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会稽文献

2013-12-17 11:03
山东社会科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晋书后汉书鲁迅

顾 农

(扬州大学 文学院 ,江苏 扬州 225002)

鲁迅早在留学日本时期就立志为救亡图存、复兴中华而献身,具体工作则立足于思想文化战线;他设想未来的中华文明,应当是“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注鲁迅:《坟·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6页。(本文引用《鲁迅全集》此版本者,不再另注)源于传统,吸纳新潮,高于传统,面向未来,重振中华雄风。其意态之高远,格局之宏大,实为当时的一流人物。

在日本时他主要致力于学习和研究西方文化,翻译外国文学作品,写出了《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等一批放眼世界的论文,出版了取材与翻译路径都令人耳目一新的《域外小说集》;同时努力提高日文和德文水平,博览书报杂志,还打算到德国去继续深造,进一步探寻救国救民的道理。但是因为家庭方面的原因,他不得不回国谋职,养家糊口;于是先后在杭州和绍兴的中等学校任职——他原先的工作设想完全被打断了。回国后,鲁迅的业余研究暂时告别西学,一头扎入中国传统文化,一方面从头搜集整理古小说资料,一方面从最基础的文献入手研究绍兴地方文化遗产,进行了十年大量而卓有成效的工作;到五四新文化运动起来,才发生新的变化。

有条件学习和研究“世界之思潮”的时候就做西学,一旦不能(看不到新书,更没有外文杂志),那就来整理和研究“固有之血脉”。从表面看去,变化固然很大,而在鲁迅的总体设计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心血来潮、突如其来的东西。这些事情都是要做的。能做什么就做什么,鲁迅一向如此。注鲁迅后来对青年作家沙汀和艾芜说:“现在能写什么,就写什么,不必趋时”,这正是鲁迅一贯的方针。详见《二心集·关于小说题材的通信》,《鲁迅全集》第4卷,第369页。

回国之初,鲁迅开列过一份宋元明三朝《绍兴八县乡人著作》的目录,注载《鲁迅研究资料》第4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11-114页。绍兴八县指山阴、会稽、上虞、余姚、萧山、诸暨、嵊县、新昌,这大体上也是过去会稽郡的范围。更早的乡人著作亦在搜集整理中。其时设想依清人张澍《二酉堂丛书》之例,注张澍(1782—1847),甘肃武威人,号介侯,嘉庆进士,官云南石屏县知县,著有《姓氏五书》等,又编纂地方志多种;辑校的古籍有《诸葛忠武侯文集》与《二酉堂丛书》,后者专收关陇(陕甘宁)著作,自周秦以至隋唐,凡二十四种,作者非本籍人士而著作与凉土有关且孤本罕见者又十二种。道光元年(1821)刊于二酉堂,先成二十一种,二十七卷,其余十五种似未见续刊。编一部地方性文献丛书——此即所谓“迩又拟立一社,集资刊越先正著述,次第流布,已得同志数人,亦是蚊子负山之业,然此蚊不自量力之勇,亦尚可嘉。”[注]鲁迅1911年4月12日致许寿裳信,《鲁迅全集》第11卷,第336页。此计划没能实现,后来得以完成的只有一部辑录之作《会稽郡故书杂集》,此外还辑存了一批早期绍兴人经学著作的片段,后被编为《会稽先贤著述辑存》;又辑录了几种会稽先贤的史学著作,有谢承《后汉书》、谢沈《后汉书》和虞预《晋书》;还有几部与会稽直接相关属于子部的古籍:《范子计然》、《魏子》、《任子》、《志林》、《广林》。

还有些古代作者,虽然并非绍兴人,但与会稽郡也有些关系,其著作亦在鲁迅搜集整理之列,例如《云谷杂记》和《嵇康集》就是。《云谷杂记》的作者张淏,祖籍开封,后占籍金华,但曾侨居会稽,“撰《会稽续志》八卷,越中故实,往往赖以考见。”(鲁迅《〈云谷杂记〉序》)张氏之《会稽续志》又称《宝庆会稽续志》,鲁迅在辑校《会稽郡故书杂集》时曾多次引用;于是又连带地整理他的《云谷杂记》。“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乃是谯国(今安徽亳州)人,但他原籍会稽,“嵇本姓奚,其先避怨徙上虞,移谯国轾县,以出自会稽,取国一支,音本同奚焉。”(《世说新语·德行》“王戎云与嵇康居二十年”注引王隐《晋书》)依《二酉堂丛书》的范例,整理会稽的文献,亦应包括嵇康的文集在内。为整理《嵇康集》,鲁迅费了多年的功夫,这一方面的工作一直延续到三十年代。

经鲁迅整理过的这一批文献,其手稿均已收入影印本《鲁迅辑校古籍手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1993年陆续出齐),其中绝大部分又收入排印本《鲁迅辑录古籍丛编》(林辰、王永昌编校,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7月版)一书,并作了进一步的加工;其有关序跋,则收入《鲁迅全集》第10卷的《古籍序跋集》。

《会稽郡故书杂集》一书于1915年由绍兴许广记刻字铺刻成,印行一百部。撰者署周作人,而实为鲁迅的工作成果,其手稿尚存;[注]这一批手稿现已收入《鲁迅辑校古籍手稿》第二函(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凡三种:清稿一份及准备材料两种。清稿即当年付印之底稿,原订为上中下三册,现合印为一,列为本函第一册;准备材料,一是较早的抄件,现题作《会稽旧志草本》,后附《虞翻文》若干页,列入第三册;二是上述抄件的整理本,题作《会稽旧志》,列为第二册;其中眉批校勘记甚多,后来大抵已进入清稿。而木板却在早年于无意中被毁。[注]《杂集》印成以后,书版一直存在许广记刻字铺,到1916年9月18日取回。1919年冬鲁迅回绍兴搬家,清理杂物时匆忙中把这些堆在杂物中的书版当作先代试草朱卷的版片,未及细看,便付之一炬,此书遂绝版。《杂集》世间仅有一百本,所以钱玄同曾开玩笑说,“当以准明版书论,非当古董卖不可”(转引自《知堂回想录》,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80年版,第285-286页)。

《会稽郡故书杂集》包括八部关于会稽的人物传记与地记的逸文,即谢承《会稽先贤传》、虞预《会稽典录》、钟离岫《会稽后贤传记》、贺氏《会稽先贤象赞》、朱育《会稽土地记》、贺循《会稽记》(以上六种《隋书·经籍志》著录,前四种入杂传类,后二种入地理类)、孔灵符《会稽记》、夏侯曾先《会稽地志》(以上二种史志未著录,亦为隋以前的著作)。鲁迅起意辑校此书为时甚早,《杂集》序言中有云——

作人幼时,尝见武威张澍所辑书,于凉土文献,撰集甚众。笃恭乡里,尚此之谓。而会稽故籍,零落至今,未闻后贤为之纲纪。乃创就所见书传,刺取遗篇,累为一帙。中经游涉,又闻明哲之论,以为夸饰乡土,非大雅所尚,谢承虞预且以是为讥于世。俯仰之间,遂辍其业。十年已后,归于会稽,禹勾践之遗迹故在,士女敖嬉,睥睨而过,殆将无所眷念,曾何夸饰之云?而土风不加美。是故序述名德,著其贤能,记注陵泉,传其典实,使后人穆然有思古之情,古作者之用心至矣!其所造述虽多散亡,而逸文尚可考见一二。存而录之,或差胜于泯绝云尔。因复撰次写定,计有八种……

此序作于1914年10月21日,[注]刻印本《杂集》序末署“太岁在阏逢摄提格九月既望”,按“既望”二字为周作人所改,鲁迅原稿作“庚辰”,即1914年10月21日。1981、2005年两版《鲁迅全集》于此均失注。按“既望”为旧历的十六日,“九月既望”相当于1914年11月3日。从这里可以知道早在鲁迅离开绍兴到外地求学之前,就已经开始了这方面的工作,而正式从事此书的辑校则在从日本回国、“归于会稽”以后。

