身上。许多往回潲,狗后胯趔趔拉拉,跟住他。许多蹲下,狗也趴下,两张脸凑近,眼睛悲哀地对望着。许多把狗搂进怀儿。狗伸出舌头,舔许多的额头、脸颊、鼻子、下巴、喉咙。许多觉得暖乎乎的。守车里的人凑过来,围在一起,他们冻不死了!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他们不觉得冷,却发现身体变得僵硬。死亡,绝望,恐惧,又悄悄抓住每一个人的心。许多看见,守车长跟他说什么。守车长张着嘴,肯定在说什么。不知是守车长没能发出声,还是他听不见了。许多惊骇地瞅老爸、金梦、金一股和年轻女人,他们都在说什么,竟都没有声音。死一样静。难道他们要永远留在这里,变成一守车标本?

……

过了很久很久,四个小时,五个小时?终于听见铁锹碰撞声,人的说话声,雪堆松动,救援队伍挖进来。守车上的人心中狂喜,还阳了。狗掉头朝车门走去。许多说:“跟我们走吧。我好好伺候你。”

金梦说:“家里还有一个老胡,给你做伴。”

狗恋恋地瞅众人一眼,眼神充满感激,退出车厢。

守车长听见尖锐的哨子响,扒开车门,走到车尾,举起信号旗,车轮试探地拱动一下。守车上的人看见:狗跳下车后,尾巴朝下耷着,是只狼!它朝大伙点点头,扭身走了。它腹部袒露,奶头紫红,是只母狼。它的家在对面山林里,那里有它嗷嗷待哺的孩子。许多想起被他咬死的那只母狼,号啕大哭起来!

二十三、驶入矿区

特挂小火车在高原上飞驰,铁路两侧,不时有采煤井架掠过。许多感觉到,离北大坎矿区近了。押运组伙伴们和那个年轻女人,睡着了。许多坐在炉边烤火。守车长走出去,炉火跟出去,映红他的后背。寒冷的空气抖颤着,有了颜色和形态,仿佛潺潺流水。守车长猛地扑向右侧铁栏,朝外张望。许多站起来,把头伸出瞭望窗:在右侧线路上,停着一列墨绿色客车。这里不是站点,前不着村后不巴店,怎么停下了?特挂车紧急刹闸,也停下了。许多跑出去,问:“车长,出事了?!”

守车长没理他,紧张地盯住前方。

许多看见,对面客车窗户全打开,女列车长匆匆走过,两名乘警紧随其后,神情异常。一位旅客抓起矿泉水瓶,咕嘟咕嘟喝。车厢内人群骚动:

“临时停车?”

“撞人了吧?”

旅客们向前方探望。广播响起来:“旅客同志们,前方出现故障,请您放下车窗,请您放下车窗。”

许多跳下守车,站在列车下,仰起脸,问一位旅客:“大哥,咋回事?”

“有人截车。”

“抢劫?”

“谁知道!这也不是出租车。妈的,太邪乎了,连火车也敢抢了。”

另一位旅客把头探出车窗,搭腔道:“天高地远,蟊贼当道。”这家伙对押运组的车感兴趣了,问:“你们那车,咋就一节?”

“专车。”

“啥大官?”

“货物。”

“啊,闷罐子。你是货主?”

“嗯。”

“啥货?”

许多不理他,往前走,那人道:“你上来不?”

上去?许多犹豫。这两列车,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他想上去,看个究竟。

“都是往矿区的,丢不了。”旅客把手伸出来,“上来吧。”

许多抓住旅客的手,一蹿,爬上窗户。旅客连拖带抱,把许多弄进车厢,拍拍他的后背,嘻嘻笑。这是个没卵子找茄子拎,就怕天下事小的家伙。许多笑笑,向前走去,经过播音室时,见门虚掩,敲敲,没有动静,门缝内露出女播音员的腿。许多的目光顿一下,推开门,女播音员张着嘴,一脸骇然。“小姐,有人卧轨?”许多问。

女播音员“啊”一声。

“是什么人?”

“我哪知道?”女播音员突然尖叫起来,“出去!”大概发现自己失态,女播音员咬一下红嘴唇,说,“先生,机房要地,请您回避。”

许多瞪一眼女播音员,带上门,向前走。一扇扇窗户前,全是脊背和屁股,旅客们把身子钻到窗外,朝前方张望。乘务员忙乱着,劝旅客们坐回去,噼噼啪啪关窗户。但顾此失彼,寡不敌众,窗户又被提起来。

许多走到最前面一节车厢,插身座席内,扒窗户往外瞅,看见了,上百号人,拦住火车,都是些老头老太太,衣裳灰土土的。人群后面,有几个四五十岁的人,扯着横幅:

“还我矿山!”

许多的心,像被咬了一下,矿区人闹事了。“伙计,你们是不是北大坎矿的?”许多大声问。

“不假。”截车人争抢着叫喊,“我们是全民工,国营矿黄铺了。”

“咋黄铺了?”

“你去瞧瞧吧,矿产资源被个人霸占了。”

几个老头挤上来:

“你是记者?我们要吃饭!”

许多说:“拦截火车,铁路按分钟计算损失,最后还得让矿上赔偿,你们开资就更困难了。”

许多说的是实话。不料,一个驼背老头跳起来,“噗”,狠啐一口唾沫:“操你妈!耽误你走道了,活该!把王八脖子退回去!”

许多连忙把头缩回来,用手擦脸,脸涨得通红。老杂毛,见谁咬谁,疯了!

一位年轻旅客把头探出去,笑嘻嘻说:“大叔大婶,你们趴着吧,我们不着急。”

车下人叫嚷:“着急也没用,我们找死来了!”

年轻旅客道:“别想不开呀。把火车头抬走,卖废铁也能活命。”

乘警走过来,粗鲁地推开许多,用手一拨小伙子的脑袋,“咣当”,撂下车窗。

年轻旅客翻翻白眼,没敢支楞毛。

许多往前走,来到车厢联结处。这里有几位旅客,脸色郁闷,从兜内摸出香烟,点燃,狠吸,烟雾飘向污涂涂车门玻璃。他们议论说,老煤矿开采一千多米深,耗费材料,死人伤人,成本太高。有的井亏血本卖掉煤炭,却收不回款。有的井资源枯竭,产权转让,矿工们牲畜般干了半辈子,突然被扔到地面上,在大太阳底下干晒,没人管。他们能不造反吗!

就在这时,响起尖锐的警笛声,一辆轿车,一辆沙漠风暴,两辆卡车,从北大坎市区飞驰而来,警灯闪烁,灰尘飞扬。站在卡车上的防暴警察们,头戴钢盔,手持警棍,戳得满满登登。许多拽车门把手,门锁着。车队飞也似的逼近,停下,轿车内钻出一位官员,大概是地方领导,沙漠风暴里跨出两位警官,防暴警察们噼里扑腾跳下卡车。领导和两位警官向火车头走去。

许多扭转身,女车长正从他身边经过。许多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女车长一怔,怒意卷脸。许多发觉失态,说:“对不起!”亮出公安部门开的押运通行证,问,“车长,什么时候能发车?”

女车长瞅都没瞅证件,说:“难说,即使障碍清除,也许要给别的车次让路,我们听候调度命令。”

“那辆货车能先走吗?”

“差不多,后来的先走,何况那是特挂。”

许多急了,说:“我下车。”

“你是专列上的?”

“嗯。”许多道,“我必须走,马上下车。”

女车长掏出钥匙,打开背面车门,许多跳下车,被路基石子硌一下,跌扑着,站住了。这边没有人,出奇地安静,许多吁口气,提醒自己,一句风凉话不能讲,一点态不能表,这不是显尖卖快的地方,看一看就走。许多绕到车头前,铁轨上坐着人,石枕上坐着人,他们脸色阴黑,默默无语。那个驼背老头也过来了,朝火车司机做个鬼脸,滑稽地笑。司机面无表情。

政府官员站在铁轨旁,大声道:“矿工同志们,拦截火车是非法的,有困难,有问题,咱们协商解决,请你们立即撤走。”

铁轨上的人群沉默,没有人动。

录像人员扫摄。一位警官用手机说什么,然后,跟领导低声碰了碰。领导微微颔首,大声问:“谁是代表?”

没有人回答。

领导道:“谁抻头说个话,有什么要求?”

没有代表,没有人出头,坐在铁轨上的都是老矿工和家属。他们明白,秋后准算账。

警官一挥手,防暴警察们冲上去,带拖带抱,两个对付一个,将铁轨上的人弄走,扔上卡车,没有人反抗,没有一声哭嚷叫骂。卡车呼啸而去。许多忽然想起北伦旗饭店前,那一车待宰的狗,心情阴郁,回到特挂车上。

守车长气急了,说:“车开了咋办?你还知道回来。”

押运组的人都醒了。金一股一脸焦急,说:“我要下去找你,车长不让。”

连许旺灶都沉着脸,颜色难看。守车内气氛压抑。许多明白,这节守车,不能擅自离开。但刚才这一去,看到底下那么多人,有的那么老了,为活命,还要以死相争!给他的冲击太大了!

守车长的对讲机响起来,前方调度命令:特挂车发车,客车等待。声音很大,所有人都白了许多一眼,多悬!但他不后悔,他隐约预感,以后的局面将更艰难,诡谲。特挂车拉响汽笛,出发了。

第二天中午,特挂火车驶入北大坎矿区货场,闷罐车被摘下,在专用线待避。机车拉着守车,驶向普通停车线,等候检车,重新调度。押运组一干人,和司机、守车长道别。都是开车、押车的,经历过一场灾难,分手时动感情了,互相搂抱,拍打肩膀,说后会有期。许多却隐约感觉,再不会见到守车长了,他得记住这个人。在路上,应该记住的人太多了。

押运组去矿区办理交割手续,顺铁道线走。许多踩着枕木,一格格向前。他想起文化站长借给他的书,美国作家杰克·伦敦,就是踩着铁道枕木走过来的。杰克·伦敦从小便开始流浪,当报童,在牧场养蜂,给洗衣店打工,下矿井挖煤,闯荡西部淘金,加入海盗帮,又改邪归正,登上三桅船做水手,成为海上缉私队队员。还有马克·吐温,在密西西比河上当水手。笔名马克·吐温,就是水深两寻,航船可以安全通过的意思。许多酷爱流浪汉故事,亲近走在路上的人。他扭头一看,年轻女人没了。她悄悄走掉了。许多像丢失了什么。她没有折腾他,没有叫他难堪,小心翼翼地呵护他。他感激那个萍水相逢却水乳交融的年轻女人。

押运组一干人,走到货场时,天空蹿起白毛风,地上烟雾瘴瘴。许多眼睛茫然,向货台上望去,一伙装卸工,用铁锹将生石灰攉下货车,噗噗噗甩到站台上。汗水虫子样在装卸工脸上爬。生石灰沾在湿漉漉皮肤上,火赤燎疼,扎紧的工作服袖口处,鼓起紫红色肉棱。一个半拉子装卸工直起身,拄锹把儿喘,鼻孔热辣辣,一挖,抠出团白疙瘩。装卸工都戴防护眼镜,管屁用,眼角烧红,眼睛肿成一条缝,头上太阳黑乎乎晃动,天景像烧毁的电影胶片。半拉子装卸工朝押运队员一笑,抬起手抹汗。装卸工头儿跳脚骂道:“把王八爪子退回去!”吓了小家伙一跳,莫名其妙。

许旺灶说:“小爷们,把生石灰揉进汗毛眼里,脸模子烧糙烧黑,能毁容。”

“明白。”装卸工头儿招呼,“从东北过来的?”

许旺灶说:“是。”

“老乡啊!”头儿热乎拉说。东北口音也杂,头儿说话像黑山、义县一带人,像电视剧《乡村爱情》里的王大拿。

金一股说:“老乡,给口水喝。”

“成。我们也该歇气了。”头儿话落地,装卸工们噼里扑腾坐在货台上,像一群东倒西歪的罗汉。半拉子装卸工一溜儿小跑去锅炉房,货场水壶有小半人高,桶比他的腰还粗,鹤嘴热气袅袅。半拉子右手提着大水壶,左手捧一摞豁牙缺齿的破碗,直抵下巴,趔趔巴巴往回走。半拉子将几十斤重的开水壶,搁在头儿面前;撂下一摞碗可就难了,撒不开手,没有一个人肯欠屁股接一下,都怪模怪样地瞅他笑。包活,就是包人,你瘦小单薄,使出吃奶的劲干,人家还是觉得吃亏。这儿没有技术,把身子当地种,胳膊粗力气大就是爷。金梦心软,要帮半拉子接碗。半拉子涨红脸,说:“一边去!别卖了我的家什!”他怕沾女人荤腥,晦气。

“哗”地大笑。金梦一跺脚,恨得咬牙根,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半拉子双手捧着、下巴抵住一摞碗,慢慢蹲下,双膝缓缓一跪,屁股撅老高,身子向前匍匐,头朝前扎,肘、腕触地,一摞碗竖直地站在了地上。货场上堆着成麻袋红糖,不少布袋咧开,空气里甜香弥漫。半拉子操起铁锹,撮满一锹红糖,“哐嚓”,将糖扣进壶里,一半滋滋入水,一半泼洒在壶壁外,化了,蚯蚓样扭。

“再来!”头儿吩咐。糖水解渴,滋养血脉。许多往壶里瞅,舌头吐出来,糖水黏乎乎似血。

半拉子将二十多只碗续满糖水。头儿说:“老乡,喝。”押运队员每人捧起一碗红糖水,看得发愣。许多猛喝一口,嗓子眼痉挛,竟反射般自动禁闭上了。装卸工们汗水走光,喉咙冒火,急不可耐地捧起大碗喝,嘴里咯沙咯沙响。哇,苦咸苦咸!半拉子闭住眼睛往下灌,咕咚咕咚,烫嘴,烧心。头儿恶声道:“喝,都给我喝!”

装卸工们喝下第二碗、第三碗,脸放红光,眼睛辣出水,全身着火,双手抓挠胸口,彼此怪异地笑。

半拉子抓住壶梁,替头儿续第四碗。别人三碗不过岗,头儿最狠,把碗伸向厚嘴唇,眼黑如漆,嘴角绷紧,“嚓”,瓷碗碰响牙齿,空气里荡起辉煌的颤音,液面凝重地倾斜,喝光了。头儿像主持庄严的祭奠,将空碗举过头顶,绕半圈,所有的目光都跟着它抖颤……空碗竖直地栽下,“啪嚓”,水泥地上绽开一朵血红的大碗花。

伙计们跳起来,发疯似的叫:“烧死了!”

押运组的人,撂下碗,离开货场,沿铁道线向前走去。许多感叹:“这些人,活得狠哪!”

许旺灶瞅儿子一眼,说:“夏天更难过。屠宰场往日化工厂发运兽骨,那里需要活性炭。猪骨、羊骨、牛骨、兔骨,骨凹里残滞着肉丝,板筋哈拉皮,腐臭散出来,麻袋上蛹动着密密麻麻活蛆,用手一抹,一层白浆。抬死尸也比干那个强!”

许多打个寒颤,仿佛看见装卸工们狞笑着,将兽骨扛上肩,脖梗拧歪,眼球凶得要吐出来。无数绿头苍蝇嗡嗡踅绕,压满麻袋。骨头硌肉,麻袋里咯叽叽呻吟,奇臭熏得人泪水哗哗淌。头儿走在前面,装卸工一个跟一个,半拉子殿后,踩着颤悠悠跳板,钻进黑洞洞墓穴似的货车里。

铁路伸向前方。前面,一弯冰川绕过来,阴白模糊。山谷间老风苍劲,吊桥摇曳,索链上浮满白霜,唰郎郎响声向对岸漫去。押运组跨过铁索桥,便进入北大坎矿区了。

二十四、地下室13号

许多走在前面,高原上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们去矿区危险品档案室,办理交接手续。走进办公大楼,正厅中央有一尊煤精雕像:一个小矿工,头戴安全帽,帽檐上插盏矿灯,正抬起一条腿,用两只手穿矿靴。小矿工脚腕上挂着一只牌子,上书“西厅对外办公”。押运组的人往西拐,走进西厅,柜台钢化玻璃罩内,露出几张年轻女孩的脸。一位胸佩“值日”卡的小姐迎上来,对许多微笑道:“先生,欢迎您!”

