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岸

2013-10-20 05:36曹多勇
山花 2013年10期
关键词:李三男孩子毒品

曹多勇↓

李三在土坝街被一个女人盯梢上。这是李三既希望又恐惧的一件事。

现在李三的临时身份是一个鸡贩子。他骑着一辆电动三轮车,带着两笼子鸡来到土坝街上,跟一个名叫懒五的鸡贩子做完生意,回头时三轮车停靠在土坝街边的一家超市门口,准备进去购买一些日常用品。就是这时候,李三看见一个女人从远处躲躲闪闪地跟过来。女人的身子躲闪着,眼神却不躲闪,像两只钩子紧紧地抓住李三,一瞬间李三感觉到皮肉的撕裂疼痛。李三的心里一惊,知道这个女人盯梢他有一段距离了。他在土坝街里跟懒五交割完买卖,口袋里鼓鼓囊囊地揣满钱,一份警觉的心理就暂时地放松下来,又加上街上人来人往吵杂拥挤,李三骑车骑不快,就给了盯梢他的女人机会。他大意了。他忽视了。李三丢下三轮车,加快脚步,沿着街边快速地往前逃窜,他想甩下这个盯梢的女人,他想摆脱这个女人带给他的不祥与恐惧。李三丢下三轮的道理很简单,一来在土坝街上骑三轮车走不快,二来骑三轮车目标大,招惹眼,不如单个人好窜溜。往前走上两百米远,就是一条南北的主干道。这一带李三熟悉,知道不少条七拐八弯的小巷子,哪一条小巷子都可以通向他暂时居住着的地方。或者干脆把这里的一切都丢弃下来,单个人逃离开这个地方,逃离开这座城市,远远地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李三在逃命的关键时刻,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策略。实际上相对一个逃命的人来说,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大街比小街安全,大路比小路安全。李三在心里这么急速地盘算着,额头冒汗,脚下生风,一小会就逃窜一段不短的距离,眼前再走几步路就到那条南北主干道。这时候,李三有意地缓下脚步,喘上一口气,回头看一眼这个盯梢的女人有没有被甩开,最好连她的一丝踪影都不见。

李三没能甩掉这个盯梢的女人,能看出这个女人在急速地追赶着。这么一大段路程追赶下来,已经显示出这个女人的力不从心之处,她的两只手像鸭子凫水似的一下一下使足劲地往前划拉着,她的两条腿是一副跟头流星、踉踉跄跄的样子。李三的心里一软,觉得都有点为难这个盯梢的女人了,觉得在这件事上跟这个盯梢的女人较真了。有人盯梢自己,说明自己的目的快要达到了,或者说自己的部分目的已经达到了。要不自己春节后从深圳回来干什么?要不自己干嘛出头露面直接与那个鸡贩子懒五打交道?自己这么做不正是希望尽快地被缉毒警察盯梢上,而后在一个适当的时机里,一颗子弹准确无误地穿越他的头颅,一命呜呼哀哉吗?回头送死是他的人生计划,也是他的此行目标。当这个目标悄悄地接近他的时候,当这个计划真的快要实现的时候,他反倒惶恐害怕起来,不知不觉地下意识逃窜起来,这是一个人的求生本能,这是一种活着的愿望。但在这个时候,李三强烈地鄙视起自己的这种求生本能,看不起自己的这种活着的愿望。一个在生死线上挣扎这些年的人,一个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真要面对死亡还这么犹豫不决的,还这么诚惶诚恐的,怎么就不能活得大义凛然一点呢?怎么就不能把人生活出一种坦荡来呢?李三这么一思想,这么一斗争,头脑冷静下来,脚步从容起来,回头看一眼远远地甩在身后的盯梢的女人,似乎在说我慢一点走,你盯梢上来吧。这个盯梢的女人,能看懂李三的眼神,能听见李三的话语,两条腿犹豫那么一两秒钟,就很快地追赶上来了。

李三认为这个盯梢的女人,是一名缉毒警察。李三在现实生活中跟警察一次交道没有打过,但在想象中、在噩梦中却跟警察打过无数次交道。李三的人生最后一幕,注定要在跟警察打交道中开始,注定要在跟警察打交道中结束。冥冥之中,李三感觉到自己的人生最后一幕从这个女人盯梢他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启了。这种时候,李三的心里反倒有了一份兴奋与欣喜。兴奋是一种战胜恐惧的兴奋。欣喜是一种超越生死的欣喜。一条南北马路上,他俩一前一后,相距四十米远,一个逃一个追,逃跑者不急不躁,追赶者不急不躁。路人或许看不出他俩之间有什么关联。但在李三想象中,此时此刻却是命悬一线的,却是惊心动魄的,要是盯梢的女人从背后掏出枪扣动扳机的话,子弹肯定会先射入他的头脑,而后才能听见一声清脆的枪声。子弹的速度比声音的速度快。这是李三知道的。李三自己问自己,这样的一种枪响我能听见吗?

这个春节过后李三从深圳回来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一个时尚而响亮的投资商人身份。那一天,李三西装革履、器宇轩昂地把一辆奔驰车直接开进县政府的大院里。李三打开车门走下车子的那一刻,伸手往上理了理头发,伸手往下理了理衣服,昂头往上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昂头往前看了看矮趴趴的县政府大楼,有一种衣锦返乡的样子,有一种财大气粗的样子,有一种藐视一切的样子。这么一副形象与后来的鸡贩子李三判若两人。一个不熟悉的人,想不起来两者会是一个人,就是一个熟悉的人,也很难把两者形象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李三出生在这个县城,生长在这个县城,长大后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家乡县城。李三先是分配在这座城市的一家工厂的化验室上班,大学里学的专业就是化学分析与实验,走进这家工厂的化验室上班,算是专业对口,人尽其才。李三在这家工厂前后待十四年,自以为在这里能熬到退休年龄而颐养天年时,不想半道上这家工厂破产倒闭垮台了。李三的妻子梅艳也是这家工厂的职工。李三下岗,梅艳下岗,两个人出门一时半时找不着事干,就整天待在家里生闷气。梅艳问李三,我俩的日子怎么往下过?李三说,我不知道。李三在工厂化验室的工作状态是封闭的,与厂子里的人打交道少,与社会上的人打交道更少,自己缺乏别人可利用的资源,也就很难利用别人的资源。从这一方面来说,李三在这家工厂里待十四年,与在监狱里待十四年的最大区别,就是一个有人身自由,一个没有人身自由。李三跟梅艳一起下岗,真的不知道走向社会能干些什么事。

梅艳说,你不出门,我不出门,我俩等着饿死呀?李三说,饿死就饿死,省心省事。梅艳说,你是一个大学生都不知道出门能干什么,我是一个初中生出门能干什么呀?李三说,我是一个没用的大学生,一个早已被时代淘汰的大学生,我除去做化学分析与实验,别的什么都不会。梅艳说,那你就去找一个需要化学分析与实验的单位呀。李三说,这些单位都是好地方,人家哪里会要我呀?梅艳说,看来只有我出门。李三说,你想出门就出门,不想出门就像我一样待在家里。梅艳说,我不想饿死,我不能待在家里。李三说,我待在家里也不想饿死呀!

李三大学毕业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那个时候大学生在社会上稀缺、抢手,像一支潜力股。梅艳利用自己的出众美貌跟其他女孩子一起争抢李三这支潜力股。李三像其他大多数的男人一样,在取舍女人的时候,往往自觉不自觉地把长相摆在第一位。李三如愿以偿地娶到一个漂亮老婆。梅艳如愿以偿地嫁给一个大学生丈夫。那个时候,李三跟梅艳两个人都是幸福的,是如愿以偿之后的幸福。那个时候,他俩所在的厂子正红火着兴旺着,他俩不用为企业的今后命运而操心,不用为自己今后的生活而担心。俗话说,好景不长。李三在这家企业工作十四年过后,好景遇见一阵强烈的寒风,“哗啦”一声凋谢了,枯萎了。俗话说,好看的花不结果。李三跟梅艳结婚十二年,梅艳一直空着肚子不怀孩子。李三心想责任出在梅艳的一亩三分地上面,每一分都是寸草不生的盐碱地,没想去医院一查,毛病竟出在自己的种子上面,每一粒都是不能生根发芽的瘪种子。李三说,我俩离婚吧。梅艳说,我不跟你离婚,我就把你当成是我的儿子,你就把我当成是你的闺女。梅艳喜欢过没有孩子的丁克家庭生活,李三却一直幻想着有一个孩子,过一种有尿布臊味的婆婆妈妈生活。一下子,李三的一颗心气瘪下去,整天耷拉着头,像一只深秋天的老茄子。如今厂子倒闭,生活无着,李三的一个头更加耷拉,耷拉进裤裆里,耷落在地板上。那个时候,李三就生出一种想去死的心,只是缺少死的手段与勇气。

下岗这一年,梅艳三十六岁。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不显老、不服老、扮嫩相,整天把自己打扮出一副花枝招展的模样,风摆杨柳似的去土坝街的歌舞厅当坐台小姐。那时候,土坝街附近一窝蜂地开几十家小煤窑,有不少当地的外地的煤贩子蜂拥在这里,有不少当地的外地的拉煤司机蜂拥在这里。白天,煤贩子与卡车司机在小煤窑上乱转悠;晚上,煤贩子与卡车司机在歌舞厅乱转悠。每个歌舞厅都有一大堆坐台小姐,坐台小姐十有八九是下岗的年轻女工。坐台小姐陪着煤贩子、卡车司机喝酒、聊天、跳舞,谈好价钱就可以另开房间去睡觉。梅艳装扮出一脸媚相,一身骚相,一副贱相,总有办法找得到男人,总是夜夜不归家。夜里,李三一个人待在家里,空守房间,吃老婆的喝老婆的,但与她一起过日子的一颗心早死掉。这一天上午,梅艳回到家倒头睡觉,李三大睁两眼在家不知道做什么,就留下一张纸条,一个人悄悄地离开家,离开这座城市。

梅艳:

我走了。我不知道去哪里。你也不用去找我。你想什么时候离婚,拿着这张纸条就可以离婚,你想找哪一个男人睡觉,不用拿这张纸条也可以睡觉。你不去找男人睡觉没有办法活下去,我待在家里不离开没有办法活下去。你活你的,我活我的。你活不了死掉与我无关,我活不了死掉与你无关。我俩各活各的吧。我俩各死各的吧。我俩从此一刀两断。立字为据。

李三

某年某月某日

李三离家去了哪里?没人知道。李三这一次做事绝决,与梅艳失去联系,与家乡县城失去联系,与这家破产工厂失去联系。有一年,有人在东莞看见过李三。有一年,有人在广州看见过李三。又一年,有人在深圳看见过李三。再后来就没有人看见过李三了。一转眼十二年过去,李三开着奔驰车出现在老家县城的时候,变成一个腰缠万贯的投资商人。现在的地方领导看见投资商人,就像看见亲娘老子,两只手一齐伸出来,一边毕恭毕敬地捧着,一边和颜悦色地挠着。招商是硬指标,招商上不去,就是政绩上不去,政绩上不去,谁去提拔你,凭什么提拔你?其实在某些领导的眼里,亲娘老子又算个什么呢?亲娘老子只能给生命,不能给政绩,只能给麻烦,不能给提拔。县领导问李三,你投资的厂子准备建在哪里?李三说,建在开发区。县领导连声说,好、好、好!开发区是一片好地方,就在淮河边上,一座淮河大桥连接淮河东西,县政府大楼在淮河的西边,开发区在淮河的东边。县领导班子一干人领着李三坐上车子前呼后拥地驶过淮河大桥直抵开发区。县委书记的车子是奥迪,县长的车子是帕萨克,其他县领导的车子是普桑。一个淮河岸边的穷县,整座县城没有一辆李三这样的好车子。县领导问李三,你投资的厂子准备干什么?李三说,养鸡。县领导不相信,生怕耳朵听岔音。李三说,建一座现代化养鸡场,屠宰出来的鸡肉,直接送往香港或澳门。李三说话的态度是诚恳的,由不得县领导不相信。李三说他早已经计划好,资金由他投入,技术人员由他聘请,剩下的就等着县领导拍板了。开发区面积不小,一块块土地被开发区的道路分割好,空落落的就是不见几间厂房,就是不见几家工厂,各种标语口号的宣传牌子倒是树立不少,没有清除的枯草倒是残剩不少。李三想在这里办一个周边最大的现代化养鸡场,只是没想到在开发区不适合。开发区是工业园,工业园是灭绝生命的,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不适合在这里生长。县领导觉得不适合,不好当李三面说出来。县领导说,我们研究一下,尽快地给你答复。李三说,那我就回头等着你们的答复。

