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钢琴(二章)

2013-10-20 05:36逸↓
山花 2013年10期
关键词:妮娜科恩西蒙

阎 逸↓

她用钢琴弹奏,你用打字机

在我看来,妮娜·西蒙是收集梦碎的花朵的那个人,仿佛钢琴深处的今夕何夕、乡关何处都被她打上了恍惚的标记,那是一种具有乌托邦性质的幻觉,像鹰的真身绽放在燕子的替身之中,所有的聆听都剪出了翅膀,而飞翔的词语呢?有一些沧桑,有一些悲伤。我总觉得她是反过来弹奏时间的,把爵士乐的天外天弹到了茫茫无尽,弹到了中间的天涯,弹到了故我今我同为一人。要想听透妮娜·西蒙绝非易事,当然,你可以片断地听、即兴地听、不必计较内涵而只跟着旋律听。她真的很好听,不是吗?你也可以把妮娜·西蒙放在比莉·哈乐黛、艾拉·菲兹杰拉德、萨拉·沃恩、甚至诺拉·琼斯和玛丽·布莱姬等人所形成的互文性语境中去听,她是那样耐听。听,即是对音乐的介入,如约翰·凯奇的《4分33秒》打开了有声世界的无声印象。但把生命灿烂成绝唱的爵士乐到底是什么呢?妮娜·西蒙说,爵士是白人对黑人音乐的用词,我的音乐是黑色古典乐。

只是,如果我们单纯地从弹奏爵士钢琴的角度去阐释妮娜·西蒙,会不会忽略掉了另一个妮娜·西蒙,那个把蓝调、民谣、节奏布鲁斯、福音、灵乐、百老汇歌曲、加勒比音乐、非洲土著音乐甚至法国香颂都容纳进歌喉的人,还有什么不能演绎的呢?她的嗓音一听即知,那些暗夜里的精神之花,有着强烈的白昼特性。需要用百万颗钻石总结的妮娜·西蒙,革命的声音,抗议的声音,整个六十年代的声音,都在她的舌尖上。而沉默的大多数的声音呢,被钢琴缩减成强力的敲击,如妮娜所写:你为什么没有看到,你为什么没有感觉到,我不知道。

妮娜·西蒙的声线温暖、细腻、感性,充满精神的力量,她是在音乐中讲述故事的叙事者,即便听不懂她的语言,也能感到从歌声里传递过来的温暖、爱或者悲伤。在午夜听那首Nina时,我的第一感觉是,那些富恩特斯或略萨笔下带着拉美情调的人物,开始沿着书中的夜晚失眠了;然后,我突然想起了格伦·古尔德,他在弹奏巴赫时总是不停地哼唱,而妮娜这首歌也是如此,在蓝色里哼,在黑色里唱,一切自由如鸟。如果我说我从这首歌中听到了妮娜·西蒙的自传性质,那么,有多少可辨认的当下唤起了2003年身上的自我和他者?黑夜有着雨声喧哗的眼睛,而把我的耳朵靠近妮娜·西蒙的嘴唇能加速阅读些什么?“我想要我的灵魂里有一点甜”,还是“我希望我能像小鸟在天空飞翔”?

作为一个迟到的倾听者,总有些什么被推迟了很多年,如罗斯特罗波维奇的大提琴,如阿沃·帕特写在信封背面的乐谱。只是,如果罗斯特罗波维奇也听妮娜·西蒙弹琴呢?如果妮娜·西蒙弹奏的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爵士组曲呢?答案随风而逝。我们并不知道,妮娜·西蒙是否会像塞隆纽斯·蒙克那样去弹奏肖邦,如果她弹,那个黑暗中的肖邦无疑将是最销魂的。看1976年MONTREUX音乐节的DVD,妮娜·西蒙弹奏那首How it feels to be free,让我大吃一惊,原来钢琴可以这么弹,可以是加速或减速的雪,可以让鹰的独语形成波浪。1954年作为歌手登台的妮娜·西蒙,还没有想到二十年后琴和人已经彼此互为肉身——即使她的内心充满诗意,即使把词与物也包括了进来。

而被一份晚报折叠起来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一个被时间偷走的妮娜·西蒙又是个什么样子?