值日小姐眼里,怎么只有许多,众人觉得奇怪。

许多问:“田力在吗?”

值日小姐向休息处做个手势,柔声说:“找田总。请稍候。”

休息处圆茶几上摆着火柴、烟灰缸、面巾纸。押运组的人,在一圈沙发上坐下。许多透过玻璃幕墙,看到街上,一辆巡逻警车无声地驶过去,一辆黄包车吃力地蹬过来,车夫头发长得像鬃毛,后篷座空着。街对面的书店,冷冷清清,不见有人进出。值日小姐叫通电话后,返身回来,将双手搭在膝头,弓身问道:“先生,您要咖啡、牛奶还是水?”

“咖啡。”许多说。

值日小姐走到一排饮料机前,转身给许多端来一纸杯咖啡,轻轻捧放在茶几上,说:“对不起!田总马上就来。”

押运组那三个人,挤眼睛,只伺候他吗?值日小姐微笑着,对他们说:“诸位要什么?请自便。”

三人瞠目结舌。

值日小姐扭身,翩然离去。

许多呷一口咖啡,味纯正。免费的饮料就有三样。值日小姐说话带气声,音容笑貌俯仰人意。许多感慨,太舒服了!

金梦“噗哧”笑出来,用一只手捂住小肚子,说:“小姐眼睛穿稀了。这四个人里,就你是盘小菜。提拎谁,也轮不到你拔梗梗儿呀!”

金一股笑道:“人家是大脑壳。”

许多捧着咖啡,摇晃二郎腿,大度地说:“你们老金家的人这是做啥!我姓许的脑袋再大,能把自己薅起来吗!”

许旺灶眯眯笑,不搭茬。他不能搅和到里面去,说深说浅,都是公公背儿媳妇过河,费力不讨好。

许多起身,走到饮料机前,压出三纸杯咖啡,用托盘端到茶几上,捧起一杯,给老爸,然后端向金家兄妹。

金梦和金一股同时站起身,笑道:“田总。”

许多一怔,扭回头,一位高个子、眼睛明亮、穿一身牛仔服的精干男人,快步走过来。“许师傅!”他笑眯眯招呼。许多马上意识到,是田力。押运组四个人里,只有他,第一次见到田力。只有他,田力不认识。田力握住许旺灶的手,对金一股点头微笑,眼睛和金梦对视后,滑开了。如果在大街上,许多难以相信,这个人是二十世纪前半叶,中华民国米粮统治委员会主任的后代;难以相信,这个人是二十一世纪初,东北内蒙古经济圈内,一位举足轻重的总工程师。

“欢迎,亡命之徒们!”田力笑道。

押运组的人笑了。

金梦嘴朝许多一歪,问田力:“他是谁?”

田力打量许多,对许旺灶道:“贵公子?”

“咦哟,田总会相面。”金梦妩媚地笑道。

田力握住许多的手。

金梦说:“我们送来一车火药,将运货单备案存档。”

“去秘存处?”

“嗯。”

“地下室的业务不归我管。”

“秘存处在地下室?”许多瞅一眼营业厅柜台。脱口道。

金一股说:“许多第一次来,让他趟趟路。”

田力说:“好,我送你去。”

许多跟田力,来到大厅电梯前。田力按上行开关,门开了,俩人走进去。田力按四楼,电梯上行。

“不是去地下室吗?”许多奇怪。

“去那儿,没有步行通道,电梯也不能直接下行,必须先爬上四楼,再落地。这个设计,外面人不知道。”

嗨,封闭得这么严。电梯到达地下室后,门滑开,俩人走进去,迎面站着一位巨人似的保安,叉开八字脚,将两只胳膊背在后面,面无表情,像个纳粹党卫军。

“客户。”田力说。

保安点点头,下巴大得能砸死人。

许多跟随田力,穿过地下室前厅,四壁雪白,死静。再向前走,楼梯下行,“之”形楼梯狭窄,拐角上方俯视着监视器探头。俩人下到尽头,一张写字台拦住他们。两位小姐同时起立,招呼:“田总。”

“客户。”田力说。

“欢迎光顾!”两位一样发型,一样装束,孪生姊妹似的小姐,向许多俯身,音色很美,地下室回音效果真好。

许多的视线,被小姐身后的秘存室吸引,巨大的钢门敞开,地面铺阻燃地毯,墙角戳着风干机,四壁摆满铁柜,一格格的,编了号。他们的档案,在哪一只抽屉里?

一位小姐热情地介绍:柜子是合金钢铸造的,抽屉分大、中、小三种型号,最小的每年保管费666元,中号1888元,大号2990元。每只抽屉有两把钥匙,存户一把,秘存处一把,两把钥匙同时插入,才能打开。

另一位小姐扭转身,朝墙角处,一个类似商场更衣间的小房子指道:那儿是存取处,存户将抽屉拉出来后,拿到里面,放物取物。连我们秘存处人员都不准窥视。

许多说:“我来取档案。”

两位小姐一怔,对这位客户没有印象,肯定,他一次也没有来过。

“您的身份证?”小姐说。

许多掏出身份证。

“请您签名。”小姐推给他一张白纸。

许多俯身写自己的名字。

田力开玩笑道:“别乱划拉,要核对你的预留笔迹。”

小姐将许多的签名送进扫描仪,盯住他的眼睛:“请出示存物单。”

“什么?我哪来的存单?”

小姐愣住,紧张地瞅田力。存放在这里的,有现钞存折,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合同契约,个人隐私信物。如果不是田总带来的人,她脚尖一点,就报警了。

许多道:“我们运送火药,将发货单据保存在这里。”

哦,小姐知道了,说:“您是从辽宁火工厂过来的?”

“对。”

小姐说:“13号保管箱,有你们的货物单,财务账单。您的钥匙?”

许多说:“我没有钥匙。”

“存户委托书?”

“什么委托书?”

小姐吃惊,正颜厉色道:“对不起!你们建档备案,设立了自己的专用保险箱,开户者不是您。上次存放物品的,不是您。您必须持有存单和委托书,一样不能少。”

许多耸耸肩,对田力道:“田总,帮个忙吧。”

田力笑了,说:“冒失鬼!你以为这儿能空手套白狼?”

“那他们让我来?”

“自古官凭文书私凭印,你得带全手续来呀。”

就在这时,高大的保安幽灵一般进来了,严厉地盯住许多。

许多觉得不舒服,问:“存户是谁?是不是金梦?”

小姐无言,无可奉告。

田力说:“告诉他。”

小姐说:“许旺灶。”

许多笑了,说:“是我父亲。”

小姐道:“要取出物品,有关继承人必须全部到场,必须持有证明自己是合法继承人的法律文书。”

许多火了:“我老爸没死。”

小姐惊讶道:“那你来做什么?!”

许多晓得说不明白,说明白了也没用,对田力道:“我走。”

两位小姐双手搭在膝上,同时俯身,说:“先生,再见!”

田力眼光飘忽,说:“走好。”

许多没有料到,田力竟不送他。保安像押解犯人,监视许多离开秘存处,走进电梯。

许多气呼呼回到休息处,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许旺灶和金一股问:“办完了?”

许多冷笑道:“耍戏我呀!”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她呢?”

“不是下去了吗?”

“啥?”

“跟你们去了。”金一股说。

许多没看见,田力也没看见,在他们走进电梯时,金梦拿着材料,赶过来,电梯门却关上了。她单独进入秘存处,必须在大厅办理手续,耽搁了。许多乘电梯出来,金梦乘另一部电梯下去,两人失之交臂。

金梦在地下室看见田力,说:“咋不等我?”

“谁知道你要来。”田力笑道。

“他呢?”

“上去了。”

金梦办完存档手续,田力陪她上去。俩人穿过地下室前厅,右侧休息室门半开,里面传出轻缓的音乐。金梦惊讶:“有人?”

田力眼神亲昵,调皮:“给我的印象,这里从来没有人呆过。”

“怎么放音乐?”

“进去看看吧。”田力说。

俩人走进去,小小房间不过十平米,有吧台,高脚凳,两把铁艺转椅。吧台光线柔和,乐声如水。真没有人。田力一抬腿,坐在高脚凳上,说:“这个休息间,不准秘存处职工进入,给客人预备的。客人上来下去,谁有心思在这里泡。”

我就有心思。金梦心里说,一屁股坐在铁艺转椅上,翘起脚尖,进入北大坎市区后,换上高跟鞋,有点累。金梦仰起脸,眼神妩媚,嘴唇含笑,迎接田力。她心里明白,田力知道她要乘电梯下来,故意不上去,等她。

“你上次走,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田力说。

“上次。”金梦喃喃道,“我答应过你,我会回来。”

哦,他和她分开四年了。他们耗去的时间和路程,都不短了。光线柔和,音乐柔和,情意绵绵,他们生出一种这次要抓住对方的感觉。这个中年男人,四十四岁,很自信,特别是在这里。这里真好,能够防御核武器,绝对安全。他们深情地对视着。他们是难友呀。俩人笑起来。

那年,司机许旺灶、押运员金一股和一名新手,来到北大坎,金梦同行。她去地下室办手续时,由一楼大厅走进电梯,田力在里面,只有他们俩。电梯上行,突然咔嚓咔嚓响,发出奇异的摩擦声,电梯倏地停下,门却没能打开。田力瞅控制键,四层指示灯亮着。他上六层,按六层,电梯没有反应。死静。电梯出故障,他和她被卡在里面。田力不认识金梦,第一次见到这个年轻、性感的女人。大楼里一些人,田力叫不上名字,不知道是哪个科室的,但都面熟。而大楼里的人,没有不认识田总的。田力对金梦说:“咱们被困住了。”两个人都没有惊慌。田力不慌,因为他是大楼的主人。金梦不慌,因为她懵懂,对电梯不熟悉,不明白电梯坏了,问题有多严重。田力拿起求助电话,听听,没有声音,摇摇,再听,还是没有反应。电梯电话也出毛病了。幸好,眼前这位女士没有惊慌。她要是哭闹起来,更麻烦。田力笑了笑,说:“很抱歉!第一次来我们这里吧?”

金梦心跳起来,这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充满磁性,不是东北口音,不是内蒙古口音,有北京味,但又不纯。中年男人眼睛黑亮,鼻梁挺直,皮肤细腻,比她高半头。金梦原来侧对着他,现在面对面了。金梦说:“我去地下室办手续。”

田力朝上一指:“我去上面。”

上去下去,都动不了啦。金梦说:“你是北京人。来办事?”

“我是楼里的,在六层。”田力说,“我去大厅办点事,没出大楼,就没带手机。您带手机了吗?我给办公室打个电话,让他们找维修工,把咱俩弄出去。”

金梦说:“我没有手机。”

“你是东北口音,从庄园镇来的?”

“是,送火药。”

“嗨,女士押车。”

“我是财务。”

田力知道,跟随火药车人员,在很多场合禁用手机,也就不带了。电梯间空气有点闷,大概停电了。田力敲打电梯门,大声叫喊:“有人吗?”

外面没有动静。

田力又使劲敲门,叫喊:“有人吗?电梯坏了!”

还是没有动静。

田力喘着,样子有点狼狈,他不知道电梯停在什么位置,如果停在层与层之间,那可是对墙喊话了。

金梦说:“算了,等着吧。外面的人,早晚会发现电梯卡住了。”

田力一怔,这位女士够冷静的。

“外面的人,比咱们还急。”金梦说。

田力吁出口气,问:“您贵姓?”

“金梦。”她问他,“你呢?”

“田力。”他笑道,“你不害怕?”

金梦一吐舌头:“有你呢。”

田力觉得女士别有情趣,讨人喜欢。

金梦嘻嘻笑,又说:“我不但不怕,还有点幸灾乐祸。”简直有点挑逗的意味了。

“累不累?坐下吧。”田力说。

金梦这才觉得,身体发软。他们俩顺墙滑下,几乎挨着,坐在地上。电梯地毯是红色的,很刺激。田力说:“我们北大坎有个开锁大盗,能从门缝下透出的风,听出屋里有没有人,有几个人,人走动的情况,男人还是女人,老年人还是年轻人。”

金梦苦笑道:“盼开锁大盗了。”

“胡思乱想。”田力说,“你们年年过来?”

“也许两三年跑一趟。”

“拜托个事。”田力说,他在地方志上看到,他祖父曾手书一块石碑,安放在吉林平原上。立碑时,举行了隆重的仪式,挺有名。押运组如果走东线,帮他找找。

金梦说:“这么大的事,你信得过我?”

“咱们生死相依了。”田力说,“上去后,到我办公室,我写给你石碑的详细位置。”

金梦说:“我交给司机许师傅,他能找到。”

俩人越唠越亲,感觉热辣辣的,东一句西一句,把自己的底儿都兜出来了。田力说:“你一个人过,走南闯北,可不容易。”

金梦知道了,田力原来在北京工作。六年前,北大坎矿区发生重大事故,死亡一百多人,震惊全国。国家监察部、国家安全生产总局处理事故后,充实一批干部,田力被调派来。在北大坎,田力一个人过。

“咋不把家属接来?”金梦问。

“该来的不来。”田力的话,别有意思。

“不该来的倒来了。”金梦暧昧地笑。

她靠住他。他们依偎在一起。他俯下头,她的眼睫毛黑茸茸,嘴唇湿红,真性感,喘息声使他们晕眩。他不由自主把嘴伸过去,她把脸仰起,迎上去。他猛然想起,电梯有监控录像,也许坏了,也许依旧瞪着眼睛。外面有声音,救援到了。他从她的嘴唇上滑过,凑近她秀美的耳朵,说:“咱们有救了。”

金梦心狂跳:我没救了!

突然,电梯滑动起来。俩人相扶着,站起,丁零,六楼到了,门打开,外面围了好多人,有后勤负责干部,大楼保安员,维修工。啊,总工程师被困在里面。他们惊叫道:

“田总!”

“没事吧,田总?”

田力板着脸,对后勤负责人道:“少跟我来这套!”扭转身,对金梦道,“金女士,很抱歉!到我那儿坐一下。”

她跟随他,走进总工程师办公室。

……

他们俩在地下室休息吧,又相会了。一个坐在高脚凳上,一个坐在铁艺转椅上,深情相望。门没有关,也不能关。田力说:“上去吧。”

俩人走进电梯。丁零,到了,田力朝上一指,意思他去办公室,想说什么。金梦主动问:“晚上,在家吗?”

“就我自己。”田力说。

电梯门开了,金梦走出去,脸烧热,踉跄一下,身后的门关上,电梯载着田力上行。金梦朝西厅走去。押运组的人,坐在大厅等她。许多问:“办妥了?”

金梦点点头。

“咋去这半天?”金一股道。

“田总呢?”许旺灶问。

“上去了。”金梦皱一下眉,三个男人又抽又喝,把休息处弄得一团糟。“走吧。”

北大坎市区灯火通明。三个男人在矿区招待所躺下,鼾声如雷。一路上,他们从没睡得这样香过,身心重载卸下,能睡个没完没了。

金梦眯一小觉儿,起来了,洗漱干净,化过淡妆,走出招待所。这里是十字街,一家家酒店、练歌房里,出出进进的人显得诡异、兴奋。正是午夜,四班倒的纺织厂女工,三班倒的机械厂师傅们,骑自行车上下班,车筐里的饭盒咣啷咣啷响。这里的夜晚真新鲜,金梦深深吸口气。她脱离押运队伍,生出一种背叛感,可是感到刺激,兴奋。一辆蹦蹦车突突突驶过来,没熄火,停在她身边。由三轮摩托改制,带塑料篷的蹦蹦车,只要不出市区,无论远近,五元钱。金梦钻进车里,说:“去北院四号。”

那里是矿区领导住宅,又是位时髦女客,司机加小心,把车开得很慢。金梦还是被颠懵了,看街道不像街道,胡同不像胡同,蹦蹦车在城市的肠子里东钻西蹿。不知过了多大工夫,马达突然停息,到地儿了。金梦心跳得厉害,推开车门,脚发软。司机过来,背对女乘客,让金梦趴在他的背上。这里有个陡坡,司机把女乘客背上人行道,背到路灯杆下。金梦说:“谢谢。”给他十元钱,“不用找了。”司机没说话,开蹦蹦车走了。

金梦抬头,看见月亮了。走到北院四号,抓住门环,扣打几下,响起熟悉的脚步声。他在等她。院门开了,田力眼睛霍亮。金梦眼睛湿润朦胧。他们心里明白,这座门关上后将会发生的事情。田力关上双扇院门,插上门杠。老门杠,结实,可靠,跟庄园镇的竟一模一样。金梦一阵心慌。

“怎么来的?”

