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卖赝品绝非一种稳定的职业

2013-11-29 01:45陈冲
文学自由谈 2013年5期
关键词:世界观先锋江湖

陈冲

最近从网上看到一篇对著名作家苏童的采访,其中有两句半话引起了我的兴趣。前两句话出自作家本人,一句是“我现在不在先锋的江湖上”,另一句是“做一个可持续的小说家的意义大于一个先锋小说家的意义”。至于那半句话,则是网上正文后面的跟贴。网上的这种跟贴,有极肉麻的吹捧,也有极难听的骂街,共同点是都不讲道理。话说回来,不讲道理不等于完全没有道理,但是这道理得靠看的人自己去领会,而且还得绕一点弯儿去领会。打个比方,就像暗夜中的一道闪电,虽然转瞬即逝,但在那一瞬间却也能照亮点什么,至于它究竟照亮了什么,则取决于你看见了什么。这半句话是:“你当然不是先锋作家,你是个看风使舵的投机家!!!”这位灌水者只敲了三个感叹号而没有再多敲两个(那太容易了),看来是想表示他的克制。

那么,很明显——我也不隐瞒,下面我们要讨论的,就是先锋小说的写作了。为了简便,就称为先锋写作。

首先亮明我的态度:对于中国当下的先锋写作,我的态度是既不排斥也不热衷。不排斥,是因为没有排斥的理由;不热衷,是因为没有热衷的理由。这样一种逻辑如果用于刑侦范畴,原不是很有力量,仅仅没有犯罪动机,并不能完全排除犯罪嫌疑,至少不像“没有作案时间”或“案发时不在现场”那样过硬,好在我也不想规避自己带有倾向性的嫌疑,而既不排斥也不热衷实际上也是一种倾向性。至少它是一种冷淡,而且正因为这种冷淡,所以我对先锋的那个“江湖”基本上不了解。在眼下的知名作家当中,既不了解谁仍在那个江湖上,也不了解谁曾经在过而现在已经不在了,当然更不了解谁表面上还在而实际上已经不在了或准备不在了。然而,虽然同样没有调查过,但我却能够感觉到,反而是在那些尚未出道的准作家中,倒确有一些人热衷于进入这个江湖,而且其中的一些人,在进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退出的准备——成名之后,马上换一种玩法。

为什么会这样?苏童给出了答案:先锋写作是一种没有可持续性的写作。

若要逻辑严密,苏童的原话,“做一个可持续的小说家的意义大于一个先锋小说家的意义”,还不能直接导出这个结论,须得加上另一句话,就差不多了,再加上由这另一句话所引出的普遍事实,就完全站得住了。苏童自己都说自己现在已经不在那个江湖上了,借他这个提醒我们再去看看那个江湖,真是啊,几乎所有当年以此成名的作家都不见了,有的“转型”了,就获得了可持续性,另一些没有可持续性的,则金盆洗手了。

这让我们立刻就能想到一个问题:这种东西在它的原产地不是这样的呀!在“那边”,至少在我们知道的那些有成就的先锋作家中,几乎都是毕生从事先锋写作的,偶尔能听说少数两栖型的,却从来没听说有“转型”的。那么,在人家那里原本可持续的先锋写作,为什么到了我们这里就变成了不可持续呢?莫非它是个不宜移植的品种,或者就像菜园里的葱,撒下种子长出来的是小葱,捯栽一下就变成大葱了?

大葱和小葱的差别,可以通过基因分析来确定,而外国先锋和中国先锋的差别,就不是那么好确定的了。这首先是因为“先锋写作”本身就是个未经严格定义的概念,实际上它只是一个有大略指向的定语。此处强调这一点,是为了在以后的讨论中,我们可能不得不容忍某种边界的模糊,但是不能容许这种指向的模糊。这种指向虽然只是大略的,但那个“向”仍然是相对明确的,所以才能区分于各种传统写作,更能区分于各种非文学写作。至少,它不像另一些词语,比如某北大教授喜欢用的“汉语写作”,用一个语种的差别,就模糊了所有其他的差别,不仅模糊了先锋写作与传统写作的差别,模糊了原创写作与五毛写作的差别,也模糊了文学写作与小广告写作的差别。小广告写作也是汉语写作。你看街头上那些小广告,虽然它的主体是阿拉伯语写作,但它的主题是由汉语写作完成的。那一串通常是十一位的阿拉伯数码,不过是个手机号,单独看来不具有任何意义,必须看了上面的汉语,比如“通下水道”、“代开发票”、“办证刻章”、“包小姐”等等,这才有了主题。当然,如果那上面的汉语是“收售二手核潜艇”,大概就是小广告里的先锋写作了。

