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蝙虎,穿花鞋

2013-11-16 06:03满族
满族文学 2013年1期
关键词:青城蝙蝠奶奶

〔满族〕绿 窗

夏日黄昏,河边都是乘凉的人群。孩子们撒欢叫:燕蝙虎,穿花鞋;你一只,我半截。甚至真脱了一只鞋子,往天空抛。一忽悠功夫,矮矮的低空下飞来数只蝙蝠,就在头顶窜来窜往,跟着鞋子跌落的方向扎下去,渐黑的夜空荡漾着幽微神秘的气息。

蝙蝠真的喜欢女人的绣花鞋?二奶奶收起正在刺绣的鞋帮,吐字像星星,一颗是一颗的:“老辈子说,蝙蝠是女人的情郎,一到晚上就出来,看见绣花鞋以为女子召唤,纷纷出动勾魂来了。”这话让人兴奋,“今晚蝙蝠精会找哪个姐姐?”

二奶奶眼一立,“屁大点打听啥,关紧窗子,小心黑鸟蛋子就是了,去哪也逃不过我的一锥见血。”二奶奶的视线追着女人堆里穿蓝色百合花褂的女孩,见她起身走了,立刻把线绳绕在鞋上,背着手跟了过去。红缎鞋面上两只飞翔的小蝙蝠,随着她走路一跳一跳的好看。

二奶奶是个故事王后,绣花针一刺一穿,怪异故事便牵出花红柳绿来:

有个小姐生得漂亮,父母视为明珠,养在阁楼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某晚,一团黑影闪进窗来,落地化为年轻男人,高个微黑,华丽的长衫从上到下盘了一排精美的纽襻,小姐喜欢,二人行了夫妻之事,奈何衣服一解一扣好费功夫。鸡叫前男子又顺着窗缝消失了。父母听到异声,推门看看什么也没有。过了数月,女儿神情恍惚,肚子渐大,不久产下一堆小蚰蜒。人皆惊骇,原来那一身纽襻的黝黑男子是个蚰蜒精。

仿佛蚰蜒唰唰爬进洁白的脊背,我们身上立刻冰冰凉。蚰蜒也能成精勾魂,那蝙蝠当是更为可怕了,可是这些妖精与女人私会的故事还是美艳之极。想来人们总会把一些丑恶或可憎的动物幻化成俊美的男形女形,堂皇进入人的世界,闲来咀嚼一番,寂寥也能生花冒叶了。

寂寥的二奶奶领着几个半大女孩上山采猪食。秋天,洼地里的庄稼都收割了,却还有一片片苦麻菜嫩嫩地深入浅出。洼地四面环山,有四处坍塌的老屋石墙,偶尔也会冒出来几根接近风化的人骨。彼时天已黄昏,最后一叶阳光从山凹撤走,四周阴影笼过来,虫子也不吭一声的。只有二奶奶的老故事灯影般游走。

小女孩亲妈死了,后妈总给气受,夜晚躲在四面透风的草棚哭泣。忽然窗外有闪烁的光亮,推门出去,一片黄灿灿的花开得耀眼,就顺着黄花到远处漫游,花朵渐渐不见,现出一座巨大的石门,一触即开,厅堂瓦舍,只是有股子湿气。一个女人站在院里亲昵地招呼她,是妈妈!女孩喊着跑过去,妈妈搂着她说:“要忍耐呀,会有出头之日的。”妈妈端来一笸箩金花,“随便拿,你会变得富有。”女孩见到妈妈早已满足,只拿一个。妈妈笑了,推了下女孩,女孩眼前一切消失。一年后,女孩在山里辛苦采摘野果,有锦衣少年进山打猎,驮着她走了。

妈妈惦记女儿的命运,故幻化出一座老宅,那一笸箩金花就是人生要经历的苦难,拿得越多,出头之日越难,女孩不贪,只拿一个,她的幸福一年后就来了。

那以后有关黄色的花朵也便笼上了怪异。夜来香,我就很少采,它的香泽让我想起小女孩的奇遇,黑黢黢的蝙蝠、蚰蜒精随之扑颠过来,二奶奶和她的女儿蓝朵儿便浮于诡秘的老故事之上。

二奶奶是旧时小镇上的俏女人,认得一点字,喜欢风花雪月才子佳人的故事,与一风流男人死命相爱,偷偷来往,遂有了身孕。那风流男人却彩灯高挂另娶了一位官家小姐。二奶奶喝下野大夫的草药,千痛万楚打掉孩子,草草嫁人,却是几年不能生养,被休。另嫁,还是遭到遗弃。乡间的婚事,无后是最大的罪过。第三次被夫家赶出门来,二奶奶满目秋尽的肃杀,颓废在破庙里最后一次咀咒:“蝙蝠精,害我不成人,等我下地狱把你也拖去!”就在她把头伸进系好的绳索,一声女婴的啼哭惊得她咣当摔在地上。