“坐蹦蹦儿。”

“颠疼了吧?”

“真熊!下不去车了,司机把我背上来的。”

“都这样,遇见老弱病残、穿戴打扮讲究的人,都背,跟轿夫似的。”

“嗨,院子挺清爽。”金梦深吸一口气。

这是幢二层小楼,屋顶趴台太阳能取暖器。田力替她拉开房门,暖气扑面。走进客厅,地板是白色的,门是白色的,家具是白色的。楼梯是白色的,太素气了。

“这么干净。保姆呢?”

“哪来的保姆。矿区后勤处派服务员来保洁,一周一次。”

哦,就他自己。金梦在沙发上坐下,摘下围脖儿,把身子一仰,对面是落地式窗户,没有拉窗帘,院里灯光昏暗。田力挨她坐下。“给我棵烟。”金梦说。田力抽烟,很轻,像蜻蜓点水,找出盒蜀牌烟,替她点燃。金梦美美地吸一口。四年前,他们俩逃出电梯。她跟他来到办公室。走前,她对他说过:我一定回来。一诺千金,她来了。

俩人坐在沙发上,金梦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田力扭过脸,定定地望着她。金梦满脸如醉如痴,一只手拿开烟,让他俯下头。她的眼睫毛黑茸茸,嘴唇湿红,真性感。在电梯里,他的嘴唇一擦而过。现在,他把嘴压过来,她倒向沙发,一条腿搭在沙发下,两只鞋掉在地板上。地板是白色的,鞋是红色的。她来时换的鞋。他仰起上身,解开她的衣扣,露出成熟饱满鲜嫩的乳房。他嗅到浓郁的草香,含住乳头。吸咂一会儿后,像野兽一样晃来晃去。金梦感觉。她整个人被带动起来,像被苍鹰抓住,飞离大地,在天上翱翔。她喃喃道:“不行。”

“怎么不行?”他喘着,轻声问。

“客厅。”

哦,他马上明白,不能把她当做客人。她要有女主人的感觉。她吱溜挺起腰杆,穿上红鞋子。他拥住她,上楼。上木楼梯的感觉,仿佛踩在波涛上,脚软身软,心神荡漾。进入卧室,她嗅到男人味,没有女人气息。她惬意,安心,感觉美好!他把她放在宽大的床上。他是摸黑,把她抱进屋的。她像猫儿一蜷,靠坐在床头,拧亮床头灯。她要柔和的灯光,珍品须展示。他非常急,受了灯光刺激,她的乳房肥白,乳头樱桃样红,乳沟阴影诱人。他们俩剥光衣裳。他进入她的身体。她呻吟着,渴望长久些。她感觉他要冲刺时,说,等一等,等一等。她有经验。他迷有经验的女人。他听她的话,控制住,不动了。他们俩大腿贴住大腿,肚皮贴住肚皮,胸脯贴住胸脯,脸贴住脸。他们是老派,男人在上,女人在下。他说:“你别走了。”

“我不走。”

“他们肯吗?”

“我听你的。”

“我给你安排一份工作。”

“好,我听你的。”

他又动起来,酣畅淋漓地泄了。她不动了。刚才,她的头一直在枕头上摇摆。她从辽宁来,他从北京来,在北疆矿区结合。电话响了。让它响。还在响。他从她的身体内抽出来,还挺着。他坐起来,像夹着尾巴,不,像竖立起旗杆。他坐在床沿,瞅来电显示,说:“北京的。”

“接吧。”她说。

田力拿起话筒,是女人的声音。她把被子一扯,蒙住自己。她听出,他们不过是例行问候。不过,时间够长了。

后来,他撂下电话,扯开被子,钻进被窝,拥住她。金梦问:“她为什么不来?”

“她在北京工作,孩子念书。”

“你什么时候回去?”

“不知道。你来了,就是调我回去,我也不走。”

金梦心想,能吗?高潮过去,加上北京深夜问候的电话,让她冷静了。田力不可能娶她。她顶多在北疆做个陪都夫人。可是,真回去,她会想死他的。怎么办啊?!他知道她独身一人,但她没有告诉他,她有儿子。在来时的路上,她差点钻进别人的花轿。

田力猜到她的心思,说:“我把你包起来。”

“嗨,好牛!我们给你们送货,也送人吗?”

“当然,什么都要。”

金梦好喜欢。女人还是喜欢听这样的话。四年前,从电梯脱险后,他们俩在矿区俱乐部看电影。如今,在大城市,看电影的主力是时尚青年。而在矿区,年轻人几乎不进电影院,看电影的还是老派人。他们俩去得晚,熄灯后才入场。电影演一个年轻女人,在舞厅做陪舞女郎。她和一个中年男人跳了几次舞后,男人便提出包养问题。两人在舞池旁喝咖啡。陪舞女郎垂下眼睫毛,搅着咖啡,说,让我再考虑一天。第二天晚上,又在这同一张桌旁,两人又搅起咖啡,陪舞女郎的眼睛没有看他,而是越过男人早谢的头顶,盯着一个莫名其妙的空间,说:我同意。当时,金梦和田力都笑了。

田力说:“你留下吧。这里挺有意思的。”

“是吗?”金梦呢喃道,用手抚摸他的胸脯。

田力告诉她,他刚来到这里时,为了解生产一线情况,住在工人村,那里是城乡接合部,蒙、汉杂居,当地人习惯用两种语言说话。他常去供销社买东西,售货员都是汉族人。马背上的民族,不屑做买卖。有位柏拉根,就是蒙族大嫂,去供销社买马鞍,售货员听不懂蒙话。蒙族大嫂就弯下腰,一只手向前,一只手朝后背指,做出手握缰绳,奔跑的样子,逗得人哏儿哏儿的。后来,这里外调人员增加,汉人多了。蒙族人试着说汉话,或者把蒙语译成汉语,不能翻译的,便用本民族语言补充,形成汉、蒙话夹杂、混用的特色。光是说话,就有滋有味。

金梦的手,放在他胸脯上,不动了。

田力说,我那个房东,是汉族人,养了只大狗,特别厉害,还替左邻右舍看家。有一次,大狗病了,腰街一个蒙族媳妇送药来,房东不在家。蒙族媳妇对我说:让这狗快快好了病吧,我也挺咯应的。我听了别扭,我们家的狗好不好,你咯应啥。蒙族媳妇见我脸色不好,瞅我一眼,扭身走了。后来,我发现,蒙族媳妇对我不满意。我纳闷,问隔壁一个学生,咋回事?学生的爹是汉族,娘是蒙族。学生笑了,说:蒙语的咯应,是汉语惦记的意思。她把话说夹生,让你听拧了。

俩人唠着,精神亢奋。天亮后,俩人醒晚了。田力说:“我给你烙蒙古馅饼吧。”

“你会?”

“我跟房东学的,专门款待贵客。”

“我贱。”

“我喜欢你贱。”

“先别起来,你用嘴给我做。”金梦赖在床上。

田力笑了,说:“最好两个人一起做,一边拍饼一边烙。拍得面皮像纸一样薄。透过皮,能看见里面的馅,肉如红玛瑙,菜似绿翡翠。饼皮油珠闪亮,饼肚子嗞嗞叫。”

电话响了,金梦示意他接电话。田力从床头柜上操起分机,是单位来的。谈完工作,俩人起床,在厨房忙,蒙古馅饼不能烙了。用电磁炉煎馒头片,煮荷包蛋,用微波炉热牛奶。俩人吃完早餐,金梦说:“我回招待所。”摆摆手,不准田力出屋。她走出田宅,穿过甬路,院门在身后关上。

金梦愣住了:一个男人蹲在对面,头发很长,脸埋在双膝上,睡着了。谁?金一股!金梦橐橐橐走过去:“哥,你咋找到这儿了?”

金一股醒了:“蹦蹦儿把我拉来的。”

金梦倒吸口凉气,哪里都有眼睛,跟到这儿了!

“妹子,你到底来了。”金一股沮丧,气愤。

金梦猛然来了气:救助站那个女人,笑嘻嘻抱住许多的胳膊,把他当成金一股。许多做什么了?你这个哥干什么去了?就知道盯住我。老金家的人吃里扒外,都是大傻瓜!

其实,金一股也怀疑了,救助站那个年轻女人,跟许多有一腿。但他为了妹子,也不能点破呀。

金梦一跺脚,恨恨道:“田总说,明天上午宴请咱们。”绕开金一股,顺坡下道,走到电线杆下。金一股猴子似的一跳,追到人行道上,像押解犯人,紧紧跟住金梦。一辆蹦蹦车突突突开过来。

二十五、一壶老酒半世人生

田力带押运组一行,走进“大唐酒家”。身着描花绣凤鹅黄色旗袍的引座小姐,伸手一请,带他们向包厢走去。酒店里,经常出现漂亮的女模特,在校女大学生。她们持有“丽人卡”,喝酒聊天,花销免费,店里还给红包。她们玩得开心,买衣服不发愁了。天气寒冷时,在酒家舞池跳舞一身春装。靠丽人们光顾,酒店生意火爆,美女经济嘛。哪个酒家给的酬劳高,她们就去哪里。在校女大学生来,叫“炒场”,有的持有好几张“丽人卡”。她们觉得更大的收获,是认识了许多朋友,都是社会上有本事的人。她们懂的事情多了,成熟了。她们跳舞时,总有男的跟在身边,蹭来蹭去。坐下休息时,也有人拿着酒过来,有时两个男的同时想过来认识她,结果吵了起来还动了手。

田力一行,穿过散座,一对对男女在柔和的乐声里浅笑低语。女士捏起细伶仃高脚酒杯,淡黄色香槟液面倾斜,缓缓渗入唇间。田力敏感到,她们虽然低首啜酒,却视界极宽,余光流溢,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

田力微微一笑,朝一位面熟的女孩子点点头,擦身而过,进入包厢。服务小姐柔声道:“田总,请您点菜。”

田力请许旺灶:“许师傅点。”

许旺灶看都没看菜谱,吩咐:“上一盆杀猪菜。”

服务小姐说:“先生,对不起!我们没有这个菜。”

田力问:“是不是炖猪肉?”

“五花三层肉,搁血肠、酸菜,用砂锅炖。”许旺灶说。

“下不下粉条?”

“有地瓜粉条最好,一起炖。”

“那容易。”田力对服务小姐道,“告诉大师傅,做个杀猪菜。”问金梦,“金会计,你要啤酒,红酒?”

“白酒。”金梦说。

“都能喝,好啊!”酒菜上来,田力说,“一壶老酒,半世人生。今天咱们就唠酒嗑。人类喝酒,比吃粮食还早。”

许多摇头:“先有粮食,后有酒。”

田力说:“原始人打猎捕鱼,以肉食为主。堆在穴居前的野生稻谷,用来苫屋顶,生火烤肉。赶上梅雨高温天气,稻谷发酵,糖化,原始人被异香吸引,一尝味道,蛮好呀。后来,打猎捕鱼难了,有时断顿儿,原始人便以酒充饥。嗨,酒这么好喝,能变出酒的稻谷呢?一试,人类便吃起米饭了。人区别于野兽,以粮食为主食,得归功于酒。”

许多看出,田总是端起酒盅,便滔滔不绝的角儿。“这么说,人真是先喝酒,后知道吃米饭。好,我输了,自罚一杯。”

众人陪着许多,一饮而尽。

田力说:“连喝酒都不能得到满足,就会闹事。不是危言耸听,我去俄罗斯。参观阿芙乐尔号巡洋舰时,看见展品中有一份水兵食谱,上面规定:水兵每周有四天准许喝酒,每次喝123克,2两半。”田力用手指比划一下,“这么点,不,比这还少。”

“不够湿乎嘴唇的。”许旺灶揉一下鼻子。

田力说:“不少水兵家里穷困,硬憋着,滴酒不沾,按规定可以领钱。水兵省下一个月酒钱,能买一头牛。俄罗斯人的豪饮,酗酒,全世界都有名,酒就是命啊。堂堂汉子,常年漂泊在海上,风雨交加,湿气寒气逼人,不喝酒的水兵越来越激愤,先后三次暴发起义,向醉生梦死的沙皇冬宫开炮!”

“来,干。”田力像个炮手,举起酒杯。

众人干了。

许多脸通红,说:“我们那儿,有个关东营子,清朝时是囤垦兵营,后来成了发配罪犯的地方,现在还有劳改犯被押到那里,挖河沙,修路,栽树。虽然有狱警监视,犯人还是能寻到空儿,跟营子人相视一笑,搭上话,一来二去生出感情。有的刑满释放后,不回原籍,在那里落户。”

田力身子前倾,盯住许多。

许多说:“我第一次去关东营子时,觉得新鲜,家家都是人字房,大陡坡屋顶。我问房东:‘咋不盖平顶房?’房东汉子说:‘平顶房,雪在屋顶上存住,没等化,就冻成冰;冰没化,新下的雪又冻成冰,把房顶压得咔吧咔吧叫,能把屋子压趴。’这时候,我瞅窗外,刚才还是假阴天,忽然全暗了,鹅毛大雪不是飞舞,竟像利箭一般唰唰射下来,密集猛烈得吓人!房东捅旺火,热气朝冷处涌,窗玻璃簌簌嚓嚓响,雪化了,像泪脸。对面人家的屋顶惨白。风嗷嗷嗥叫,将大坡屋顶上的雪掀起,推下去,雪雾狂溅,天地一片浑沌。我对房东说:‘你们在这儿,活得狠哪!’

“房东汉子说:‘人,就得狠歹歹咬住活!’

“房东女人做好饭。厨房小窗户和正房相通,厨房门却另开。女人瞧外面大雪呼呼的,把菜从小窗户递过来。我要接,不料,房东汉子怒吼道:‘走门!’女人吓得一哆嗦。房东汉子恨恨道:‘给囚犯送食,才从小窗户递。’我心里一惊,这家伙,心伤惨了呀!女人绕过厨房和正房两道门,顶风冒雪,将酒菜送进来。房东汉子说:‘喝。’我朝女人的背影一努嘴:‘在这儿找的?’

“房东汉子说:‘我服满刑期后,来这里落户,想多交些爷们儿,可带的酒少,就灌了水。没成想,大冬天,酒瓶冻坏了。’

“‘你不掺水,酒不冻。’我说。

“‘可营子人说:瓶子碎了,酒还硬邦邦的,一点没洒,好酒!就把这女人硬塞给我了。’

“我乐了。关东营子的男人,个个能喝烈酒。冬天没事干,挨家聚堆儿喝,喝得心肝肠肚肺着火,受不住,蹿出去,在大地冻裂的场院上,一圈圈跑,狼似的嗥!进屋后,接着喝,直喝到天黑,才醉醺醺回家。有的钻进树毛子里,晃荡到冰河上,寻思到家了,扑通倒下,真凉快呀。有不少光棍汉,没人找,醒来后嘴斜眼歪,瘸腿拉胯,半身不遂了。关东营子残疾人不少,净这么闹的。房东汉子在冰河上睡过一宿,把冰睡化,冰面上印出他身体的凹窝,竟没事,都说他能在关东大营里好好活下去了!”