现在让我们来追溯一下最初那几棵葱是怎样捯栽的。

1979年10月21日,《光明日报》发表了王蒙的短篇小说《夜的眼》。现在就谈论它的文学史意义可能为时尚早,但若说千秋万代以后的“新时期”文学史会绕开这个作品,谁爱信谁信,反正我不信。它是中国作家所写的第一篇有了基本模样的先锋小说,或者说是中国先锋写作的最初的尝试。它出自王蒙之手也颇有意味。现在我们都知道了,就在此前一年,王蒙才刚刚写完《这边风景》。从形式到内容到题旨,这两个作品的差异有多大啊,而更有意思的是,两个作品中都出现了一个相同的细节:买卡车零件得通过关系。即使是和同一作家获得1978年全国奖的《最宝贵的》相比,那差别也是大跨度的。此后的几年间,王蒙还写过好几个同类的作品,我记得的就有《风筝飘带》、《春之声》、《深的湖》、《杂色》等。在同一个时间段里,他的绝大多数作品仍然是传统写作,此类先锋写作只是偶尔为之,近于玩票,但在那个时间段里却是可持续的。并不是环境有多好,正相反,当时王蒙这些小说虽然在文学界、读书界(尤其是大学生中)都曾经引起过很热烈的反响,但是仅限于口口相传,见诸报刊的评论却始终保持着耐人寻味的沉默。不是评论家们无话可说,而是不允许说,虽然法无明文禁止,但有纪律管着。直到几年后,经过一些评论家们的不懈努力,才得到允许在首都以外的某个地方开一个非常小型的会,探讨一下这种先锋写作究竟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相当于现在常用的“正能量”和“负能量”),但在最后一刻,据说一些应邀与会的外地评论家都已经出发了,这个会还是被紧急叫停了。新世纪某些喜欢“第一时间”就介入当代文学史的女士先生们不知道是否听说过这种事儿,如果没听说过,我看最好还是别在当代文学史的江湖上瞎混了。

这儿我不得不偷个懒,不再探讨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了,而是只提供这样一个事实:先锋写作的小说可以发表,但是不可以评论,说好说坏都不行。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一段时间里,一些不在那个江湖上的传统写作的作家,也会偶尔客串一把先锋写作,比如铁凝就写过《近的太阳》、《银庙》。她这两篇,比王蒙的那几篇“先锋”得更加地道。这种状态或态势,虽然并没有造就一个真正的先锋作家群体,但是却对传统写作产生了微妙的影响,在一些传统写作的作家、作品那里,越来越多地出现一些可以分明感觉到、但又很难具体指出来的先锋写作的色彩、元素,比如当时还被特意贴上“工人作家”标签的邓刚所写的《迷人的海》。稍后更有韩少功的《爸爸爸》、《女女女》,虽然人们多将其归类为文化寻根,其实在表达方式上也是相当先锋的。

如果用现在的眼光去重新审视这些作品,我们会发现它们都有一些先锋得不够正宗的地方,而其中最突出的,就是作家的写作态度。如果说原装的先锋写作是形而上地超越生活,那么中国的先锋写作则只是比较形而上地干预生活。“干预生活”这个词语,对于现在的多数人来说都很陌生或业已淡忘,但在当时那十来年里却很常见,而且确实是许多作家践行着的写作态度。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当作家变得很难再干预生活,倒是生活常常干预作家之后,“干预生活”这个词语便消失了,寿终正寝了。如果让法医出具验尸报告,有可能是“机械性窒息”之类。

1985年,有两篇先锋小说引起了人们的强烈关注,那就是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和徐星的《无主题变奏》。当时的感觉,好像是中国从此有了先锋作家,但这或多或少是一种错觉,因为将他们视为先锋作家,并不是因为他们写了多少先锋小说,而是因为他们没写过传统小说。实际上徐星只写了这惟一的一篇,而刘索拉也只另外写了《蓝天绿海》和《寻找歌王》。今天再看,倒毋宁说他们恰好是先锋写作在中国不可持续的最早例证。对于这二位的退出江湖,有过一种说法:他们本来就没打算成为小说家。这符合后来的事实,但未必一定符合当时的事实。稍后,相继出现了格非(《追忆乌攸先生》)、北村(《谐振》)等,中国好歹有了个先锋作家群体,但肯定还不是一个“江湖”。另有一些作家、作品,比如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其实也都先锋得可以,但却从另外的角度受到评论界的关注。可能也是一种策略吧,因为对先锋小说加以评论仍然是个可能犯忌的行为,但是,比如在说到马原这个小说时,你死捺住叙述技巧去说,分析它的叙述策略,解析它的叙述圈套,不管怎么说,来回来去地说,都不犯纪律。