周作人回忆说,鲁迅回国之初,一度用清儒的办法治学,辑校古书多种,“清代辑录古逸书的很不少,鲁迅最受影响的还是张介侯的二酉堂吧,如《凉州记》、段熲、阴铿的集,都是乡邦文献的辑集也。他一方面翻古书抄唐以前小说的逸文,一方面又抄唐以前的越中史地书。这方面的成绩第一是一部《会稽郡故书杂集》。”他又说:“序文署名‘会稽周作人记’,向来算是我的撰述,不过这原是豫才的发意,其一切编排考订,写小引序文,都是他所做的,起草以至誊清大约有三四遍,也全是自己抄写,到了付刊的时候却不愿出名,说写你的名字吧,这样便照办了,一直拖了二十余年。现在觉得应该说明了。”[注]《关于鲁迅》,《宇宙风》第29期(1936年11月)。此文后收入《瓜豆集》,详见该书,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54-155页。

周作人的回忆相当精确可靠。鲁迅最初的工作是做资料卡片,从《太平御览》、《北堂书钞》、《初学记》、《三国志》等书中抄出有关逸文,以备清理,然后将上述散抄的材料分类整理,加眉批按语,这就是《会稽旧志草本》。1912年2月,鲁迅入南京临时政府教育部,5月随部迁北京,此事一度停顿,到1914年再次加以整理,形成《会稽旧志》三册,其中有虞预《会稽典录》(材料最多,入上中册)、谢承《会稽先贤传》、钟离岫《会稽后贤传记》、贺氏《会稽先贤象赞》、众家会稽记(包括朱育《会稽土地志》、贺循《会稽记》、孔灵符《会稽记》、夏侯曾先《会稽地志》及《会稽旧记》等五种,以上全部入下册)。三册各有目录,每种书各有短序,正文上有眉批校勘记。辑校工作至此已基本完成。最后将此稿订正誊清,亦分为三册,稍后即以此稿交付刻印。[注]1914年10月21日鲁迅为《杂集》作序,31日寄周作人,11月10日又将清稿三册寄去付印。周作人回忆说:“这原稿是鲁迅准备好了,订成三册,甲寅(1914)11月17日由北京寄到,25日至清道桥许广记刻字铺定刻木版,到第二年的5月21日,这才刻成,全书凡八十五页,外加题纸一页,连用粉纸印刷一百本,共付洋四十八元。书于6月14日印成,15日寄书二十本往北京。”(《知堂回想录》,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80年版,第283页)鲁迅于6月19日收到样书,陆续分赠友人和有关图书馆。1838年出版二十卷本《鲁迅全集》时,为了取鲁迅手稿付印,许广平托魏建功向周作人借出鲁迅手写的那三册清稿,从北平运出,保存于昆明,再由昆明寄至香港,托茅盾请人带到上海,颇历艰辛。[注]许广平在《〈鲁迅全集〉编校后记》里曾特别谈到,详见《许广平文集》第1卷,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439页。现在我们可以很方便地看到鲁迅手稿本的影印本,实为幸事。

《会稽郡故书杂集》辑逸校勘取得了相当高的学术成就,对今天古籍整理仍有借鉴、启发和示范作用。

鲁迅这一辑校本取材极广。几部重要的类书如《初学记》、《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正史如《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野史小说如《越绝外传》、《世说新语》、《搜神记》,古史地著作如《水经注》、《金华先民传》、《百越先贤志》、《舆地纪胜》,地方志如《乾道四明图经》、《宝庆四明志》、《延祐四明志》、《宝庆会稽续志》、《嘉定赤城志》、《剡录》,古地方文献如《会稽掇英总集》、《会稽三赋注》等等当然网罗在内,此外尚兼及《论衡》、《史通》、《开元占经》、《通典》、《岁时广记》、《越缦堂日记》、《蟹谱》、《竹谱注》等各类著作,博采旁收,取材宏富,从而使辑本的水平得到根本的保证。例如《会稽典录》,鲁迅所辑正文及存疑共得近八十人,可谓一网打尽。[注]后来张寿镛辑《四明丛书》(1940年刻印),将鲁迅这一辑本录入该丛书第七集,并在序言中介绍说,慈溪冯贞群曾辑《典录》,未成,后“于浙江图书馆书目见有辑本《会稽典录》二卷,即驰书录副,以示寿镛,且曰:体例极善,胜于其自编者实多。寿镛因读之,凡他书称引者略备,尤重在人物,体例较汤氏辑《晋书》(按指清人汤球辑虞预《晋书》)为精,与陶氏《说郛》所录、窃全书之名而寥寥数纸者,相去远矣……周君树人,字豫才,世称鲁迅先生云。”冯贞群跋语云:“比于浙江图书馆传写周树人编本《会稽典录》二卷、存疑一卷,搜罗广博,编次精审,远非拙著所能及。”参见林辰《〈会稽郡故书杂集〉是怎样的一部书?》,《鲁迅研究百题》,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1页。辑逸之书能做到搜罗广博,他书称引者略备,是并不容易的事情。腹笥当富,方向要明,功夫须细,三者缺一不可。

鲁迅在《杂集》中记录校勘成果采用定本附校勘记的方法,即选取经过校勘后认为正确的文字著为定本,另附以校勘记,说明其校定的根据或理由。如虞预《会稽典录》卷上“严光”条:

严光一名遵(《御览》四百九十八),字子陵,与世祖俱受业长安(《御览》九十引作“受学结好”)。建武六年,下诏征遵。(《御览》九十引云建武元年征光,《玉海》一百五十九引作“五年”)设乐阳明殿,命宴会,论故旧累日。拜为谏议大夫。(二句据《御览》九十又四百九十八引补)莫(暮)留宿,遵以足荷上(《御览》引作“以足加帝腹上”)。其夜,客星犯天子座甚急。(二字《御览》引有)明旦,太史以闻。上曰:“此无异也。昨夜与故人(二字《御览》引有)严子陵俱卧耳。” (《艺文》一,《书钞》十一,又一百五十)

本段文字以《艺文类聚》及《北堂书钞》引文作底本,校以《太平御览》,凡《御览》中佳字,鲁迅都直接列入正文并加以说明,其余亦著其异同。又如《会稽先贤传》“陈业”条第二段:

业兄渡海,复见(二字《御览》引有)倾命。同时依止者五十六人(《御览》引作“乃五六人”,《广记》引作“五六十人”),骨肉消烂而不可辨别。业仰皇天,誓后土,曰:“闻亲戚者必有异焉。”因割臂流血,以洒骨上,应时歃血(《御览》引作“饮血”,一作“得血住”),余皆流去。 (《初学记》十七,《御览》四百十六,又四百二十一,《广记》一百六十一。)

这里以《初学记》所引为主,他本佳字迳录入正文,并加说明,其他异文则出校记。

有时候,这种据他书补入正文的文字相当地多,如《典录》卷上“范蠡”条,主要依据《史记·越王勾践世家》之《正义》中的引文及《太平御览》卷四百七十四引文,但据《北堂书钞》卷九十八作了重要的增补:

范蠡字少伯,越之上将军也。本是楚宛三户人,被发佯狂,倜傥负俗。文种为宛令,游三户之里,下车谒蠡,蠡不为礼。种还馆,复遣使奉谒,蠡默而不言。(已上六句,《史记正义》引作“遣使谒奉”,今据《书钞》引补)吏还曰……

在《会稽旧志草本》中,从《北堂书钞》中录下的这几句是单独列为一条的,后来才增补拼入正文之内。从这里可以看到鲁迅工作的程序。如果这种增补的分量进一步增加,来源又不单一,则定本文字简直应称为组合拼补式文本,如《典录》卷上“陈修”条:

迁豫章太守。性清洁恭俭,十日一炊,不然官薪。(《御览》四百三十一,《书钞》七十五)计月受俸,受米不受钱。(《书钞》三十八,又七十五)厅事席荐,编绝不改,布被覆形,箪瓢蔬食。(《书钞》三十八)以郡风俗不整,常卷坐席。唯徐稚、李贽数诣问,乃待以殊礼。 (《御览》七百九)

短短一段文字,却是由四个片段拼接组合起来的。这些片段在《会稽旧志草本》中都是分别单列的,至《会稽旧志》本才予以如此的整合。零金碎玉拼成七宝楼台的佳例在《杂集》中甚多,又如孔灵符《会稽记》有一则云:

射的山南,水中有白鹤山,鹤为仙人取箭,曾刮壤寻索,遂成此山。汉太尉郑弘,少贫贱,以采薪为业,尝于山中得一遗箭,羽镞异常,心甚怪之。顷之,有人觅箭,弘还之。问何所欲。弘识其神人也,曰:“常患若邪溪载薪为难,愿旦南风,暮北风。”后果然。故若邪溪风至今犹然,呼为郑公风也,亦名樵风。