她爬过去,抱起小被子里黑俊儿的女娃,女娃眼睛蓝汪汪地看着二奶奶,笑了。二奶奶后来一直认为,这个女娃是她曾经不得已打掉的孩子,不忍见亲娘的苦难,再次投生在她的怀里。孩子的身边一两枝翠雀花蓝幽幽地开着,就给孩子起名蓝朵儿。

蓝朵儿是救命草,二奶奶带着蓝朵儿随后嫁在我们深山小村,给二爷做填房。二爷对二奶好,有个男孩。午后的阳光慢慢褪去了火热,二奶奶在院里摇着纺车,把成堆的牛毛羊毛纺成长长的粗线,二爷把粗线一条条穿起来,织成麻袋,蓝朵儿和哥哥在摊开的麻袋片上爬来滚去,听二奶奶讲老披狐(披着人衣的老狐狸):

一家子父亲长年在外,当妈的要回娘家看姥姥,临行前嘱咐门插骨、掏灰耙、笤帚疙瘩、炊帚头子四个孩子:晚上不是妈妈回来决不开门。可是妈妈路上被老披狐吃掉了,后半夜老披狐穿着妈妈衣服当当敲门。老大问怎么这么晚?你姥留我吃饭了。老二问声音怎么粗了?风呛的。老三顺门缝看“脸怎么黑了?”老披狐编呀“东来一阵风,西来一阵风,刮来一把荞麦皮,一贴贴在我脸当中。”小炊帚头子不管不顾跑过去开门,非跟老披狐睡。半夜老大听到嚼骨头声,老披狐说“你姥给我的肉没吃完。”“叭”的扔过一块来,是小手指头。老大心惊,示意二三快下地撒尿,老披狐吃饱了嫌烦:滚灶火坑去,滚门外去,滚当街去。三个孩子赶紧逃出去爬上高高的树喊叫四邻,得救了。

二奶奶爱怜地看着孩子,身上肆虐着那次被“硬摘瓜”的撕裂。要当门插骨、掏灰耙、笤帚疙瘩,千万不要像炊帚头子那样幼稚受骗哪,我得牢牢把住了门,别让什么精什么老披狐钻了空子。

蓝朵儿是村里唯一穿绣花鞋走来走去的女孩儿。蓝朵儿素静的衣衫或裤脚也必描着一两朵斑斓的花鸟。二奶奶闲了就支起花绷子,钱包针线包枕头门帘窗帘钟表布罩手帕鞋子,都落上了花瓣。没钱买花线,二奶奶就带着蓝朵儿去山上刨粘角花根,也叫小叶锦鸡,有金灿灿的花可以吃,根洗净了清水熬煮,就可以染出金黄丝线了。二奶有个锁着的小箱子,裹得紧紧的布包,那里收着什么,就像二奶奶姑娘时的风流韵事,只能猜测。

蓝朵儿偏是早熟,用二奶奶自豪的话叫“出落得树桩桩,俏式式的。”细眉凤眼,小而厚的唇嘟起来,很受端祥,就是削肩水蛇腰,二奶奶稍嫌不足。古书上说这样的仕女腰身或为水性杨花,二奶奶私下里便多了十分防御。所有的男人都是敌人,必须滤过二奶奶筛子般的毒眼儿,甚至吃奶的孩子也在她的防范之内,长大了谁知道是不是色狼。有妇人开玩笑:“看我们家孩子四方大脸多俊,配你家蓝朵儿咋样!”二奶奶嘴一撇:“三头六臂也白搭,我可是火眼金晴。”哪个男人多看蓝朵儿一眼,二奶奶刻薄的话当即张牙舞爪:“眼睛长大疔瞎了你。”一个男孩与蓝朵儿玩家家时间长了,二奶奶故意到人家的门口骂鸡,“好好管教下鸡鸭鹅狗吧,四处瞎叫唤放骚气。”回去又骂蓝朵儿:“小骚狐,这么小就知道勾引男人,不给害了你难受是不。”蓝朵儿赶紧拿起笆斗上山采猪食了。二奶奶继续唠叨,像我念了高小,不还是蹲在山旮旯了,命好啥都有,命不好累死你也上不了架。正好家里的老母牛怀崽了,不能跟着牛群疯跑,蓝朵儿回家放牛了。