到这时为止,不管你对先锋写作做出怎样的评估,是渐成气候还是不成气候,有一点却是明摆着的事实:它是一种缺少理论支撑的写作。朦胧诗在得到谢冕、孙绍振、徐敬亚的“三个崛起”的支撑后,那是什么成色!先锋小说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至今还有不少人记得顾城那首只有两行的《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可是还记得《夜的眼》的人就没有多少了,虽然两者的意象很相近,而且《夜的眼》发表在先。也不是完全空白。高行健出过一本叫《现代小说技巧初探》的小册子,是由一组发表在《随笔》上的文章结集而成,并不是很有系统的理论,却立即引起激烈的争论。它的支持者被戏称为“四只风筝”,但主要是一种态度上的支持,并没有很结实的理论,所以那效果也无法与“三个崛起”相比。风头起处,风筝便断了线,摇曳着剩余的一小截飘带,飘向宇宙深处去了。因恐“四”这个数记得不准,上网查了半天,发现“当代文学史”上,已经压根儿没有这回事了。李陀也是先锋写作的积极支持者和实践者,他的主业原是理论评论,也写过先锋小说《七奶奶》、《自由落体》,但由于种种原因,却未能给先锋写作提供有力的理论支撑。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对于1980年代的中国先锋写作,缺少理论支撑是一种不幸,但是到了1990年代,这种不幸就转化成了不幸中的万幸。如果当时就有了比较结实的先锋写作的理论,那么其中肯定会有对先锋写作的定义,包括这种写作在思想、哲学上的规定性。那很可能就把后来的先锋写作的路彻底堵死了。这儿有一道时间的门槛,在跨过这道门槛之后,中国的相当一部分作家,不管是传统写作还是先锋写作,都失去了或暂时失去了或基本失去了写作的可持续性。整体上是一种必须另找出路重新开始的状态。于是就有了新的命名。在传统写作方面,出现了“现实主义冲击波”、“新现实主义”,虽然还都带着“现实主义”,却总让人觉得主义得有点别扭,例如谈歌的《大厂》,是前者的代表作之一,虽然得了奖,仍然受到了“调子灰暗”的批评,作家赶紧又写了一个“大厂续篇”,描写亏损的国企只要乖乖的“关停并转”,立刻就能起死回生,调子明亮了,作家的写作也就有了可持续性。这条路不好走,先锋写作也在寻找自己的出路。这时人们才发现原来先锋写作还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就是它比较地无害。如果说正宗的先锋写作要求形而上地超越生活,那么这第二轮捯栽过来的中国先锋写作就在“超越”上做起了文章,虽然“超越”和“规避”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但相同之处却是都与现实生活拉开了距离。总之是不干预生活了。正是这一便捷之处,让一些准作家们选择了以此作为成名之路,香港那边好像叫“搏出位”。权宜之计吧,即使明知这是一种不可持续的写作,成名之后再“转型”不迟。

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比如,薛荣写过一个《纪念碑》,我觉得就很不错,并预言过它有可能是某种“现代主义本土化”的开始。但是我的预言转眼间就变成了笑柄。薛荣很快因下一篇作品惹上了官司,一个虚构人物的背后忽然站出来了一家机关成为诉讼主体,成了原告,作家也就当上了被告。一个作家和一家机关对簿公堂的结果可想而知,最后连发表该作品的刊物都真诚道歉了。这就确凿无疑地向我证明了一个事实:先锋写作任何试图“本土化”的本土梦,都是不可持续的。我不认识薛荣,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先锋的江湖上”,但确实没有再读到过《纪念碑》那样的作品了。