文字不长,读来颇清晰流畅,但看双行小注便可知这一段文字来之不易,它主要依据《会稽三赋》周世则注所引,又以《太平御览》、《艺文类聚》、《事类赋注》、《后汉书·郑弘传》注、《嘉泰会稽志》诸书的引文作了校补;虽经多处组合拼补,仍如一气呵成,此非心细如发且于古人文字有特别的感悟者不能为。

又有一种情形,是将两段逸文焊接起来作为一个片段,如《典录》卷下“魏滕”条,是将《三国志·吴书·吴范传》裴注的一段引文从中间打断,插入《三国志·吴书·吴夫人传》注(又《太平御览》卷二六四、《事类赋注》卷八)的一段引文,拼接得天衣无缝;同书“谢渊”条,则是就《太平御览》的一段引文与《三国志·吴书·陆逊传》注的一段引文拼合而成,也非常之自然浑成。从事古籍整理校勘,校对文字,著其异同并不难,难在定其是非;而尤难在定其是非之后拼接织补,恢复原文旧观。

经拼补而复原是采用定本附校勘记之法特有的好处,如果采用底本附校勘记的办法,则无从组合连缀,写上一大堆校勘记,头绪还未必清楚,不便于阅读。鲁迅高明的拼补复原手段,不仅见之于《会稽郡故书杂集》,亦见之于《古小说钩沉》和《岭表录异》。[注]参见顾农:《关于〈古小说钩沉〉》,《鲁迅研究月刊》1990年第12期~1991年第1期;《关于鲁迅校本〈岭表录异〉》,《鲁迅研究月刊》1995年第7期。鲁迅校勘水平之高,突出地表现在这个方面。

就校勘手法的微观方面而言,鲁迅基本上采用对校法,言必有据,态度十分严谨;他决定文字的是非也非常谨慎,没有把握的宁可不表态,让读者自己去判断。鲁迅间亦采用本校、理校二法,本校法如《典录》卷上“戴就”条:

薛安为扬州从事。戴就字景成,会稽上虞人,为仓曹掾,受赃秽,刺史欧阳操遣安检治,安乃收就,拷讯五毒……安乃覆就于船两头(二字当衍),烧马粪于船两头熏之。

前一处“两头”乃涉下而衍,戴就一人不可能覆于船之两头。将本文的上下文加以对比从而改正错误之法即所谓本较,实际上还是一种对校,无非用来改正错误的依据即在本文之中。本校法往往能有很好的效果。

理校法如《会稽先贤象赞》“綦母俊”条:

綦母俊为交州刺史,诏赐高山冠,绛三匹。拥节受决,临难受命,立功讨灭(当作“讨贼”),以报上心。

“讨灭”不通,“灭”之繁体(“滅”)与“贼”字形近易误。这些校记都非常可信。

除了校勘以外,鲁迅还为不少条目写了按语,内容颇为丰富,大部分是援引他书有关材料供读者参考,也就是序言中所说的“诸书众说,时足参证本文,亦各最录,以资省览”。如《会稽先贤传》“淳于翼”条,正文据《太平御览》辑得,过于简略,只写到传主少年时代的情况,鲁迅加按语道:“案,翼,上虞人,桓帝时为洛阳市长。袁宏《后汉纪》云:‘尚度为上虞长。县民故洛阳市长淳于翼学问渊深,大儒旧名,常隐于田里,希见长吏。尚往候之,晨到其门,翼不即相见。主簿白还,不听,停车待之。翼晡乃见尚。尚宗其道德,极谈乃退。’”这样淳于翼的形象就更丰满了。鲁迅在按语中多处引谢承《后汉书》,也是为提供补充材料,便于读者参考。这是裴松之注《三国志》、刘孝标注《世说新语》的路子,最有益于原书和读者。鲁迅按语中的引文有时并不严格依据原文而只是撮其大略,这当然是传统悠久的办法,从现在的立场看去则是一个小小的缺憾。

另一些按语是对材料作辨伪的,如孔灵符《会稽记》中“颜乌”、“雷门”、“涂山禹庙”、“镜湖”等条下各有按语,指出这些未必是孔氏原文。《会稽典录》存疑一卷中各条按语的内容,更大抵是这个方面的。

有些按语表述了更深层面的研究成果,如《会稽典录》卷上“计倪”条按语指出,曾经被混为一谈的计倪与计然并非一人,鲁迅后来在《〈范子计然〉序》中重申了这一结论。又如“郑弘”条有“郑弘迁临淮太守”一句,按语云:“范书(按指范晔《后汉书》—农)本传云迁淮阴太守。刘攽曰:汉无淮阴,当是淮阳,时未为陈国也。惠栋《后汉书补注》九云:虞预乐史皆曰弘为临淮太守。刘攽臆说,以为当作淮阳,非也。今案,《艺文类聚》九十五引谢承书(按指谢承《后汉书》—农)亦作临淮也。”虽未下断语,实已引据谢承肯定了惠栋的看法,解决了一个老问题。把校勘和研究结合起来是鲁迅整理古籍的一贯作风,[注]参见程毅中:《鲁迅论古籍整理》,《编辑之友》1985年第1期。他一开始就是这样做的。

还有些按语,虽然也是从资料出发的,但颇富于思想批判的色彩,在另一层面上体现了他的研究成果。如《典录》卷下“朱朗”条云“朱朗字恭明,父为道士,淫祀不法,游在诸县,为乌伤长陈頵所杀。朗阴图报怨,而未有便。会頵病亡,朗乃刺杀頵子。事发,奔魏。魏闻其孝勇,擢以为将。”鲁迅加按语道:

案《春秋》之义,当罪而诛,不言于报,匹夫之怨,止于其身。今朗父不法,诛当其辜,而朗之复仇,乃及胤嗣。汉季大乱,教法废坏,离经获誉,有惭德已。岂其犹有美行足以纪称?传文零散,本末不具,无以考覈。虞君所指,所未详也。

对资料问题用存疑之法,自是大家风度;而尤可注意者乃在旗帜鲜明地批判血族复仇的陈旧思想和野蛮做法。“鲁迅就是在资料工作中也没有忘记现实斗争,偶而一二句出现,也还是一个思想战士的面貌”。[注]李长之:《文学史家的鲁迅》,《人民文学》1956年11月号。这里正是一个好例。鲁迅这方面的成就,已非一般文献工作者所能达到的了。

所收八种古籍各有序言,介绍该书史志著录的情形和作者的生平,偶有指明其价值之处,简明流畅,精审可信。此后鲁迅辑校经、史、子诸部各书均依此例。

在绍兴地志类古籍整理方面鲁迅表现了极高的水平,但这一工作对他来说只是手段而非目的。《会稽郡故书杂集》的序言说得很清楚,他之所以下决心从事于此,是痛感国人对于本土文化积淀感情日见其淡薄,在他提供的这个辑本里,“贤俊之名,言行之迹,风土之美,多有方志所遗,舍之更不可见。用遗邦人,庶几供其景行,不忘于故”。中国本来就有“史志之书,有裨风教”[注]章学诚:《文史通义》卷八《答甄秀才论修志第一书》。的学术传统,鲁迅辑校此书的崇高目的即在于对人们进行爱乡土爱祖国的教育。

鲁迅搜集整理绍兴乡贤的著作,博涉四部,其中属于经部的有五种:贺循的《丧服谱》、《丧服要记》(附谢徽注)、《葬礼》各一卷,虞喜的《论语赞注》一卷,杨方的《五经钩沉》一卷。这五种均抄自马国翰《玉函山房辑逸书》,今已收入《鲁迅辑校古籍手稿》第二函第四册。

贺循(260-319)是三国两晋间的知名之士,尤以长于礼学著称。《晋书》本传云:“贺循字彦先,会稽山阴人也。其先庆普,汉世传《礼》,世所谓庆氏学。族高祖纯,博学有重名,汉安帝时为侍中,避安帝父讳,改为贺氏。曾祖齐,仕吴为名将。祖景,灭贼校尉。父邵,中书令,为孙皓所杀,迁家属边境。”贺循秉承家学,年少知名,因为遭遇家祸,一度被流放,吴平以后始得复回乡里,曾在地方上当过几任小官;后来顾荣、陆机、陆云(史称“三俊”)联合向朝廷力荐,表称贺循“出自新邦,朝无知己,恪居遐外,志不自营,年时倏忽,而邈无阶绪,实州党愚智所为怅然”(《三国志·吴书·贺邵传》注引虞预《晋书》),遂得以召补太子舍人,进入西晋高层政局,但他不乐仕进,多次辞谢高位,只是接受了太常一职;死后赠司空,谥曰“穆”。贺循对于当官不甚有兴趣,而以精通礼制著称,《晋书》本传称“朝廷疑滞皆咨之于循,辄依经礼而对,为当世儒宗”云。