妮娜·西蒙,原名尤妮斯·凯瑟琳·威蒙(Eunice Kathleen Waymon),1933年2月21日出生于美国北卡罗来纳州特罗奥一个贫苦黑人家庭,她是8个孩子的老六,从小就显示出惊人的音乐天赋。她4岁就会弹钢琴和管风琴,10岁举行了首场古典钢琴演奏会,20世纪50年代初,她考入著名的纽约朱利亚音乐学院——有感于作为一个贫苦黑人孩子的奋斗精神,美国政府从此专门设立了一项“尤妮斯·威蒙基金”,以资助那些家境贫寒的孩子。1954年,她正式以艺名“妮娜·西蒙”在大西洋城夜总会登台,演唱爵士与蓝调歌曲。随后,她录制乔冶·格什温的歌曲《我爱你,波吉》(I Loves You Porgy),引起了爵士乐界的注目。1956年,妮娜·西蒙推出的第一首个人作品《我的宝贝只在乎我》(My Baby Just Cares for Me)成为风靡欧美的代表作,此曲是1987年广为人知的香奈儿五号香水的广告歌。

20世纪60年代,妮娜·西蒙用歌声参与到高涨的黑人民权运动中。她曾在马丁·路德·金遇刺身亡的第二天高唱Please Read Me,1963年,妮娜·西蒙为悼念被落在伯明翰一间教堂里的炸弹炸死的4个黑人孩子写下了Mississippi Goddam。在那个年代里,她的许多作品都浸透了民权意识,比如I Think It’s Going to Rain Today、Compensation和Who Am I?等等,都表现了对黑人命运的思考和对社会不平等的控诉。接下来的几年,她出现在各种游行和募款活动上,并且常常走向南方的前线,例如在1965年从塞尔玛到蒙特马利的游行。60年代中期,她更接近“黑权”主义,认为暴力革命比非暴力更必要。民权运动组织的著名领袖布朗(H.Rap Brown)说妮娜·西蒙是“黑人革命的歌手,因为没有人像她一样唱出真正关于种族问题的抗议歌曲。”她的著名专辑Silk&Soul(《丝绸与灵魂》,1967年)和Nina Simone and Piano(《妮娜·西蒙与钢琴》,1970年),更证实了她的黑人民权意识,大胆地亮出了自己的政治立场并身体力行地与种族压迫斗争。

1971年,妮娜·西蒙离开美国,原因有很多,包括了与经纪人、唱片商的不合,也包括了税务不清与种族活动的各种争议。她曾住在一些不同的国家,如加勒比、非洲、欧洲。1991年,妮娜·西蒙的传记《我对你施了魔法》出版,里面记载了她四十年的音乐传奇。1993年,60岁的妮娜·西蒙仍在伦敦的罗尼史考特爵士俱乐部中演唱。当爵士乐迷们懂得怀旧时,他们也学会了感恩。1997年法国美好爵士音乐节、1998年希腊萨罗尼卡爵士音乐节、同年纳尔逊·曼德拉80岁生日聚会、1999年爱尔兰都柏林蓝调音乐节、北京爵士音乐节、2O00年亚特兰大爵士音乐节、同年费城非洲联合音乐节上,妮娜·西蒙的身影频频出现,那时她已是一位花甲之年的祖母级歌手了。她最后一次露面是在2001年8月,在接连三天的英国比晓普斯托克蓝调音乐节上,西蒙与爱尔兰民谣巨人范·莫里森在德文郡的阳光下汇合,其场面就像两个任性的老兵在周末来度假。

2003年4月21日,70岁的妮娜·西蒙在法国马赛与世长辞,在此之前,她曾说:“我已是个疲惫不堪的女人,若不是为了音乐,我一早就离开这里了。”这样的语调有些颓废,但没有人想到会一语成谶。她在睡梦里涉过了“音乐中的冥河”,就像她在歌中所唱:没有任何声音,听不见一声喘息。

“我向你们,陌生的人歌唱,透过大海拨弄的叶子,它们将飘升或飘落。”在昨天,我读到的诗歌是天蓝色的,仿佛大海的桌布一样绵延起伏,而伴随着这首诗的是那首加长版Sinnerman,手掌在即兴地打着拍子,像孤独者被唤醒的记忆。那么多疲倦的波浪吻着暴风雨,小小的秘密的安慰,像被朗读的祈祷词:如果你错过了天使,那么她就是。妮娜·西蒙的音乐就是她的警句。从神经到骨髓,那些水晶般的梦境,她用钢琴弹奏,而你用打字机,像阿什贝利把个人的晦涩还给群众的晦涩,当衰老加入了岁月的静默,而年轻的灵魂还在旅行。