“东北人不得了!”田力笑道。

许多看书杂,记性好,喝了酒,面对田力,好像接受挑战,一些让他神经兴奋的数字蹦出来:“清兵从东北入关时,满族总人口不到二十万,能打仗的才七万人。而明朝两亿人。这么不成比例的东北少数民族,强悍、义勇,对待俘虏仁慈宽宏,打垮了腐败、猜忌的大汉明朝。”

田力眼睛发亮,盯住许多。

许多说:“八九十年前,张作霖、张学良父子开矿山,修铁路,建银行,办学校,只用十年时间,东北的经济在中国就举足轻重,铁路百分之八十五国有化,电信设备百分之九十八国有化。而这时的中国,从北京到南京,从上海到广州,铁路和电信设备百分之九十五都控制在洋人手中,像样的民族工业少得可怜。东北1927年就生产出了马达,1930年亚洲第一台带空调的火车在大连诞生。东北大学教授的工资三千大洋,是北大的六倍,超过总统段祺瑞。所有这些成就令国人羡慕。孙中山感慨道:‘搞三民主义这么些年,民生竟还不如东北的张氏父子。’”

田力瞪大眼睛,难以置信,这是一个普通东北人,一个长途押运员讲出来的话吗!这小子真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了。

许多笑道:“不是说‘出了山海关,都是赵本山’吗。东北天寒地冻,农闲时间长,不猫在热炕头上看书,扯淡,能干啥,把嘴皮子练出来了。”

田力说:“我也是东北人。”

都笑了。妈拉个巴子,咋都成东北人了!

“我爷爷是东北人。”田力说。

许旺灶说:“田总,我们在吉林平原,找到了你爷爷立的石碑。”这份功劳,押运组人事前约定,由许师傅正式通报田力。

“啊!”田力直视许旺灶。

“被我们挖出来了。”许旺灶大声道。

许多见餐桌上有笔有便笺,将石碑上的字写下来,递给田力。

“对对。”田力眼睛霍亮,这小伙子,随手写出的字也有功夫。田力充满兴趣地盯住许多,说:“要是在我爷爷那个时代,你就是一员好刀笔吏。我真想把你留下来。”

金梦心里好笑,都给你留下来,你吃不了兜着走吧。

许旺灶说:“田总,为了挖出石碑,我们差点被田鼠吃掉。”

众人七嘴八舌,讲起被田鼠围攻的情景。

田力感叹道:“那支田鼠大军,是在守护我爷爷留下的石碑。我听说,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困难时期,我爷爷留下的石碑旁,无数乡民挖田鼠穴,找粮食,跟田鼠争食。有的乡亲,挖着挖着,一点劲没有了,倒在地上,被饥饿的田鼠大军吃掉,白骨累累,惨不忍睹啊!”

死静。

田力说:“我一定去那里,在爷爷立的石碑前,给乡亲们祭奠。”

金梦低下头,抹眼泪。

服务小姐端上杀猪菜。许旺灶满满盛一大碗,插一双筷子,摆在桌子中央。田力心里感动,老师傅在敬先人。

就在这时,有个人走进来,瞅押运组人一眼,眼睛在许多脸上停住,欲言又止。

“张处长,找我?”田力问。

“嗯。”

“矿区保卫处的张处长。”田力介绍道,“从辽宁来的朋友。”

张处长点点头:“我知道。”听那意思,押运组已经进入北大坎保卫人员的视野了。

田力感觉到张处长神情异常,说:“我听说,私奔,躲债,越狱,负案在逃的嫌疑犯,过去的目标是北大荒,现在往北大坎跑了。”

“是。”张处长说。

“来下井?”

“大多是。”

“外地公安来过吗?”

“几乎没有,都是网上协查,上咱们这儿太困难了。”保卫处长顿了顿,“也麻烦。”

“什么意思?”

张处长笑笑。

“张处长,请关照我的客人。”田力道。

许多划魂儿,张处长眼神奇怪,又在瞅他?!

二十六、枪城枪声

许多独自一人,走在街上。押运组里,只有他第一次来北大坎。他要随便看看。许多心里乱,张处长的眼神,肯定有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一辆标有“矿山保卫”的吉普车飞驰过来,“嘎吱”停住,“嘭哐”,车门响,一名公安跳下车,掏出张相片,给许多看。许多吃一惊,是他,在火车上,透过车窗,正跟驼子说话。

“是不是你?”公安问。

“是。”

“你叫什么名字?”

“许多。”

“我们调查火车被拦截事件,希望你配合。”

“弄错了,弄错了,我不是旅客。”

“跟我走。”

“不是,不是。你瞅,影响多不好。”许多忙说。

公安低声道:“你是闹事者。”

这时候,围人了,一圈一圈儿,人越聚越多。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地方,谁敲一下铜锣,就有猴子蹦出来。“是不是拍电影?”有人叫唤。

“是是。”有人起哄似的应答。

一支马队从街口奔过来,为首的勒住马,朝许多叫嚷:“导演,我们是浩特旗马队的,要我们出镜吗?”

许多头发长了,灰头土脸,比比划划,正跟公安申辩。许多被公安推上车。公安开车。副驾驶座上还有一个人,没穿公安服。吉普车启动。司机问:“去保卫处?”

“小勺酒店。”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说。

许多觉得耳熟,忽然想起来,脱口道:“张处长。”

矿区保卫处张处长没有做声,头都没回。许多心里激动,但放心了,他不能啰嗦。许多坐直上身,看窗外。车穿过主城区,地矿博物馆,技工学校,医院,超市,掠过去了。车冲上高架桥,似炮弹射向天空;车冲下高架桥,民宅屋顶波涛般起伏。吉普车出城前,经过枪城,仿佛传出隐隐射击声。张处长说:“去枪城。”

司机一打方向盘,拐到枪城门前。张处长道:“等着。”回头招呼许多,“你也来。”

许多下车,跟随张处长,朝外墙水泥裸露,古堡般的枪城走去。张处长拥有枪城会员卡,有瘾头,常来这里。门房穿金丝条制服,戴金丝条硬壳帽,向他们敬礼。

许多跟随张处长,走进射击厅,嗅出股火药味。这里的人,个个满怀怨怒脸呈杀气,像要发泄什么。俩人走到柜台前,将嘴对准酒精检测筒,呼口气,红灯未亮,蜂笛未鸣。张处长也给许多租把手枪,问:“行吗?”

“够呛。”

“你们不是武装押运吗?”

“我们用防暴枪。”

张处长压上子弹,掂掂,走进玻璃钢射击亭内,对准靶标,砰,靶心翻转,电子回声震耳欲聋,砰、砰、砰……张处长连放三枪后,吐出口恶气。

许多走进玻璃钢亭,射出一枪,靶标纹丝没动。许多上岗前培训,使过短枪,能击中靶子,他有意打空,让别人放心。许多拎着枪,走出亭子,见张处长退到休息区内,把头靠在沙发上,闭住眼睛。租枪按时间计费,张处长没有交回手枪,持枪在手,心里踏实,心情也是需要付费的。许多拎着枪,站在张处长面前,有点手足无措。张处长感觉他过来了,拍拍沙发,说:“来。”

许多挨张处长坐下。“有人在找你。”张处长睁开眼睛,说,“我把你送到工人村,那里是城乡接合部,有个小勺酒店,你去避一避。田总关照了。”

“我回招待所。”许多说。

“别犟!地方警察抓拦截火车的矿工,我们不同意。要抓,也应该铁路公安出手。虽然都是搞治安的,但地方公安局和企业保卫处,各有各的人,各有各的地儿,有时候利益、想法相差太大,甚至截然相反。”

“张处长,按规定,我们到终点后,得休息几天。我们不呆了,走。”

“去哪儿?”

“回辽宁。”

“专案组正在彻查拦截火车的恶性事件,你暂时走不了。”

“啊!我没事,不怕。”

“押运组别人没事,你抖搂不清。”张处长明示他,“避开风头,你需要时间。”

许多惶惑、愤怒、惊疑地望着张处长。

“来时,经过北伦旗,你们住在‘狗的样子’餐馆。”张处长说。

“你怎么知道?”许多一怔。

“那边来人了。”张处长没讲是谁,停会儿,说,“文革时,我父亲要出去,通过东北,去苏联,住在‘狗的样子’餐馆,酒后露馅,被老板告发。前年我去那里,给父亲烧过纸。”

许多一下想起,金一股跟他讲过。没想到,哭得昏死过去的那个中年人,竟是张处长。响起脚步声,有人绕过浮雕圆柱,走进休息区,是司机。司机被拎着手枪、头仰靠在沙发上的张处长和许多震慑住了。刚才,在外面等得不耐烦,司机火气直蹿,点燃香烟,闯进来。霎时,司机火消了,这个人和张处长啥关系?他们遇到啥坎了?

张处长直起身,说:“走。”

司机赶忙摁灭香烟。

张处长和许多在大厅交还手枪,刷了卡,走出古堡似的枪城。司机跟在张处长和许多身后,快步走下几十级石阶,快步走到吉普车前,弓下身,替许多拉开后座车门。

二十七、秧歌会

吉普车在工人村村口停下,张处长说:“你自己去吧,找小勺酒店。”

许多明白,张处长在保护自己。他们有难处,内情一定很紧张。但许多还是生出一种被绑架的感觉。昨天,金一股就暗示过自己,田力不愿意让他们走。为什么?许多隐约感觉到什么!下车后,看一眼矿区的天,天空灰暗,空气混浊。马路两边是杂货店、麻将馆和药铺,住宅挤挤挨挨,门、窗张嘴瞪眼,却看不见人。矿区孩子,应该多得似泥鳅聚团儿呀。一个贫困拥挤的地方,没有孩子们的嬉闹,便如同绝域。马达轰鸣,吉普车开走了。

许多走下马路,临街酒店,没有招牌,飞出猜拳喝令声。许多往里瞅,一个女人招呼道:“进来呀。”店内光线暗,酒气、汗气、臭脚丫子味,呛鼻子,许多“啊嚏”,打个喷嚏。

哄堂大笑。酒馆小,火炕大,炕上摆四张矮趴趴炕桌。工人村的酒客们,盘腿坐在热炕上,能从天亮喝到天黑,屁股烙糊,也不愿挪窝儿。招呼许多的女掌柜,跪坐在炕头,身前拥只大肚酒坛,像个孕妇。

“这是小勺酒店吗?”许多探头探脑。

“是。”

“谁是小勺?”

“俺就是。”女掌柜下炕,风摆柳似的走过来,往门框上一靠,抱住胳膊。小勺柳叶眉,单眼皮,一排小牙咬住红嘴唇,模样刁俊,穿得单薄,被冷风一激,脸色青白。

“张处长送我来的。”

“你叫许多?”小勺离开门框,站直身子。

“对。”

小勺扭身便走,说:“跟我来。”

许多跟随小勺,穿过店堂,走进后院。灶房门敞开,白汽翻涌,飘出一股肉香。矿区人烀肉,浑腥,黏腻,空气中充满粗俗的诱惑味。小勺吩咐在厨房忙活的中年男人:“赵集,给老许开个单间。”

赵集撂下手里的活,眼神黏乎乎,瞅许多。

小勺说:“张处长来电话了,他们跟市公安局沟通,咱们的人下午能回来。”

“抓那些老头老婆子做啥。不把人逼急眼,谁爱趴火车道。”赵集说。

许多怀疑,这么重大的事件,消息将立即传到省城,地方将上报中央,说不定互联网发布新闻了,有声有色,夸大其辞,唯恐天下不乱。那些人,能轻易被放回来吗?

小勺乜斜许多一眼,道:“他们还要抓带头的,揪后台。”

“谁他妈是后台?”赵集说。

许多想起矿区公安掏出的照片,心怦怦跳。

小勺垂下眼睛,说:“都回来了,多整点肉汤。”

赵集从筐里拎出一堆猪腿棒子,搁墩案上,举起斧头,砰、砰砍,骨渣飞溅。

傍晚,拦截火车的人,真被放回来了,坐两辆黄海大客,这是城区内公共汽车,被市政府紧急征用。人们下车后,聚集在酒店前的坪场上。许多又高兴又意外,从客房走出来。他看见小孩子们变魔术般,从低矮的房屋里飞出来。赵集吆喝:“取屁股墩去。”

小孩子们掉头跑回家,拎出小板凳,叽叽喳喳,让大人们坐下。人群有了活气,为这些孩子,他们咋受气也值得呀!

众人说:“答应了,把欠咱们的钱给补上。”

“嘻,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人群中响起欢声。

许多心里悲哀,矿工和家属们,要求太低了。许多在人堆里,看见驼子一气喝下两碗肉汤,又起身,歪歪趔趔地去舀汤,勺子刮得铁桶夸嚓夸嚓响,把碎骨头捞进碗。驼子见许多瞅他,阴阳怪气道:“我闻着生人味了。”

赵集说:“老许,不是外人。”

小勺大声说:“吃完饭,闹秧歌。”

坪场上的人兴奋起来。工人村秧歌会,从解放初到现在,一直很有名气。可他们闯下大祸,还有心庆贺?许多觉得邪性。

天黑了,坪场上灯火通明,锣鼓响起来。小勺吩咐许多:“上屋顶,风凉。”

许多以为小勺跟他开玩笑。

赵集说:“那是头等看席。”一个骑马蹲裆,“踩我肩膀,一蹿,就上去了。”

许多说:“你不上去?”

“我得扭呀。”

许多踩住赵集肩膀,被他一举,爬上屋顶,嗨,真展眼!秧歌队进场了,唢呐如鱼戏水,锣鼓震天动地,许多热血沸腾。北方人身材高大壮实,大秧歌以壮为美,大鼓、大锣、大钹,声传数里;长蛇阵、鱼龙阵、梅花阵,花样翻新。许多看见驼子在扭,边扭边逗,大受欢迎。许多感到,眼下的大秧歌,是一种宣泄!秧歌队伍中,扮演的众矿工和警察对扭,撕打。警察狼狈不堪。观众一片喝彩!

一种不安的情绪浮上心头,许多的目光掠过秧歌会,越过马路,街对面人家,有一扇门开着,灯光泄出来,一位少妇倚在门框上,捂嘴笑。她在看秧歌吗?许多听说,煤矿工人村,开暗门子的多,外地客人经过时,只要冲门前的女人笑笑,她就会娇声贱气地说:“进来呀。”一闪身,把你让进屋。那里面,白天和夜晚是没有区别的。但你认错门,是良家妇女,你不怀好意地一笑,她就会啐一口,骂道:“滚你妈蛋!”有的路人并不知晓这些关节,想打听个道,或者随意一笑,竟遭唾骂,弄得莫名其妙,狼狈不堪。许多想,开暗门子的,就不是良善之家吗。她身后黑黝黝屋子里,也许躺着下井砸残疾的男人,等着她给吃喝,等着她瞧病抓药呢。

许多居高临下,看见许多,想到许多,忧心忡忡。赵集和小勺呢?他们俩没出来扭呀。许多回头俯瞰,小勺酒店像平面图,格局大得能藏兵习武。灯光幽暗,一个人悄蔫儿走进院,是驼子。驼子没系腰带,卸妆了,像一只乌龟爬到小勺的窗前,停住,窗帘合上,人影憧憧。许多心一颤,他被支开了,他们在商量什么要命的事情。

驼子偷听一会儿后,走到许多的房间前,敲门。驼子找我做什么?许多想,我不给他开门。驼子一推,进屋了。半天,没见驼子出来,许多疑心骤起,“扑通”,跳下房顶,冲进屋,去摸灯绳。

“别开灯。”驼子低声道。

许多停住手,在黑暗里问:“你来做啥?”

“咳咳,拜访你嘛。”声音谦卑诡秘。

许多摸炕沿坐下。

“不躺下?”驼子的声音在炕里。驼子居然在他的房间躺下了。

“你说怪不怪?我一沾炕就想躺下。”驼子说。

许多不吭声。

驼子见许多没反应,感慨道:“你没认出我来。我这张老脸,没个样儿了。”

许多心火蹿起!你截火车,跳起来啐我一脸,发疯般扭大秧歌,连“警察”都被你打得抱头鼠窜,那股劲呢?

驼子告诉许多:“小时候,我家住在棚户区,紧靠铁路,火车擦房檐过去,汽笛震得水碗直晃,打开门,机车蒸汽喷进屋,推得我往后仰。我是梦生,爹瓦斯爆炸死了。我八岁时,第一天上学,娘把我拾掇得利利整整。打发我走后,娘松口气,去货场捡煤核。娘做啥都太用心,火车来了没看见,被轧死了。矿工和家属们都来了,他们对工亡家属,对拉扯儿子不嫁的寡妇,特别敬重。我泪眼茫茫,看见人群来送葬,纸钱堆得比坟包高。烟消灰散后,我来到娘死的地方,跪在铁轨旁哭,用舌头舔娘的血渍。矿上吓坏了!把我拽走,送进北大坎市儿童福利院。”

驼子哽咽了。许多心发紧,借着月光瞅,驼子脸色发青。驼子说:“在福利院,老师叫我们知足,懂孝道。妈的!我没有爹娘孝顺谁,能知足吗!”