李三开着奔驰车没有回深圳,一扭脸去了当年离开的那家破产厂子。厂子破产后,只剩下一个留守处,留下几个人在这里守着烂摊子。李三去留守处没有打领带穿西装,更没有开着奔驰车。李三变戏法一样,骑着一辆二手的破旧电动三轮车,上下身穿着的衣服跟一个捡拾破烂的差不多。李三开着奔驰车,住在县城的宾馆里,风光是风光,舒适是舒适,只是不利于下一步工作的进一步开展。李三记得厂家属区南边有一片菜地,菜地南边有一口水塘,水塘边上有一个院子,院子里有几间瓦房,几棵大树。当年厂子存在的时候,这里是一处制氧车间。一只只盛装工业氧的钢瓶子,装上卡车拉来拉去的,哐里哐当的,像是往一处军事要地运送炮弹。制造工业氧,有一定的危险性,场地只能放在远离厂区的地方,只能放在远离家属区的地方。十年后李三回厂里,灵光一现地想到这么一处地方,跑过去一看,一个大院子荒废在那里,几棵大树枯萎在那里,几间厂房破旧在那里,一副大铁门锈迹斑驳,上面爬满枯死的藤蔓植物,一副大铁锁锈迹斑驳,像是十年八年没人打开过。李三的一颗心“别、别、别”地一阵子狂跳,像是在路边的草窠里发现一块狗头金。一瞬间,李三满脸通红,激动不已,连声说这真是一处梦寐以求的好地方。一处遭人遗弃的地方,一处荒芜的地方,才是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李三围绕着院子,把院子四周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北边的菜地依旧是菜地,只是初春天光秃秃的少见青绿的蔬菜。远远的菜地北边是一大片错落无序的楼房、破旧不堪的平房,这就是原先的厂家属区。工厂破产倒闭,家属区还在。李三逃离前就住在这里。南边的水塘依旧是水塘,只是初春天一潭死水绿汪汪地腥臭着。远远的水塘南边是一处变电所,叫西山变电所。放眼望去,只见粗粗细细的电线,大大小小的变压器,不见一个活着喘气的人,不见一只活着喘气的鸟。从这里往东是一条石渣路,连接上一条南北主干道,是这个院子的唯一出口与出路。李三就是沿着这条石渣路,走过来走出去。从这里往西是一座荒山,山不高,长着乱石黄土,长着杂草灌木,上面埋着数百座坟墓。是一处活人死后必来的地方,是一处活人活着轻易不敢来的地方。正是因为这么一种环境,这个荒芜的院子,落实在李三的心里就是一处令人怦然心动的好地方。

李三从这里回头,先从一家修车铺购买一辆二手电动三轮车,而后骑上它一起去了留守处。留守处里的几个年轻工作人员,没有一个人认识李三的。在电脑上核查下岗职工的名单,也不见李三这个人。李三说他是这个厂子的下岗职工,电脑上却查不着这个人,几个年轻的工作人员就觉得有些奇怪了,他们赶忙打电话喊来留守处的刘主任。刘主任是原先厂里的老领导,过去的陈年旧事,他大多经验过,也依稀记得最清楚。刘主任看一眼李三,也想不起李三这个人,却记得在李三这个人身上发生过的一件事。刘主任说,你不是失踪了吗?李三问,我失踪了?你听谁说我失踪了?刘主任想一想说,我一时半刻记不起是谁说的了,不过按照市里的文件规定,一个长期失踪的人就等于是一个死亡的人,一个死亡的人就要把他从下岗职工的名单里删除。李三说,我这不是活着回来了吗?刘主任说,像你这种情况怎么处理,我们还要向市里汇报,不是我们说一声你李三活着,市里就认账你李三活着,就把你从下岗职工的删除名单里恢复到下岗职工中。李三说,不急、不急,那你就向市里回报,慢慢地把一个死去的李三救过来吧。刘主任说,你回头先写一份材料交过来,什么材料都没有,我去市里怎么说?李三说,我回头就写一份材料递给你。

刘主任问李三,你现在住在哪里?李三说,我没有地方住,我想租水塘边的那几间瓦房住。刘主任说,那么荒凉的一处地方怎么住人呀?李三说,我想在那地方养鸡。刘主任连声说,好、好、好,你自己能找着生活门路就好,我们留守处会全力支持你。刘主任“叮叮当当”东扒西扒一番,找出一串锁匙,找出一把锤子,一并递给李三。刘主任说,那里的一把大铁锁好多年没人打开了,要是锁芯生锈打不开,你就拿这把锤子砸开。李三接过钥匙,接过锤子,心里欣喜而又沉甸甸的。欣喜的是,心仪的几间房屋很容易地弄到手。沉甸甸的是,现在的一副落魄样子比那一年离开时还要糟。李三的内心矛盾重重,行为上也就矛盾重重,一方面他想尽快地暴露出身份,一方面他又想寻找一处相对隐蔽安全的住所;一方面他想尽快地结束他的人生,一方面他又处处地防范、时时地设防。

刘主任说,我现在想起来是谁个说你失踪了。

李三问,你说哪一个?

刘主任说,梅艳!梅艳这个女人你还记得吗?

李三的一颗心“咚咚咚”地猛然跳几下。李三问,你是说我老婆?

刘主任说,对呀!梅艳这个女人不就是你的老婆吗?

这些年,李三唯一没有忘记的就是梅艳这个女人,一个屁股肥嘟嘟、肚皮肥嘟嘟、奶子肥嘟嘟、脸蛋肥嘟嘟的漂亮女人。李三现在很想见一见梅艳这个女人,最起码她需要钱的话他可以在经济上面做一些补偿。

李三的眼里闪烁出两团光亮,问,梅艳现在在哪里?

刘主任说,听人说她跟着一个煤贩子跑掉了。

李三问,你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吗?

刘主任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李三眼里的两团光亮一点一点黯淡下去,说,你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刘主任说,梅艳这个女人的嗓门可真大呀,那一年她跑到厂子里哭着喊着说男人失踪了,让我们出面帮着她去寻找,那么多职工下岗回家,喝药、上吊、投河都不算什么稀奇事,失踪算得了什么呀?

李三黯淡的两眼汪出一丝丝泪水,梅艳这样做是出乎他意料的。

刘主任说,听说梅艳还去了派出所。

李三问,派出所出面找过我?

刘主任说,我们都不愿找你,派出所更不会。

李三问,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失踪了?

刘主任说,厂子不愿找你,派出所不愿找你,梅艳去找你。

李三问,你说梅艳单独一个人出门去找我?

刘主任说,听说梅艳一个人一连找你好多天。

李三说,这样来看我真的对不起梅艳。

梅艳对李三的恩义,要比李三对梅艳的恩义真得多,浓得多。

李三在心里自己跟自己说,梅艳,我一定要找到你。

这一天,李三被一个女人盯梢上,不是沿着这么一条路线回住处,而是穿过铁路专用线接着朝南走,走到通向水塘边的石渣路交叉口,再折头往西直接回住处。前一条路线复杂,后一条路线简单。李三平常进进出出喜欢走一条复杂的路线,七拐八弯的多出一份安全的屏障,走在上面相应地心里也就多出一份安全感。这一次,李三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倒是害怕走一条复杂的路线,把盯梢的女人丢失掉。李三选择盯梢的女人,就是选择生命的危险,就是想在这里终结自己的生命。

李三在前,盯梢的女人跟后。李三走上慢坡路,盯梢的女人跟着走上慢坡路;李三走到石渣路的交叉口,折头往西走;盯梢的女人走到石渣路的交叉口,跟着折头往西走。从这里往西五百米就是水塘,就是李三暂住的几间房屋。可以说这里是李三精心选择的生命终结地。三百米路线,说长很长,盯梢的女人有机会无数次地掏出枪,射出无数发子弹,无数次地结束李三的性命。这种时候,李三不如一只猫,猫有七条性命,他只有一条性命,一颗穿越头脑或心脏的子弹足够了。五百米路线,说短很短,前后十分钟的路程吧,李三把自己的生命终点预设在水塘边,预设在这个衰败的院子里,预设在这么几间破旧的房屋里。李三在心里急速地盘算着各种可能。比如说,主干道上行人多,盯梢的女人不动手、不开枪,害怕误伤其他人。石渣路上行人少,怎么盯梢的女人还不动手、还不开枪?难道盯梢的女人要等他进了院子,进了房屋,再动手,再开枪吗?看来这真是一个愚蠢的女人啊!干我们这一行当的人,谁的身上没有枪支?我要是想反抗的话,恐怕在土坝街上,你就命赴黄泉路了。

李三一步一步接近水塘边的院子,盯梢的女人一步一步跟着接近水塘边的院子,接近他生命的临界处。这时候,李三内心紧张起来,表面上却看不出紧张,不急不躁地走到大门边,从容地从腰间掏出大铁门钥匙,随手连同枪支一并掏出来,藏握在手心里。一翻手,李三“咔嚓”打开大铁锁,迅疾地连同枪支的保险一起拉开,“哗啦”一声把子弹推进枪膛里。枪支精巧,巴掌大小,宜藏宜握。李三斜眼目测,盯梢的女人落在身后三十米远的样子,在他驻足开门的那一刻,盯梢的女人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也就是说,只要李三一闪身走进院子里,前后只要那么一秒钟时间,李三的生命就相对安全了。院子里李三熟悉,盯梢的女人不熟悉。李三随便躲藏在一处地方,盯梢的女人都不容易把他找出来,更不容易拿枪击毙他。一瞬间,李三在头脑里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判断,要么盯梢的女人不是缉毒警察,要么盯梢的女人有意放他走进院子里,而后再调集人员来一个重重包围,瓮中捉鳖。现在的问题是,盯梢的女人要是一名缉毒警察,这样做就有点小瞧他,拿他不使劲。或者说缉毒警察太看重他,拿他太使劲,需要调集更多的人员一起来制服他。盯梢的女人要不是一名缉毒警察,这么一直盯梢他干什么呢?不管属于哪一种情况,不管盯梢的女人属于哪一种人,李三现在都想改变策略,不想束手待毙了。干他们这种职业的人,一个个都是亡命徒,注定一生只跟警察打一次交道,不可能有第二次。就像每个人的一生注定只能跟死神打一次交道,不可能有第二次。那些所谓死而复生的人,所谓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人,所谓大难不死的人,所谓死过一遭的人,都不算真正地与死神打交道。死神就是死神,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一个跟死神打过交道的人,绝不会活着。缉毒警察就是他们这种职业人的死神。他们只能与死神擦肩而过,不可能落在死神的手里,活着逃脱。

李三躲闪在大铁门后面,两眼从门缝向外窥视着。盯梢的女人脚下一丝迟疑都没有,就朝着大铁门走过来。李三一个闪身,恶狗扑食一般,一只手揪住盯梢女人的衣领,一只手就把冰冷的枪筒抵在盯梢女人的脖子上。一瞬间,盯梢的女人身子失去重心,脚下失去根基,像抽掉骨架的稻草人,一下子瘫软在李三的怀里。盯梢的女人气喘吁吁,两眼迷离,神色萎顿,两只手一齐抓向李三,嘴上连声说,我要抽,我要抽。盯梢的女人问李三要什么、抽什么?李三听不明白。李三惊恐地松下手,连续后退好几步远,一副样子像是大白天遇见鬼。盯梢的女人不怕李三,不怕李三指戳的枪筒,迎着李三,迎着李三指戳的枪筒,一步一步爬过去。盯梢的女人说,给我一点抽吧,我快要死了呀。盯梢的女人开始浑身抽搐,开始口吐白沫,开始出现癫痫的症状。这种症状的人,李三见过。李三知道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但在李三的心里还是担心盯梢的女人这是伪装出来的。李三不敢放松警惕,枪筒依旧对准盯梢女人的头脑。

李三说,我知道你是缉毒警察,你不用跟我伪装。

盯梢的女人强止住癫痫的症状,愣一愣神,问,你说我是缉毒警察?你看我这副样子像是缉毒警察吗?