贺循的三本著作都是关于五礼中之“凶礼”的。晋时之凶礼开始时大体同于魏,后来渐渐靠近汉,也制订过一些新的规范,正因为社会处于新旧交替之中,所以常常出现不同的意见,多次发生争论(《晋书·礼志》记叙甚详),贺循的著作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台的。总起来看,贺循的主张比较正统,以坚持经典中的规定为主,但有时也乐于有所变通,例如《通典》卷九七引《丧服要记》云:

生于他方,不及见祖父母、诸父昆弟,若闻丧之日月已过,不为税服,以未尝相见,恩情轻也。若日月未过,服之如常。

可见他既坚持传统,也能顾及当时实际。两晋之际,五胡乱华,天下多故,中原士大夫纷纷南下,原先聚族而居的大家庭多有忽尔解体、子弟分散流离者,凶礼自不能不有所变通。《晋书·礼志》载:“是时中原丧乱,室家离析,朝廷议二亲陷没寇难,应制服否。太常贺循曰:‘二亲生离,吉凶未分,服丧则凶事未据,从吉则疑于不存,心忧居素,允当人情。’元帝令以循议为然。”在传统与现实之间寻求契合点,是贺循论礼三书的基本特点。晋人极重礼制,朝廷多次开会讨论,诸儒有关著作不少,贺循在这一系列中具有重要地位。

会稽余姚人虞喜(字仲宁,生卒年不详)于贺循为同乡后辈,博学好古,著作丰富,不肯出仕。《晋书·儒林传》载贺循“每诣喜,信宿忘归,自云不能测也”,其水平之高可以概见。《论语赞注》书名似不太好理解,按《隋书·经籍志》著录《论语》九卷,郑玄注,晋散骑常侍虞喜赞,《新唐书·艺文志》有虞喜赞郑玄《论语注》十卷,可知虞氏之意在于继郑氏之后为《论语》作解释,从现存的两则遗文来看颇能订正郑氏的失误。虞喜著作之遗文较多者是他的《志林》和《广林》,鲁迅另有专门的辑本。

杨方(字公回,生卒年不详),会稽郡人,是贺循晚辈,《晋书》有传,即附载于《贺循传》后。杨方出身微贱,起为小吏,公余精读五经,具有很高水平,得到当地著名学者虞喜、虞预兄弟的好评,此后又得到政治地位学术地位都非常之高的贺循的奖掖,“司徒王导辟为掾,转东安太守,迁司徒参军”;“方在都邑,缙绅之士咸厚遇之,自以地寒,不愿久留京华,求补远郡,欲闲居著述。导从之,上补高梁太守。在郡积年,著《五经钩沉》,更撰《吴越春秋(削繁)》,并杂文笔,皆行于世。”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本《五经钩沉》仅六则,看不出太多的眉目。马氏辑本序谓其文“稍涉道家谈,而文笔议论与葛洪《抱朴子》相近”,但这一点并不是很明显。

以上五种古籍的佚文鲁迅均照抄马国翰辑本,其原意大约是取马本为基础,为重新辑录这几部书作前期的准备,但后来没有继续做下去。

鲁迅在辑录《古小说钩沉》之初,也曾抄录马氏《玉函山房辑佚书》的有关部分供参考;他辑录虞喜《志林》以及其他一些古籍时也曾先抄马辑本,并以此为底本写下不少校勘记。同一古籍的辑佚工作往往不能一次性成功,后来者取先前的成果作工作的基础或参考是正常的、必要的;马氏辑录古籍亦曾取前人的若干成果为参考。成功的关键在于要下切实的功夫,使新辑本更可信,更完备。

著名版本目录学家王重民先生说过:“按历史的眼光说,总是后来者居上,辑佚书亦然。后人得因前人之业,罅漏补苴,易于为功,所以竿头进步,必是后一代的人”。[注]《中国目录学史论丛》,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05页。《古小说钩沉》就比《玉函山房辑佚书》的小说部分有了极其重大的划时代的进步。当然,要想竿头进步,亦大非易事。首先要掌握前人的成果,不搞重复劳动。马氏为鲁迅的辑佚事业提供了许多有益的参考,是一位了不起的先行者,[注]马国翰(字词溪,号竹吾,1794-1853)山东历城人,从青年时代起就从事古籍辑逸,他从经部开始,次及史、子,在道光十八年(1838)已辑成“《汉志》农家诸佚书,自《神农》、《野老》以逮《范子计然》,凡十余种”(《农谚自序》)。道光二十九年(1849),经子两部刻成问世。马国翰退休以后继续从事古籍辑佚,直至去世。《续历城县志》本传说他“愍今世学者不见古籍,乃遍校唐以前诸儒撰述,其名氏篇第列于史传及他书可考者,广引博征,自群经注疏音义,旁及史传类书,片辞只字,罔弗搜辑。分经史诸子为三编,名曰《玉函山房辑佚书》,各因所得多少为卷,作序录以冠于篇,六百卷。内唯经编为稍全,子编自儒家农家外,俱无目,盖当时随编随刊,故其体例未能划一也。”马氏的辑佚书稿后来经过拾遗补阙,编制目录,遂有定本,凡708卷,辑得古佚书632种,在清人的辑佚诸书中,规模最为宏伟,历来得到学者们的重视和高度评价。王重民先生又曾指出:“清代辑佚书事业……诸家中最称专门者,余萧客有《古经解钩沉》,任大椿有《小学钩沉》,严可均有《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王谟有《汉魏遗书钞》《汉唐地理遗书钞》,黄奭有《汉学堂丛书》,竹吾先生《玉函山房辑佚书》,较为晚出,可是搜罗的完备,卷帙的繁富,是以前任何人所不及的”。[注]《中国目录学史论丛》,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99页。在学习《鲁迅辑校古籍手稿》时,我们对他的这一位伟大的先行者自然也充满了敬意。

鲁迅搜集整理绍兴乡贤著作之属于史部者凡三种,即谢承《后汉书》、谢沈《后汉书》和虞预《晋书》;其手稿均已收入《鲁迅辑校古籍手稿》第一函(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在范晔《后汉书》问世之前,为东汉一朝作史者甚众,范书一出,诸本皆失色,后来除东汉·刘珍《东观汉记》及晋·袁宏《后汉纪》尚有传世之本外,大抵渐趋零落,如吴·谢承《后汉书》、晋·薛莹《后汉记》、晋·司马彪《续汉书》、晋·华峤《后汉书》、晋·谢沈《后汉书》、晋·张莹《后汉记》、晋·袁山松《后汉书》以及编年体的晋·张璠《后汉纪》等等都严重亡佚;到清朝,辑佚之学繁兴,诸家后汉书渐渐受到学者们的重视,姚之骃、孙志祖、王谟、黄奭、汪文台、王仁俊等学者在这方面都作出过贡献。

谢承《后汉书》是鲁迅投入精力很多的一部辑佚稿。《鲁迅辑校古籍手稿》第一函凡六册,几乎全是鲁迅辑录谢承《后汉书》的有关文献,只有第六册后半载有他稍后辑校的谢沈《后汉书》、虞预《晋书》各一卷,加起来分量也只占该册的五分之一。

谢承字伟平,三国吴时会稽山阴人,吴主孙权谢夫人之弟,生平事迹附见于《三国志·吴书·谢夫人传》。谢承著有《后汉书》一百三十卷、《会稽先贤传》七卷,均早亡佚,但群书中尚多存其遗文。其《会稽先贤传》鲁迅已先有辑本,收入《会稽郡故书杂集》一书中;稍后又开始辑校其《后汉书》。

在鲁迅辑校的诸多古籍中,谢承《后汉书》是他本人最为重视者之一。1932年4月鲁迅手订其《译著书目》,在“所纂辑者”小目下,列有《古小说钩沉》与谢承《后汉书》,关于后者有如下说明——

