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府巷旧事

2013-11-16 02:41杨爱国
西湖 2013年1期
关键词:阿勇大宅阿爸

杨爱国

东瓯名镇鹿城,有一条街叫信河街。

信河街有七十二条小巷。小巷的路面大多不甚平整,条石或青砖拼缝的路面,巷道弯弯曲曲,间或立着几株长不高的树。有一点像戴望舒写的雨巷,悠长悠长,有点寂寥。

我们家住的那条小巷,叫黄府巷。小的时候,从巷子的这头走到那头,觉得很长,脚也会走得酸痛,央求大人背,被大人打屁股:“连一条小巷也走不出来啊?”

怎么叫“黄府”呢?大人们说,这小巷里曾有一家大户人家,姓黄,盖一座大宅,门楣高高的,两扇大黑门,门上挂一对虎头拉环,还是铜的。找不出更出名的名堂了,就叫“黄府巷”了。有这样的出处,多让人艳羡,又好记!

这黄府人家,到底是干什么的,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没有专门去查过资料,我想,总归是有些名堂的吧。也许是资本家,做着大买卖,很有钱,解放后,逃到台湾去了。那个年代,很多有钱的人家不都是这样的结局吗?

黄府的大宅,很大。高高的围墙,如果关上大门,围墙外的市声几乎听不到了。围墙内有一个很大的院落,有一口井,左右两棵榕树,枝繁叶茂,浓荫如盖。站在院中,可以见到坐北朝南一排气派的房屋,两层楼。楼上房间外留出一条长长的走廊,雕花圆柱的栏杆。从西厢房到东厢房,顺着走廊走,有二十余间的房间。

六七十年代,在黄府大宅里住的不是黄家的人,一间房住一户人家,一户人家一个姓。王张李杨,杂居在一个院落里。走廊改成了厨房,早中晚,家家锅碗瓢盆一起响,飘着烹饪七荤八素的香气。

当妈的站在楼上的走廊里一喊:“阿光,阿国,快死回来,吃饭啦——”全院的人都听得见。马上有几个剃着光头的小萝卜头,唰唰的,从院门外跑进来,嗒嗒的,跑上木头的楼梯,震得整幢房子似乎都在颤抖,好不热闹。

也不是像大人们讲的那样:“走不出一条小巷”。最早走出小巷的是当年的“红卫兵”。臂上箍一道红布,再穿上草绿色的军装,军帽一戴,非常神气。他们就从这里走到了北京,到了北京天安门,还见到了毛主席。开始是走着去的,说是“练好铁脚板,打倒帝修反!”后来实在走不动了,就改坐火车。没钱买票,就跪在卖票大厅里,手里拿着一本《毛主席语录》,哭诉:“毛主席啊,是您老人家让我们出来造反的,现在我们没钱买票,不让我们坐火车,我们的革命事业该怎么进行到底啊?”铁路上的人一听,慌了,不敢造次,赶紧送上火车吧。

黄府宅院里见过世面的阿光,给左邻右舍讲这革命的征程,还拿出一张站在天安门广场上的黑白照片给大家看,哇,一副飒爽英姿的模样。

全院的人都张大嘴巴合不拢。

听我妈念叨:“这阿光真看不出,还能到北京。”

“北京在哪儿?”我问我妈。

我妈答不上来。

很快,院子里就出现了造反英雄。冲进人家的房子里,搜查!搜出了金银器皿,线装的书,还有锅碗瓢盆;只要那上面画了仕女梅兰竹菊的,统统叫“四旧”。卸下一块门板,把搜出来的“四旧”摆在门板上示众。过后,该砸的砸,该烧的烧,还有一些私分了。

黄府大门的虎头铜拉环被撬走了,像挖掉了眼珠似的,剩下两个窟窿,白眼以对路人。

还把人揪出来,五花大绑,戴上一顶报纸糊的高帽,拉到大门口,站在一张八仙桌上批斗示众。边上红卫兵喊口号:“打倒地主×××,打倒地主婆×××! ”

一双女人的鞋挂在了地主婆的脖子上。这就是告诉别人,这个女的是破鞋的意思。

当然,被批斗的人不是住在黄府大宅里的人。着的屁股。哈哈哈,有人开心地大笑;有色胆包天的拐到她身前,摸她的奶子。这个娘们身子蜷缩着蹲了下来,无奈又被人拉了起来。

“不许耍流氓!”