李三说,你怎么不像缉毒警察,缉毒警察是什么样子?

盯梢的女人“哗啦”一下扒开自己的上衣,扒开自己的胸罩,露出白花花的胸脯,露出坚挺挺的奶子,露出胸脯上面、奶子上面的大小不一、形状不一的各种疤痕。

盯梢的女人说,这下你相信我不是缉毒警察了吧?

李三知道女人身上的疤痕是怎么得来的——圆形的是烟火烫的,长条的是刀子割的,半圆状的是牙齿咬的,不圆不长的是指甲掐的。

李三摇头说,你身上的伤疤说不定是化妆出来的。

盯梢的女人“哗啦”一下脱掉裤子,下身裸露着面对李三说,你要是给我一点抽的,我就跟你睡觉。

李三站着不动,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圆筒状的钢管,一点一点往枪筒上面旋扭安装。

盯梢的女人冷静起来说,我知道你这是往枪筒上加装消音器,我知道你想一枪打死我,不过我死之前你应该让我做一个满足鬼。

李三问,你想怎么着?

盯梢的女人说,你先给我一点抽的,我陪着你睡一觉,你再让我去死一点都不晚。

李三问,你真不是缉毒警察。

盯梢的女人说,我现在这个样子,你还不相信我?

李三说,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相信死神,不相信任何人。

盯梢的女人说,在这个世界上,有我这样吸食毒品的缉毒警察吗?

李三说,那我问你,你怎么知道我有你需要抽的东西?

盯梢的女人说,你身上有一股气味。

李三问,你是说我身上有一股毒品的味道。

盯梢的女人说,你身上没有那种气味,我怎么会跟着你呢?

“啪嗒”一声,李三手里的枪掉在地上,狠狠地把地面砸出一个泥坑。

盯梢的女人确实不是缉毒警察,而是一名吸毒的风尘女人。她的名字叫余湘红,是一个湖南妹子,小时候在军营里长大。年轻漂亮,爱说爱笑,能歌善舞,聪明可人,是她小时候的基本特征。余湘红十六岁那一年,父亲从部队转业到淮河岸边的这个小县城,随之他们一家落户在这里。父亲在部队是正团级干部,安排在县纪检委任副书记。就是在这里,性格耿直的余湘红父亲得罪一帮贪污受贿被查处的人,一家人的厄运噩梦也就从此开始了。先是余湘红的母亲出门摔断腰椎骨。那时候,她们家住平房,单独一处四合院。一个下雨天,路面原本就湿滑,一大块油污泼洒在她们家的门槛边,不注意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一来油污的颜色是经过精心调配的,跟雨水的颜色差不多。二来油污涂抹的面积大,规规整整地覆盖住她们家的整个门槛前。下雨天,不管谁出门,不管穿什么鞋子,不管怎样去小心,摔一跤是注定的。余湘红的母亲第一个走出家门,比走在冬天的冰面上还要湿滑。一个趔趄,一声惨叫,一个仰八叉,“咕咚”一下摔地上。当时她就疼痛难忍,动弹不了了。去医院拍片子一检查,余湘红的母亲重重地摔断腰椎骨。老天下雨,不下油。这么一大块涂抹均匀的油污是从哪里来的呢?显然是人为所致。显然是有意所致。县公安局出面侦查,查找来查找去,一点线索找不着,变成一桩无头案。余湘红的母亲却从此瘫倒在病床上。

同是这一年,余湘红十八岁上高三,一天晚上在一条黑咕隆咚的巷子里被几个人强暴了。阳历五月初夏天,余湘红临近高考,每天晚上都要在学校上过晚自习,九点半钟以后往家回。不是余湘红不防备,不是余湘红的父亲不警醒。余湘红每天下过晚自习,一个人不回家,跟同学一起回家,父亲依旧不放心。余湘红就在教室里等着父亲,不见父亲不出教室门,不跟着父亲一起不回家。余湘红的父亲更精心,晚上到时间,就是遇见老天那么大的一件事,也要把它扔在另一边,去学校接余湘红先回家,再接着去做老天那么大的一件事。这期间,余湘红的父亲已经从县纪检委调出来,重新安排进县政法委。县政法委分管公检法三个部门,就是为了进一步查找在他们家门口涂抹油污的人,或者说幕后指使别人涂抹油污的人。这个时候,余湘红父亲的态度是强硬的,一点妥协的意思都没有,大会小会,多次强调,屡次发誓,一副不把案件查个水落石出就不会善罢甘休的样子。余湘红的父亲还是把自己的能力想得太强大,或者说把恶人想得太善良,轻视了恶人的恶。这一天晚上,余湘红跟着父亲走进一条小巷子。巷子里先有灯有亮光,这天晚上却黑灯瞎火。这已是很明显的反常迹象,余湘红的父亲警觉性不够,领着余湘红还是走进去。几个蒙面人手持刀子逼迫上来,余湘红的父亲刚想喊一声没有喊出来,两把刀子就从左右两边的身子插进去,余湘红的嘴巴就被一块胶布严严实实地粘贴上。余湘红的父亲在巷子的这一端倒在血泊里,余湘红在巷子的那一端遭受强暴。

案件惊动市里,惊动省里,成立专案组,前后侦破半年,抓住几个外地来的流窜犯,审讯来、审讯去,侦破来、侦破去,就是查不出哪一个是幕后的指使人。几个外地流窜犯受人指使作案是肯定的,一大捆子钞票做中间的润滑剂,转手来、转手去,转过多少道弯子,经过哪些人的手指,真的是很难查找清楚了。老婆的一桩无头案,加上闺女的一桩无头案,迫使余湘红的父亲在小县城很难再待下去,也不敢在小县城再待下去。举家支离破碎地迁往市里,余湘红的父亲被组织安排在市老干部活动中心工作,算是一个闲差,好有时间回家照顾瘫痪在床的余湘红母亲。余湘红的父亲身子挨上两刀,没有什么大碍。伺机报复的人,不想要他的性命,就是想让他慢慢地活着,慢慢地面对瘫痪在床的老婆,慢慢地面对遭人蹂躏的闺女,慢慢地在人世间煎熬着。余湘红的父亲离开小县城,离开政法委系统,算是向一帮看不见的人,低头了,妥协了,认输了。

余湘红高三出事耽误去考大学,第二年没有再去复习参加高考。市领导批条子安排她进市直机关幼儿园当老师。从外表上来看,余湘红没有少掉一根脚趾头,没有少掉一根手指头,依然年轻漂亮,说一口夹杂湘西口音的普通话,是当地不多见的相貌出众的湖南妹子。但在实质上,余湘红的变化就大了,变得不爱说不爱笑,整天沉默寡言,像一只闷葫芦,经常地两眼呆滞,精神恍惚,看不出一点聪明可人的劲头,更看不见她能歌善舞的一面。余湘红短时间内走不出笼罩在她人生之上的这么大一片阴影和伤痛,也就不可能去幼儿园把一个幼儿老师好好地当下去。面对一个个孩子,就像一个个孩子的爸爸就是强暴她的男人。耍脾气、使性子是她的基本工作态度,骂孩子、打孩子是她的常见工作方法。一个月下来,幼儿园的园长赶紧去找上面领导部门,余湘红这么一个幼儿老师她们不敢再多要一天。市领导也觉得余湘红这样子不适合在幼儿园继续工作,没出大的纰漏已属不幸中的万幸了。余湘红受累于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受累于在县纪委的一份工作。——特殊的事,特殊办理;特殊的人,特殊办理。这是市领导关于余湘红工作问题做出的重要批示。市领导找到余湘红的父亲,说余湘红的工资幼儿园照发,让她先回家休息,在全市范围内她看上哪个单位,她喜欢什么工作,你们就提出来,我们重新安排。

市领导说,一定要你们家人满意,更要小余自己满意。

市领导的一席话,说得余湘红的父亲眼泪汪汪的,连声说感谢市领导的关怀和照顾。

此时此刻,余湘红父亲的一副邋里邋遢的模样,一副神情萎顿的样子,早没了转业军人的影子,早没了初任县纪检委副书记的影子,一天一天变化过来,一天一天消沉下去,跟一个衣食无着的下岗职工差不多,跟一个东奔西跑的上访者差不多。这一年,伺机报复的人连续对他的家人下毒手,无论从身体上,还是从精神上,早已经摧垮了他,早已经打败了他。

余湘红从幼儿园回到家,她的母亲躺在一间卧室里,她躺在另一间卧室里,她的父亲待在客厅里,如坐针毡,芒刺在身,一时一刻没办法在家里待下去,又不得不在家里待下去。他面对老婆闺女流露出来的只能是一份无言的心痛与深刻的愧疚。他经常感受最深的两种生命状态就是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死是容易,活是艰辛的。现在他只能活,不能死。老婆瘫痪在床,不能走出家门,他必须时刻面对。闺女待在家里,躺在床上,他必须时刻面对。老婆跟着他在部队的时候,是军营附近一所地方小学的老师。老婆跟着转业小县城的时候,依旧安排在县城的一所小学当老师。老婆摔伤瘫痪在家养病,案件侦破不掉,不能定性,也就不能定其为工伤或其他什么的。老婆躺在家里按月拿一份基本工资,连自己承担的那一部分医药费都承担不起来。老婆跟他说,我跟着你不后悔,我后悔的是连累上闺女,我这一生毁掉就毁掉了,闺女的一生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毁掉了。老婆是个乐观的女人,面对家庭的如此变故,一份乐观早已不存在。余湘红的父亲强打精神,走进闺女的卧室。

父亲小心翼翼地说,市领导说了,你想去哪一个单位,就安排你去哪一个单位。

父亲谨小慎微地说,市领导说了,你喜欢什么工作,就安排你去做什么工作。

余湘红说,我想去市歌舞团。我喜欢唱歌跳舞。

父亲直言不讳地说,我看去市歌舞团,还不如去市直机关幼儿园。那么一种乱糟糟的地方,还不如幼儿园清静,还不如幼儿园单纯。

父亲是一个生活严谨的人,是一个生活沉闷的人,同样也是一个缺少生活情趣的人。小时候,余湘红唱歌跳舞,父亲一撞见就紧锁眉头,从来不去鼓励,从来不说一声好。

余湘红反问父亲说,我现在还是一个跟清静、单纯相配的人吗?

