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维纳斯

2013-11-15 19:34仲达明
椰城 2013年8期
关键词:维纳斯素描手臂

■仲达明

看着他用一只左手把东西一件一件地往箱子里装,我的心也空落起来。仿佛他装的不是涂上暗红色记忆的物品,而是我的心房或心室,当然还有里面颜色有些变深的血液。留下来是不可能的,他这个人留下来更是不可能的。他的那只没有手臂的衣袖在空气中飘浮,让我想起秋天的凋零,树叶发出的干枯的气息和嗦嗦的声音。人生没有明显的四季,但它每时每刻都在凋零,可悲的是我们却无从感知。

让我帮帮你吧。我说着,从床上站起,我惭愧地伸出我的依旧白嫩的双手。这双手和我的请求一样苍白无力,它没有经历过风雨,显得十分幼稚。

他说你坐坐吧。

他不知道这对我而言是一种巨大的伤害。让我成为一个在离别时候的局外人,就像他让我成为那只被他砍掉的右手一样,他让它成为他体外一个永远没有用处的手臂。此时我成为那只被他仍掉的手臂,但他的决绝却又出于关爱,他的关爱让我永远疼痛。

我在墙上寻找着我们以前画的那些画。

说寻找是十分不确切的,因为此时墙上根本没有一张素描或水彩或水粉画,它们都在一个月以前的劫难中被他像毁掉自己手臂一样地毁去了。但墙上依旧有着明显的张贴的痕迹,我可以根据这些痕迹的大小来回忆那些画的颜色或类别。比如床头那个地方,以前贴的是一张整张画纸的水彩画。那是我们初二那年,临摹英语课本前面的插图画。当时我们一人画了一张。画的内容是几个孩子在一个结冰的大湖面上轻快地溜冰。岸边有几棵常青树,再远处便是灰色的山峦。天和冰都被我们处理成了蓝色。这幅画很能反映我们冬天的快乐心情。墙南面一排就是我们的素描画。有大卫的塑像、有哭娃的塑像,还有两张静物。床的另一头就是那张后来成为导火线的一只瓶子素描画。墙的北面有一张早年刘晓庆的杂志封面画。而这些如今都没有了,连同柜子里的那些,都成了一缕青烟。如果离开这个房间,离开这些痕迹,能引起我回忆的,只有我家中的那些和它们同一时期画的作品。而对于他,可能一点记忆都不会存留。

我再回过头来看他的时候,他正若有所思地坐在床上,满脸汗水。见我看他,便用左手擦了一下脸,然后又用半截右臂。看着他侧向右边的脸和垂下的飘在空气里的衣袖,我的心里不是滋味。我想我得留下些什么。除了记忆我还要些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黄色的床头柜上现在只有一只白色的小型维纳斯塑像。我心中一惊,莫非他的断臂就是因为这个朝夕相处的维纳斯。维纳斯大大方方地立在那儿,她的腰身宛转出优雅的线条,那下落的裙裾有一种迷人的动感。而她的面容与那光秃的两只胳膊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说送我一样东西好吗?我第一次如此恳切地向人要东西,如此地理直气壮。

你要什么?他的口气似要他的生命也不是不可以。我没有要他的生命,既使我要他的生命他也不会说个不字。他的语气足以说明这点。

我说,我就要这只维纳斯。此时的维纳斯正发出迷人的光泽。我感觉得到她正在向我这边倾斜。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左手猛地一下扯下了东面小窗上的窗帘,然后自己在床上理好。他转过身把维纳斯放倒在窗帘上,用牙齿和仅有的左手把维纳斯扎好,递给我说,拿去吧。

这是我们分别前的一段对话。是在他出院之后一个月的一天下午。我从他家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没有了热量,大地上浮起秋的气息。他家东面的梧桐已经有些枯黄。地上落了几只叶片,我提着包好的维纳斯从树叶上走过,我发觉我已提前步入了秋天。

一个月以前,他从外地回来。那时我的录取通知书已经下来了。我说不清楚他是为送我还是如他所说来家收拾些东西回老家。他的理由是她的母亲病重,他要回来看看,顺便把一些旧家具带回家。但他的眼神告诉我,我们美丽的少年时光一去不复返了,连回忆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但那天的相见却令人亢奋。

在那片广阔的田野上,我们拥抱,我们欢笑,然后一起跌入路边干涸的水沟。那时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河岸的泥土被太阳照了一整天,此时正发出令人昏睡的热气。

他把他的两只手伸到我的面前。他说,你能猜到这双手这几年干了些什么吗?

我看着那双手。很显然那不再是一双画画的手,也不再是那只后来学水晶雕刻的手了。那上面满是不成形的老茧,掌心的纹路里还有一些黑色的痕迹,干瘪的样子正散发出死亡的气息。我只知道他在外地打工,心想无非是干着与绘画相关的职业,就像他在美术结束后又学起了雕刻一样。

他说你是猜不到的。他得意又有些失望又有些无奈地说,我每天要杀三百头猪。

杀三百头猪?我有些意外。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此时倒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淡淡地说,以前那只画画的手现在改成用来杀猪了。

杀猪?

是的。他望着远处,像抽烟后吐出烟雾一样缓缓地说。每天我都要杀三百头猪。这是我每天的任务,只有这样,我一个月才能保证拿千把块钱。

我吃惊地看着他的手,那有些发黄的手背明显是长期泡在鲜血里的结果。

你听过猪临死前的叫声吗?