“干嘛不,保皇派的老婆不能耍耍?”

嘈嘈杂杂的,差不多全院的大人们都跑出家门看究竟,都不敢出声。

回屋,妈骂我:“你个小嬉儿,出来看什么西洋镜!”

妈担心我看了少儿不宜。

革命如火如荼!

工人也加入了,出现了派别,叫“五一”,还有叫“秋收”;叫“工总”,还有叫“联总”。 派系林立,都称自己一派为“革命派”,其他为“保皇派”。

都明白“枪杆子里出政权”。

开始有枪了。

不再上班上学了。

雄赳赳扛着枪,从巷头走到巷尾。

怎么打起来了?那是自然的,谁都不服气嘛,到底谁是最革命?

开火了!

一派暂时失利,逃到郊区,躲到山上。另一派占据城区。巷头巷尾垒起沙包,架上机关枪。

大清早,天才蒙蒙亮,一伙人溜进城,冲进黄府宅院,把王家的一个娘们绑了。娘们来不及穿上衣服,短裤衩,花布衫,被拖到街上。这老娘们赤着脚,惊恐地大喊:“救命啊,救命啊。我没有参加联总啊。”

“你老公是联总,还抵赖!”

丝啦一声,衣衫被撕开对半,再一下、两下,衣裳全没了,光着身子了。娘们再也不敢喊了,嗓门嘶哑,啊啊啊,不知道在说什么话。她身后跟着一大帮人看热闹,有人趁乱伸手去摸她光

夜晚,大人都没胆量外出,最多在黄府的院子里溜达溜达。西厢楼下的李家成了“茶馆”,无所事事的左邻右舍占满了一屋子。他家有一张大床,一张吃饭用的方桌,床上坐满了人,桌边也挤满了人。抽烟,喝茶,说着小道消息。

桌子上摆着一溜茶杯。当然茶杯都是自备的,大部分是搪瓷杯,有带盖子的,也有不带的;杯子身上大都印着字:“人民电器厂”、“红旗粮库”、“敬祝伟大的领袖万寿无疆”,等等,可见这些杯子都不是自己买的,是单位发的。

李家有儿子叫阿勇,大家就叫李家男人“阿勇阿爸”。阿勇阿爸在环卫所工作,那时主要工作就是倒马桶。吼一声,往粪车里倒,粪车倒满了,拉到环卫站。阿勇阿爸有的是力气。

“姚国林要带着队伍从山上下来了。”

“这个人,本事很大的,听说当过兵。”

那时我也是他家的常客,在这里听过大人们讲《杨家将》,还有很多荤的素的稀奇的事。

那天,阿勇阿爸的老婆阴阳怪气地说:“你们不要乱说话啊,小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听罢此言,我爸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走,我不肯走,被我爸狠狠打了两下,我爸说:“你没听人家说话啊,我们是奸细,是工总!”

我就极其冤屈地哭着跑回家了。

我妈责怪爸:“小孩不懂事,你打他干嘛?”

我爸一肚子气:“他们说我是‘工总’,我哪天加入过?”

数日后,王家那娘们回到了家,躲在房里不出来,时不时传出嘤嘤抽泣声。有好心的邻居想问个究竟,见房门不开,也都不敢敲门进去。

你进去了,想问什么呢?

我妈在自家里叹气:“造孽。”

我问我妈:“他们家男人呢?”