多于汪文台辑本,未印。

到晚年他手订其《三十年集》目录,亦将此本列入,与他整理的《嵇康集》、《岭表录异》合称“起信三书”。[注]详见许广平:《〈鲁迅三十年集〉印行经过》,《许广平文集》第1卷,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470页。但在印入《鲁迅辑校古籍手稿》之前,人们很难见到。

鲁迅辑录谢承《后汉书》始于民国初年他在南京教育部工作的时候。1912年4月,鲁迅从江南图书馆借得何梦华抄本《谢氏后汉书补逸》,抄存一册,约四万字,卷末题“壬子四月,假江南图书馆藏本写出,初五日起,初九日讫,凡五日。”

抄本《谢氏后汉书补逸》凡五卷,其前四卷为姚之骃原辑,全书由孙志祖增订。姚之骃字鲁斯,号仲容,杭州人,康熙六十年进士,官至陕西道监察御史,所辑《后汉书补逸》凡八种二十一卷,除情况比较特殊的《东观汉记》八卷(原一百四十三卷,后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辑得二十四卷)外,又辑得:谢承《后汉书》四卷(原一百三十卷)、薛莹《后汉记》一卷(原一百卷)、张璠《后汉纪》一卷(原三十卷)、华峤《后汉书》一卷(原九十七卷)、谢沈《后汉书》一卷(原一百二十二卷)、袁山松《后汉书》一卷(原一百卷)、司马彪《续汉书》四卷(原八十三卷)。有康熙间刻本,流传不广。姚氏开辑录诸家后汉史书逸文之先河,贡献不小;但他取材不广,甚至连《太平御览》也未用,工作又做得比较粗糙,“颇沿明儒陋习,不详所自,遗漏滋多”(崔国榜《〈七家后汉书〉序》)。此后孙志祖(1737-1801)在此书基础上做了大量工作,志祖亦杭州人,字颐谷,乾隆三十年进士,间官至江南道监察御史;他是著名的文选学家,也是后汉诸史的专家,曾对姚氏辑本作深度加工,“凡姚氏所采者,一一著其出处,误者正之,略者补之,复以范书(按指范晔《后汉书》—农)参订同异;其未采者别为续辑一卷”(汪辉祖《〈谢氏后汉书补逸〉序》)。于是面貌为之一新。但他这部《谢氏后汉书补逸》流传甚少(后来到1931年才有南京龙蟠里国学图书馆的石印本),不易看到。鲁迅因为在南京教育部任职的关系,近水楼台,遂得以借阅何梦华抄本并录下副本,为此后重新辑校谢承书打下了基础。

1912年5月,鲁迅随教育部迁北京,8月2日起抄录从教育部图书室借来的汪文台辑本谢承《后汉书》八卷,至8月15日抄毕。这个抄本(已残缺)现收入《手稿》第一函第四册。汪文台(1796-1844)字南士,安徽黟县人,清嘉庆、道光间著名学者,著有《论语外传》、《十三经注疏校勘记识语》、《淮南子校勘记》、《脞稿》、《英吉利考略》等,他辑录的《七家后汉书》尤为士林推重,此本不收《东观汉记》(已有二十四卷的《大典》本,无须再辑),而所收各种比姚辑本内容要丰富得多,放在首列的谢承《后汉书》八卷辑得三百九十人的传记,比姚辑本多出一百余人,且逐条注明出处,编订有序,水平明显高于姚本。其余各种[注]以下还有薛莹书一卷、司马彪书五卷、华峤书二卷、谢沈书一卷、袁山松书二卷、张璠书一卷,末附失名氏书一卷。也都有较多的增补。但汪氏似未见过孙本。惜汪本生前未能付梓,后略有散失,光绪八年印行时审校不精,又添上若干问题。

1912年12月,鲁迅以汪辑本为底本开始校勘,先后校以《文选》、《开元占经》、《六帖》、《艺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御览》、范晔《后汉书》、《三国志》、《北堂书钞》等书,1913年元旦前后又以汪、孙两本互校,稍后又用《事类赋注》来校。鲁迅用功极勤,往往废寝忘食,抱病从事。[注]鲁迅《汪辑本〈后汉书〉校记》云:“元年(按,误,应作二年)一月四日至七日以《事类赋注》校一过。”按《鲁迅日记》1913年1月4日记有“晚间得二弟所寄《事类赋》一部”,1月6日记有“甚冷,晚首重鼻窒似感冒,蒙被卧良久,顿愈,仍起阅书。”可见鲁迅在得到《事类赋》以后立即用以校勘《后汉书》,几天之内就带病完成了这一工作。经过反复校勘,鲁迅不仅对前人辑本之误多所订正,且发现若干新的逸文。现收入《手稿》第一函第二三两册之所谓“谢承后汉书集本”,就是鲁迅重新辑逸的部分成果。稍后他重新整理了一个《谢承后汉书》辑本,共十万余字,分为六卷,现印入《手稿》第一册。鲁迅在1913年3月写出自己这一新辑本,并作序文一篇,指出“《隋志》(按即《隋书·经籍志》)录后汉书八家,谢书最先,草创之功,足以称纪”,“而其书久佚,惟钱唐姚之骃辑本四卷,在《后汉书补逸》中,虽不著出处,难称审密,而确为谢书;其后仁和孙志祖、黟汪文台又各有订补本,遗文稍备,顾颇杂入范晔书,不复分别。今一一校正,厘为六卷,先四卷略依范书(按即范晔《后汉书》)纪传次第,后二卷则凡名氏偶见范书或所不载者,并写入之。”鲁迅辑本综合姚、孙、汪诸本之长,水平突过前人,此本一出,足以取代旧本。

应当说鲁迅这个六卷的新辑本仍然是个工作本,而非定本;其中眉批和修改甚多,且有夹页,尚未最后写清。鲁迅后来忙于其他种种,没有时间再回到这件工作上来了。

鲁迅的新辑本是六卷,他后来在《译著书目》中误记为五卷。这大约是因为事隔多年,稿子不在手头未及查对的缘故。又鲁迅在1914年2月15日至3月14日间曾将姚孙辑本五卷重新抄校过一次(即现在收入《手稿》第五册者),恐怕也是他此后将自己的辑本误记为五卷的一个诱因。

另一种《后汉书》的作者谢沈(字行思,293—344),东晋会稽山阴人,是著名的史学家,《晋书》本传说:“何充、庾亮并称沈有史才,迁著作郎,撰《晋书》三十余卷。会卒,时年五十二。沈先著《后汉书》百卷及《毛诗》《汉书》外传,所著述及诗赋文论皆行于世。其才学在虞预之右云。”

《鲁迅辑校古籍手稿》第一函第六册中有鲁迅校录谢沈《后汉书》与虞预《晋书》各一卷,该函编辑说明:

《谢沈后汉书》和《虞预晋书》各有两种稿本,原稿将这两书合订在一起,分作两册。封面作“谢沈后汉书 虞预晋书”的一册,系周作人手钞,鲁迅校订的稿本。封面作“谢沈后汉书一卷 虞预晋书一卷”的一册,全系鲁迅手泽,并各作了序。据《鲁迅日记》1912年8月2日“录汪文台《谢沈后汉书》一卷毕”,1913年3月28日“夜写定《谢沈后汉书》一卷”。1913年3月29日“夜写定《虞预晋书》集本”,同月31日“夜写《虞预晋书》毕,联目录十四纸也”。可见后两种稿本全是写定本,现置于第六册《谢承后汉书补逸》后。

这两种史书,鲁迅手稿中都称为“校录”,这是因为均非从头辑录,而是在前人辑校的基础上作进一步的校订加工,从而形成自己的新文本的。

谢沈《后汉书》原有一百卷,大抵全部亡佚,仅有少数遗文见于群书所引。此书的姚之骃辑本在他的《后汉书补逸》中,比较粗疏,仅得十目,所订的条目也有很大的随意性;此后汪文台的辑本在《七家后汉书》中,凡十四目(光武帝、明帝、安帝、礼仪志、祭祀志、天文志、五行志、郡国志、郑敬、杨厚、龙丘苌、窦武、李膺、闵贡)十九条,遗文稍备。鲁迅开始工作时似仅见姚本,后来又参据汪本作了若干加工。举几个例子来看,如鲁本“杨厚”条:

厚潜身薮泽,耦耕诵经。司徒杨震表荐其高操,公车特征,不就。益州刺史焦参行部,致谒。厚恶其苛暴,时耕于大泽,委锄疾逝。参志恚之,收其妻子录系,欲致厚还。不知所在,乃出其妻子。