许多听得心惊肉跳!

驼子说:“刚才,你在房顶上,看见我扒她的窗户了。他们在商量啥勾当,背着我。谁都信不着我。”

“一个娘们儿!”许多安抚驼子。

“她精着呢!她在矿区开店,若得罪大伙,不得饿死!大伙去截火车,是小勺让赵集开车送的。”

许多道:“赵集听她的?”

“别看他们俩成了夫妻。小勺还是把赵集当伙计使唤。”

“他们俩是两把刀?”

“开刃的是张哥。张哥原先是煤矿生活区的保卫科长,后来进城,当了矿区保卫处长。”停一下,驼子揉一下鼻头,“我告诉你太多了。贴心哪!”驼子在黑暗中,用鸡爪似的手拉住许多,“你这人实在,求你办点事。”

“啥事?”

“你回城后,去兽用药店,给我买几支麻黄碱。”

“做啥?”

“不贵。”

“你养牲畜了?”

“人用。”

许多吓一跳。

“难受时打一针。”驼子道。

“肌肉注射?”

“血管。”

“你会打?”

“我们这里,不少人都会。不打上一针,谁有精神头去拦火车。”

许多吸口凉气:“不是兽用的吗?”

“兽用的劲大,能把人拿精神。我们这儿,不少人都有注射麻黄碱的瘾头。谁家淘井盖房子,左邻右舍来帮忙,主人给打上一针,那活儿干得起飞!”

“打多了,能行?”

驼子撸起袖子,胳膊精细,说:“打多血管萎缩,找不到血管,不好打了。”往下拍,“我这腿脚还行。”

许多问:“城里公开卖?”

“上西街,兽用药店,一溜儿有七家。”

“你咋不去?”

“我是搅屎棍子,人家不待见。”

许多咧咧嘴,一个人被称为搅屎棍子,就是这家伙在任何场合,都能滥竽充数,跟谁都敢抬杠,死缠活磨把水搅浑。别以为搅屎棍子讨人嫌,一堆人里有个搅屎棍子,那就有戏,热闹了。许多说:“你出头搅和,挺有面子呀。”

驼子气愤地说,“麻黄碱被国家定为第一类精神药品,管制性销售。啥都怕垄断。那些卖药的杂种,牛逼了!妈的!绑他家两口子,就谁都卖了!”

许多倒吸口气。

“行不行?”驼子问。

“啊啊!”许多张口结舌。

“我给你钱,阎王不欠小鬼的。”

“钱是世上的,命是自己的,我不能害你。”许多拒绝。

驼子恶狠狠道:“我们可要害你!”

许多一愣,驼子话里有话?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灯亮了,赵集和小勺走进来。赵集看见驼子,一扬眉毛,有点惊讶。小勺冷峻地盯住驼子。驼子在灯光下,虚弱得摇摇晃晃,像个祭奠的纸人。

死静。许多这才发现,锣鼓歇息,大秧歌散场了。外面响起人群急促的脚步声。

小勺说:“张哥来电话,说公安局要来人,抓闹事的头头,重点搜查酒店。”

驼子道:“我正劝他走呢。”

赵集和小勺对视一眼,气氛紧张。

许多道:“那我走。”

小勺说:“我们店有个规矩,不能撵走客人。”

赵集说:“还是张哥送来的贵客。”

小勺说:“不管是谁,只要来了,坐在我的酒桌前,躺在我的炕上,就是店里的客。我就得管了!赵集,你送他,安置个好地方。”

驼子跳起来,一个栽歪,差点摔倒,说:“别去!”

赵集突然一拳,将驼子打得团团转。小勺上来,一把将驼子推倒在炕上。许多懵了!混乱中,赵集将许多拉到院里,低声道:“老许,你来淘宝?”

许多道:“什么?”

赵集咧开大嘴叉子,脸上浮满笑:“我就知道,你为那玩意儿来的。”

“啥玩意儿?”

“都说不知道啥玩意儿,都没命地往煤井扑奔。”

许多忽然想起,在庄园镇时,就听老押运员们讲过,北大坎的煤精伴生琥珀,在北大坎竖井挖出了琥珀铭文,铭文用旧满文文字雕撰,记述先人们大规模采掘、冶炼矿藏的过程,那是北方最古老的工业呀。胡天胡地胡人,真能有工业?!专家振奋了,前往征集,遭到拒绝;文物贩子去套购,价没谈妥,黄了。他们谁都没有见过那件宝贝。可矿区的工人,经警,酒鬼,残疾人,全都说那件宝贝在他手里,跟你吹乎琥珀铭文的价值,跟你商量交易地点,交易方式,问你带现金来了吗?要请高人卜算个黄道吉日,拣一个有大太阳的好天,一张张地照你带来的票子。他们的愿许完了,热乎拉拽你喝酒,喝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你才发现,全他妈是瞎话!许多相信有那玩意儿,但不会在赵集这号人手里。“赵师傅,琥珀铭文的事,你听说过?”

“我当然知道。”

许多心里笑,又是一个无所不知。“东西在你手里?”

“走吧。”赵集道。

许多将信将疑,被半推半拥,上了赵集的送货卡车,向竖井飞驰……

到了。月亮惨白,竖井天轮一动不动,木材场剩下的原木,被剥光树皮,仿佛一堆堆白骨。紧傍铁路的棚户房,早被拆迁,住户集中到工人村。看不见喷云吐雾的火车,看不见一个人影儿,荒草窸窸窣窣。许多心中惊异!这里,一点点惨淡经营的生产气氛都没有。

许多跟随赵集,来到入井口。赵集带许多进入电罐,推上电闸。电罐哐啷哐啷响,破得稀里哗啦,到底儿了,拉开铁栅门,拧亮防爆灯,俩人沿巷道向深处走去。赵集推开一道风门,腐木“噗哧、噗哧”响,像老人喘息。“你走头里。”赵集说。

许多感觉似曾相识,啊,这些巷道,真像金矿。两人进入采空区。前方有声音,像摸索声,喘息声。许多一惊,采空区不可能有人呀。

“谁?”采空区深处,有人大声问。

许多惊呆了,动弹不得。

里面说:

“驼子送饭来了。”

“驼子,你再不来,我们就成饿死鬼了!”

许多骇然回身,去抓赵集的手,空的。风门“轰隆”关上,赵集逃掉了。

里面的人说:

“不是驼子。”

“又来了一个。”

许多魂飞魄散,下地狱了!

二十八、沉入井下

“喂,往里走呀。”一个年轻的声音招呼。

“又来了个探宝的。”另一个沙哑的声音,幸灾乐祸地说。

许多没有矿灯,在黑暗中回身追撵赵集,已经不可能,只能摸索着,朝前走。听声音,前面有两个人。许多明显感到,风刮耳朵,风流水似的从身边淌过。在井下,有空气流动,便能生存。许多眼前漆黑,嗅到股金属冷气,一摸,是辆矿车,井下一吨载重量的小矿车。从矿车内伸出几只手,抓住许多的肩膀,揪住许多的头发,摸索许多的脸。许多身体僵硬,毛骨悚然!摸他嘴脸的人说:“还行。”声音沙哑。

什么意思?宰牲畜吗!许多心惊肉跳。

“是个善面。上来吧。”

许多松口气,他们让他上车,同船同渡,缘分就没断。小矿车半人多高,许多踩住联结镫,右腿一蹁,滑进车里。车底铺草席,能躺三个人。许多上身靠住车帮,伸直腿,双手摊开,摆出不设防的姿势。许多想,闯进人家的地盘,得让对方放心。

“你是谁?”对方发问。

许多听出,声音年轻,还沉不住气。

“从矿上来的。”许多道。

“撒谎。”另一个断然否定,声音嘶哑,是摸他的嘴脸,说“还行”那个人。那只手粗野,有一种贪婪的攫取感。许多哆嗦一下,不被他信任,就危险了。“从辽宁来的。”许多说,直觉告诉他,不能撒谎。

“我就知道,也是远道来的,找那玩意儿?”对方问。

许多猜摸,此人是文物贩子,怪不得他说“又来了个寻宝的”。

“我不是。”许多吞吞吐吐道。

“别打遮迷眼了。”对方说,他是盗墓的,来发掘琥珀铭文,却错挖了工亡矿工的坟,被矿工家属发现,差点把他打死,押到废井里来了。

许多屏住呼吸,怪不得这家伙的手,那么粗野贪婪;常年在荒郊野外死人堆里干活,声音才会这么嘶哑沧桑。另一个呢?

年轻的声音说话了:“你买了矿上的煤?”

“没有。”许多说。

“你不欠他们啥?”

“不欠。”

“瞎话!煤黑子讲理,你不祸害他们,不能把你弄到这底下。”年轻的声音竟气愤起来。

“小伙子,你欠他们啥?”许多问。

年轻的声音挺惊奇:“你知道我年轻!我才十九岁。”

“你父亲是大款。”许多说。

“总裁,有俩烧包钱。咦,你咋啥都知道,有仙吧?”

许多问:“什么公司?”

“北方矿业有限责任总公司。”

“规模不小呀。”

“狗屎!统共十来号人,满世界坑蒙拐骗。”年轻人说,他老子听说北大坎的煤,含有琥珀晶粒,要了几百车。矿区人实在,给点预付款就发货了。他老子的公司,欠煤款上千万,七年了,不再给人家一分钱。听说这样的公司还有不少。矿工们开不出工资,自发组织起讨债队,黑道白道都趟,拿他顶了账。

“啊嚏!”盗墓者打个喷嚏,“小爷们,在底下耗着吧。等总裁升天,你继承遗产,就能还债了。”

年轻人骂道:“挖尸的,你挖苦我。我爸这辈子做孽,你把下辈子的孽都造下了!”

盗墓者说:“我没儿没女,没有下辈子了。”

许多问:“你们下来多久了?”

“没黑没白,记不清了。”盗墓者说。

“送下来好几十回饭了。”年轻人叹气,说,“起先,肚子刚觉得饿,驼子就把饭送下来。最近,饭送得不应时了。”

许多万没想到,赵集、小勺、驼子和矿工们,竟敢绑架,私设牢狱,铤而走险!是什么给他们提神壮胆,兽用麻黄碱?许多觉得惊心动魄!

“喂,新来的,晓得上面有啥事吗?”盗墓者问。

许多没回答。他不能告诉这个幽灵,矿工们闹事,顾不得下面了。

年轻人说:“八成嫌咱们活没干够,人家不满意。”

“干什么活?”许多问。

“挖煤,把车装满,推出大巷,再把煤卸到井底货场。”盗墓者说。

年轻人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我这辈子干死喽,也还不完我爸的债呀!”

盗墓者说:“挖吧,我反正挖半辈子了。哪呆不是呆。”

年轻人嘤嘤哭起来:“我想家。”

许多问:“你家在哪?”

“沈阳。”

“不在北大坎?”许多没料到,小伙子也是辽宁人。

年轻人用颤抖的手,摸许多的脸:“说不定咱们见过面。”许多厌恶地向后一仰,年轻人慌忙把手缩回去。

盗墓者说:“老乡。这回你们俩住得更近了。”

年轻人骂道:“你是损阳寿的贼!”

盗墓者笑了:“小崽子,我损的是死人,你老子损的是活人。”

年轻人说:“我该受罚。我要是能上去,非逼着我爸把债还完。”

盗墓者说:“你不是说,你爸啥都没有了吗?”

“没有了。”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盗墓者讥讽道。

年轻人说:“我就是披麻戴孝,抬着老爸的棺材来,也要向煤黑子证明,我决不赖账!”

许多想,年轻人说话像八成货,不过,有良心。盗墓者像毒蛇吐信子一样,发出唧唧声。许多暗想,这个盗墓者,说不定他见过。北方诸省文物部门,与公安系统合作,联手打击文物罪犯。许多在家时,经常看见这种通缉令。他和文化站长,都对告示上的相片感兴趣。光是眼眉就有许多说道,眉毛短的人情义寡淡。双眉紧凑的人,心思重。眉骨高突的人,好勇斗狠,反叛心强。眼前这个盗墓者,不知道是啥鬼样子。许多想起一个故事,在老北京南城,有家中药铺叫“西鹤年堂”,一天夜里,有人敲门,要买刀伤药。伙计付了药收了钱,隔小窗口一看,这人有点脸熟,没等想起在哪里见过?那人一转身,不见了。第二天早晨,伙计数钱入账,发现收的钱竟是给死人烧的冥币。伙计再一想那人的长相,原来是前几天在菜市口刑场被斩的犯人。从此,老北京诅咒人,就会骂:“去西鹤年堂买药吧!”许多真想摸摸盗墓者。在井下,黑暗里,人情不自禁用手辨认人。许多忍住了,不是谁都能摸谁的,有的东西永远不敢触犯!

盗墓者站起来,跨出小矿车。年轻人跟着,翻出小矿车。两人向煤壁摸去,铁器碰撞,金属声嗡嗡响。许多一阵紧张,他们要干啥?

“干活。”盗墓者说。

许多松口气,赶紧下车。盗墓者将一把铁锹塞给许多,说:“拉开点。”

许多明白,彼此站得太近,怕铁锹削下别人的脑袋,当煤块扔进车里。谁都看不见谁,脑袋没了,身体站着,手里举着锹,别人寻思你还在干活呢。在死黑里,容易引起畸形残暴的联想。三个人分开,从矿车两侧和车尾三个不同的方向,将煤一锹锹扔进车内,噗通、噗通声,分外沉闷。扔了几十锹后,年轻人直起身,喘。许多还一锹锹扔。

盗墓者说许多:“行啊!你在井下干过?”

许多没做声,一锹锹扔。

盗墓者转向年轻人:“这小子真没在井下干过活。”

“你干过?”年轻人道。

盗墓者说:“那年我下井,带一帮生荒子刷顶子,清理顶棚上的浮土。突然,我听到石头破碎声,头发竖起来。我急忙喊弟兄们跑,他们半信半疑,犹豫,我叫骂起来。等我们跑出去后,那一段顶子就塌了,有两个不咋情愿的,跑得慢点,眨眼间被埋没了。我回头挖死人。活下来的,都跪下了,扑通扑通给我磕头。”

年轻人不相信,说:“你太能了。”

“是挖大墓的井。”盗墓者说,“干活吧。不出活,人家更不给送饭了。”

三个人将煤装满后,推起小矿车,穿过风门,进入主巷道,走得分外吃力,沉重。按说,大巷内应该一路灯光,机车往来不绝。这座煤矿老井,已经破产,剩余资源被社会人承包。承包者包括矿工们,又都陷入破产的境地。他们闹事,是逼上梁山了!

小矿车推到井底车场,“轰隆”,与前面的货车相撞,许多觉得胳膊像折了,麻酥感震头皮,耳膜轰轰响,牙齿疼松了。过会儿,缓过劲,抬起头,感觉一股圆形的风扑下来,上面是井筒。

盗墓者往上瞅,说:“咋还不送饭。”

年轻人说:“好像欠咱们三顿了。”

许多也觉得饿了。井上大概发生了重大变故,如果小勺酒店被围抄,警方将赵集、小勺、驼子带走,他们会活活饿死。许多将上面的情况,告诉了两位难兄难弟。

盗墓者叫道:“你胡说!咱们不能被活埋!”

年轻人哭声道:“咱们想办法上去。”

盗墓者说:“这是竖井,距地面一千米,罐笼电闸被拉断,你长翅膀了?”

“电闸被谁拉断了?”许多问。

“被送你下来的那个人。”

绝望,死一样静。三个人默默地推着空车,回到采空区,爬进车内。年轻人偎住许多,浑身颤抖。许多摸年轻人的脸,泪水满面。“只要有人下来送饭,就好办。”许多说。

年轻人和盗墓者不吭声。

许多想,抓住送饭的人,不就上去了吗。奇怪,这两个人,特别是盗墓者,什么世面没见过,怎么坐以待毙?

盗墓者猜出许多的心思,说:“一般来送饭,都是两个人。赵集在井上,控制着罐笼电闸,驼子下来。咱们要是扣住驼子,不但谁都上不去,还多了个争食的,没有送饭的人了。”

啊,许多觉得浑身稀软。

半晌,年轻人说:“饿得睡不着。”

许多说:“说点啥吧。”

盗墓者说:“说说自个儿做的好事。”

年轻人道:“你还有好事!”