我点点头。因为我家北面有户姓刘的人家,在改杀牛之前,就是杀猪的。每天天没有亮,那猪的哀鸣声总能准时地把我叫醒。

我从来没想到我一天要听三百次的猪临死前的叫声。他又像吸烟的样子吸了一口气说。而那叫声竟然是我的杰作。

他说完再次把手摊放在夕阳中。阳光把他的手涂成红色,染满鲜血的样子,好像刚从猪的脖底抽出刀子的情形,十分恐怖。

我看着那双被夕阳照红的手,脑子里满是堆积如山的猪的尸体,洁白的猪的尸体堆积如山。

而他砍去自己的手臂却是在那晚回家以后。

他径直回到他的在镇上扎花厂的家里。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张阿姨,因为和我母亲同姓,我便叫她张阿姨,四十几岁便得了脑血栓。以前她成天满面笑容,成天把厂里没事的工人拉去家打麻将。正因为她是这样一个和气的人,她家便成了我们的聚集地。而那时他的父亲在县里的一个文工团。他每周回家以后,我们就能听他拉二胡。他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拉马的叫声。这个时候我就仿佛置身于广阔无垠的大草原,小草青青,白云悠悠,一股清新的气息总会迎面扑来。

他回到家以后,发现床西头那张瓶子的素描写生不见了,便问张阿姨。

张阿姨说前天它从墙上掉下来,被她连同废书废报一起卖掉了。一听这话,他便一声不吭地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晚饭不论是妹妹喊还是张阿姨喊都不吃,只是一声不吭地坐着。

不就是张破画嘛。后来张阿姨苦着脸生气地说。你看一回来是什么样子?一张破画倒有什么了不起的?要不是它掉下来,我才没心情卖呢。

那张画对我有特殊意义。他也吼了一句。

还特殊意义?张阿姨用少有的不屑一顾的口吻说,都杀几年的猪了,满手都是鲜血还特殊意义?

他一听这话便跑进房间把墙上所有的画纸都撕了下来,在屋里用火点燃。他一边流泪一边用手拨弄着那些没有烧完的画纸。

张阿姨见他这样,知道刚才的话有些过分了,也就不再说什么,任他烧去。有着特殊气味的烟雾从门和小窗里飘出去,永远不再回来了。

烧完后,他呆呆地出神,忽然他又跑向厨房,他用那把剁菜的刀,像杀猪一样地杀死了自己的右臂。等到张阿姨和妹妹听到他的惨叫声,一切都来不及了。他躺在地上,像一只被杀得半死的猪,滚来滚去。地上满是鲜血,他的那只离开了身体的手臂,还不停地一曲一伸。

只有我明白那张瓶子素描对他的意义。当张阿姨在医院里告诉我事情的经过时,我想起当年我们一起画那瓶子时的情景。

那年的暑假,我们一同参加了张老师的美术班。那天是一个雨后,我们在教室里画画。屋子里倒十分凉快,不像外面那么溽湿。张老师走到他的身边,停下来,看了看,然后惊奇地喊道,大家快来看,他的线条。

他也没有想到张老师的惊奇,被大家围成一圈,他坐在小板凳上呆若木鸡。

他那天画的线条粗黑有力,十分张扬,把瓶子衬得很鲜明。可以说他那天的画是那段时间我们画室最成功的画。这是张老师的评价。为此他的那幅素描在画室里挂了好多天,成为大家竟相学习的作品。很多时候都有许多人坐在它的前面临摹。

也正是从那张画开始,他的画才上了一个台阶。从此,他的素描技艺,让我们每一个学员都望尘莫及。

开学后,美术班解散了。他把那张画要回家,就贴在西面的床头。我们在他家住的时候,他总是睡在东头,他会不停地看着那张画,有时一看就是几十分钟,根本不理会我们的游戏。

张阿姨说等他出院就要搬回农村了。

我问,这里的房子呢?

她说就放在这儿。接着她叹口气说,现在我在厂里也没事,只拿拿工资,到农村去也好省点钱。

我不知如何应答。

越没钱事越多。张阿姨感慨道。

这次他的手要花多少钱?我问道。

又是三四千。张阿姨有点要落泪的样子。我花的钱还没有还,又借这么多。唉,实际上都怪我啊。

顿了顿,张阿姨擦一下眼睛说,花钱倒没什么,可他的膀子,还没找好对象呢。说完,她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哭泣。

病房里,叔叔坐在他的身边,见我进去,便挪了挪身子,示意我坐他身边的床上。我坐过去,看着他。他目光空空洞洞,看着天花板,脸色惨白。我把他的左手抓在手里,他的左手十分冰凉,好像也要从他的身体上分离出去一样。我看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左手。

他说好走之前到我家来一趟的,可是我左等右等也不见他的踪影。而我又要开学了。我决定在开学前到他家去一趟,和他道别。

扎花厂里的梧桐又老了许多,地上满是发黄的叶片。秋天已经深了。而他家的院落这一天显得更深,门上少有地锁了一把生锈的大锁,很明显,他们已经回农村去了。我失望地踏着梧桐叶,走向回家的道路。

我到家把那只白瓷维纳斯摆在案头,看着她,我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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