文后鲁迅加按语云:“姚氏《后汉书补逸》有之,未详所出。《御览》五百二引谢承书,与此文笔并同,惟‘厚’作‘后’。”可知鲁迅以姚本为自己的依据之一。

又如“龙丘苌”条:

苌笃志好学。王莽篡位,隐居太末,以耕稼为业。

时钟离意为主簿,白请苌为门下祭酒。

鲁迅亦有按语云:“并见姚氏《补逸》,未详所出”。可知鲁迅乃依姚本录下,查核原始出处的工作一时未能做到底。但鲁本中已有对姚本的补充,如“光武帝”目下两条、“安帝”下一条、“三君”下一条、“八俊”下一条等等就都是;而凡此诸条,汪文台辑本中都已具备,颇疑此诸条即从汪本录下者。

应当注意的是鲁迅在汪本基础上有所校订,例如条目名称,两本颇有不同。校订篇目正是校勘工作中十分重要却容易忽略的工作。比较鲁、汪二本的条目,鲁本为长,如从《续汉五行志注》辑得的谢沈书一段,汪本列于“明帝”条下:

明帝缮修宫宇(按这六字是汪氏拟加的——农),钟离意讥起北宫,表云:“未数年,豫章遭蝗,谷不收。民饥死,县数千百人。”

鲁迅则将该文(删去开头那六个字)列于“钟离意”条下。从史书体例来看,这样的处理比较合理。鲁迅在该条下又有按语云:“案范书本传云:永平三年夏,旱,而大起北宫,意免冠上疏”,正是为了说明何以将该文列于“钟离意”条下,而且这样也可以避免像汪本似的臆加正文。

在范晔《后汉书》之前,写东汉历史者甚多,鲁迅花很大力气重新辑校了存世遗文较多的谢承《后汉书》,稍后又校录谢沈《后汉书》,固然是连类而及,同时也因为前后二谢都是会稽人。

为晋王朝写史曾经是一个大热门,先后有十八家之多,而等到唐代官方修撰的《晋书》出来之后,先前的私家著作渐趋零落,但仍然不断有人予以引用,清代学者已很注意辑录。[注]清朝辑录十八家旧晋书者以黄奭和汤球最为著名。黄奭为江苏扬州人,著名学者江藩的弟子,毕生从事古籍辑佚工作,其《汉学堂丛书》(后改称《黄氏逸书考》)中汇刻了多种辑逸书,内有虞预《晋书》。鲁迅曾见过此本,并在自己的校录本中有所引用(见“山嵚”条)。汤球是汪文台的弟子,著名的晋书专家,撰有《晋书辑本》(内收臧荣绪、王隐、虞预、朱凤、谢灵运、萧子云、萧子显、沈约、何法盛等九家旧晋书),在《广雅书局丛书》及其抽印本《史学丛书》中,该书后来收入商务版《丛书集成初编》时,迳称《九家旧晋书辑本》(今有杨朝明校补本,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此外他还有《晋纪辑本》、《晋阳秋辑本》等等,均为治晋史者看重。不过汤氏诸书或为鲁迅所未见。鲁迅在所谓十八家旧晋书中专门校录虞预《晋书》,也是因为虞预乃会稽余姚人。在这以前,鲁迅在《会稽郡故书杂集》中已辑得虞预《会稽典录》二卷一百余则,在小序中曾提到他还著有《晋书》;《杂集》完成后,鲁迅又开始校录这部《晋书》的遗文。

鲁迅校录本虞预《晋书》取材宏富,原书遗文大体具备,且有为黄、汤辑本所无者,如“何曾”条:“在家之女,从父之制;既醮之妇,从夫之戮。”注云:出“《(北堂)书钞》四十四引虞预书《何曾传》”。该条眉批又引《三国志·魏书·何夔传》注引干宝《晋纪》有关记载作为参考,末了还说明“亦见《晋书》《(何)曾传》及《刑法志》”。前人或因这一小段文字已见于唐代官修之《晋书》,遂不免忽略过去。

鲁迅颇注意比勘不同来源的资料,使自己提供的文本达到较高的水平,如“何桢”条:

何桢为弘农郡守,有处士(二字依《书钞》补)杨嚣,修子(二字依《书钞》补)生为郡吏(“生”,《书钞》作“仕”),桢一见,便待以不臣之礼,遂贡之天朝。 (《初学记》二十,《书钞》三十二)

细审此条,可知《书钞》文字较佳,杨嚣乃杨修之子(“修子”二字应是原文中的夹注),仕于弘农郡为吏;如只依《初学记》,很容易以为有一个不明家世的“杨嚣生”当郡吏,则失之较远矣。查汤辑本即只依《初学记》,未及《北堂书钞》,不免有失诸交臂的遗憾。

《鲁迅辑校古籍手稿》第二函第五册收入与绍兴有关的古籍辑校本五种:《范子计然》、《魏朗子》、《任奕子》、《志林》、《广林》。后四种的作者都是绍兴人,《范子计然》作者不详,但范子即范蠡与绍兴关系密切,所以鲁迅也相当关注,予以辑录。

《范子计然》是一部很特别的书,据说是范蠡与他的老师计然之间问答的记录,但《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均未著录,到《新唐书·艺文志》才著录十五卷,列入农家,而此后又散佚了。鲁迅根据贾思勰《齐民要术》已有所引用一事,推测此书“出于后魏以前,虽非(范)蠡作,要为秦汉故书”。

鲁迅辑本现存两份手稿,一份是抄录并改写茆泮林(鲁山)《梅瑞轩十种》之旧辑本,其中有周作人抄录者三行,眉批校勘记数条,由此可推知此稿辛亥前后写于绍兴;另一本为鲁迅自己的辑校本,约写成于1914年。此本分上下两卷,上卷“论阴阳”,下卷“记方物”,凡一百二十一则,辑自《史记》、《后汉书》、《艺文类聚》、《太平御览》、《初学记》、《北堂书钞》、《事类赋》、《意林》、《齐民要术》、《大观本草》、《容斋续笔》等书。

两卷辑本当中,上卷较为重要,其第一则即记叙计然其人:

计然者,葵丘濮上人,姓辛氏,名文子,其先晋国亡公子也。为人有内无外,形状似不及人。少而明,学阴阳,见微而知著。其行浩浩,其志沈沈,不肯自显。诸侯阴取,所利者七国,天下莫知,故称曰“计然”。尝南游于越,范蠡知其贤人,卑身事之,请受道藏于石室,乃刑白鹬而盟焉。时遨游海泽,号曰渔父。范蠡请见越王,计然曰:“越王为人鸟喙,不可与同利也。”范蠡乘偏舟于江湖。

然则辛文子(计然)乃是当时一位修养极高的隐逸之士。从上卷遗文来看,他对自然的看法没有太多特色,真有见地的是经济问题的见解:

平粜齐物,开市不乏,治国之道也。积著之理,务完物,无息币。以物相贸易,腐败而食之货勿留,无敢居贵。论其有余不足,则知贵贱。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财币欲其行如流水。

五谷者,万民之命,国之重宝也。是故无道之君,及无道之民,皆不能积其盛有余之时,以待其衰不足也。

这些看法,在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占绝对优势的当时是相当精辟而且前卫的见解。诸侯阴取以利其国者,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这些古典市场经济的基本原理。

下卷记方物,其中颇注意记载各地的物价,并介绍了若干判断各地产品优劣的窍门,如:

墨出三辅。上,价石百六十;中,三十;下,十。

蜀椒出武都,赤色者善。秦椒出陇西天水,细者善。

酱出东海。上,价斤二百;中,百;下,三十也。

范蠡后来淡出政局下海经商,发了大财,大约与他曾经向计然请教过这一类知识很有些关系。

鲁迅辑本东汉河内太守魏朗(?—168)所著之《魏子》一卷,凡十八则,其中颇有些精采的文字,如:

录人一善,则无弃人;采材一用,则无弃材。

鼎以希出,而世重之;釜铛常用,而世轻之。

谚曰:己是而彼非,不当与非争;彼是而己非,不当与是争。

最后一条尤为精采,宗旨在于不争论。自己不对,赶快改正,还跟真理争什么?如果自己是对的,那就一心一意干自己的事好了,不必去管对方,老是争论,正事就耽误了。这条汉代谚语相当深刻,应当感谢魏朗把它记录了下来。汉代确实大有盛世的气象。