村人纳闷:这二奶奶指定年轻时受过什么刺激,看什么都是歪的,就她家孩子是公主是皇姑,看她将来嫁个什么孬人给她打脸。二奶奶不管这套,她要护着她的朵儿不给任何男人染指的机会,像她当年一样稀里糊涂就被毁掉了。

二奶奶强大的灯影下,却早有个雄壮的蛾子悄悄飞临了。

青城喜欢细致的古香古色的东西,蓝朵儿从村里穿过,脚上软缎的绣花鞋一闪一闪拴住了青城。

青城老早没了父母,哥嫂带大,因成份不好又没钱托人,全校第一的成绩也不能推荐上大学,寻思在中学当个代课教师,又被顶了,只得回村当个牛倌儿,总比下地轻省些。

青城忽然觉得放牛其实也有实在的意义。每天可以自然地路过二奶奶的大门前,蓝朵儿站在门口撒牛,又挡着牛群别闯破她家的篱笆墙,一边歪头编着长辫,像编结两枝软软的藤萝。青城心里就一波波的绿起来。

温顺的蓝朵儿话不多,但与什么近,就与什么亲。她喂鸡就喜欢鸡,放牛去,就喜欢牛。二奶奶给蓝朵儿说,牛是上天的使者,上天让他到人间传话:一天吃一顿,衣服换三换。多美的凡间生活。可是牛粗心记成一天吃三顿,衣服换一换了。农民为这三餐苦苦劳作,还吃不饱,也没钱做衣裳。上天生气了,派牛下界帮助农民干活,牛于是俯首吃青草、犁地干重活,以示真心悔过,一生决不偷懒。所以乡间轻易不杀牛,不得已杀牛时眼睛要蒙上黑布,不然牛能看到天上的悬崖峭壁,和缥缈的宫殿,瞬间记起前世天上的风光,就会疯狂地跑到大山上跳崖而死。蓝朵儿想起来,有一年求雨,村里杀掉一头羸弱的老牛,老牛悲哀地长叫,眼眶里积着一颗硕大的泪珠,映出整个的天空来。

蓝朵儿想着牛真可怜,就格外疼她的黑花母牛,像爱惜柜子里的粮食。蓝朵儿每天把牛赶到一处青草坡,自己摘摘花,看屎克郎拖粪球,捉肥胖的山驴驹子,再远远地抛在温厚的田里。牛饱了歇下,蓝朵儿帮母牛拍牛虻拔草鳖,给老牛唱牛郎织女:夜静犹闻人笑语,到底人间欢乐多……

渐渐蓝朵儿把牛赶得远了,高了,离青城的牛群近了,听到青城在山头恣意吆喝,喊声里有一种野性的渲泄,他在石头堡、丛林间腾挪跳跃,甩响长鞭,那些花草都跟着摇动,像二奶奶故事里魅惑的精灵。蓝朵儿此时觉着这个世界比二奶奶的老故事还要新鲜丰富,心中隐隐升起一种以前不曾感知的喜悦。其实纵有二奶奶的金刚护法,却难阻碍蓝朵儿日渐增长的好奇心。

青城粗野的吆喝声戛然而止,像一只大甲虫转动触角,凝听细柔婉转的曲儿,山谷里静寂着……当蓝朵儿再唱起树上的鸟儿成双对,青城响亮的回唱,绿水青山带笑颜,轮到蓝朵儿愣了。蓝朵儿的母牛哞叫着,青城的牛群里几只公牛哞声回应。蓝朵儿就与青城坐在一处了。她们说些什么,只有石头花草牛儿和地下的小蚂蚁知道。这天蓝朵儿从山上回来,迷蒙的脸色像夕阳金色的裙带抹过坡顶的辉光,两条辫子温柔地摆着。

夕阳又一次退潮,留下星星点点的贝壳,青城背着蓝朵儿赶着牛拐过山弯。蓝朵儿脚崴了,软软地伏在青城的背上,奶样的清香吹着脖颈,长辫子垂在青城的前胸,青城的眼都花了。幸好牛群有头牛领着,安分守己地走。

二奶奶的脸立刻绷起来了。绷着脸的二奶奶接回蓝朵儿,审视地看看两个人。她的朵这么快就长大了。她有点晕,眼前晃起十八岁的自己与一个号称蝙蝠精男人的轻狂,以及后来尖嚎着泄下一滩血块的惨境。