余湘红实话跟父亲说,我去幼儿园上班,一看见孩子纯洁的眼神,一听见孩子幼稚的话语,我就想起自己的肮脏龌龊,就控制不住自己,不由自主地去骂孩子、去打孩子,甚至连杀孩子的念头都产生过。我再去幼儿园迟早会出大事的。

父亲说,那你就去市歌舞团吧。

这种时候,余湘红的父亲面对余湘红是力不从心的,是无能为力的,也是欲哭无泪的。余湘红的父亲说,我现在就去找市领导说这件事。天空晴朗,阳光明媚。余湘红的父亲走在一片明亮的阳光下,却从心底里感觉到一丝彻骨的寒冷,感觉到今后生活的莫名慌恐。余湘红的父亲不知道今后自己的命运跟老婆的命运会怎么样,更是不知道余湘红今后的命运会怎么样。一个被命运打败的人,每一天都生活在冰天雪地之中,不会再有一天春光温暖的好日子。

余湘红去市歌舞团上班,在那里唱歌跳舞就是工作。余湘红喜欢唱歌跳舞,唱起歌来不要命地吼,跳起舞来不要命地蹦。这样一来,余湘红唱起歌来像是吼秦腔,跳起舞来像是在蹦迪。市歌舞团的艺术指导老师说,艺术是要有分寸感的,唱歌过头就不是唱歌了,跳舞过头就不是舞蹈了。余湘红不去管什么狗屁的艺术分寸感,只管尽情地去发泄,把淤积心里的不快释放出来,把沉淀心底的郁闷倾倒出来。余湘红渐渐地开朗起来,渐渐地开心起来,余湘红的母亲躺在家里就安心许多,湘红的父亲去市老干部活动中心上班就放心许多。余湘红的父亲跟余湘红的母亲说,看来湘红去市歌舞团上班选择对了。余湘红的母亲说,湘红能这样子下去,我就是死也瞑目了。余湘红的母亲一个人在家里,喜欢坐在轮椅车上,喜欢坐在窗户前面,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窗户外的天空,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是在心里祈求老天保佑她们一家人不要再出任何事情,这是在嘴上诅咒那些暗中作恶的人不得好死。

余湘红的母亲说,都说苍天有眼,老天你就睁开眼睛吧。都说恶有恶报,老天你就让那些作恶的人遭到报应吧。

余湘红的父亲心想举家离开小县城,噩梦和厄运就丢在了小县城。伺机报复的一帮子人就会心慈手软,就会大发慈悲放过他及他的家人。实际上,他的这些想法还是太幼稚。你退让,不一定对方就退就让。一干人暗藏在背后,不管他走到哪里,他们的魔掌就伸展在哪里,噩梦和厄运就会流水一般跟随到哪里。只不过其表现形式改变了,变得更加隐蔽了,变得更加歹毒了。

余湘红在市歌舞团上班总要与社会交往吧,总要接触社会上的各种各样男人女人吧。这些人的职业不一,地位不一,林林总总,各色各样,但都是以善的面目出现,都是以迎合的面目出现。其中最常见的,就是余湘红身边会不时出现追求她的男孩子。先是出现一个有钱的男孩子,挥金如土,手里的钱就是花不完,就是不见少。请人去高档的饭店吃饭,带上余湘红;请人去高档的歌舞厅唱歌跳舞,喊上余湘红;请人去著名的风景区游玩,邀上余湘红。在这个男孩子的一举一动里,去这些高档的娱乐场所吃喝玩乐,余湘红都不是被请的主要对象,而是陪着别人一起去的。这个别人一定是个女人。这个女人一定是余湘红信任的。时间一长,次数一多。余湘红看出一点门道。从表面上看,这个有钱的男孩子,请的是别人,别人是主角,陪的是她,她是配角。而实际上,每一次请的主角不固定,她这个配角却是固定的,也就成了不折不扣的主角。待余湘红看透他的意图,还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办,这个有钱的男孩子就向她表白了。男孩子向余湘红表白,也是按照有钱人的方式表白的。男孩子说,只要是花钱能够办到的,你想要什么东西,你想要金山银山,我都会答应你。余湘红说,我不想要金山银山,我最想要的东西,我最缺少的东西,都是花钱买不到的。余湘红与这个有钱的男孩子的交往,戛然而止,到此为止。

不是余湘红看不上这个有钱的男孩子,不是余湘红不想与这个有钱的男孩子谈一场风花雪月般的恋爱。哪一个青春女孩不做梦呢?余湘红拒绝这个有钱的男孩子,是她的心理有障碍。她担心与这个男孩子进一步交往下去,会露出自己以前被人强暴的这件事。这是一块消磨不去的伤疤,时刻明晃晃地摆放在那里。余湘红可以视而不见,别人不能视而不见。余湘红可以暂时忘记,别人却时刻牢记。俗话说,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余湘红的这一身世早已像一条喂熟的哈巴狗,乐颠颠地跟随她从小县城跑过来,每时每刻都围绕在她身边,狂吠不止。余湘红遗忘它只能是暂时的。与这个有钱的男孩子谈对象,就算她的牙口咬铁紧,也不能封堵别人的嘴巴。面对这个有钱的男孩子,余湘红害怕了,只能选择退缩与拒绝。

第二个主动接触余湘红的是一个帅气的男孩子。这个帅气的男孩子,是新来市歌舞团的舞蹈演员,不像第一个有钱的男孩子那么有钱,他接近余湘红的方式也不一样。这个帅气的男孩子接近余湘红的方式是神态上的一举一动,而不是物质上面的吃喝玩乐。帅气的男孩子不用嘴巴说话,他用眼神在说话,他用举止在说话。舞蹈演员擅长的就是肢体语言,不是说话。他的眼神告诉余湘红,他喜欢她。他的举止告诉她,他喜欢她。在对付女孩子方面,物质的吸引力,往往抵不上神态的吸引力。这个帅气的男孩子进团不到两个月,余湘红就答应跟他约会了,一起去逛街看电影,一起去吃饭喝咖啡。这个帅气的男孩子长相太帅气了,面对余湘红太有吸引力了。余湘红没有办法去拒绝,没有力量与勇气去抗拒。余湘红的内心矛盾着,纠结着,痛苦着。余湘红与这个帅气的男孩子相处,看不出有多少开心与欢乐,倒是时时刻刻沉闷着、忧郁着,期期艾艾的一副样子,很像一个古典戏曲中的苦命小女子。余湘红与男孩子一起下饭馆吃饭,筷子拿在手上就饱了,剩下一桌子饭菜在那里。男孩子不说话,余湘红不说话。面对这个不爱说话的男孩子,余湘红只能不说话,用行动与他交流着。余湘红不吃不喝,男孩子跟着不吃不喝,像是两个比赛绝食的人。余湘红与男孩子一起喝咖啡,一杯咖啡摆放在眼面前,一滴不去沾。余湘红视咖啡为毒药,男孩子跟着视咖啡为毒药。两杯满满当当的咖啡,摆放在两个沉默寡言的人面前,一动没有动。余湘红与男孩子一起去逛街,余湘红在前面使劲地走着,男孩子在身后使劲地跟着,两个人一副急匆匆的样子,你追我赶,串街溜巷,不像是逛街,倒像在竞走。

最反常的是余湘红与男孩子一起看电影。大多的时候,都是余湘红悄悄地躲藏在黑暗处,黯然神伤,暗自流泪。男孩子看见余湘红这样子,依旧不说话,伸手搬过余湘红的肩膀,把她紧紧地搂进怀里,而后伸出舌头替余湘红一点一点地舔去挂在脸上的泪水。往往男孩子越舔,余湘红的泪水就越多。再后来男孩子就陪着余湘红一起哭泣,一起流泪。余湘红总算开口说话了。余湘红说,我想跟你说一件我的身世。余湘红想把那么一段身世说出来。余湘红不想像离开有钱的男孩子那样离开这个男孩子。帅气的男孩子总算开口说话了。男孩子说,你什么都不用说,我都已经知道了。余湘红说,你知道我也要说,我说的肯定与别人谣传的不一样。男孩子不想听余湘红去说。男孩子说,不管你说还是别人去说,不管事件怎么去谣传,其实实质都是一样的。什么叫实质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余湘红遭别人强暴的实质,那就是余湘红失身的实质。余湘红躺在这个帅气的男孩子怀里,一下子僵硬住。男孩子一把推开余湘红的僵硬身子说,我俩的关系到此结束吧。余湘红蒙头蒙脑挣扎着问,为什么?帅气的男孩子说,我不能面对你的实质。

余湘红第三个接触的男孩子,是一个摇滚歌手。这个唱摇滚的歌手不在市歌舞团工作,几个人组成一个摇滚乐队,在不同的夜晚出没于不同的酒吧歌舞厅。余湘红与第一个有钱的男孩子接触时,在酒吧歌舞厅就见过这个摇滚乐队的演出,听过这个摇滚歌手唱歌。这个摇滚歌手与余湘红有许多相似之处,唱歌不要命地唱,跳舞不要命地跳。余湘红有一种找到知音的感觉,有一种找到另一个自我的感觉。这个摇滚乐队的名字叫天堂乐队。余湘红听见摇滚歌手唱歌,就有一种飞升起来的感觉,就有一种飘飘然走进天堂的感觉。这是余湘红自己拼命地唱歌跳舞想要达到的境界,自己却怎么也达不到的境界,在听摇滚歌手唱歌、在看摇滚歌手跳舞的过程中轻而易举地达到了。那时候,余湘红没想到会跟这个摇滚歌手谈对象,更是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不要命地飞蛾扑火一般扑向这个摇滚歌手,与这个摇滚歌手一起同居,一起吸食毒品,最终走向一条毁灭人生的不归路。

余湘红察觉自己不知不觉地喜欢上摇滚歌手,是离开第一个有钱的男孩子之后。那一段时间,余湘红失落与空虚是自然的。每天晚上,余湘红一个人去酒吧或歌舞厅,挑选一个拐角处,独自静静地喝酒,独自静静地听歌。应该说,混迹在这座城市酒吧歌舞厅里的乐队不是一支两支,在这座城市酒吧歌舞厅里唱歌的歌手更是不计其数。余湘红察觉到自己有意无意地在追随天堂摇滚乐队,有意无意地在追随这个摇滚歌手。只有这个摇滚歌手唱歌跳舞能填补她的失落与空虚,只有这个摇滚歌手唱歌跳舞能安抚她饱受伤痛的一颗心灵。这时候,余湘红就想着做一只飞蛾,不顾一切地向着这个摇滚歌手扑上去。是第二个帅气男孩子的出现,阻碍了她扑飞的方向,延缓了她扑飞的时间。摇滚歌手是另一个自己,是镜子内的自己与镜子外的自己,是天上的月亮与水中的月亮。面对第一个有钱的男孩子,是余湘红主动离开的。面对第二个帅气的男孩子,是余湘红被动离开的。面对第三个摇滚歌手,余湘红不能迟疑了,不能自已了,直接地“哐当”一声撞上去,即便浑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了。

余湘红在土坝街遇见李三是第一次,跟踪李三也是第一次。余湘红跟踪李三的原因,就是李三身上有一股毒品的药味。余湘红的毒瘾间歇性发作,手上缺少购买毒品的钱,缺少可供吸食的毒品,迫不得已地跟踪李三,想从李三那里得到毒品,来缓解间歇性发作的毒瘾。一个吸食毒品上瘾的人,就时刻被毒瘾控制着,毒瘾一旦发作起来,就如真魂出窍,就像魔鬼附身,一个人就不再是一个正常人了,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魔鬼,一个女人就不再是一个正常女人,很可能就沦落成一个下贱的女人,谁个有毒品就跟谁睡觉,谁个有钱财跟谁睡觉,睡觉得着毒品去吸食,睡觉得着钱财购买毒品去吸食。余湘红就是这么一个染上毒瘾不正常的女人。余湘红跟踪李三,算是跟踪对了。李三手上有一大堆毒品,够余湘红吸食十年八年,够余湘红吸食一辈子。余湘红跟踪李三却又是十分危险的,李三是一个大毒枭,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这一次,枪筒对准余湘红脑袋的那一刻,李三手软了。手枪“啪嗒”一声掉地上。

李三再一次大声问余湘红,你真不是缉毒警察?