“咦嗨,小子,我寻思你怪孤的,想收你做义子呢。没成想你这么忤逆!”

许多说:“人得想自己的好,才有心思活下去。”

年轻人说:“我有啥好,才活个开头,就要完了。”

许多使劲搂住年轻人,不知说什么好。

盗墓者笑道:“都不说,我说。我给死人做过媒。我挖开一座坟,是个男的,挖开另一座坟,是个女的,我把女的抱到男的跟前,合葬。我成全过六对。积大德呀!”

年轻人惊叫:“别说了!”

“我在死人堆里爬。黄鼠狼住在坟墓里,嗑开死人骷髅,吃了谁家祖先的脑子,就会知道谁家几辈子的事情,连黄大仙都认识我。”

许多说:“咋净死死的。要想死里逃生。”

盗墓者打个呵欠,说:“那就睡吧。”

许多觉得眼皮又沉又涩,向下一溜,蜷缩身子,浓重的睡意漫上来……

……

许多“腾”地坐起,浑身冷汗湿透。盗墓者和年轻人正俯身瞅他,鼻息冲他的脸,两人吓了一跳!

“炸尸了!”盗墓者说。

“大哥,你真能睡呀!”年轻人说。

许多说:“你们没睡?”

“早醒了。”

“你足睡了两天两夜。”

许多不相信:“胡扯!你能算出时间?”

就在这时,许多听见咚咚声。仔细听,巷道传来脚步声。三个人同时站起,扒住车沿,瞪大眼睛瞧,一星灯光鬼火似的飘过来。这人没穿矿靴,鞋底钉掌碰撞铁道,发出刺耳的声音。按照规章,下井必须穿胶靴,来人不是矿工,又扔下名人质?许多忽然发现,自己跟盗墓者和年轻人一样,见又下来个倒霉鬼,竟兴奋起来。

灯光不动了,那人站住,好像在喘。盗墓者叫道:“过来。”

没有回音。那个人动了,灯光飘移,人影渐渐清晰,是驼子。驼子拎着沉甸甸木桶,坠得半边身子歪歪趔趔,仿佛乌龟往前爬。三个人精神大受刺激,一纵,从矿车内滚出去,都扑倒了,饿急慌慌往前爬。一只桶,停在他们面前。三个人昂起头,肉香使他们晕眩。驼子蹲下,说:“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

三个人仰起脸,张大嘴巴,饥饿使他们意识模糊,弄不懂驼子的话。驼子从桶里捞出块带骨肉,三个人同时扑上去,被盗墓者抢先,一口叼住,龇牙咧嘴咬起来。年轻人失望地双手一扬,坐在地上。许多扒住木桶,拎出根肉骨头,思想剧烈斗争一瞬后,颤巍巍递给年轻人。年轻人接住,歪着脸啃。驼子捞出块排骨,给许多。许多吃起来,真烂乎,肉到嘴就化,只剩下骨头了。他们啃骨头,咔咔咔咔,太香了!

驼子呵斥:“别啃了。”

三个人一惊,死死抓住自己的骨头。

驼子说:“还有。”

三个人扔掉光溜溜骨头,把手伸进桶里,一次次捞,飞快地唆肉。饥饿感过去,许多才感觉到,驼子头上的防爆灯亮着,生活在光明里了。许多第一个愿望,就是看看盗墓者和年轻人。许多一惊,两个人的头发、胡子长得一塌糊涂,骨瘦如柴,像死人幌子。他们面面相觑,觉得陌生极了。许多仔细瞧,年轻人上唇短,往里抿缩,是对自己没信心,对别人也疑神疑鬼的面相。盗墓者眉毛疏朗,显得豁达,但眉骨高突,眼神强悍。许多尴尬地笑笑,脸皮僵硬,笑不出来。

驼子松口气,说:“我寻思你们饿死了。”

许多觉得力气长回身上了,说:“小勺、赵集行啊,就这么安置房客。”

驼子说:“你下来后,上面乱套了,来了不少警察和专案组的人。”

许多恍然明白,小勺、赵集把他弄到井下,让他避开风头。要不,他跟闹事的矿工们混在一起,更说不清道不明,甚至会牵连到张处长和田总。

许多问:“赵集呢?”

“逃走了。”驼子说。

“小勺?”

“也不见了。”

许多才发现,自己是仰着脸,跪在地上说话,吃力地站起来,问:“警察撤了吗?”

“撤了。”

“我们上去。”许多说。

“上去吧。”驼子说。

年轻人急忙问:“我也上去?”

“都上去。”驼子说。

年轻人呜呜哭起来。

盗墓者提一下裤腰,要出发。

驼子说:“上去后,都回家。”

年轻人道:“回家,回家。”

驼子恶狠狠道:“谁他妈敢告诉警察,煤黑子们饶不了他!”

许多对驼子道:“放心,他们俩不会出卖你们。”

驼子提起空桶,歪斜着身体,往回走。

年轻人紧紧跟住驼子,像生怕被驼子甩掉。驼子将防爆灯交给年轻人。年轻人放心了,举起防爆灯。驼子歪歪趔趔走在灯影里,阴影拉得很长。一干人穿过风门,进入主巷,风流明显加快。年轻人和驼子越走越快。盗墓者骂道:“这么急,赶着去猪场投胎呀!”

盗墓者和许多走在后面。盗墓者阴笑道:“驼子再不下来,我就要背叛行规了。”

“啥行规?”许多问。

“饿急眼,我就要跟你商量,把小崽子吃掉。”

许多一阵恶心,问:“把他吃完后,咋办?”

盗墓者咧嘴笑。

“就该吃我了。”许多说。

“兴许你吃掉我。”盗墓者瘆人地笑。

许多的心悬起来,盗墓者会放过矿工们吗?不管赵集和小勺做得多么愚蠢,是为他好。他得保护他们了。许多挽住盗墓者的胳膊,低声说:“你升井后,去哪儿?”

“走到哪儿算哪儿。”

“不告他们?”

“告。”盗墓者狞笑道。

许多倒吸口气。

盗墓者咬牙切齿道:“绑架罪,叫他们把后半辈子在大牢里蹲完。”

许多冷笑道:“你愿意跟警察打交道?”

“我最恨见警察。”

“我看见过,倒卖文物,通缉令上有你的影照。你去公安局,想自投罗网?”

盗墓者一惊,说:“这场罪白遭了?”

“矿工们活得容易吗,死了你还让人家不安宁。挖人家祖坟,矿工们没剥你的皮抽你的筋吃你的肉,够大度了。”

驼子在前面叫喊:“快走呀,跟上。”

盗墓者嘿然,踉跄一下,失魂落魄地走,嘟哝道:“那拉倒。我是遭罪的命。我认命!”

许多一颗心,落地了。

二十九、你有权保持沉默

走出废弃的井口,真好啊!红日初升,蓝天如洗。井口对面的工棚,一扇扇门敞开,任晨风摆弄,咿咿呀呀响,却没有人走出来,没有矿工了,像矿山遗址。许多悲欣交集!

驼子开蹦蹦车,将他们拉回小勺酒店。店里空空荡荡,厨房汤锅压着火,余热奄奄一息。炕桌上蹲着酒碗,趴着盘碟,躺着筷子。许多走进后院客房,被子摞着,褥子上有他躺过的凹痕,好像自己刚起床。做梦一样啊!许多摁响小桌上的录放机,响起粥稀稀的歌声。这个抚州小伙子,从古城出发,在北京念完书,进入酒吧,当起彩铃歌手:

我五岁参加村里的选美,就得了个第一。自从那年开始,来家里的媒婆多得像蚂蚁。每当走在街上总有女生尖叫着晕倒在地,我帅得影响交通只好出门戴面具……

许多苦笑,我们都戴着面具呀。见驼子跟在身边,许多问:“录放机是谁的?”

“我的。”

“这歌儿,你爱听?”

“瞎听。”驼子说,“上回听到半道。”

许多没有想到,如此青春时尚的彩铃歌曲,一个罗锅子老矿工竟会喜欢!

许多跟驼子回到前院,盗墓者和年轻人在等他们。许多想,得赶快把两位人质送走。许多对年轻人说:“咱们去火车站。”

驼子说:“我进城,找赵集和小勺。”

“他们在哪儿?”许多一怔,问。

驼子一脸诡秘,再不肯讲什么。

许多和盗墓者,将年轻人送到城郊火车站。这是个乘降所,没有售票处,没有检票口,只有慢车在这里停一下。

年轻人拉住许多的手,恋恋不舍:“许哥,你也走吧,咱俩做伴儿多好。”

许多说:“小老乡,绵羊是一群一群的,老虎是一只一只的。你行了。”

站台上,只有这一位旅客和两位送行者。火车开来,拉上年轻人,开走了。许多和盗墓者走下土墩站台,俩人告别。许多热乎乎握住盗墓者的手。盗墓者不习惯,几十年了,从没有人跟他握过手。盗墓者说:“我在这里折腾,丧良心呀!”

“走吧。”许多说。

“后会有期。”盗墓者说。

许多想,不会再见面了。咱们别见面了。他目送盗墓者走下站台,迎着落日走去。许多如释重负!小勺、赵集、驼子等人,因绑架罪被绳之以重典的危险,消失了。

许多并不知道,矿工们上访,闹事,事出有因,北大坎市领导一直下不了决心,执法部门不能动手。市公安局原定以倒卖稀世文物,查抄琥珀铭文为由,控制赵集、小勺、驼子等人。但拦截火车的恶性事件发生后,用不着找借口了,市领导抓住把柄,立即拍板:先放回闹事的群众,夜晚警察出动,直奔工人村,小勺酒店,拘捕几个骨干和幕后黑手。没想到,扑空了。

许多离开乘降所,坐公汽回到市区。他搞不清情况,不能回招待所,不能找张处长,来到矿区办公大楼对过的咖啡店,在吧台,给田力打个电话,然后,拣临窗位置坐下。街上,一辆巡逻警车无声地驶过去,一辆黄包车吃力地蹬过来,车夫头发长得像鬃毛,后篷座空着。街对面的书店,冷冷清清,不见有人进出。许多想起第一次走进对面的矿区办公大楼,看着这个街景时,值日小姐走过来。许多问:“田力在吗?”值日小姐柔声道:“找田总,请稍候。”啊,又在等他了。吧台小姐送上热毛巾和晨报。许多狠狠抹脸,真舒服呀。打开报纸,头版赫然刊登消息:市领导关心北大坎市矿工生活,拨专款雪中送炭。

反应真快呀!

许多仔细看,没有矿工拦截火车,闹事者被绳之以法的报道。脚步声逼近,许多抬起头,田力走过来,说:“回来了。”

许多点一下头,不动声色。

田力蹙起眉毛,心里有事。

许多低声问:“我们押运组的人呢?”

“很好,在招待所呢。”田力坐下来,向前倾身,“拦截火车的事,专案组搞清楚了,没你的事。”

许多松口气,本来就没有我的事,可当时你在被拦截的火车前,跟闹事者搅在一起,有相片为证。许多摇转咖啡豆小磨,问:“田总,你为什么对我们、对矿工这么好?”

田力凝视他,知道这是许多的心结。说:“我一直认为,战争时期没有当过兵,和平年代没有下过矿井的,不算真正的男人。如今的社会真愚蠢,太忽视、轻蔑底层矿工、产业工人了。当国家出现危难时,最有胆魄、最有力量撑起大厦梁柱的,肯定是他们。”

许多一震,动情了。

田力说:“昨天,我在网上,看见西南一家煤矿发生透水事故,69人遇难。一位老矿工,将年轻矿工扛在自己的肩膀上,拼命往高举。年轻矿工在惊慌中,一只手抓住棚梁,另一只手伸下去,要拽起被他骑在身下的老矿工。水太大,巷道灌满了。救援队开动大功率水泵,七天七夜后将水抽干,发现淹死的矿工们,像一组互相扶持着奋勇向前的雕塑。昨天晚上,我没有睡觉,睡不着。”田力脸肌抽搐,说,“从解放到现在,北大坎煤矿工亡的人数,是这几十倍。”

许多惊愕,继续磨,咖啡苦香味溢出来。说:“矿工拦截火车,在全国并不罕见。”

“是。”田力说。

“田总,你求个情,让市公安局高抬贵手,饶了赵集、小勺。”

“公安局还没有找到他们。”田力垂下眼睛,说,“你不该来的。”

许多一怔,什么意思?

田力道:“如果仅是组织矿工拦截火车,能从轻发落。这类事件,有先例。”

许多眼睛一亮。

“问题是,他们犯有绑架罪。”田力说。

许多一惊:“谁说的?”

“公安局接到了举报。”

谁?盗墓者?年轻人?他们俩“改造”得挺好,都服气,认账了呀。

田力说:“沈阳一位总经理举报的。”

许多倒吸口凉气。

“举报者在电话中说,被绑架到井下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盗墓者,我们很难找到了;另一个也是辽宁人,叫什么名字,他讲不出来。”

是我,是我。许多心里说。

田力盯住他。彼此心照不宣。

田力说:“这个案子,公安局在过问,企业保卫处配合搞。我们替自己的矿工说话,但不能保护绑架罪犯。张处长要来看你,我没有让他来。”

啊,田总和张处长他们,要保护矿工。在矿工和警方之间,又要搞平衡。搞平衡往往是以倾斜自己为代价呀。

“我一直忧心忡忡,要防止弱势群体被迫转向黑恶势力以求取生存。”田力语调沉重,几乎是一口气把这句话说完。

死静。缓过气后,田力说:“你来了,就必须回答警方询问,必须讲真话,说出被绑架的事。我知道,你的良心将不得安宁!”

许多脸色发灰,像狼一样龇牙道:“胡说八道!什么井下绑架,没有的事!”

“你能出示证据吗?”

“能能,我现在就写。”许多哆哆嗦嗦摸笔,扬脖儿叫喊,“小姐,给我拿笔,拿纸。”

吧台小姐要走过来,田力摆手,示意不必。小姐熟悉田总,乖巧地退回去。

田力倾身许多,低声道:“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别指望再摸到好牌,要把手中的牌打好。”见许多迷惑不解,他说:“你回来后,我没有见过你。”田力站起身,凝视许多,推开椅子,扭身走了。

许多缓缓向后仰去,作伪证,是犯罪的。田力不让张处长来,田力不接受我于事无补的材料。他在救我!小勺、赵集、驼子、张处长,都在救我。许多觉得说不出的虚弱。你年纪轻轻,你第一次出远门,你刚刚闯荡世界,就欠这个世界的了!就欠这个世界太多、太多了!餐厅内响起古铮声,如千年流水,韵味迭宕。许多闭住眼睛,泪水满面……

三十、有个大活我接了

许多赶回招待所,没见到老爸和金家兄妹。等到天黑,还不见人影儿。押运组里,只有他与拦截火车的事件有牵连,被装进去了,人家有录像为证。那三个人上哪去了,在到处找他?

驼子告诉他,北大坎地区的私营矿主们,掘进巷道,开采煤炭,需要炸药。购买炸药必须持准购证。准购证由公安局审批,对炸药的数量、品种,限制得很严。不少矿主是黑户,非法开采,拿不到准购证。黑矿主对付兽药店老板,比对付公安局容易,便用兽用麻黄碱,跟国营大矿的矿工换炸药。离不开麻黄碱的矿工们,说不定会琢磨押运组的火药。许多心咚咚跳起来,感觉事情不好,来到招待所前台,问服务员,那三位客人去哪儿了?服务员困得怔呵呵,一个劲摇头。许旺忽然想起老兵。老兵对北大坎非常熟悉,对,问问他怎么办?再说,老兵的干闺女丢了,他能不管吗!许多将电话打到水会营子。半夜三更,竟有人接了,对方说“:老兵出门了。”

“上哪儿了?”许多问。

“北大坎。”

“他上这儿做什么?”

“好像梦见啥,就急忙赶过去了。”

“跟谁来的?”

“孩子和狗。”

“瓦罐和老胡?”

“是。”对方奇怪“,你咋啥都知道?”