妮娜·西蒙早期录制了大量的唱片,包括那些具有艾灵顿音乐风格的爵士乐、以色列民歌、圣歌及电影插曲,几乎每一张都激动人心和非同寻常,可惜的是,该收藏的我一张都没有收藏,我是拥有最少唱片的妮娜·西蒙的歌迷。我没有去看她的传记电影,我只是在深夜里听她的那张精选集,听她的唱腔从福音美声突然转成爵士蓝调,听她的钢琴弹出古典音乐和赋格的水珠。只是,用我的中文听力去听英语里的河流与星空,有多少神秘的色彩是被删减掉的呢?我拧不紧时间的发条,就像我们无法给漆黑的历史校音。

在我聆听中,我总是固执地认为妮娜·西蒙首先是一个钢琴家,然后才是一个歌者,我喜欢她边弹边唱的样子,我认为那不是一种表演,而是一种闪耀着诗歌灵性的书写,需要深深地听,反复地听,我们的耳朵才能过滤掉很多东西,才能听出时间中那“不可能的战栗”,那“虚妄中的流亡”,那“晦暗中的火焰”。

是的,时间偷走了我们的记忆,也偷走了妮娜·西蒙。时间是一部巨大的钢琴,把每一分、每一秒都弹到了尽头,把我们弹老了,弹得烟雾缭绕。只是,这其中有多少个妮娜·西蒙分身在不同的空间弹奏呢?那个年轻的妮娜,晚年的妮娜,裹着头巾微笑的妮娜,歌唱的妮娜,弹奏钢琴的妮娜,思想者妮娜,在演出过程中大骂高声说话的观众的妮娜,现在都在哪里呢?是不是需要将上帝的12个房间里的钟依次往回拨,我们才能回到把整个尘世变成一首献给妮娜·西蒙的爵士乐文献中去?

这样一种没有地址的怀念,像我在早上写信,却不知该寄给谁。

像听着耳朵里的一颗心

1965年夏天,在希腊的伊兹拉岛上,伦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开始写作他那部至今仍让许多评论家感到手足无措的小说《美丽的失败者》(Beautiful Losers),阳光在他的头顶上照耀,四周是乱石、野草和雏菊丛,爱琴海在不远处微微荡漾,像一面起了皱褶的镜子。如果此时有一阵风吹过,我相信那风是从小说里吹来的,充满了回忆录般怀旧的气氛,其中夹杂着触手可及的现实、种种假设的过往和内心故事。读科恩的小说更像是咀嚼文字拼盘,晦涩,破碎,但却令人着迷,仿佛每个章节都露出一小截绳子,等着你伸手去拉,或任由绳子自己掉下来,突然砸疼了你,使你感到有一种秋日极光般的眩晕。在小说的结尾,他写道:“欢迎你,今天读我小说的人。”我喜欢这种说话方式,这种直接邀请读者参与进来的表达与陈述,它的回声如今响彻在地球的另一边。我始终认为写作是一个人对自我的精神分析,是让他逝去的一切在遗忘中的重现,是把世界一词的所有写法都包裹在那一抹深海般沉寂的时间里,尽管我们对此既不可预知又无从救赎。音乐也是一样,它让你在淡泊朦胧的月光下感受宁静和悲凉,把整个身心都靠在那种可以消蚀一切的力量上。很多年后,如果科恩有一句想说而没有说出的话,我想那一定会是:欢迎你,今天听我音乐的人。

在科恩身上,同时活着一个隐士,一个歌者,和一个艺术化的知识分子。也许,对科恩多重身份的确认并不能帮助我们了解他的全部,我写下的也仅仅只是一个侧面,一种可能的角度和背景。当你读他的小说时,你会发现他是一个诗人;当你读他的诗篇时,你又发现他是一个词曲作家;当你把他当成一个词曲作家时;你更会突然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出色的民谣歌手。对于我们这些内心孤独而外表不羁的人来说,科恩的存在无疑是一个惊喜,尽管科恩自己很谦逊地说:“我只不过是一个出了名的无名小卒”,伟大的鲍勃·迪伦却对他表达出深深的敬意,他说如果给他一分钟选择做其他人,那么他愿意是伦纳德·科恩。这份敬意也许不仅仅来自音乐,可能还有文学和思想上的。如果说迪伦的民谣是用针尖对着现实,那么在科恩那里,你或许永远也看不见外露的锋芒,他总是在平缓中揭示情感和社会的危机。他不需要为时代代言,因为时代就是每个人的自身,或残酷,或浪漫。