余湘红说,我是一个离不开毒品的下贱女人。

李三放心,关上大铁门,把余湘红带进房屋里。从外面看,几间厂房又高又大,红砖墙,红瓦顶。墙面上依稀可见“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标语。足见几间厂房的陈旧。从里面看,几间厂房相通连,水泥地,水泥墙,钢架梁,芦席笆,成百上千只麻雀在里边嬉戏作窝。李三一个人待在这里,就是这些“叽叽喳喳”的麻雀与之做伴、与之说话、与之交流。一张破床摆放在房屋中间,小得像是湖面上的一叶小舟。湖浪泛起,小舟摇晃,一副将要即刻沉没的样子。李三身上的毒品味道,来源于身上不注意沾染上的毒品粉末。李三的味觉不敏感,闻不出来。余湘红的味觉敏感,闻得出来。人与人的味觉差别,就像人与狗的味觉差别,相差的不是一倍两倍、十倍八倍的。在几间厂房里,一大包毒品就像垃圾一般随便地扔在房屋的拐角里。毒品散发出来的浓烈味道,就像农历八月时节的桂花香气,四周飞舞着,到处弥漫着,直冲余湘红的鼻子。余湘红连打三个响亮的喷嚏,刚刚缓解的毒瘾又一次强烈地发作起来。余湘红两眼四顾,感觉几间房屋里到处都有毒品,却不能确定毒品在哪里。余湘红急忙问李三,你是先睡我后给我东西,还是先给我东西后睡我。李三说,我先给你东西。吸毒者忌讳说“毒品”两个字,贩毒者也忌讳说“毒品”两个字。

李三走到房屋拐角,拿过一袋子毒品。塑料袋,巴掌大,透明状,装满白色的粉末。余湘红两眼大睁,浑身颤抖,接过李三递过来的毒品,不能自已地问,一袋子都给我?李三点一点头。余湘红的包里带着吸食工具。其实,吸食这种毒品简单,就是一张锡皮纸,粉末洒在上面,打火机从下面点火,吸食燃烧出来的烟雾。余湘红在李三面前就要这么做,被李三制止住。李三说,我不想看见你吸食毒品的样子。余湘红慌忙跑到房屋的另一边,背对李三蹲下身子,忙着吸食。李三从背后木呆呆地看着余湘红的一举一动。这是李三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吸毒者吸毒,也是最后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吸毒者吸毒。同样余湘红这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面对一个毒枭,也是最后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面对一个毒枭。高大的厂房安装着高大的玻璃窗户,窗户上面的玻璃残缺不全,犬牙相错,一抹阳光无遮无拦地照射进来。在这束阳光的光亮里,丝丝缕缕的蓝烟从余湘红蹲着的地方飘荡开来,扶摇直上,像是余湘红自身着起火。李三不惊讶,也用不着惊讶。对一个吸毒者来说,吸食毒品的过程就是一个生命自焚的过程。同样对一个贩毒者来说,贩卖毒品的过程也是一个生命自焚过程。从这个方面来说,他与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同一条线绳上拴着的两只蚂蚱,因为毒品有了同一种命运的来源,因为毒品又有了同一种命运的归宿。水塘边,院子里,厂房中,这么一处风水宝地,是他选择的生命终结地,难道也是她选择的生命终结地?李三的选择是主动的,女人的选择是被动的。李三的选择是心甘情愿的,女人的选择心甘情愿吗?这个女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一瞬间,李三产生一种强烈的想去了解眼前这个女人的愿望。这是十二年前他离开梅艳之后,第一次面对女人所产生的睡觉之外的愿望。李三明白,在内心他还是渴望接近女人、与女人沟通的。

前后三分钟时间,余湘红从地狱飞升上天堂,又从天堂降落回人间。毒瘾发作就是在地狱中挣扎,就是在地狱中与魔鬼搏斗。吸食毒品就是拯救出地狱,就是挣脱开魔鬼,就是飞升天堂。天堂不能久留,天堂不可久留,降落回人间,做一个正常的人,是每一个吸毒者的愿望。只是这种愿望,只能一次次依靠毒品去维持。余湘红降落回人间,暂时做一个正常人。暂时正常的余湘红打开包,掏出一面镜子对照着,拿出一把梳子一点点梳理头发,拿出一张面巾纸一点点擦拭自己的脸面,而后涂抹口红,勾画眼影,一点点打扮起自己。最后余湘红从包里拿出一件丝质睡衣更换上。余湘红做这些不回避李三,也没有必要回避李三。余湘红把自己复原成一个人间正常的女人,才转过身子一步一步朝李三这一边走去,去履行刚才在地狱与魔鬼搏斗时许下的诺言。李三坐在床上,一把手枪就放在床上,就放在手边。在李三的眼里,此一刻的余湘红肯定不是彼一刻的余湘红。此前的余湘红是一个神情萎顿,面色灰暗,两眼绝望的女人。现在的余湘红是一个神情亢奋,面如桃花,两眼忧郁的女人。绝望的眼里喷出来的是火焰,忧郁的眼里包含着的是泪水。李三能分清同一个女人的两种状态,也能明白两种状态是同一个女人。

余湘红说,我俩现在睡觉吧?

李三说,我现在不想睡觉。

余湘红说,你不想跟我睡一觉,就想拿枪打死我?

李三说,我现在不跟你睡觉,也不想拿枪打死你。

余湘红说,你该不会就这么放我走吧?

李三说,你知道我住在这个地方是一个什么人,我怎么能放你走开呢?

余湘红说,那你留下我干什么?

李三说,我想知道你到底是一个什么女人。

余湘红说,你刚才看见我在干什么,我是一个吸毒的女人,我是一个跟男人睡觉的女人,我是一个下贱的女人。

李三说,我想知道你是哪个地方人,我想知道你的家里还有哪些人,我想知道你怎么会吸毒的。看你的长相,听你的口音,都不像这个地方人。

余湘红说,听你的口音,也不像这个地方人,

李三说,我是地地道道本地人,只是我在外地闯荡这些年,可能口音变了。

余湘红说,你骗人,你肯定是一个外地人。

李三说,我骗你干什么?

余湘红说,你是一个受人指使报复我的人?

李三说,你说这话我听不懂。

余湘红说,你装混蛋。

余湘红说着话,朝着坐在床上的李三一头扑过去,不要命地又是抓又是挠。余湘红说,就是你们这一帮子人坑害了我们一家子人,坑害死我父母,坑害得我这样子。

李三本能地先去保护枪支,而后才去极力地摆脱开余湘红。李三从床上站起身子,左手拿枪,伸开右手恶狠狠地打余湘红两巴掌说,你是一个血口喷人的疯女人。

摇滚歌手长得贼眉鼠眼,身体瘦小,面黄肌瘦,身边却围绕着不少漂亮的女孩子。余湘红舍下脸面,飞蛾一般一头扑上去,也只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余湘红漂亮,跟这些围绕摇滚歌手的漂亮女孩子相比较,就不算漂亮了。余湘红能歌善舞,跟这些围绕摇滚歌手的漂亮女孩子相比较,就算不上有能耐了。这些围绕摇滚歌手的漂亮女孩子,个个貌若天仙,多才多艺。也就是说,余湘红跟这些漂亮的女孩子去竞争,长相上不占优势,能耐上也不占优势,反倒显得丑陋之极,平庸之极,就是一只嘎嘎叫的丑小鸭。因而在摇滚歌手不屑一顾的眼神里,根本就没有余湘红的存在与地位,她不要命地往上贴也没有用。每天晚上,摇滚歌手在哪家酒吧歌舞厅演出,余湘红就去哪家酒吧歌舞厅。余湘红能与摇滚歌手直接接触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献花。摇滚歌手一曲唱罢,或演唱中的间歇处,余湘红就会手持鲜花跑上前台,献上其精心挑选的一束鲜花。摇滚歌手用眼睛的余光看见余湘红走上来,伸手接过鲜花,连一声谢谢都不说。余湘红从摇滚歌手眼睛的余光里,看见的是冰冷的眼神,是厌恶的眼神。余湘红回台下,只有自卑,只有伤心,只有落泪,只有不甘。这个时候的余湘红,用伤心至极去形容一点不过分,用魂不守舍去形容一点不过分。余湘红的魂魄早已附着在摇滚歌手的身上,早已变成一个没有魂魄的空心人,早已变成一个不能自已的木头人。

大白天,摇滚歌手一帮子人就住在土坝街上的一处民居里。这里有一个大院子,摇滚歌手一帮子人睡好觉、吃过饭、休息好,就坐在院子里抽烟、喝酒、练歌、晒太阳。一帮男孩子女孩子在一起嘻嘻哈哈,吵吵闹闹,说说笑笑,蹦蹦跳跳,像是院子外面的世界不存在似的。大门敞而不闭,土坝街上的一群孩子跑过来看热闹,余湘红可怜地夹杂在一群孩子中间。一群孩子在大门外面不敢进去,余湘红在大门外面也不敢进去。孩子走进大门,会遭到一帮子人呵斥。余湘红走进大门,同样会遭到一帮子人呵斥她。一帮子人呵斥孩子们说,滚、滚、滚,我们又不是动物园里的猴子,这里有什么好围观的?一帮子人呵斥余湘红说,我们的吉米不喜欢你,你还来这里干什么呀?吉米(Gymea)就是摇滚歌手的英文名字,他的中文名字叫什么,余湘红不知道。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地跑开,孤独地剩下余湘红一个人。余湘红依靠大门站累了,就一屁股坐在大门口。要是坐在大门口坐累了,就合拢两腿,抱着两腿,把头枕在膝盖上睡一会。这个时候,余湘红就像一个神经不正常的女孩子,或者说已经是一个神经不正常的女孩子。

整个白天里,天堂摇滚乐队有很大一部分时间就在院子里抽烟、喝酒、练歌、晒太阳。要是一帮子人抽烟抽完了,他们会差遣余湘红去商店买。要是一帮子人喝酒喝完了,他们会差遣余湘红去商店里买。这个时候,余湘红就会跟一帮子人讨价还价。余湘红看着一帮子人说,要是吉米让我去买我就去买,要是吉米不跟我说我就不去买。一帮子人就一齐去看着吉米。夜晚,吉米精神十足,两眼聚光,熠熠生辉。白天,吉米萎靡不振,蔫头蔫脑,两眼耷眯着,眼皮像是粘合在一块,始终打不起精神。这个时候,吉米努力地把两眼拉开一道缝隙,不热不冷地盯着余湘红。吉米问,你就这么喜欢听我说话?余湘红说,我就是想听你说话。吉米问,我说什么话你都喜欢听?余湘红说,你说什么话我都喜欢听。

此时此刻,一帮子人正在院子里抽一种类似烟卷的黑乎乎东西。抽这种东西,不是一人抽一根,而是一帮子人轮流抽一根。你抽一口递给我,我抽一口递给他。一个人抽一口,憋着气,停一停,等一等,再慢慢地把烟雾地吐出来。吉米手里拿着这种东西朝着余湘红走过来。

吉米问,我让你抽这种东西,你抽不抽?

余湘红说,你让我抽,我就抽。

吉米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余湘红说,我不知道。

吉米说,这是大麻!