许多这才发现,手里端着碗。掌柜的笑道“:接啥人,没魂似的。”

许多将钱和水碗扣桌上,迎上去。老胡飞也似的跑过来。如果是条笨狗,奔跑时腰弓着,仿佛一个团,看似用上劲了,但跑不快。笨狗撵兔子时,兔子一转弯,笨狗收不住脚,身子像一个球在地上打滚,等到站起来,猎物哪儿去了,它也不知道,只好夹着尾巴,灰溜溜回来。老胡不是笨狗,前后腿同时收放,肚皮几乎贴到地上,箭也似的射向前。许多看老胡奔跑,心花怒放。许多喜欢狗,也敬重狼。在庄园镇火工厂后山,他看见过被夹子打伤,一瘸一拐的狼。狼是亡命之徒,宁肯把夹住的腿咬断,也不束手就擒。狗是警察,狼就是逃犯。狗是开蹦蹦车的,狼就是开长途卡车的。狗是被人养大的,狼是天和地养大的。狗尾巴弯曲,狼尾巴垂直。尾巴是野兽生命尊严的象征。老胡不是狼,也不是纯粹的狗。老胡是狼和狗的混血儿。老胡尾巴平直,飞跑过来,扑进许多的怀里,用嘴亲昵地拱他。许多蹲下来,搂住老胡,哭了。老胡用头抵住许多的下巴,让他抬起头。许多看见,鹰雕在天空盘旋,缓缓下降。一辆长途客车在南门站停住,老兵和瓦罐朝他走来。阳光猛烈,他们俩白得模糊,犹如在显影液里浮现出来。许多扑上去,抓住老兵的手,说:“人丢了!”

老兵脸色难看:“都丢了?”

“都丢了。”

“我说嘛,我在水会营子抓心挠肝,呆不住,没命地赶来。”

许多竟“哇”地哭出声。

“熊种!”一个声音响起。

许多一惊,是瓦罐。小家伙的脸上,没有一滴泪水,没有一丝惊慌。如果不是稚嫩的嗓音,许多绝不会相信,这两个字是从瓦罐嘴里冒出来的。

“你娘没了!”许多说,惶恐愧疚,都是他惹的祸。

瓦罐比许多矮一头多,他说:“你不欠我什么!”

许多心里惊讶,不由弯下腰。

瓦罐叉开双脚,双手交握,目光平视,伸出舌头,舔一圈嘴唇,问:“到底是什么人,绑架了他们?”

啊,小家伙一下猜到是绑架。许多说:“八成是矿区人。”

“你说准成喽。”瓦罐道。

“我叫不准。”许多说。

“看来,有一场恶战了!”瓦罐像一个斗士,凶狠狠说。

许多将“根据地”来的人马,带进招待所。老兵看见房间墙上,贴着毛主席和乌兰夫副主席的像,摘下头上的黑呢礼帽,扣在胸前,鞠一躬。窝胸脯了,老兵咳嗽起来,声音苍老,仿佛干柴在地上摔碎。老胡在屋地转圈儿,好像找啥。鹰雕跟在瓦罐后面,收拢双翼,仰起头,像个贴身护卫。瓦罐从挎兜捏出一小团肉,放在桌上,用手指叩桌面。鹰雕猛地弹直身体,羽毛炸开,嘴里哧哧响。瓦罐敲桌子的频率加快,肉团颤抖,活了。鹰雕“忽隆”飞上桌,扑向肉团。鹰雕吞食肉团的样子,令人毛骨悚然!

就在这时,一名警察在招待所管理员带领下,走进来。警察脸通红,满嘴酒气。许多拉一下警察的胳膊,要向他报告。不料,警察条件反射般向后一闪,一拳打在许多的脸上,另一只手摸枪,才想起,没带枪。警察已经下班,在街上喝点小酒,喝喝就高了,听见邻桌人说:几个倒卖火药的人,住在矿区招待所。兴许是胡诌八咧?但警察还是兴奋起来,找到这里。许多双手一扬,差点摔倒,捂住脸,后趔几步:“你打人!”

老兵往前一站,挡住许多和瓦罐,说:“我们的人被绑架了。”

“谁?”警察打个酒嗝儿,问。

“火药押运员。”老兵道。

警察犹疑一下,说:“跟我来。”带他们走进北大坎市公安局110值班处,院子里,停着一排“巡警”面包车。警察带他们走进讯问室,灰白的墙,一张桌子,一只方凳,一只条凳,简洁得像道具室。“等着。”警察说。

警察走出讯问室,上二楼,去武器库。下班后,警察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回到家,脱下警服,一身轻松,趿拉着鞋,在街上溜达,混迹于老百姓。如果遇到紧急情况,要所长、指导员、库房登记员和本人都赶到。库房门锁着,枪支在枪柜里。两把钥匙,所长一把,指导员一把,双人双锁,才能打开库房,打开枪柜。警员本人的枪,插在枪柜内的架子上,被卡锁锁住,必须用本人钥匙打开,少一个人也不行。倘若有谁上哪儿串门去了,到哪儿看电影去了,不巧手机没电,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取不出枪,不算正常,也不算不正常。警察来到二楼,见枪库登记员不在,走进值班室,兰探长在。兰探长正在看一份资料,美国华裔刑事鉴识专家李昌钰博士说:在美国,每20分钟就有一桩命案,每9分钟就有一宗纵火案,每52秒就发生一起抢劫案。兰探长边看边计算,在北大坎地区,每四天,就有一件因火药和麻黄碱交易引发的刑事案件。矿区公安对地方公安不咋买账。市局警察不堪重负。兰探长放下材料,问:“老贾,又喝转向了?”

警察老贾道:“有个大活,我接了。”

兰探长点燃一棵烟,将信将疑地瞅他。这个老贾,好喝两口,吊儿郎当。但年龄大了,将近退休,没人愿深说他。

老贾说:“兰探长,有几个人,被我带到讯问室了。”

兰探长吐出一口烟,声音变硬:“传讯人,咋不报告?”

老贾说:“不是传讯。我在街上捡的,就是一粒屎也有遇到屎克螂的时候。”

兰队长一笑:“鸡争鹅斗的勾当,你处理吧。”

“我开枪柜。”

“屁大点事,你要枪干啥?”

“他们报警,涉及绑架,抢劫火药。”

兰探长腾地站起,问:“是不是火药押运员,从辽宁来的?”

“是。”警察老贾道,原来探长知道这个案子。

兰探长职业性地一摸枪,冲出值班室,穿过走廊,推开讯问室的门,怎么,还有鹰和狗。它们俩是老贾离开后,被瓦罐放进来的。

“咋,来了个杂耍班子。”兰探长一皱眉头。

许多、老兵和瓦罐,像候鸟一样,并排坐在长凳上。他们同时站起来。兰探长手朝下一压,说:“坐,坐。”问许多,“你们的人被绑架,有什么证据?”

“人没了。”许多说。

“都是谁?”兰探长问。

许多报出姓名。

兰探长和老贾对视一眼,他们怀疑,是矿工绑架了押运组的人,作案动机,要火药,换麻黄碱,这是一个人人皆知无法无天的交易规则。兰探长嘴角挑起冷笑,见瓦罐还站着,仰起下巴,双手插在裤兜里,鹰和狗一左一右,贴住小主人。兰探长说:“这俩玩意儿是你的?”

“嗯。”瓦罐说。兰探长的口气,让瓦罐不满。

“轰出去!”兰探长爆发了。

“扑通”,瓦罐一屁股坐在长凳上,一副倔巴巴样儿。

兰探长脑袋一歪,这小子才活几天人,就敢放挺!一指狗,问瓦罐:“混血种?”

“是。”

老胡立刻趴在地上。

兰探长瞅一眼阴森森的鹰,说:“它吃腐肉,你们没闻到一股死尸味。”

兰探长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让人猝不及防,但说得合牙。

瓦罐道:“你的意思它有人命。警察也有人命。”

兰探长嘴一歪,这要是我的儿子,就揍扁他,要不就稀罕死他。

瓦罐说:“我们不是受审,是来报案的。你们得把我娘找回来。”

兰探长说:“我能把你娘找回来。”

瓦罐眼睛一亮。

兰探长用鹰隼一样的目光,逼视许多,说:“我瞅你面熟?”

许多摇摇头。

“你第一次来北大坎?”

“是。”

“叫什么名字?”

“许多。”

兰探长若有所思。就在这时,铃声响了,兰探长掏出手机,瞥一眼,接了:“是是,我马上到。”收线后,兰探长说,“老贾,”一指许多和老兵,“你们俩,跟我走。”

“上哪儿?”许多问。

“铁路货场。”

许多心狂跳,他们的货出事了。

三十一、围困货运站

众人匆匆走出公安局,两辆警车停在门前。四名警察上了第一辆车。兰探长、老贾和许多、老兵,上第二辆车。兰探长屁股一沾副驾驶座,警车立即启动,出城,向铁路货场疾驶。老兵回头瞅,瓦罐托着鹰,牵着狗,向他们撵来,却离他们越来越远。

警车驶入郊区铁路货场,穿过集装箱群,散装煤炭和钢材堆,向危险品专用货场驶去。警车停住,许多从后座下车,一眼就看见自家卡车,停在铁路待避线上。卡车上下都有人。老爸、金一股和金梦,在货厢上站着,没有被捆绑,好像也没有人威逼他们。赵集、小勺和驼子,还有一些人,戴着安全帽,拎着榔头镐,站在巨大的车轮前,显得很小。铁路公安先到,拉开距离,围住卡车。一架直升飞机在上空盘旋,许多向上望,逆光,眼睛发黑。他身体一抖,看见机身上“北大坎禁毒”五个字。许多见过这架直升飞机,它曾在小勺酒店上空盘旋。莫非它一直在监视、跟踪矿区可疑分子?

兰探长跟铁路公安指挥员碰头后,接过扩音器,对几十米外的卡车喊道:“前方人员,请你们离开卡车,我们保证你们的安全。”

很静。

兰探长又喊一遍,对方没有反应。

兰探长大声道:“你们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

对面的驼子,一蹦老高,扔着胳膊,叫喊什么,但距离远,听不清。

就在这时,一辆矿区公安吉普车疾驰而来。车停下,车门立即打开,人几乎同时跳下车。许多一怔:张处长。张处长目光一扫,看见他,却像不认识。张处长朝兰探长走过去。地方警察、铁路警察和矿区公安,三支力量会合了。许多心里着急,怕卡车那边玉石俱毁,要过去,找张处长,被戒严警察拦住。许多眼睁睁瞅着,三名指挥员嘀咕一阵后,低声争执起来。张处长脸色发青,兰探长凶狠地咬住嘴唇,铁路公安负责人头略低,嘴唇翕动,好像在压服什么。一辆蓝白相间的摩托疾驶而来,戴钢盔的警察没有下车,一只脚踏地,递给兰探长一份传真件。兰探长看后,向许多和老兵招手,对戒严警察道:“让他们过来。”

兰探长将记录递给许多,说:“这是我们与辽宁省公安厅联系,查明你们这车火药的当量。是不是这个数?”

许多看一下,说:“是。”

兰探长和铁路公安对视一眼。

铁路公安声音残酷,道:“炸了,能把整个货场毁掉。”

死静。

张处长激动起来,说:“我还是这个意见:你们撤出去。由我们对付他们,都是矿区人,好说话。”

铁路公安道:“欺负到家门口了!我守土有责。”

兰探长对张处长道:“你留下,叫我们走。你处理不慎,我浑身长嘴都说不清,公安部长能亲自下令枪毙我!”

张处长脸色青白,喘起粗气。

老兵说:“我去,劝他们出来。”说着,便往前走。不料,没走出两步,老兵就被两名警察左右一挟,上身向后仰,一下子被拖到许多的身后。

许多心急如焚,用手抹脸上的冷汗,说:“那些人,瘾头上来,怕控制不住自己了。”

兰探长问张处长:“他们有没有武器?”

“没有。不过,身上可能绑有火药、雷管。”

“井下的?”

“井下采煤,开掘巷道需要爆破,很容易弄到。”

兰探长倒吸口凉气,咬住嘴唇。

许多提醒道:“车里有枪。”

“什么枪?”

“防暴枪。”

“你们的?”

“是。藏在驾驶室里。探长,让我过去,劝他们出来。”许多说。

“你一去不回,他们的砝码更大了。”兰探长摇头。

老兵说:“我去,问他们到底要啥条件。”

兰探长盯住老兵,点点头。老兵太老了,不会惊乱对方,弄炸营。“好!老哥,你去吧。”

“老师傅,什么条件都答应。”铁路公安叮嘱。

张处长道:“绝不能吓着他们!绝不能让他们感觉走投无路!”

老兵知道,铁路公安扯谎,什么条件都不会答应。老兵老态龙钟,蹒跚地向前走去。

许旺灶在对面叫喊:“老哥,你来了。”

“来了,来了。”老兵道,“我来传个话。”

金梦叫喊:“干爹!”

“来了,来了!”老兵泪水呼呼淌,真出大事,天塌了!老兵跌跌撞撞,向卡车走去。他知道,押运员们不会跑,甚至撵都撵不走,他们绝不会离开卡车。老兵走到驼子面前,腿一屈,差点摔倒:“师傅,你还认识我吗?”

“你不是水会营子的老兵吗?”驼子一把扶住老兵。

赵集穷凶极恶道:“让他们撤!”

“啊啊,撤退,你们就走吗?”

“我们开车走。”

“你们走,放他们仨吗?”

“开走后,再放。”

许旺灶站在车厢上,叫喊:“老哥,你去传个话,这车火药是我们的,我们知道咋处理。”

“滚!”赵集朝老兵喝道。

几个矿工齐吼:“滚!”

老兵狼狈地回来了,将绑架者的条件,报告给兰探长。警察们面无表情。这时,一辆蹦蹦车驶来,老胡蹿下车,瓦罐抱着鹰雕,跳下车。许多知道他会撵来,说:“瓦罐,你妈、你舅、许爷都在那边。”

“绑匪!”瓦罐说。

许多说:“瓦罐,冷静。那边点火就着!”

“我来了,就要跟他们见个高低!”

“可别!”许多蹲下来,低声道,“那些绑架者,都是下井的矿工,他们不会把你妈、你舅咋样!我就怕这些警察,不管不顾,坏菜。”

瓦罐皱起眉毛,咬住嘴唇。老胡看见了金梦、金一股和许旺灶。风向这边刮,老胡嗅到他们熟悉的气味,拱起脊背,等候主人的命令。鹰雕“忽啦”飞到瓦罐肩膀上,羽毛炸开,嗓子吐噜噜响。它看见了许旺灶,将它熬成正果的老主人,一种强烈的归顺感,使它要飞向许旺灶。瓦罐说:“别动!”

鹰雕勉强按捺住自己。

这时候,直升飞机踅绕过来,市局禁毒处的侦查员,俯身航拍,扫摄现场。直升飞机越飞越低,悬停在卡车上方,引擎轰鸣,噪声震耳欲聋。机舱内的警察,探出身子,用扬声器命令:“趴下。下面的人,趴在地上。”

许旺灶、金一股和金梦,不由自主靠在一起,向上瞅。机翼搅起的气浪,冲得金梦头发飞扬,噎得他们喘不过气。一股强劲的气流冲下来,竟把他们掀翻在卡车上。直升飞机滑过去,升高,又掉头回到卡车上方,侦查员探出头,用扬声器叫喊:“驼子,趴下。”

驼子吃一惊,侦查员认识他。驼子看见那小子了,才三十多岁,国字脸,卧蚕眉,面熟。

“赵集,趴下。”

“小勺,趴下。”

直升飞机不断命令。

驼子、赵集、小勺和其他人,不由自主,趴在地上。驼子对赵集说:“杂种!我趴下了,他咋还叫唤!”

赵集说:“你趴下和站着一个样儿。”

小勺道:“这鸟,不认识姑奶奶了?他上咱酒店吃过饭,还上过宿。”

赵集恍然道:“可不,我给他开房。他穿的是便衣。”

直升飞机不动了,悬在矿工上方。

赵集抬头叫喊:“上去,上去,飞高点!”