掌灯时分,二奶对二爷说,闺女大了立刻嫁人省心。二爷说哪有现成人?二奶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儿子。二爷说疯了,我一脚踹死你。二奶说我才不疯,我不能生,朵儿是我在破庙里捡来的。二爷说你个糟老婆子,瞒了这多年,我说这些年费劲巴力攒着架势就是要不来老疙瘩了。不怕人家笑话咱违背纲常?二奶说亲上做亲谁管得着。二爷乐了,多皱的脸上又增加了几重山水。赚大了,当年娶老婆连儿媳妇也捎带来了。

青城每天赶着上百头牛,气壮山河地穿越大河滩,那股子腥膻气久久穿梭在村庄每户人家的院子里,自然也飘到二奶奶的大院里,二奶奶恨恨地骂道:“想当蝙蝠精蚰蜒精,没有那道行,跟山鬼混去吧。”

青城孱弱的身影包围在百头牛中上了大山,牛四处吃草,偶尔满足地叫上几声。他躺在大石头盖上,半旧的军挎里掏出饽饽咸菜,看一本残旧的《聊斋志异》。倦了就仰面看看日头,天幽蓝幽蓝的,他想起蓝朵儿,觉得满天都是蓝朵儿蓝汪汪的眼睛:“我是狐仙吗?”他不答,只在蓝朵儿的发丝上嗅,给她讲聂小倩,讲宝儿。

二奶奶对蓝朵儿的哭闹不理不睬,锁在屋里筹办大事去,硬是请了众人热热闹闹办了酒席,蓝朵儿成了从小长大的哥哥的老婆。哥从小护爱着小妹,一时也觉别扭。红烛高烧,蓝朵儿红袄长发撅着小嘴坐在大红牡丹炕被上,脚上套着二奶奶新做的红色绣鞋,两只小蝙蝠活灵活现。二奶奶说,蝙蝠绣在鞋上天天穿着,福就跟脚来了。哥哥看着朵儿蜜桃的样子,激情上涌,欢天喜地做了新郎官,并在以后的日子里像个男子汉那样,坚决地捍卫着丈夫的使命。二奶奶也就放松下来,非常满意自己的安排。

一年后有了儿子,蓝朵儿还是小姑娘样,牵着儿子在村头老树下玩耍。牛群归家了,牛阵气昂昂地横穿村庄。牛倌儿身影茁壮,望去却不是青城。

蓝朵儿家仓促的婚事不仅让青城感到突兀,全村都发着懵。青城几天难以下饭,蹿出满脸的胡茬,有时拿牛出着气,遭到乡邻的指责。长嫂如母,嫂子疼惜这个面貌英俊的小叔子,特意把自己的亲妹接过来,与青城一起上山放牛,培养感情,青城却无意。青城撇了牛群远远地出去打工了,只捎钱回来。

蓝朵儿天空所有的云朵都沉落了,可以感知的疼与爱一齐涌出来,她抱着儿子哭了。

两年后的春节,蓝朵儿在一家婚礼酒席上帮忙,绣花棉袄,高梳着马尾巴,凤眼窈窕,在一堆妇女中很是扎眼。她一眼发现了男人堆里的青城,正大口喝酒,吆五喝六,没有半点当年忧郁的书生气,身边紧依着一个娇小的瓜子脸,金耳坠子晃来晃去。蓝朵儿心里噼啪长出许多酸涩的果子,几乎要腐蚀掉她的胃。

她径直走过去敬酒。青城其实早看到蓝朵儿了,他拉着瓜子脸站起来,“这是本村最漂亮的村花,擅于描龙绣凤。”“这是京城某厂长家的千金。没办法,本人还有些魅力,硬是死乞白赖地跟着我,只好领她回家见识下当代新农村。”瓜子脸甜甜地笑。蓝朵儿也笑,青城也笑。蓝朵儿发现青城特别复杂的眼神。

夜里,二奶奶梦到巨大的蝙蝠一头扎进屋里,啄取她的心飞走了,鲜血淌在窗棂上,二奶奶大声喊着去追。醒来了,胸上还有被扎的痛感。二奶奶想这事会应在哪里呢?难道蝙蝠男人生病死了?死了活该。二奶奶啐了一口唾沫。

瓜子脸走了,青城留下来。仲夏的庄稼香气招摇,撞开青城内心的伤口,他只顾闷头干活。天黑下来,马喜鹊也甩着长尾巴飞隐没了,他躲在孤寂的石头小巷,看二奶奶家后山坡上几棵歪斜的树。蓝朵儿从幽深的胡同口闪过来,穿的一定是绣鞋,像只花猫无声息。他突然冲上去,一把搂住蓝朵儿,使劲箍住她,狂乱地说着朵儿。蓝朵儿惊了一下,便缠到青城的肋骨里。