余湘红说,你让我吸毒我都敢吸。

吉米说,大麻就是毒品的一种。

余湘红两眼惊恐地盯着吉米手里的大麻。吉米自己先抽一口,慢慢地吐出来,一股蓝莹莹的烟雾冲着余湘红飘散过来。余湘红闻见过这种烟雾的味道,是一种奇特的、有别于香烟的味道。吉米不说话,把手里的大麻递给余湘红。余湘红不说话,接过去放进嘴里,像吉米一样猛然地抽一大口。余湘红嘴含烟雾憋气,两眼笑眯眯地盯着吉米,一副样子像是跟吉米说,莫说你让我抽大麻,你让我去死我都去。

这就是余湘红第一次吸食毒品。从此余湘红混迹在一帮子人中间,晚上跟他们一起去酒吧歌舞厅唱歌跳舞,白天跟他们一起休息、吃饭、睡觉、吸毒。余湘红就是想要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带给她极大的满足。天堂摇滚乐队的一帮子男女混居杂居,吉米跟所有的女孩子都睡觉,余湘红只跟吉米一个人睡觉。在这个世界上,余湘红只看上吉米这么一个男人。在余湘红的眼睛里,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吉米这么一个男人。吉米从来不去过问余湘红的过去,也不让余湘红过问他的过去。吉米说,我们这些做摇滚乐的人,只追求眼前的及时享乐就足够了,我们没有过去,我们也不需要将来。这期间,余湘红顾不上市歌舞团里的工作,也顾不上她的父母亲。悄悄地,一个更大的灾难正接近余湘红的父母亲,余湘红浑然不觉,余湘红的父母亲浑然不觉,一丝丝预感都没有。

这一天,两份一模一样的邮递快件分别邮递到余湘红的父母亲手上。父亲手上的一份,是邮寄给市老干部活动中心的。母亲手上的一份,是邮寄给家里的。正好是上班时间,邮寄给市老干部活动中心的一份写着父亲的名字,父亲收到之后拿在他的手上是理所当然的;邮寄给家里的一份写着母亲的名字,父亲不在家,母亲收到之后拿在她的手上也是理所当然的。父亲签收快件,是在单位的收发室里。这一点很正常,没什么好说的。在家里,母亲听到叫门声,不敢开门,不去签收,邮递员硬是把这份邮递快件从门缝塞进去。两份邮递快件上面的收件人地址、姓名是正确的,寄件人的地址、姓名却是模糊的。余湘红的父母亲不知道何处何人邮寄的,有些怪异与吃惊。面对这么两份有些怪异与吃惊的邮递快件,余湘红的父母亲拿在手上反复掂量与猜测,最后还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拆开来。里边是几张照片。照片上没有别人,只是余湘红一个人。

——这是一张余湘红在酒吧歌舞厅唱歌跳舞的照片。照片上的余湘红像是吃过摇头丸,不要命地拼命唱歌,不要命地拼命跳舞,一副疯狂的样子,像是能把嗓子喊破,像是能把胳膊拧折。

——这是一张余湘红在酒吧歌舞厅献花的照片。照片上的男歌手形象模糊不清,余湘红的形象倒是十分清晰,急切地拥抱着舞台上的歌手,脸上显出一副媚相、一副浪相、一副下作相。

——这是一张余湘红在一处院子里吸食毒品的照片。照片上的余湘红两手一起捧着一支水烟袋,烟窝里燃烧着毒品,一脸的憔悴,一脸的陶醉,一脸的满足。

——这是一张余湘红跟男人在一起睡觉的照片。照片上的余湘红跟一个男人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男人的身子暗淡模糊,余湘红的身子该清晰处清晰,不该清晰处也清晰……

余湘红的父亲看完此组照片预感到一些什么不好的东西,赶紧往家中打电话。家里的电话通是通,就是没人接。平时不这样,家里的电话是来电显示,要是其他陌生电话,余湘红的母亲不接,余湘红父亲的办公室电话,余湘红的母亲没有理由不接。余湘红的父亲扔下电话,赶紧往家里跑,一边跑一边打手机给余湘红。这些天,余湘红早跟父母亲闹翻天。父母亲听到风言风语的一些事,去质问余湘红,去劝告余湘红。余湘红我行我素,一意孤行,哪里还能听得下父母亲的质问,哪里还能接受了父母亲的劝告。半路上,余湘红的父亲在手机里肯定地对余湘红说,你快一点回家,你母亲在家出事了。

余湘红的父亲先到家,看见余湘红母亲的一辆轮椅车空着扔在一旁,她一根绳子拴在门的把手上,拴在自己的脖子上,吊死在门后面,一份邮递快件的信封拿在手上,几张照片一张一张地散落在地上。一瞬间,余湘红的父亲就什么都明白了。余湘红落后二十分钟赶到家,家里的门半开半合着,先是看见倒在地上的父亲,后是看见悬吊门后的母亲。父亲奄奄一息,母亲早没了呼吸。余湘红打电话喊120救护车。趁着救护车没来之前的这么一段空隙里,余湘红弯腰一张一张捡拾起散落地上的照片。余湘红知道母亲上吊,是因为散落地面的照片。余湘红知道父亲倒在地上,是因为看见母亲上吊,是因为他的手上拿着一模一样的另一份照片。余湘红的父亲是严重的脑溢血,送进医院一天一夜死掉了。这个时候,余湘红还不知道这组照片是怎样拍摄的、是谁个拍摄的。这个时候,余湘红还不知道这些都是报复计划的一部分。余湘红料理完父母亲的丧事,想去找摇滚歌手问清楚,此组照片是谁拍摄的、是怎么一回事。找来找去,哪里还有天堂摇滚乐队的影子。这个时候,余湘红才想到可能是一个大圈套,自己不知不觉地钻进去。令其惊讶的还有,市歌舞团里的那个舞蹈演员也不见了。一个有正规编制的舞蹈演员,是怎么来的,是怎么去的,余湘红问来问去,市歌舞团里没人能够说清楚。余湘红赶紧去找第一次有钱的、口袋里的钱怎么花也花不完的男孩子。余湘红到处去找,到处去打听,这个有钱的男孩子,也跟着一起莫名其妙地失踪去。

一对双亲死亡,三个男孩子消失,余湘红染上的毒瘾不能死亡与消失。渐渐地,余湘红一个人不可避免地沦落进滚滚红尘之中。

李三说,你先说一说你的身世吧。

余湘红说,我先说你后说?

李三说,你先说我后说。

余湘红说,那好吧,我现在就开始说。

李三说,那好吧,我洗耳恭听呢。

水塘边。院子中。厂房里。李三和余湘红,一个贩毒者,一个吸毒者,两个看似敌对的人,两个看似一对不相干的人,走在了一起,说在了一起,沟通在了一起。男人和女人最好的沟通方式就是睡觉。一对男女只要一觉睡过来,男人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女人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就能相互猜测个八九不离十。简单地说,李三跟余湘红睡一觉,感觉出她不只是一个单纯的沦落红尘的女人;余湘红跟李三睡一觉,感觉出他不只是一个单纯的贩毒的男人。这些年来,跟余湘红睡觉的男人不计其数,这些男人无一例外地都把她当成一个下贱的女人,当成一个卖身的女人。这些男人跟余湘红的关系,就是金钱的关系,就是毒品的关系。口袋里有钱的男人就能找余湘红睡觉,手上有毒品的男人就能找余湘红睡觉。卖身是余湘红的职业,吸毒是余湘红的目的。一个吸毒上瘾的人,可以不去喝水,可以不去吃饭,不能不去吸毒。吸食毒品是吸毒者维系生命的唯一食物,也是消损生命的重要方法。一个吸毒者的最终出路就是死亡。死亡是一盏或明或暗的灯,在不远的前面闪烁着,引诱着她,迎接着她,等候着她。死亡对余湘红说,你来吧!人世间所有男人的怀抱都比不上我的怀抱宽厚,都比不上我的怀抱温暖。余湘红说,我现在还不愿意去死,我现在还不甘心去死,在这个人世间,我还要找一找有没有一个男人的怀抱比你的更宽厚,更温暖。死亡说,看来你是一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人,看来你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余湘红说,这只能说明我心里仅存的一点希望还没有完全彻底地泯灭掉。

死亡恶狠狠地说,在这个人世间,没有一个吸毒者能逃得掉我。

余湘红说,这个我知道。

死亡说,那你还做一些无谓的挣扎干什么?

余湘红说,人世间毕竟还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存在呀。

死亡说,人世间有再多的美好东西,也不会有一样属于你。

余湘红说,可我还是想找一找呀。

死亡说,那我就看着你去找去吧!

同样这些年来,跟李三睡觉的女人不计其数,这些女人无一例外地都把他当成一个嫖娼的男人,当成一个花钱取乐的男人。这些女人跟李三的关系,就是金钱的关系,就是买卖的关系,不关乎情感,不关乎沟通。同样李三作为一个贩毒者,死亡时时刻刻地威胁着他,时时刻刻地逼近着他。李三跟女人睡觉的目的,就是暂时化解这种死亡的威胁,就是暂时淡忘这种死亡的逼近。死亡对李三说,你来吧!人世间所有女人的怀抱都比不上我的怀抱宽厚,都比不上我的怀抱温暖。李三说,我现在还不愿意去死,我现在还不甘心去死,在这个人世间,我还要找一找有没有一个女人的怀抱比你的更宽厚,更温暖。死亡说,看来你是一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人,看来你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李三说,这只能说明我心里仅存的一点希望还没有完全彻底地泯灭掉。

死亡恶狠狠地说,在这个人世间,没有一个贩毒者能逃得掉我。

李三说,这个我知道。

死亡说,那你还做一些无谓的挣扎干什么?

李三说,人世间毕竟还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存在呀。

死亡说,人世间有再多的美好东西,也不会有一样属于你。

李三说,可我还是想找一找呀。

死亡说,那我就看着你去找去吧!

李三跟余湘红睡一觉,彼此就觉得跟以前睡觉的男人女人不一样,就有了相互了解的愿望,就有了相互倾诉的渴望。李三觉得余湘红不是一般的吸毒者,余湘红觉得李三不是一般的贩毒者。一个不是一般的吸毒者肯定有着不一般的吸毒经历。一个不是一般的贩毒者肯定有着不一般的贩毒经历。李三说,你先说一说你的身世吧。余湘红说,我先说你后说?李三说,你先说我后说。余湘红说,那好吧,我现在就开始说。李三说,那好吧,我洗耳恭听呢。两个人一并排坐在床上,相互抚慰着,相互凝视着,相互述说着,相互倾听着。于是余湘红就先说了她的身世,于是李三就后说了他的身世。

李三说,你吸毒是因为当年你的精神极度地贫困。

余湘红说,你贩毒是因为当年你的物质极度地贫困。

李三说,我们俩现在都是极其孤独的人。

余湘红说,我们俩现在都需要交流与沟通。

那一年,李三离开梅艳,离开那个倒闭的厂子,离开这座城市,先是去了广东东莞。那里有一家烧制地板砖的陶瓷厂。李三从化学分析与实验的专业知识里,知道陶瓷生产是怎么一回事。人家要的不是理论家,不是空头工程师,而是实干家。李三的工作就是拉着一辆架子车,车子上拉满各种化工原料跑来跑去的。要说专业对口,就是李三比别的人更能看懂各种化工原料的中文名称与英文名称。陶瓷厂的老板颧骨高耸,嘴巴凸出,一看就是当地人。老板看着李三的一纸简历及大学毕业证书,两眼“骨碌骨碌”转悠两圈子说,你先从最底层干起吧,要是你真有管理的才干,下一步就提拔你做管理,要是你真有当厂长的能耐,我就让位给你,你来做陶瓷厂的厂长。一个污染严重的厂子,一个活重工资低的厂子。老板逮住一个人先诓住了再说。李三走投无路,顾不上环境污染,顾不上生命危害。李三自己顾自己,不怕工资低养活不了自己,怕就怕活重干不了,怕就怕老板不把他当做人。半个月没有支撑下来,李三实在干不动活、实在受不住气就跑掉了。不到一个月时间,李三跑掉算白跑,一分钱工资没拿着,还落得老板一顿没头没脑地说叨。老板说,我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一个骗来骗去的人,你的大学文凭是假的;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一个懂得化学分析与实验的人,怎么会到我的这个破烂厂子里打工?怎么会像你这样蔫头吧唧的?这种时候,李三有口难辩,也没必要去辩。李三一口气跑到火车站,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望着东来西往的火车,一颗卧轨自杀的心生出来,一颗偷抢扒拿的心生出来。世事艰难,生存艰辛,李三离开东莞时,眼里流出两滴亮晶晶的眼泪。