矿工们恐惧地笑起来。一列运煤火车驶进车站,没有停下,直接向北开去。趴在地上的人,感到大地震颤,一节节车厢一道道阴影,流水似的从身上漫过。近百辆重载车,通过车站,开得很慢。金一股突然跳下卡车,冲向火车,一把抓住扶梯。驼子来不及阻拦,叫嚷:“压死你!”金一股悬荡在车壁上,正要收缩双脚,爬上去,直升飞机骤然升高。机舱内的警察,以为扒火车,要逃走的是绑架者,跟随火车飞行,用扬声器命令:“爬上火车的人,跳下来,赶快下来。火车没有加速,还来得及,我们保证你的安全。”

金一股双手抓住扶梯,人吊在车壁上,双脚没能提起来。车速加快,他全身骨节咔啦啦响,人坠得要折,零碎了,要稀里哗啦散落在地上。许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冲向火车。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瓦罐一拍老胡的屁股,说:“把他拽回来。”

老胡应声而起,箭也似的射向铁道,像在边河一样,一口咬住许多的衣裳,竟踉踉跄跄,把他拽回四五步远,嘶嚓嚓,一片布帛断裂声,无数纤维被扯出拉长。纤维像银丝抖擞,像柳絮杨花,像蒲公英毛蓬蓬籽毛飘洒货场,明年春天,将开满绒嘟嘟黄花,风一吹,仿佛鸡雏儿满地涌动。

许多大叫一声,又向火车扑去。老胡急了,像人一样站起来,扒住许多的肩膀,扳住他的肩头,往后一拽。许多绝望地大叫一声“畜生!”向后仰倒。

火车轰隆隆驶过,金一股悬吊在车厢壁上,他听见许多凄厉的叫声,震得一颤!火车拐弯,金一股被甩下去,掉在铁轨上,后面的车轮,忽隆忽隆压上来。金一股胸脯忽达忽达起伏,嘴里呛出紫黑色血,贴住碎石的耳朵颤抖着。他觉得半边脸热乎乎,模模糊糊听见:“哥,哥……”谁?妹子!火车在身上猛颠一下,金一股听见自己“噗嚓”一响,像沉闷的击夯声,又被车轮冲飞,卷出铁轨,张开双手扑出去,瞬时,他身体长了,扁了,像一条大鱼跃出水面,摔在岸上。金一股嘴里咕咕吐着血沫,向前蠕动。许多跑过去,跪在他面前。金一股眼球冒出,恋恋不舍地望着许多,血乎乎嘴巴颤抖一下,气若游丝地说:“完了!”

许多伸出手,替他擦嘴上的血沫,泣不成声:“哥,咱们回家!”

金一股呼呼喘息,牵肠挂肚,说:“你一定把我妹子带回家。”

许多拼命点头。

“扶扶我。”金一股说。

许多用双手抱住金一股。金一股头一歪,闭上了眼睛。

金梦疯了,跳下卡车,要冲过去,被赵集抱住。她一口咬住赵集的手腕。赵集疼得撒手,一脚将她踢得骨碌骨碌滚。老胡在铁轨前掉转头,像豹子般腾空跃起,咬住赵集那只脚。赵集听见“喀嚓”脆骨响,脚筋一短,全身抽搐,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上。老胡朝赵集的喉咙咬去。赵集头一歪,被老胡咬住肩膀。疼痛使赵集狂怒,猛地推开老胡。金梦哭叫着“哥,哥!”冲向火车。驼子叫喊:“拦住她!”赵集跳起来,撵上去,揪住金梦的头发,往后一拽,金梦仰倒在地。小勺亮出剔肉骨头刀,寒光一闪,朝再次扑来的老胡捅去,“噗哧”,鲜血激溅,老胡忽视了这个女人,倒在血泊中。

投鼠忌器,地面警察接到命令,不准轻易发起进攻。瓦罐被戒严警察拦住,松开鹰雕脚环,朝小勺一指:“去!”鹰飞向卡车,腥风呼呼响,小勺脸惊骇得扭歪,举起剔肉骨头刀。鹰雕一个翻身,打踅,向刺中老胡的仇人扑去。驼子叫嚷:“趴下,把刀给我。”小勺脸朝下,趴在地上。驼子掠过小勺的剔骨刀,一煞腰,在地上转圈儿跑起来。鹰雕在空中绕圈儿。驼子顺时针转,鹰雕紧跟他顺时针转,眼看要撵上,驼子蓦地扭身,逆时针转起来。鹰雕气得嘎嘎叫,爬高,在半空翻腾,又跟着驼子转起来。驼子手里有刀,连头都不抬,像老汉推车,看谁转懵谁。蓦地,许旺灶吹响口哨。鹰雕朝老主人望去:许旺灶站在卡车上,像渔夫划船,双臂弯曲,脚一蹬。鹰雕明白主人的指令,在空中急刹车,闪电般射下去,两只利爪朝驼子背上一踹,又倏地升起。驼子跪倒在地上,愤怒、惊讶,扭头向上望。鹰雕正扑下来,狠狠一啄,驼子“哇”地惨叫,一只眼珠被揪出来,疼死过去。

绑架者们疯狂了!将许旺灶推下车。驼子在地上乱滚,叫喊:“死,死,都死吧!”

这时候,直升飞机停在卡车上方,云梯放下来,防暴警察顺梯子,跳到卡车货柜上。直升飞机挪动一下,又有警察跳到地上,摁住赵集等绑架者。地面警察一拥而上,护卫住火药卡车。

瓦罐奔向金梦,搂住昏倒的娘。

急救车开过来,护士们抬起金一股。瓦罐叫喊:“大舅,大舅!”

许旺灶面如死灰,跟住担架。

许多被绊一下,地上躺只榔头镐,捡起来。许多泪水如注,喃喃道:“死了,死了!”

许多走出混乱的人群,眼睛发直,看见警察押着赵集一干人走过来。许多拎着榔头镐,迎上去。赵集一跛一跛,惊恐万状,给他鞠躬,说:“我的腿瘸了,你走开!”

许多拎着榔头镐,举起来,迎面逼过去。赵集没直起身,突然从矿靴里摸出匕首,朝前一捅。谁也没有料到,许旺灶一步蹿上去,用身体挡住儿子,噗哧,匕首戳进许旺灶的心脏。许旺灶和赵集惊讶地瞅着对方。瞬时,许旺灶胸口鲜血激溅,“扑通”跪下。赵集竟做了个向前一扑,要抱住许旺灶的动作。许多惊呆了!榔头镐掉在地上,脸变形,双手一摊,两手空空,“扑通”跪下,死死抱住老爸,惨嚎起来!

三十二、嗨,一车东北人

许多在招待所火炕上躺倒,迷迷糊糊,出现幻觉。回家!赶快回家!他背起老爸,踏上返乡路。老爸趴在他的背上,悄悄地,美滋滋说:回家好啊!在庄园镇的街上走,脚下有根。这一脚踩在你自己多少年前的一脚上,那一脚踩在先人们走过的地方,多踏实。许多嗓子哽咽,说不出话。天还没亮,前面村落模糊,卖豆腐的吆唱起来:

泡上豆子刷干净锅,牵过毛驴套上磨,成捆的干柴架起火,石磨呼呼紧忙活。豆腐匠,乐呵呵,一天早晚好红火。走着路,唠着嗑儿,心里别提多快活!地上有路就有坡,世上有活就有人做。推着车子街上走啊,豆腐,豆腐……

许多深深吸口气,问:爸,捡块豆腐不?

许多替老爸说:捡吧,我儿真孝顺!

爸,捡几块?

许多替老爸吩咐:捡两块,香嘴麻舌就行。别破费,以后日子长着呢。

爸,凉拌还是?

许多替老爸说:凉拌,搁小葱、姜丝、大酱。

许多问:爸,好吃吧?

许多替老爸说:好吃,好吃。儿,你吃呀。

许多泪水呼呼淌,走进一片林子,听见马嘶,牛哞,驴吼,羊咩咩叫,是个集市。许多买了双千层底布鞋,换上。卖货的,买货的,有的面熟,许多一惊,杆头!许多赶忙过去,跟他打招呼。杆头没有理他,扭头便走,后脑勺有个窟窿。许多提心吊胆地过去了。

前方出现一个村子,一看就是衙门村。这里有许多衙门村:大衙门村、小衙门村、前衙门村、后衙门村……衙门,没有官场的意思,是蒙族王府的坟茔地,派专人看坟。死人多了,活人跟着多了,娶妻抱子,炊烟袅袅,形成村落。许多走进村里,墙根下,蹲着一溜儿老头。他们穿着光棉袄、光棉裤,像旧书插图里的庄稼人。在衙门村,如果死个老人,比死个年轻人更让人难过。年轻人对生活还不习惯,死的时候轻松多了。一个人活了八十年、九十年,对生活已经烂熟,突然两腿一蹬,去了,这怎么扔得下!衙门村的老人问:小伙子,回家?

许多道:回家。

送的啥人?

我爸。

孝子呀!老人们赞叹。

一个老爷子站起来,指着身后的大门说:等一下。

许多停住脚步,不能背着老爸进人家屋。门敞开,许多看见,棚顶蜘蛛网颤幽幽垂下。蜘蛛结网几十年了,摆的是阴阳八卦。蜘蛛精盘踞在卦心,老爷子不准任何人碰它。老爷子摘下墙上的猎枪,瞄枪管,勾扳机,将一包子弹挨粒捡出来,含嘴里,咕涌一会儿,“噗”地吐到掌心,用丝布擦亮。装好子弹,老爷子背猎枪走出来,说:孝子,咱们走,我送你一程。

许多背着老爸,跟随老爷子在山里走。一伙人在间伐树木,那是棵参天树霸,压得周围的树长不起来。树霸的根被砍断,竟还不倒,活成精了。伐树的汉子们唬得变色!老爷子懂:你伤害它,它恨,它要报仇!老爷子脱下布褂,朝山坡下忽然一甩,树霸误以为是人,顺势扑下去,“轰隆”倒地了。老爷子问:你们用它干啥?

做棺材。

给谁?

伐木工们瞅许多背后的老爸。许多慌了,他要把老爸送回家,连忙向山下走去。老爷子皮肉皴皱,硬得像穿山甲,影子在地上簌簌爬。老人跟许多叨咕:“遇上野物,甭开枪。”

许多说:咋?

老爷子说:你养儿育女,人家也生儿养女,各过各的日子。

啊啊!许多说。

老爷子说:其实,人和人的日子,野物和野物的日子,人和野物的日子,是连在一起的。

许多喃喃道:老爷子,要不是送老爸,我真想留下来。我真想把你当亲人,把衙门村当做我的家乡。

老爷子深沉地一笑,说:什么叫家乡?你在这儿生活,不管你呆过多长时间,不能叫家乡。你在这儿出生,不能叫家乡。你在这儿有亲属,不能叫家乡。你有亲人实实在在地埋在这里,这儿才是你的家乡,你才能刻骨铭心地惦念它!

许多哭得涕哩突噜,身体一挺,醒了。许多躺在招待所火炕上,心如刀绞,精神恍惚,听见喇叭响。田力将吉普车停在招待所门外。许多如同大病初愈,撑起身,慢慢走出去,上车。金梦、老兵和瓦罐坐在车上,默默无语。老爸和金一股的骨灰匣在车上,用羊皮地图盖着。许多想起来,驼子、赵集、小勺等绑架者,被防暴警察全部降伏。老爸和金一股被追认为保卫国家财产,维护群众安全的英雄!押运队员的事迹,轰动百里矿区。

在追悼会上,许多看见救助站那个年轻女人。她抓住许多的手不放,哽咽道:“我以为是你,特意赶来。”

许多问:“唉!你咋样?”

“这里水深,好活。”年轻女人说。

告别厅里人越来越多,金梦在瞅他们俩。田力过来,定定地注视金梦,百感交集,怎么会是这样!

金梦猛地低下头,声音颤抖,说:“我走了,得回去。”

田力闭住眼睛,满脸伤痛。

许多看见,听见了,一震,想起金一股跟他说过“你一定把我妹子带回家!”许多扭身向前排走,又被人拽住,也是一个年轻女人,好面熟?她三十来岁,长得像评戏里的刘巧儿,烫刘海,粘睫毛,俩大眼睛水汪汪。她仰起下巴,脖子又长又白,胸脯鼓溜溜,说:“没想到吧,我跟到这儿了。”许多猛然想起,是“狗的样子”餐馆女老板。果真,你伤害了人家,结下仇恨,几代人都斗不完!女老板撵到北大坎来报仇,不料赶上这场变故。蹦蹦车司机跟在她身后,像条狗,是女老板在北大坎临时雇的凶手,还是她早就安插的哨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多少他不知道的陷阱呀。许多心里漠然,老爸和金一股死了,他怕什么!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女老板说:“报应呀!”许多拼命控制住自己,攥紧拳头,转身便走。“他们是好人,该上天堂,我来送送。”女老板撵上一句。许多肩膀一抖,向前面挤去。

吉普车开动了。金梦抱着哥哥的骨灰匣。许多抱着老爸的骨灰匣。就这样走了吗!许多想起他去报考押运员,主考官问:“你爸同意吗?”“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说。主考官“啪”地一拍桌子:“有种!老子把你收下了。”他想起在庄园镇火工厂,装满火药的机车驶出零号洞,经过许家墓园,他跳下机车,冲上坡地,拉开栅栏门,“扑通”跪下,给爷爷奶奶磕了三个头。从先人身边出发,不敢视而不见,扬长而去呀。过世的先人们,死死盯住他,送他远行。许多泪水满面,问:“咱们上哪儿?”

“飞机场。”田力说。

啊,乘飞机回家。老爸说过,在内蒙古乘坐飞机,能嗅到空姐身上的羊膻味,能嗅到驾驶员浓烈的酒气。在草原上碰到羊群、牛群、马群,摇摇晃晃的飞机低空俯冲,将羊群、牛群、马群惊得四散狂奔。当时,他笑了,地上跑的瞧不起天上飞的。许多透过窗口看见,一辆巨型卡车在奔驰,是他们的火药车。嗨,一车东北人,一个都不少!老爸开车,金一股坐在车厢上。大地像古老的羊皮地图铺展开,世界奔腾起来!

赶路要紧

谢友鄞

几十年过去了,我已经走得很远。有时候觉得伤感,谁都逃不出标签的制约。广告是商家标签。自嘲是失败的标签。电脑洋文驾照是白领标签。厚厚窗帘加一壶浓茶,是闭门怀旧者标签。在牛仔裤膝盖上挖俩洞,看着路标朝相反方向走,是反叛者标签。

我最早知道的标签,是鲤鱼幌子——旅店标签。小时候,我和伙伴们为了看戏班演出,尾随演员乘坐的轿式马车,从一个乡跟到另一个乡,看完一场戏,看下一场。一位女演员掀开轿帘,朝孩子们招手。我扑扑跌跌撵上去,她伸手一拽,把我拉进轿房,揽进她的怀儿。她笑嘻嘻问:“花小子,长大后,想做啥?”她是主角,自己占辆轿马车。给她赶车的,是个戴毡帽、脖子上搭条毛巾的汉子。我说:“给你赶车。”“没出息!”她咬牙切齿地笑了,问:“跟这么远,累不累?”我说:“没走够。”她朝前方鲤鱼幌子一指:“咱们在那儿歇下。”那是家旅店,古代考生奔赴县城、省城和京城,进行乡试、会试、殿试,在旅店住下,鲤鱼跃龙门,吉祥。她说:“从那里出发,能走远。”

我记住了这个标签。

从某种意义上说,《一车东北人》是赶路的小说,呈流水线纵向结构。押运队员们行进在汉、蒙、满、朝鲜、锡伯人杂居的东北内蒙古大地上,一路上民风鲜活,民气张扬,民心可掬;一路上山有山形,地有地貌,平原上云涌,森林中诡秘。他们在当代最危险的“大篷车”上,相亲相爱,相濡以沫,演绎着人生色戒。底层人的挣扎、奋斗与英雄气质一路呈现,大地像古老的羊皮地图徐徐展开,世界奔腾起来!

但在写作过程中,我常常感到,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就像我始终没有标签。在我生活的辽西边地,日头落下来是一天,睁开眼睛又是一天,日子和日子是重复的,若想真正活下去,就要往外走。一个人,身体在大地上行走,谁也离不开土地,但灵魂可以在天上飞翔。我喜欢《西游记》里那句话:赶路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