他抱着她无限委屈地哭,仿佛能哭回他的青春。她摸到他冰凉的泪。四周黑寂,邻家的灯光远远地温着。蓝朵儿清醒了,她得回家,她当不起二奶奶的毒语,丈夫的眼神。青城死命拽住,蓝朵儿狠狠心撞开他跑了。青城瘫倒在冰凉的地上,悲伤地哽咽。

一个人,静寂的山谷,青城替哥放几天牛,无聊时便用鞭梢抽打树枝上的老叶。他突然闻到一阵奶样的清香,梳着马尾的蓝朵儿微喘着站在身边了。他惊得冲口一句“仙儿,连个声息都没有。”蓝朵儿笑嘻嘻放下装满蘑菇的篮子,眼睛汪成一湖的水。“就是要悄无声息地把整朵蓝都送你。”

多年梦幻中的小母牛。青城的欣喜像牛哞哞地叫响。

蓝朵儿家里一清早就传出了吵架声。二奶奶的感知比天气预报准,她自有主张。牛群刚一经过村庄,二奶奶便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前骂出成串的辣椒来,全村人都闻到刺鼻的呛味,“蝙蝠精蚰蜒精害人精,克死老爹老妈了还不老实,非等人揭了你的皮抽你的筋扒你的祖坟……”

蓝朵儿披散着头发冲出来嚷道:“甭拿你那老辈子什么精妖的破事骗自己骗人玩,姑奶奶我还就要嫁给那些精怪,就生一堆蝙蝠蚰蜒让你看。大家伙做证,我从前的婚姻是强迫是包办是硬速写逼,不合婚姻法,我就是要离婚,非要嫁给牛倌儿不可。”二奶奶惊诧万分,她的柔弱的朵看起来一折就断,竟然这么敢折腾,反像自己年轻的狂样。

显然蓝朵儿低估了家人的力量。当她再次与青城在山里相欢,连牛儿都不安地骚动着。一伙人尾随上来,挥起了木棒,蓝朵儿最后的记忆是,她拚命扑过去挡,棒子砸在自己头上,火红的太阳闪过二奶奶变形的脸,天黑了。

蓝朵儿严重脑震荡,常常失忆,见了二奶奶立躲,缩成一团。丈夫带着她去镇上治病。青城重伤,躺了一个月才好。在镇上他见蓝朵儿拽着儿子安闲地逛街,已然不认识自己了。

不久,二爷中风去世,院子空荡荡了;二奶奶迅速佝偻了。

其实乡间也太久没有见过蝙蝠和萤火虫了。那些镶嵌在古老乡村明珠般闪烁的老故事,是滋养我们童年的神秘乐园。那些奇异的花朵,忽大忽小的星辰,一到夜间就四处出动的妖精鬼怪老披婆子,正一茬茬削没,蒸干在渐渐瘪去的河床,而河滩上曾经气壮山河的牛群早就不见了。

二奶奶你知道得真多。我们常羡慕地问。二奶奶说,我年轻的时候遇到一个男人,他说他就是黑色的蝙蝠精,寻着绣花鞋的踪迹进入女人的绣房。我就想着与他一起过日子,生上一堆小蝙蝠。可后来他被蝎子精掳去,蝎子毒呀,我惹不起。他害得我连一只虫子也生不出了,我这辈子……

二奶奶开箱取出叠紧的花包袱,是一双墨绿缎面绣花鞋,两只粉红的小蝙蝠。二奶奶把鞋子抱在怀里闻,要嗅出几十年前那个男人的味道。二奶奶套上绣鞋,去门外晒太阳,要晒晒多年的心事,顺便把对男人的绵绵恨意也一下子晒光。

菜园一棚葫芦架,已吊着数个小葫芦了,底下一片蓝幽幽的翠雀花,是她从山上颤巍巍地挖回家的。她每天就对着这些花胡乱说着话,“蓝朵儿的魂被蝙蝠精摄走了,我得到破庙里把她的魂追回来……”便拄着棍子走走回回,念念有声。

“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时间长了,二奶奶自己的故事也亦真亦假起来。我们长大离开村庄,孩子们觉得她怪气吓人,渐渐少有人听了,妖精鬼怪的老故事也快在村庄绝迹了。

有安徒生格林,有樱桃小丸子蜡笔小新,孩子们哪知道蝙蝠精掏灰耙,口口相传老故事的盛宴年代真的过去了。傍晚的街头溢出昏眩的光影,几个老人在老树下说着老话。天凉了。嗯,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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