这一轮捯栽到现在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而它的背后仍然短缺起码的理论支撑。也可能是理论家们都明白,它还是没有理论为好。但是与之相伴的却有过一个“行动”,并被行动者命名为“断裂”。“当代文学史”好像也把它遗忘了,不过我还记得它那一句标志性的口号:“如果我们的小说是小说,他们的就不是;如果他们的是小说,则我们的就不是。”如此决绝的话语,称得上掷地有声,以至当时为此组织了一场讨论的某刊物在“编者按”中很郑重其事地表态,“因为未来世纪,他们将是一种不可忽略的文学存在”,所以对他们的声音“需要仔细倾听,认真了解”。现在,那个“未来世纪”已经过去了十多年,这个行动的“意义”也变得一眼就能看明白了,无非也是一种“搏出位”的策略,类如街头少年尖声怪叫以期引起路人的注意,当不得真的。如果当真,就会把苏童置于尴尬之地——要么他原来写的不是小说,要么他现在写的不是小说。说到底也就是一种时尚潮流,标榜着高度的理论自信,其实只有自信没有理论。

与这一轮捯栽相伴随的还有一个怪怪的现象,就是拉美作家及其作品在中国的飚红。上世纪八十年代前期,马尔克斯曾经在中国红极一时,但那时还有一个前苏联的艾特玛托夫跟他做伴。这个老艾小说写得好,人也很政治,发表过一些恶毒的反华言论,而中国人居然很大度地不以为意,除了在翻译他的《一日长于百年》时把那些反华言论悉数删得光光,并没有将其列为“海外敌对势力”。到了九十年代以后,这种政治化的倾向就变成了致命的缺点,老艾便因不合时宜自行消失,而代替他站到了马尔克斯身边的,是一群拉美作家,个顶个都成了写小说的高手。从技术角度讲,这也不假。比如,写一个年轻女性,如何与她姑姑的情人勾搭成奸,人家能把那心理、那过程写得既毫发毕现又风生水起。我的一位外国亲友曾经大惑不解地问我:你们中国作家这是怎么了?在大学里学的全是西班牙语?那些拉美小说固然写得不错,但远远代表不了世界文学的最高水准呀!幸好他还不知道,中国作家不仅特别喜欢拉美小说,还特别喜欢伊朗电影。要想学会如何规避生活,这些确实都是很不错、很实用——几乎是可以拿来就用的好教材。有一次,和几位正准备打入先锋江湖的准作家闲聊,说起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作家读哪些外国先锋小说,说到《变形记》、《飞越疯人院》(或译《乌鸦巢》),还有知道的,说到《第二十二条军规》,尤其是《海鸥乔纳森》,便一片茫茫然了。

这篇文章写到这里,本来就可以——实际上也确实打算结束了。不过又想起前不久看到的一篇表扬我的文章,不仅基本支持我的观点,还说我的文章好看,只是惋惜于“没有多少理论色彩”。为了不辜负这番好意,就给这篇文章加点理论色彩吧。

但首先还得说明,正如有理论自信不等于就有理论一样,有理论色彩更不等于就有理论。眼前的一个例子,就是对余华的《七天》的批评。我没有读过《七天》,这里不说作品只说批评。我看到过好几篇批评,都挺有理论色彩,可是在真正要触及理论时,却又总是在理论的外围绕来绕去,死活不往理论上说。如果让我说,而且要说得有理论色彩,那么大概可以表述如下:所有的文学艺术审美的本质,都是作家、艺术家将自己对生活的独特发现做出独特的表达,唤起接受者的共鸣,成为这种发现的参与者。但是我又觉得,文学本质上是诉诸感性的,它的理论表述,也应有自身的特点。即如我上面那个表述,虽然有了点理论色彩,但缺少理论的清晰,还不如实话实说:写小说得用你自己的生活,不能用二手生活。二手货就是二手货,即使你倒卖的是二手核潜艇,你仍然是个倒卖二手货的二道贩子。如果这是事实,那么就是一个挺让人伤感的事实。写小说真的很不容易,即使你把先锋性渡让出去了,也不见得就能获得持续到永远的可持续性。

那么,要对中国的先锋写作的不可持续性做一个有理论色彩的表述,可能出现什么样的文字呢?可能性之一就是:现代小说是现代哲学的产物。内容决定形式。没有现代哲学做基础的现代小说只能是徒有其表的赝品,而倒卖赝品肯定不是一种稳定的职业。倘要再清晰些,还得实话实说:哲学是什么?就是人对世界的认识。通常被称为世界观。有一条语录说:世界观的转变是一个根本的转变。这是一个过高的要求。人得先有一个世界观,然后才有可能谈论它的转变或“改造”,而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是根本没有世界观。你看那些先锋写作所写出来的作品里,有什么样的世界观?有无产阶级世界观吗?有资产阶级世界观吗?有唯物主义世界观吗?有唯心主义世界观吗?或者,有什么现代哲学的世界观吗?没有。什么世界观都没有。

好歹给自己建立一个世界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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