妈说:“大人的事,嬉儿不问。”

再数日,她家男人回来了,背后斜扛着一杆长枪,风尘仆仆,一头进了家门。不到一支烟功夫,就像屋里着火了似的,他跺着两脚跳到小巷路上,一双眼睛瞪得像牛眼大,血红血红,从巷头逡巡到巷尾,一路狂吼:“老子回来了,有种的过来啊,过来啊!”

这会儿,是王家男人这一派胜利了。胜利的一派像潮水一样涌进城,另一派败退也如潮水。

一巷的人都噤声了。

破天荒的,西厢楼下的李家居然没有人去了。到夜晚,家里一张床一张桌子显得空空落落、冷冷清清的。李家的男人阿勇阿爸寡淡地喝着茶水,愈喝愈苦,终于下决心离家去了郊区,参加了姚国林那一派的群众组织。

据邻居说,那一派又在退却,退到离城更远的什么地方了。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方——主席说的,还真是这样。

开枪打炮,真刀真枪地干上了。

夜晚,正吃着饭,远远的一阵枪响传来,啪啦啦,啪啦啦,由远而近。父亲敏捷地关了电灯,把饭桌上的盘碗撤掉,盖上三床棉被,构成一个防空洞然后喊:“小孩,快进去!”

家里四个小孩,三个钻了进去,大哥不肯进去。“干嘛呢,干嘛呢,我说你想干嘛?”妈压低声音说。大哥站起来和爸差不多高了,他胆大不怕死。爸踹他一脚,把他送进桌子底下。

桌子底下黑咕隆咚的。“妈,大哥踩我脚了。”我在桌子底下叫。

“老祖宗,别叫了行不行?”妈说。

一个骇人的消息不胫而走——打死人了!

这消息弄得巷子里的人惶惶不可终日。马上又有更惊人的消息,说姚国林被捉住了。

我爸严厉地说:“你们小孩子不要出去。”

“我不出去,可大哥会去的。”我提醒我爸。

“大哥也不许去!”

但我爸和几个邻居去了。

回来说了见闻:一口棺材,还有一口棺材,被抬进了黄府巷的巷头。两条高脚凳子一垫,棺材就架在了上面。夏天热,没两天,棺材就开始往下淌水。臭气熏天。有人出主意,往棺材底下撒了一层六六粉。那是剧毒农药,稀释后喷洒庄稼的。

王家的男人和一班扛枪的人抓了几个另一派的人,站在棺材边上批斗。喊“打倒”的口号,还喊“血债要用血来换”的口号。愈来愈激愤,还打那些被斗的人,揿着头,硬是往棺材底下塞,让他们在棺材底下爬来爬去。爬进棺材底下的人,不小心被六六粉呛住了,咳咳,咳咳,咳不出来了,憋得一脸紫色。一个一个都禁不住昏过去了!

斗争非常残酷啊。

我妈听得直捋胸口,教训我爸:“那地方有什么好去的,不许再去了!听见没有?”

没有几天,王家的男人不见了。不只王家男人不见了,两派的人都不见了。巷子里不见了那些整天扛着抢,戴着红袖章晃来晃去的人,出奇的安静。

都到郊区郊县打游击了吗?

黄昏时分,黄府大宅里家家准备吃饭。这时候,王家娘们悄悄地从自家门里迈出来,没和黄府宅院里的邻居打声招呼,头一低就走了,走得步履蹒跚。

当晚,一个在居委会里管事的大妈,悄悄到我家,和我妈耳语。

“你看这事,她还没生过一女半男呢。”

大妈只寥寥数语,就走了。

我爸问我妈:“说什么呢?”

“没什么,也别再传来传去了。”我妈说。

我爸急了:“跟我也不能说啊?”

我妈叹了声,说:“唉,造孽啊。王家男人又找了一个老婆,听说是瑞安乡下的,不要现在这个了。”

我爸摇了摇头,总结说:“一定是那会儿他们退到瑞安乡下认识的吧。”

我妈又叹了一声,没再说话。

王家娘们去了哪里呢?黄府巷没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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