李三坐火车去了广州。

李三去广州前先去东莞,是听说那里的活好找,是听说那里是一个庞大的无序的世界加工厂。李三现在去广州,是因为那里是省会,是因为那里是名城。李三想,就是折头回家,也要先去看一看广州的天空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就是转头去别处,也要先去闻一闻广州的气味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广州不愧为省会城市,不愧为一座全国大城市,这里的大楼比别处高,这里的马路比别处宽,这里的年轻女人似乎也比别处的年轻漂亮一些。李三走下火车,在广州的大街小巷转悠半天,最后还是来到火车站。李三口袋里没有剩下多少钱,不来这里,他晚上没地方睡觉,不来这里,他不知道还要去哪里。

是一个大夏天,天空里的太阳明晃晃地朗照着大地,火车站前面的广场上,各种人奔波着,逃窜着,谁都不愿在毒辣的烈日下多待一分钟。只有李三一个人是例外,光头站在太阳光下面,一个劲地站着,一个劲地晒着。李三就是要跟自己的命运较劲,就是要跟天空里的太阳抗衡。要是在往常,李三这样子,头脑早就懵掉了,身子早就蔫掉了。这一刻,李三却越晒越精神,越晒越清醒,越晒越坚定。李三自己跟自己说,我哪里都不去,我就是要留在广州。李三自己跟自己说,我活就活在广州,我死就死在广州,是死是活就看我的命运了。

李三从旁边商店找到一张硬纸板,写上两行字。上一行写:我要找工作。下一行写:化学分析与实验。硬纸板上面夹着李三大学毕业证书的原件。一本大学毕业证书破破烂烂的,怎么看都像从街头垃圾箱捡来的假证件。离家半个多月,李三衣着邋遢,蓬头垢面,面黄肌瘦,光头赤膊站在太阳下面,怎么看都像一个神经病患者,怎么看都像一个上访喊冤者。其他人见着李三这样子,远远地指手画脚说一说,惊恐地躲避开。有一个女人不害怕李三这样子。这个女人打着一把遮阳伞,直接地朝着李三走过去。一片阴凉裹挟着一团女人的体香扑在李三身上时,李三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转折了。女人三十来岁,长相可人,嘴丫笑,眼不笑,上上下下把李三打量一番。

女人说,你跟着我一起走吧。

李三问,我凭什么跟着你一起走?

女人说,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专业人才。

李三问,你们需要我的“化学分析与实验”?

女人点点头。

李三问,你们是谁?

女人说,你跟着我一起去我们公司就知道了。

现在李三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往往就是一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人,就算有胆怯也压在心底里不外露。李三不相信这个女人,又不能不相信这个女人。

李三说,好吧,我跟着你一起走。

这个女人领着李三走出广州火车站广场,七拐八拐地走进一条巷子里。那里停着一辆车子,女人先坐上去,李三跟着坐上去。车子是一辆李三没有见过面的名贵车子,司机倒是一个李三隐约见过一面的老者。在火车站前面的广场上,老者一摇一晃地从李三身旁走过来走过去好几趟。不过那个时候,老者不是一个开着车子的司机,而是一个看似在广场上随便晃悠着的闲人。现在看来闲人不闲,老者无形地伸出一条钓鱼的钩子,通过这个女人做诱饵,把李三钓出火车站广场,钓进车子里。老者小个头,白头发,鹰爪手,猎豹眼,眼里像是藏着两把刀子,从后视镜里弯过来,李三碰见心里一阵颤抖,身上能试着一丝疼痛。同样李三在女人的眼里也窥视出两把刀子。刀子藏在女人的眼里,与藏在司机的眼里不一样。女人眼里的刀子是绵里藏刀,一般的时候看不出,一般的人看不出。李三原本是一个一般的人,可现在落在这个女人的眼里,李三就不是一般的人。到底李三是怎样的一个不一般的人,或许老者清楚,或许女人清楚,反倒李三自己不清楚。车子开动,离开火车站。

李三问,我们这是去哪里?

女人说,我们去深圳。

李三问,干嘛要去深圳?

女人说,我们公司在深圳。

公司在深圳的一幢证券大楼上面,一个个隔间里摆放着一台台电脑,一帮子人在这里忙着做期货股票生意。李三跟着他们俩走进一个隔间里,走进一处想都没有想过的地方。这种公司,李三以前只在电视新闻上见过,只在电视连续剧上见过。期货股票相对李三来说,只是一个经济学的名词与概念,除此之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李三诚惶诚恐地问这个女人,期货股票跟我学的化学分析与实验专业有什么关系呀?女人笑而不答。老者指一指墙上不停翻页与变化着的交易大屏幕说,你能说这些不断变化出来的数字,不是化学分析与实验的结果?李三哑然失笑。老者的幽默与智慧,一瞬间冲淡李三心里的疑惑与恐惧。李三想,反正自己不懂得期货与股票,就算留在公司里工作,也不会承担任何责任与风险。只是李三怎么都想不明白,一个跟化学分析与实验风马牛不相及的公司干嘛需要自己呢?老者把李三安排在一台电脑前坐下。女人伸手打开李三面前的电脑。老者说,我现在就让你知道,你的专业是怎样与这些期货股票数字挂钩的。李三想笑,侧眼看见老者一脸严肃认真的表情,没有笑出来。李三坐中间,老者与女人一人一边站着,一齐盯着电脑。

老者说,就拿期货股票起伏涨跌来说吧。从宏观上来看,涨涨跌跌肯定要受国际的、国内的经济走势影响,但具体地说某一支股票、某一种期货就受到各个庄家的操弄了,也就是各种基金组织的操弄了。相对某一支股票、某一种期货来说,各个庄家就是化学反应中的各种元素。化学元素不一样,化学元素的剂量不一样,化学反应的结果不一样。

李三说,我听不明白。

老者问,是期货股票这些东西你听不明白,还是我打比方说的化学反应你听不懂。

李三说,期货股票。

老者说,这很正常,我也不明白。不过经过我们的大量研究与调查,目前在国内的期货股票市场上,最好的操盘手不是学经济的,更不是什么海归派,就是学化学分析与实验的专业人才。

李三问,什么是操盘手?

老者说,就是各个庄家在期货股票市场决定是买还是卖的那个人。

女人说,这就是我们公司找你来的原因。

李三说,这个工作我干不了。

女人说,你会干得很出色的。

老者、女人把话说清楚,李三反倒更加地莫名其妙了。

老者说,你先去酒店住下来休息,什么时候需要你上班,秘书胡莉会告诉你。

女人说,我就是胡莉。

从表面上来看,老者跟女人是在同一个公司里。老者是老板,女人是秘书。可在李三的感觉里,老者与女人又不像同一个公司里的人,他俩也不像上下级的关系。老者满口胡言,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期货与股票,说化学反应与元素,是说给李三听的,更是说给女人听的。女人帮着老者说话,每一句话都说不到点子上。李三从她不断疑惑的眼睛里判断出,她也一直在旁边观察着老者,了解着老者。公司是个怎样的公司,老者是个怎样的老者,女人是个怎样的女人,这么多疑团一个没有解开,李三就稀里糊涂地跟着女人去酒店住下来。

女人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们公司核心管理层人物了,为了保证你的人生安全,你最好不要随便下楼上街,你需要什么东西跟楼层的服务生说一声就可以了。

李三心里一凛说,听你这么一说,我这是被你们软禁起来了?

女人说,你要是这样去理解,我也没有办法。

李三在酒店住下来,就不见了老者,也不见了女人。单独一层楼房,单独一个房间,一天三顿饭服务生端过来,一天二十四小时李三只有在房间里睡觉、看电视、瞎想事。隔壁房间有人看守着李三,楼层的顶端有人看守着李三,楼层的下面有人看守着李三。到处布满看守李三的看守,李三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要看守着他。李三一副无知者无畏的样子,在软禁的房间里吃过睡、睡过吃,不再去看电视,不再去瞎想事,最后连白天黑夜都懒得知道了。一个早已不去顾及生死的人,还去顾及什么生死呢?这样大概过去一个礼拜的左右,一个夜半时分,李三被喊醒,迷迷糊糊走下楼,昏昏沉沉地走进一辆车子里。车子依旧是老者的那辆车子,开车的依旧是老者,车子的后排位子上坐着胡莉。不过女人的脚手被绳子牢固地捆着,嘴巴被胶带严实地贴上。女人挣扎着,喊叫着,黑暗中用一双眼神看着李三。那是一种不甘的挣扎,那是一种求生的喊叫,那是一种祈求的眼神。李三激灵一下醒透彻,不知道女人这是怎么啦。老者说李三,你什么都不要问,你什么都不要说,这是一个吃里扒外的小贱货。

李三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老者开动车子,打开音乐,女人挣扎的动静就没有了,女人喊叫的声音就没有了,李三不敢回头,也就看不见女人的一双乞求的眼神了。车子在黑夜里穿行两个小时左右,走进一片大山,钻进一个山洞,停下来。这里灯火黯淡,人影稀落,像是一处军事要地,像是一处机密之所。老者跟李三说,你跟着我一起走。下车的一瞬间,李三朝着车子的后排看一眼。幽暗的车厢里,女人一动不动,像是死去一般。李三心里“咯噔”一响,预感女人真的小命不保了。两个黑衣人走过来,问老者,这个女人怎么办?老者牙齿咬一咬嘴唇说,打发她上路吧。两个黑衣人打开车子的后门。老者站住脚,转过头,厉声说,干净利落一点。李三后来才知道,这个死去的女人是一个缉毒卧底警察。

李三在这里用上自己在大学里所学的化学分析与实验专业知识,跟各种化学原材料打交道,不同的原材料按照不同的配比,合成出不同的毒品。此后,经过李三的一双手合成出来的毒品,从这里源源不断地流向全国各地,流向成千上万吸毒者的血液中。全国各地吸毒者的钱财源源不断地流回这里,流回老者的口袋里。证券大楼上面的公司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幌子,贩卖毒品的钱财在这里洗来洗去的,像是一片鲜艳夺目的罂粟花。在公司里,人人都有股份,每个人所从事的工作不同,所承担的责任不同,所得到股份不同。

在这里,李三一干十二年。

这是李三第一次当着别人面合成毒品,也是李三最后一次合成毒品。

李三在大山里合成毒品,配方是机密的,房间是不对外开放的,其他人见不着,也不敢见。大山里分工明确,各司其责,窥视他人,越雷池半步,都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前后就有几个心怀图谋的人,破坏规矩,被拖出山洞做掉了,就像李三第一天进山看见的那个卧底的女缉毒警察。现在李三面前摆放着从大山那边带回的各种合成毒品的化学原料,各种合成毒品的玻璃器皿,当着余湘红的脸面,操弄起来,合成起来。其实,合成毒品跟其他化学分析与实验的过程没有任何区别,就是普通的化学分析与实验,但其结果却不一样。几种看似不相干的化学原料,几种看似不值钱的化学原料,经过李三的两只手一摆弄,就变成品质纯正的毒品,就变成比黄金值钱的毒品。余湘红在一旁看呆了,也吓呆了。就像在一片明净的天空中看见了一群魔鬼。就像在一块平整的水泥地上看见了一丛罂粟花朵。余湘红一直觉得毒品的来源,一定很万恶,一定很鬼魅,一定很血腥,一定很暴力。要不就不会人人谈毒色变,贩毒的人鬼鬼祟祟,吸毒的人鬼鬼祟祟,都像一群夜间行事的魔鬼。现在这个制造毒品、贩卖毒品的人就在自己的眼前,余湘红怎么去看李三,怎么都觉得李三不像做这种事的人。

余湘红问,你捣腾出来的真是毒品?

李三说,不信你试一试。

余湘红问,制造毒品就这么简单?

李三说,十二年间,经过我手合成的毒品,怕有上百吨。

余湘红问,毒品就这么一本万利?

李三说,要不天底下这么多人提着脑袋干这件事。

余湘红说,我跟着你吸毒当饭吃也不缺少。

李三说,那样你三天活不成。

余湘红问,你说我一天吸多少?

李三说,我拢共留下两袋子足够了。

余湘红问,我吸完这么两袋子毒品,你就赶我走,或是你就杀死我。

李三说,我让你好好地活着。

余湘红问,我一个吸食毒品的人,离开毒品怎么能好好地活着?