在1993年出版的诗集《漂泊异乡人音乐》中,科恩这样写道:“你想我会停留在这房间/为你背诵诗歌/做着肆无忌惮的梦/让你的嘴巴跟着颤动?”如果再把此诗的语境从中文转换成英文,把耳朵从东方转向西方,你是否能从中听出加西亚·洛尔迦、狄兰·托马斯和罗伯特·勃莱的声音,甚至可以追溯得更远些,华尔特·惠特曼的声音。还有所有叠加在这些声音之上的,自由的声音,民主的声音,那个暴风雪跨过门槛,介入个人灵魂的声音。当那首The future(《未来》)开始在耳边低诉时,我依然没有体会出电影《天生杀人狂》中男女主角开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的快感(尽管这部影片我每年都要重温一遍),而是再次听到了那种冷静的讽刺和绝望:在你们的文化里/给我一回柏林墙/给我斯大林和圣保罗/给我基督/或者给我广岛/我已经看到了未来,兄弟:/它就是谋杀。科恩的歌词里,有一个可辨认的现实,即使把它放进历史里去听,去抚摸,去一股脑儿地消费掉,它仍然旋转在那张蓝幽幽的唱片上,像一次次叩问大地的精神的月亮。

2010年,75岁的科恩获得了第52届格莱美终身成就奖,对一个“歌唱的诗人”来说,以这般高龄获奖不能不算是众望所归,尽管这奖项停在晚年的胸部,有点像旷野对着地平线的延伸。事实上,音乐中的科恩似乎从来就没有年轻过,他刚开始演唱时就已经34岁了,不仅比披头士们大十岁,比迪伦大七岁,甚至比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还大一岁,但这并不妨碍他用那把老吉他来弹拨你脆弱而敏感的神经,用独特的低沉嗓音来唤醒你沉睡的思维。他用电影的手法写诗和歌词,用节奏缓慢的旋律作曲,这种科恩式的单调,不需要华丽的装饰,也不需要刻意的雕琢,轻轻松松便穿透了时间中那许多貌似复杂拐弯抹角的话语和场景,直抵人的内心深处。科恩的音乐多是从诗歌谱曲而成,文学的技巧与内涵像是把手插进隐喻的口袋,随手抓一把都能看见情感的种籽在回忆中悄然生长,如《苏珊娜》、《别了,玛丽安娜》,以及那首纪念詹尼斯·乔普林的《切尔西旅馆第2号》(Chelsea Hotel No.2)。而流传最广的也许是那首《我是你的男人》:如果你想要个爱人/我会对你百依百顺/如果你想要不一样的爱/我会为你戴上面具/如果你想要个舞伴/请牵我的手/或者如果你发火想把我揍趴下/我就在这儿/我是你的男人。我是你的男人。这句不断重复着的话,像是咒语或祈祷,被科恩烙上了深深的悲苦。

听过科恩的人,都知道悲苦是他音乐创作的基调,是耳朵所带来的第一听觉印象,殊不知那正是科恩对人世常态的注解。如果听过了舒伯特的《冬之旅》,再去听科恩的情歌,就会知道什么是凄苦,什么是佛陀所说的人生即苦果。他写情色之苦(Stories of the Street),生命之痛(Dress Rehearsal Rag),甚至直接去写自杀的诱惑(Seems so long ago,Nancy),这些浓浓的悲伤味道,不是眺望的乡愁,不是物是人非,而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孤独感。孤独是个复仇者,它一直都在无止境地杀人。27岁自杀身亡的涅盘乐队主唱科特·柯本(Kurt Cobain),在那首著名的歌曲《薄荷茶》(Pennyroyal Tea)中唱出了一个奇怪的句子:“在冥间给我一个伦纳德·科恩,让我可以永远叹息。”多么令人心酸的家伙,用别人的悲伤校正自己的悲伤,而佛的梦境在他身上却来得太晚。佛身上的雪落下来时,是不是要比诗里的雪更安静?这似乎只有科恩知道,他修禅时的法名叫“自问”(Jikan),意为“沉默者”(The Silent One),对于被称为“悲观主义的桂冠诗人”的科恩来说,这真是一个好名字,来自信仰的声音如同海水分开了黑夜,或者相反。

