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栖居的影子

2013-10-22 09:14胡成瑶熊芬兰
视野 2013年7期
关键词:阿伦特海德格尔大学

胡成瑶 熊芬兰

这本书的献词空着

我怎么把它题献给你

给我依赖的人

给我忠诚于他

却没有挽留住的人

无论怎样

都满含爱意

——阿伦特

1924年,马堡大学,如花的18岁。

课堂上,他远远地望见了她,似乎有一圈光晕挥之不去。凝神看去,她一袭绿衣,脖颈修长,姗姗可爱。她说话的时候更美,旁征博引,他不禁暗暗叹服。

海德格尔年纪比她大一倍,已有家室。他醉心于抽象思维,是个略显无趣的思想家。他是大师,但他首先是个男人。阿伦特整日和母亲相处,遂觉得大学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这里,海德格尔是她遇到的第一个男人。他侃侃而谈,那些希腊哲学家们在他的课堂上一一复活。

大学,白衣飘飘,18岁的年纪上,第一次,你遇见了谁,谁又遇见了你?

次年2月,阴雨霏霏的马堡,海德格尔和阿伦特有了第一次近距离的谈话。谈哲学宗教,谈业余爱好,独独不谈他隐隐的爱慕。阿伦特一直侧着身子,偶尔发表一两个词的评论。她是那样端庄、敏锐、羞涩,有谁配得上她呢?那是一个雨天吗?那一天分明微风不寒、鲜花摇落。

他迫不及待地给她写信,称呼由“Dear Miss Arendt”变成了“Dear Hannah”。他来到她蜗居的阁楼。他伸过手来。她迟疑了一下,接过来放在脸上,似乎要把它焐热,实际上他的掌心已经有一团火在燃烧了。

他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忘记了能干的妻子,却知道了自己的无趣和自卑。他的祖父是鞋匠,父亲是教堂杂役,偶尔给人箍箍酒桶。成人后在耶稣会做见习修士不到半个月就被开除,因为他有心律不齐的毛病。和异教妻子结婚以后,他干脆脱离了天主教会。妻子出身于普鲁士高级官员家庭,无可挑剔,那是他高攀了。但是在职称晋升中,他总是受到排挤。阿伦特呢,出生于汉诺威一个犹太人家庭,在科尼斯贝格长大,那里是康德的故乡。她家境优越,住在别墅区。父亲去世后,她生了一场大病,把自己关在父亲的图书室里阅读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看日后成为她导师的雅斯贝尔斯的《世界观心理学》,并通晓希腊文和拉丁文。熟谙法语和音乐的母亲还为女儿写了成长日记。

在中学时,这个小姑娘居然联合同学罢了一位年轻老师的课。学校给了她严厉处分,后来因为考试成绩优秀,毕业时获得了金质奖章。这个女孩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她有这样的资本。阿伦特的生活是他梦寐以求的,他是在羡慕中走近阿伦特的。

他是在乎名誉的,博学身正的师长、尽职尽责的丈夫、谦恭有为的同事,每一样他都舍不得放弃。每一样他都如愿得到了。阿伦特呢,似乎什么也没有。但她是富有的,因为她有海德格尔,有了用密码写成的情书短笺,以及只有他们俩才懂的幽会暗号。最初的日子里,阿伦特沉浸在这种甘之如饴的日子里。海德格尔的眼里,她是懂事的,她尽力“使我对你的爱不致给你带来比现在更多的困难”。她成了一个影子,她没有了自己,她不需要自己,海德格尔就是她自己。

阿伦特也曾意识到自己对海德格尔过于依赖。她试着和雅斯贝尔斯的得意门生本诺·维司相处过,她不过是想试试,看看有没有人可以代替海德格尔。正和闺中密友在纽伦堡近郊游玩,海德格尔写来一张便笺召她赴约。她立刻抛下闺蜜,奔向老师。她随时准备着履行情人的义务,顺从他、倾听他、肯定他,与他肌肤相亲。

三年后,海德格尔出版了《存在与时间》,声名鹊起。一边是弗莱堡大学的教授聘书,一边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学生。他语焉不详地给阿伦特写了一封信,算是给这段师生恋情画上了句号。

过去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吗?四年的秘密相守,18年的分道扬镳。

从发表就职讲演《德国大学的自我主张》那一天,海德格尔公开投靠了纳粹。

阿伦特痛苦地说:不再爱你,我没有再活下去的权利……假如上帝恩准,让我们来世再相爱吧。这份无望的感情,让她无处可逃。

此后,阿伦特获得了博士学位,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由于帮助过德国共产党员,她被迫流亡巴黎。也是在巴黎,她认识了第二任丈夫亨利希·布吕希尔。他没有受过正规教育,但是他宽容大度、思想独立,让阿伦特着迷。在流亡途中,他们结婚了,相濡以沫几十年。她被拘捕过,也在集中营待过,写作之外还要养家糊口。

这些是海德格尔不知道的,也是他忽略了的。他左右逢源,冷静老练,沉湎于沉思,热衷于对土地和血的思考。这多半与他早年贫寒的生活经历有着密切关系。人的存在意味着什么?是不是只有离群索居的时候,人才能够真正回归自我?生活秩序之外的事情,他很少考虑。作为思想者,他是苦心孤诣的。然而,作为一个情人,他是冷漠的,不合格的。

但她似乎总是活在阴影里,连同她的哲学思想都必须跟着海德格尔,亦步亦趋。可是,海德格尔错了。他的女学生出乎意料地优秀。

阿伦特44岁那年,《极权主义的起源》出版,名动欧洲。纳粹主义、集中营、极权,她纵横捭阖、鞭辟入里,思想的光芒是那么耀眼。这个女人,不可原谅地独立了。五年后,她的新书《人的条件》德语版出版了。阿伦特却谨小慎微,生怕海德格尔生气,生怕自己的名声盖过老师。为了使海德格尔觉得,阿伦特是他永远的学生,一如当年那样依赖他,她甚至装疯,假装什么都不会做,连三都数不到,除非说到他作品的翻译……

没想到,多年后他们还能再次相遇。这回是阿伦特以美国人的身份来德国访问。在弗莱堡,海德格尔的家里,老师依然是侃侃而谈,却难掩老态,一脸落魄。当年的“绿衣女”,也已经过了她最好的年纪。他讲自己著作出版的障碍,讲这么多年来不被人理解的痛苦。阿伦特偶尔简短地说一两个字的评论——她近乎同情地谅解了海德格尔,一个曾经带给她甜蜜、屈辱和痛苦的男子。她四处奔走,拍卖他《存在与时间》的手稿,甚至亲自到大学讲解他的哲学思想,为他辩护。

这么轻易就原谅了吗?阿伦特次日给海德格尔写下了这样的便笺:这个晚上和这个早上,将得到我整个生命的确认。我很高兴有机会把我们早年的相遇视作一种永恒的东西。早年,早年——世间男女说到这个词的时候,大多已经历了人生的诸多喜悲。百转千回以后竟发现,当年的那些事已经影影绰绰的道不分明了。而当年的这个人,你根本提不起恨。即便是影子情人,也是诗意满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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