李三说,我让你戒毒。

余湘红问,一个毒品贩子能让一个吸毒的人戒毒?

李三说,我送你去戒毒所。

余湘红问,我俩非亲非故,你干嘛要对我这样好呀?

李三说,我想让你好好地活着。

余湘红问,我去戒毒所,那你呢?

李三说,我在一处地方等着你。

余湘红问,你说一处什么地方?

李三说,天堂里。

李三要把最后一批合成出来的毒品出手,还是要去土坝街找鸡贩子赖五。李三最初在土坝街上找到赖五不容易。这之前,李三在大山毒窝里只是听说,毒品装进鸡嗉子里、找鸡贩子出卖毒品这件事。李三骑着三轮车带着两笼子鸡,去菜市场一找就找见鸡贩子赖五。更确切地说,是赖五找见了李三。赖五说,全天下最不像鸡贩子的一个人就是你。李三问,那我像一个什么人?赖五说,你不折不扣地像一个毒贩子。相反地,全天下要有一个人最像鸡贩子,那这个人就是赖五。赖五说,人人都说我像鸡贩子,这些年我贩毒才不会出事。这一回,李三找到赖五,就是死神找到赖五。李三警告说,这些天你晚上睡觉要警觉点。赖五说,每天夜里我都是大睁两眼到天亮。

吸毒者过不了正常人的生活,贩毒者也过不了正常人的生活。

李三让余湘红把毒品分成5克一份,装进塑料袋子里,再封上口。接下来,李三就操弄出鸡贩子的本领了。说李三操弄鸡贩子的本领不确切。一个鸡贩子绝对不会拿一把手术刀,划开鸡嗉子,把毒品塞进去,而后再把鸡嗉子缝合上。说来说去,李三还是一个毒贩子,不是一个鸡贩子。说来说去,鸡贩子只是李三的伪装身份,一个漏洞百出的伪装身份。天底下没有一个鸡贩子做傻事,从菜市场上零买鸡,而后一下子批发出去。高价买,低价卖,鸡贩得越多亏本就越大。李三就是这个表面上伪装得漏洞百出、做傻事的鸡贩子。李三不怕暴露出自己做傻事,不怕引起人们的怀疑与猜测。从某些方面来说,李三就是要引起人们的怀疑与猜测,就是要把自己暴露出去,最终走向死亡的那一刻。

鸡的身上打进不少麻药,温顺地接受李三的手术,顺从地把一袋袋毒品“吃”进嗉子里。余湘红在一旁感到的是惊奇,看到的是残忍,闻见的是血腥。余湘红浑身颤栗着问李三,你干嘛要让我看见这些?李三说,我想让你知道毒品的残忍一面。余湘红继续问,你干嘛要让我参与这些事?李三说,我要让你死而后生。

李三骑着电动车,带着两笼子“吃”饱毒品的鸡,带着吸毒的余湘红,一起去土坝街交割生意。当然李三不会让余湘红与鸡贩子赖五直接见面。鸡贩子赖五是土坝街的一个大毒枭。不到抓捕他的那一天,人们都很难相信,这个浑身沾满鸡屎味,熏得女人不敢沾边的家伙,会是一个腰缠万贯的毒贩子。这些年,赖五在菜市场卖鸡做伪装,他卖嗉子里有毒品的鸡,也卖嗉子里没有毒品的鸡。两笼子快要死的鸡贩回去,要及时地掏出鸡嗉子里的毒品,要及时地把鸡杀出来,要及时地送进饭店里。人们想不到,一个整天在菜市场斤斤计较的家伙,一个经常跟老大爷老大妈为一毛钱两毛钱争吵半天的家伙,一个光头圆溜溜的鸡贩子会是一个毒贩子。赖五一个人在土坝街,没有家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人们不知道他从哪个地方来,也不知道他是哪个地方人。直到几天后的一个半夜时分,缉毒警察在土坝街的一间破旧小屋里抓捕他,见着一捆一捆的人民币堆放在床头前,一部分被老鼠啃食掉,一部分潮湿霉烂掉,一个真正毒枭的面目才显现出来。

余湘红先进超市买东西,后来站在超市门口等候着李三。余湘红原先头上没有戴帽子,这一刻进超市买一顶帽子戴头上。余湘红戴帽子的目的,是想遮挡住嘴脸,不想让熟悉的人认出来——她认识的人绝大部分是昼伏夜出的恶鬼,很少有人会在大白天露出面。不想一顶大红色的帽子戴头上,鹤立鸡群一般,引起更多的人驻足观望与指点。说到底,余湘红是不属于土坝街的一个女人,更不适宜在大白天露脸的一个女人。李三跟赖五做完生意,去超市门口找余湘红时,远远地见着她,心里“咯噔”一响,知道带她一起上街是错误的,或更正确。错误的是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正确的也是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余湘红这个女人的气质太过张扬了,不要说带着一顶红帽子,就是穿着一身普通衣服,李三也能从人群中一眼把她找出来。相反地,李三就是那种太过普通的男人,就算李三穿一身名牌衣服,也会混同在街上的人流中,淹没在街上的人流中。李三隐隐地感觉会有什么事发生。果真一转头,李三又一次发现被别人盯梢上。这一次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这一次不是女人,而是两个男人。李三总算明白缉毒警察不止是女人,还应该有男人。这两个缉毒警察的行踪不是鬼鬼祟祟的、躲躲闪闪的,而是像生活在水塘里的两只鳖,在拥挤的人流中一起一伏的、一上一下的。两个人的腰身不自然地勾着,脖子不自然地伸着,两只手一只斜插口袋里护着枪支,一只不自然地护在胸前,像是阻挡不测的刀子与子弹。两个缉毒警察的最大特点还是上身臃肿地穿着防弹背心。这么一来,真像两只爬行在人流中的人鳖了。李三的一颗心稳落下来,缉毒警察总算注意到他,总算盯梢上他,自己的人生总算临近终场了。

这一次,李三没有惊慌失措地丢下三轮车,丢下余湘红一个人逃回水塘边,逃回院子中,逃回厂房里。人生走到这一步,不正是按照自己的计划一步一步实施着的吗,还有什么好惊慌失措的呢?李三不慌不忙地骑着三轮车,不慌不忙地拉上余湘红往回走。

李三说,你的这顶帽子很好看。

余湘红说,我这个人害怕太阳晒。

李三说,你是怕见光,你是怕见人。

余湘红说,我跟你在一起好多了。

李三说,我也是,跟你在一起遇见再大的事都稳重许多了。

李三不停地跟余湘红说话,不断地分散余湘红的注意力。李三不想让余湘红知道被人跟踪,不想让余湘红心神慌乱,更不想让余湘红打乱他的每一步计划。不管余湘红知道不知道跟踪的是缉毒警察,都是没有必要的。

明显地现在还不到缉毒警察收网的时候。两个月前,老者得到线报说缉毒警察要对他们在山里的制毒窝点进行大规模围剿。老者为得到这条消息是花出过大本钱,在警察内部收买过人。要不他们不会安然地在山里制毒这么些年,要不他们不会顺利地铲除那些企图卧底的缉毒警察。老者不会带走山里所有的人,少数几个骨干分子,一个一个被老者秘密地通知做准备。他们逃跑的地方是国外,要赶在风吹草动前,去一个安全的国家,继续制毒发财。这之前他们护照什么的,早已经办妥当。这些年,老者带领一干人外出商务考察什么的,早已经是家常便饭。一干人逃跑出境就不可能再回来,李三不愿意去国外,就是不愿死在那里。老者带领一干人悄悄地离开山窝的那一夜,李三带着一部分制毒的化学原料,开着一辆奔驰车回来家。李三回来家,一是想把手上钱投资在家乡,二是想找一个地方安静地死去。这个地方,就是这口水塘,就是这处院子,就是这几间厂房。李三知道现在还不到缉毒警察收网的时候,他们通过控制他,想找到那些逃跑的制毒人员。那一夜,一干缉毒警察伙同一干武警战士,荷枪实弹地去围剿毒窝,不想只剩下一处空窝。缉毒警察不知道山里的制毒窝点到底是那些人,更是不知道这些人跑到哪里去。

李三是缉毒警察控制的一条重要线索。缉毒警察要通过李三的行踪找到更多的制毒贩毒分子。

一路上,李三一边跟余湘红说话一边从三轮车的后视镜中,没有发现两个盯梢的缉毒警察跟上来,而是在前面的路口发现更多的缉毒警察,他们两人一组,上身都穿着防弹背心,像一只只游动在人流中的人鳖。土坝街朝南的慢坡处,设置两个缉毒警察;南北路与石碴路的交叉口,设置两个缉毒警察;水塘边的院子四周更是隐隐约约地设置着更多的缉毒警察。李三嘴上笑一笑,骑着三轮车拉着余湘红走过水塘边的院子,一直往西边走。余湘红问,你这是去哪里?李三说,你带着我去看梅艳。

那一天,李三跟余湘红说他身世的时候,说到了梅艳。余湘红说,我认识梅艳。李三说,听说她跟一个煤贩子跑掉了。余湘红说,那个煤贩子甩掉她,她又回来了。李三问,梅艳现在哪里?余湘红伸手往西边一指说,在那边的山上。李三心里一沉问,她死了?余湘红说,几年前就死了。李三问,怎么死的?梅艳回头继续在歌舞厅里当坐台小姐,陪着客人跳舞,陪着客人唱歌,陪着客人睡觉。有一天晚上,梅艳陪着客人在灯光下,摇头晃脑地跳着舞,脖子“咔嚓”一折,就倒在地上死去了。余湘红说,干我们这种行当的,没有不吸毒的,突发心脏病死去,一点不稀奇。

李三把三轮车停靠在山坡下,余湘红领着他一起上山,找到一座不算坟墓的坟墓前。山上难取土,梅艳的坟墓就显得小,要是不注意,就当是不平的一处山坡。李三问,这就是?余湘红说,不会错,我来过好多次。李三面朝梅艳说,我对不起你。余湘红说,梅艳姐一直跟我念叨你,她说你是她一生遇见的最好的一个男人,只可惜她没有跟你生出一个孩子来。李三说,梅艳也是我一生中遇见的最好的一个女人,只可惜我丢下她一个人跑掉了。

说起来,梅艳小时候就是一个苦命的女孩子。她出生在一座煤矿上,亲生父亲是一名矿工。她们家里孩子多,父母亲做主把她过继给一对小学老师做闺女。这对小学老师从上海下放过来的,自己不能生养孩子。那一年,梅艳三岁,似懂事非懂事,哭死哭活不愿呆在人家家里。两年后,这对老师落实政策回上海,梅艳留下来,回到原先的家里。养父母一走,亲生父母不亲,梅艳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孤孤零零的一个人。

余湘红说,梅艳姐从来不说这些身世。

李三说,命苦的人都不愿说。

余湘红说,只要你不嫌弃我,我俩今后一块过。

李三摇头说,晚了。

余湘红说,不晚。

李三说,我现在什么都不能给你了。

余湘红说,我跟着你过一天就心满意足了。

李三回厂房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打开电脑从网上订购四张飞机票。这座城市没有飞机场,两张飞机票从省城去深圳,两张飞机票从深圳返回省城。李三要带着余湘红一块去一块回。余湘红问,你带着我去深圳干什么?李三说,你要是相信我,你就什么都不要问。余湘红说,我相信你。第二件事,是打手机去县里落实投资办厂的最后事宜。在手机里,李三说出他从深圳返回头的航班次,要县里派车去机场接他,而后就举行与投资相关的签约仪式。

这一夜,李三跟余湘红相拥相抱在一起。李三说,在这个人世间,我总算找到一个女人的怀抱比死神的更宽厚,更温暖。余湘红说,在这个人世间,我总算找到一个男人的怀抱比死神的更宽厚,更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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