我第一次听科恩的歌是十年前在一个英文网站上。更准确一点儿说,应该是看。那个名字叫做Who By Fire的演唱会视频片段,没有任何文字介绍,我也只认出其中抱着萨克斯玩超吹的是大名鼎鼎的桑尼·罗林斯(Sonny Rollins),而那个既不算年轻也不算太老,弹着吉他眼睛井一样深的歌手一开口,我立刻就迷上了他,迷上了他那沙哑得略显粗糙的嗓音,他那庄重和不快乐的表情。看过之后,我开始搜索他的名字,他的作品。不久,我拥有了那张Ten New Songs,随后又拥有了其他几张唱片。我开始在夜晚听科恩的歌,听他充满了个人自白、挽歌式的感叹,轻微的抗议声,和雪一样神秘的禅意。熄了灯,坐在黑暗中,被科恩那结了茧的声音包围着,那声音里有火,有刀,也有酒,还有深邃得近乎平淡的询问:你幸福吗?这样的问题你无法回避,仿佛所有的精神象征都来自星空。

也许听得久了,才能感觉到科恩的歌里有一种目光,他久久地凝视着生命和死亡,时间法则中如尘埃如雾气一样的虚空,像约瑟夫·布罗茨基凝视着句号里的灯光,怔怔地出神,甚至让那些最微不足道的温柔在歌中反复出现,像一股不可抗拒的暗流,浸透了我们身前身后的茫茫岁月。或许科恩想告诉我们的是,要记住自己的卑微,忘却生命的伟大,即使悲伤如黑夜紧裹着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心灵。偶尔,我也用同一双耳朵去听他的伴唱女声珍妮弗·沃恩斯 (Jennifer Warnes)和莎朗·罗宾森(Sharon Robinson)翻唱的版本,我认为她们是另一个科恩:一个被弱化了的变奏的科恩。科恩那种汹涌直下的语言,那种集中和爆炸的情绪,在她们那里得到了时代般的减速,但随着其中吉他特质的剔除,升高的旋律线没有把喃喃自语式的秘密延长,反而有意将其缩短了。那首Alexandra Leaving(《亚历山德拉的离开》)被莎朗·罗宾森提前了十几秒结束,而Ain’t No Cure For Love(《是不是爱情无药可医》)则被珍妮弗·沃恩斯减少了一分多钟。是不是科恩使她们对曾经的年轻感到恐惧,感到那时故作暮色的苍老有一点幼稚可笑?如果倒过来看待一个人的生命,昂贵的青春是不是更像水上的浮花,风中的絮语?

利安·伦森拍摄的那部Leonard Cohen:I’m Your Man,与其说是一部音乐纪录片,不如说是一个穿越了时光的老人对以往岁月的细节回顾:童年影像、回忆片段、注释、演唱会、访谈录、以及一些画外音场景,随着彩色与黑白胶片的交替,那种画面上的颗粒感和斑驳感给人一种时光倒流之感,仿佛科恩并没有老去。那首Tower of Song无疑是影片的高潮,担任伴奏的是大名鼎鼎的U2,同样大名鼎鼎的波诺乖乖地站在科恩身后,一边演奏着键盘一边和音,听老人低沉的嗓音轻转回旋,酒一样令人迷醉。看完这部纪录片,我忽然想起科恩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老人了,他很老了,明年就要八十岁了,他还会继续吟诵吗?是不是更加苍老就更加深情:“我老了,但我依然陷入,一千个吻那么深”;是不是更加自由就会更加轻盈:“鸟们唱起来/在一天开始的时刻/又一个开始/我听见它们说/别专注于那已过去的事/和那些还没到来的”。而时间不会再给我们另一个伦纳德·科恩,时间是他一个人的“歌之塔”,他已经不需要激情、反叛和摇滚,不需要归属和命名,甚至也不需要衰老和死亡。他歌曲里的平静就是生命的高潮,像黑夜里的黑色羽毛,看得久了,才看得清那一抹闪亮的幽光。

最后说一下,这篇文章的名字来自阿根廷作家科塔萨尔的短篇小说《我们如此热爱格伦达》:那一天,科塔萨尔走过伦敦的街头,看见了他所喜爱的女演员格伦达·杰克逊的一些广告,心中便萌生了要写一个小说的想法,“仍像40年前一样,会高兴地发抖,仿佛在热恋中。”和科塔萨尔相似,当我读过了伦纳德·科恩的诗歌与小说,再与他在音乐中相遇,那一刻的心情是难以言表的。是的,我们如此热爱伦纳德·科恩,他一直就在那里,等着你去倾听,听着他,像听着耳朵里的一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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