魏朗的籍贯是会稽上虞,乃是东汉末年的闻人,名列“八俊”,《后汉书·党锢列传》特别为他立过传。魏朗因为反对宦官专政,被罢官,后来进一步遭到迫害,便自杀以示抗议。在鲁迅辑校本《会稽郡故书杂集》之《会稽典录》中有魏朗的传记,凡三段,其末段记他自杀一事云——

灵帝即位,窦武、陈蕃等欲诛宦官,谋泄,反为所害。朗以党被征,乃慷慨曰:“丈夫与陈仲举、李元礼俱死,得非乘龙上天乎!”于丹阳牛渚自杀。海内列名“八俊”。

然则其人的节操亦相当可以传世,不单是有专著《魏子》传世而已。

《魏子》在《隋书·经籍志》中著录三卷,《唐书·经籍志》同,后遂亡佚。幸而唐人马总在《意林》中多有摘要式的采录,类书中亦有征引。在鲁迅之前,《魏子》的佚文有过马国翰的辑本,已相当完备,唯校勘稍疏,又有将文意不相连接者当作一段的情形。鲁迅的校本就此加以清理,复校以《事类赋注》、《太平御览》等,经过一番加工整理,文本更为清晰可读。

鲁迅辑校本《任子》一卷,现存手稿两份,一为片段草稿,一为清稿并有序言,现均已收入《鲁迅辑校古籍手稿》第二函第五册。清稿封面题《任奕子》,正文则题《任子》,辑本序亦迳称《任子》。

该书的作者任奕,《三国志·吴书》无传,其《虞翻传》注引《会稽典录》云:“孙亮时,有山阴朱育……仕郡门下书佐。太守濮阳兴正旦宴见掾吏……濮阳府君曰:‘御史所云,既闻其人,亚斯以下,书佐宁识之乎?’育曰:‘瞻仰景行,敢不识之……其文章之士,立言盛粲,则御史中丞句章任奕,潘阳太守章安虞翔,各驰文檄,晔若春荣……’是岁,吴之太平三年,岁在丁丑。”似此则任奕其时名声颇大;其所著书《任子》唐人马总《意林》谓有十二卷,但早已亡佚殆尽。鲁迅此本辑得二十六则,大约是今天可见之全部。《任子》完全是发议论,老生常谈固不能免,而亦颇有见道之言,如:

生于治,长于治,知世之所以治者,君子也。生于乱,长于乱,知世之所以乱者,君子也。若不知治乱之所以因者,凡民也。

直木无阴,直士无徒。是以贤人直士,常不容于世。

谚曰“富不学奢而奢,贫不学俭而俭”,人情皆然。唯圣人能节之。

都确有所见,行文简洁明净,不愧作手。他的文檄也许确如朱育所说“晔若春荣”,而《任子》则劲如秋松,与汉魏之际的子书如徐幹《中论》、刘劭《人物志》之类大体相近。

鲁迅在辑本序中指出,任奕著作早佚,史志又未著录,“故名氏转晦,胡元瑞疑即任嘏《道论》……今审诸书所引,有任嘏《道德论》,有《任子》,其为两书两人甚明。唯《初学记》引任嘏论云‘夫贤人者,积礼义于朝,播仁风于野,使天下欣欣然歌舞其德’,与《御览》四百三(按据辑本正文“三”当作“二”—农)引《任子》相类,为偶合或误题,已不可考。今撰写直题《任子》者为一卷,以存其书。”今按任嘏乃乐安博昌(今山东博兴)人,出山后一直仕于曹魏,其《任子道德论》十卷,《隋书·经籍志》著录,遗文有严可均辑本,在《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唯题作《道论》似不佳,当依《隋志》作《道德论》);与句章(今浙江慈溪)人孙吴御史中丞任奕及其《任子》,确为两人两书。只是两人时代靠近,书名亦相近,粗心者遂混为一谈。鲁迅的辨正非常正确。

鲁迅辑校之《志林》今存草本两份、清本一份。草本之一写在印有“绍兴府中学堂”字样的稿纸上,大约还是辛亥以前抄录的,大都辑自《太平御览》;另一草本录自马国翰《玉函山房辑逸书》,有大量校正。[注]如稿中眉批校记之一云:“以下十三节出伪本《说郛》,当删去。”按鲁迅发现清刊本《说郛》一百二十卷为伪书乃是1913年5月他看到明钞《说郛》残本以后的事情,此则校记自在其后。眉批又一条云:“《书钞》无此文,马氏所据是陈氏改本。”按《北堂书钞》较早的通行本是明万历常熟陈禹谟刊本,该本经过删改增补,颇不足信;到光绪十四年有孔广陶三十有三万卷堂校刊本二十册,此本乃据孙忠愍侯祠堂旧校影宋原本重刻者,较陈氏本为优,而为马国翰氏所不及见,这里鲁迅以孔氏刻本校正之。按《鲁迅日记》1914年8月18日云:“写《志林》四页”,当即此本。据此以推,鲁迅辑校本《志林》(以及与此书写规格、用纸完全相同,并且订在一起的《范子计然》《魏子》、《任子》、《广林》)大约都写定于1914年。

虞喜是两晋之际的大学者,著作甚多,《晋书》本传称,“喜专心经传,兼览谶纬,乃著《安天论》以难浑、盖,又释《毛诗略》,注《孝经》,为《志林》三十篇。凡所注述数十万字,行于世。”《隋书·经籍志》著录《安天论》六卷、《毛诗略》、《论语赞》、《周官驳难》三卷、《新书对张论》十卷、《志林新书》三十卷、《广林》二十四卷、《后林》十卷等等,又多论礼之文;但后来大抵亡佚。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辑得其单篇文章十篇;《志林新书》有马国翰辑本,其序云“此书《隋志》载三十卷,《唐志》二十卷,今佚。明陶宗仪辑十三节入《说郛》,兹据校订,更采《三国志》注、《文选》注、《史记》索隐正义、《太平御览》等书,补录三十七节,合为一卷。书多杂论故事,长于考据……可订经注。诸书引并作《志林》,加题‘新书’,依隋唐《志》目也。”此本鲁迅曾录以参考,多所订正,鲁迅辑本序云:

《晋书·儒林·虞喜传》:喜为《志林》三十篇。《隋志》作三十卷,《唐志》二十卷,并题《志林新书》。今《史记》索隐、正义、《三国志》注所引有二十余事,於韦昭《史记音义》、《吴书》、虞溥《江表传》多所辨正。其见于《文选》李善注、《书钞》、《御览》者,皆缺略,不可次第。《说郛》亦引十三事,二事已见《御览》,余甚类小说,盖出陶珽妄作,并不录。

是鲁迅本在书名及内容的取舍上均较马本大有进境,校勘也更为细致,可以著为定本。

《志林》多为考证性札记,内容涉及礼制、职官、历史、地理、典故、训诂等等,也有一些片段的记事,大抵精确可据。试举两条来看:

《史记·南越尉佗传》:“乃置酒,介汉使者权”。韦昭曰:“恃使者为介胄也。”虞喜曰:介者因也,欲因汉使者权诛吕嘉也。韦昭以介为恃,介者间也,以言间恃汉使(者)之权,意即得矣,然云恃为介胄,则非也。

孙破虏吴夫人建安七年薨(《吴志·妃嫔传》)。虞喜曰:案会稽贡举簿,建安十二年到十三年阙,无举者,云“府君遭忧”,此则吴后以十二年薨也。八年、九年,皆有贡举。斯甚分明。

《志林》可以说是较早的学术性笔记,唐宋以下,沿此路子著书立说的人甚多,虞喜则导夫先路者也。

《广林》鲁迅大抵辑自《通典》。这些遗文的内容几乎完全是论“礼”的,这是虞喜的强项。《晋书·儒林传》本传载:“永和初,有司奏称十月殷祭,京兆府君当迁祧室,征西、豫章、颍川三府君初毁主,内外博议不能决。时喜在会稽,朝廷遣就喜咨访焉。其见重如此。”辑本《广林》据《通典》卷四十八辑得下列一节:

这是那时的一个大问题,《晋书·礼志》曾详述其事,虞喜的主张亦见于该志,文本较《通典》为佳。这件事详细说起来很复杂,如果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如何处理宗庙中世代过远之神主的问题。按传统,天子祭祖应建七庙,即正式祭祀七代祖先,世系过远的则予以淡化。西晋建国之初,武帝司马炎追赠其父司马昭为文帝,伯父司马师为景帝,祖父司马懿为宣帝,这样还不够七庙,于是又往上去推,将征西将军司马钧、豫章太守司马量、颍川太守司马隽、京兆尹司马防(这四人分别是司马懿的高祖、曾祖、祖父、父亲)一并纳入。随着晋王朝的延续,新死的皇帝陆续加入宗庙,过早的则须次第迁移出去;可是由于皇位继承的情形很复杂,七庙究竟是要七代人还是有一个皇帝就算一代,可以有不同的算法,所以究竟该把哪些神主迁出去,有时就比较麻烦;迁出去的神主(所谓“毁主”)安放于什么地方,更是一个不容易处理的问题。这类问题在晋朝过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也曾讨论过多次,永和二年这次讨论得特别热烈。虞喜的意见较合于礼法正统,但未必合于当局之意。事实上后来并没照他的意见办,而是采取了一种折中的各方面都能接受而未必合于礼法的办法。

但虞喜也并不是头脑完全僵化的学究,他很讲究所谓“礼意”,在分析一些古礼并无明确规定的疑难问题时,也能运用礼法的基本原则或著名案例,灵活地提出对策,态度与其前辈贺循有相近处。例如:

魏征东长史吴纲亡入吴,妻子留在中国。於吴更娶。吴亡,纲与后妻并子俱还,二妇并存。虞喜议曰:法有大防,礼无二嫡。赵姬以君女之尊,降身翟妇,著在《春秋》。此吴氏后妻所宜轨则。

在封建时代这恐怕是比较行得通的一个办法,当然也有其他办法,所以虞喜讲“宜”乎如何。

鲁迅辑本《广林》正文后有附录三则,辑本序云:“杜佑《通典》……又有称《释滞》、《释疑》、《通疑》者,殆即《广林》篇目。《通疑》以难刘智《释疑》,余不可考。今并写出,次《广林》之后。”虞喜这三篇文章的内容也完全是讨论“礼”的问题,都写得头头是道。

晋人一方面风流放诞,清谈玄虚,一方面又非常严格地讲究礼法,作了许多理论上的探讨。双峰对峙,互相促进,互为补充。这是一个非常值得研究的文化现象,虞喜的《广林》及单篇论礼诸文为探讨这一问题提供了不少有价值有兴味的材料,可惜尚未引起人们的注意。当然,那个时代的礼制问题实在非常琐碎而且不容易弄清楚,所以这些文本也就容易被忽略。[注]《鲁迅辑录古籍丛编》(第三卷)录入《范子计然》、《魏朗子》、《任子》、《志林》四种而独不收《广林》,似乎也正表明了这种倾向。其实,如果考虑到《丛编》并非普及读物,《广林》及其附录还是以收入为好。

对于绍兴来说,《云谷杂记》的作者南宋初年人张淏(字清源,号云谷)乃是所谓侨寓名贤;而嵇康的祖籍贯在会稽上虞,所以鲁迅都注意整理他们的著作。但是这里又都有些偶然的因素。

《云谷杂记》一书失传已久,清修《四库全书》时始从《永乐大典》中辑得四卷,凡一百二十余则,以武英殿聚珍版印行。此后各本均以此为依据。1913年5月29日,鲁迅从京师图书馆借得明钞陶宗仪(字九成,号南村)《说郛》残本五册十二卷(即第三、四、二十三至三十二卷),内容与陶珽刻本《说郛》有重大出入,其中卷三十中收有《云谷杂记》四十九则,与聚珍版《云谷杂记》大不相同,与刻本《说郛》也大不相同。这四十九则在刻本《说郛》中仅收十六条;另一则单列,改题《艮岳记》;又有二十五则另题《东斋纪事》,署“宋许观撰”,文句多臆改;缺失者七则。鲁迅由此悟得,刻本《说郛》是一部伪书,相当地靠不住;于是起意重新钞校《云谷杂记》。

1913年5月底6月初,鲁迅先行从钞本《说郛》中录出《云谷杂记》四十九则,并指出其内容“多为聚珍版本所无,惜颇有讹夺耳”[注]《鲁迅日记》1913年6月1日,《鲁迅全集》第14卷,第61页。,必须加以校理。鲁迅在这一钞本之末作一短跋云:

右单父张淏清源撰《云谷杂记》一卷,从《说郛》写出。证以《大典》本,重见者廿五条,然小有殊异,其余皆《大典》本所无。《说郛》残本五册,为明人旧钞,假自京师图书馆,与见(现)行本绝异,疑是南村原书也,《云谷杂记》在第三十卷。以二夕写毕,唯讹夺甚多,不敢轻改,当于暇日细心校之。癸丑六月一日夜半记。

稍后鲁迅就来“细心校之”,他除了用《大典》本、刻本《说郛》本对勘之外,又将原文中所引各家著作取其原书或他书引文加以核对,凡有重要异文,一一作出校记。1914年3月,鲁迅写出了自己的校正定本,并撰序言一篇,仍然署名周作人。序中提到看重张氏此书的原因在于张淏“尝侨居会稽,撰《会稽续志》八卷,越中故实,往往赖以考见”,所以“此卷虽残阙而厓略故在,传之世间,当亦越人之责邪!”可知整理此书与鲁迅一向重视绍兴乡邦文献有关,甚至不妨看作是其中一个子项目的——可知偶然之中仍有必然。

鲁迅将自己在钞本《说郛》中发现《云谷杂记》的种种情况告诉朋友张宗祥,希望他加以整理,于是张也搞了一个校本。张先生的办法是以《大典》本为主体,而将钞本《说郛》中的四十九则分为两卷,作为补编附于其后,补编部分的校勘与鲁迅本互有异同。张校本后来于1958年由中华书局出版。张先生又进而花大力气整理《说郛》全书,他依据六种版本校勘写定的一百卷《说郛》,于1927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受到了文史工作者普遍的重视。

而鲁迅因忙于种种更迫切的工作,则再也没提起自己的校本;直到很晚时才被重新挖掘出来。[注]1973年著名鲁迅研究专家林辰先生在北京图书馆藏品中发现了鲁迅的这两份手稿,于是作《鲁迅〈云谷杂记〉辑本及所作序跋二篇的发现》,该文直到1977年才在《南开大学学报》第3期发表;同年7月11日,《人民日报》发表了这一跋一序,引起了广泛的重视。1980年5月,《鲁迅研究资料》第5辑将鲁迅校定本《云谷杂记》全文发表。现在其全部手稿已收入影印本《鲁迅辑校古籍手稿》第六函(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又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排印本《鲁迅辑录古籍丛编》第四卷。

鲁迅辑本《云谷杂记》的四十九则,内容以古事和词语的考证研究为主,多处订正前人之误,如《宰予之枉》(这一则小标题原缺,是鲁迅拟加的)、《饮茶盛于唐》、《门下》、《木剑》、《登闻鼓》、《联句所始》、《人事物》、《檄书露布所始》、《黄庭经》诸条是考证古事的,《胪句传》、《紫盖黄旗》、《玉帐》、《神道》、《无置锥地》、《鱼雁传书》、《阿堵》等条是研究词语的,其结论大抵比较可信,至少较之前人进了一步。关于宋代的轶事也有所记载。作者具有非常清醒的理性态度,对于文献和现实生活中的问题都采取虚心研究的态度,例如《五夫松》条云:

秦始皇下泰山,风雨暴至,休于树下,因封其树为五大夫……绍兴上虞县有村市曰五夫。故老云,有焦氏墓于此,后五子皆位至大夫,因而得名。近世好事者或异其说曰:此秦封松为五大夫之地也。绍兴间,王十朋为郡幕官,搜访所闻,作《会稽风俗赋》,遂以为然……盖越人但知始皇尝上会稽,刻石颂德,初不知封松乃在泰山时,非在会稽时也。而十朋复失于致审,遂以为实。予尝过其处,见道旁有古石塔,有刻字尚可读,乃会昌三年余球所记,云“草市曰五夫,因焦氏立茔于此,孝感上圣而为名焉。”乃知五夫之名,实由焦氏。惜乎十朋之不见也。

考证地名的由来,既注意故老相传的口碑,更考之载籍,复证之以实物,得出的结论自然是可靠的。中国人喜欢将本地的什么东西附会古代名人,此风至今不肯衰歇,而本书作者却对这种“好事者”早已痛加批评。鲁迅很看好这一条,认为他的意见很正确。

注意石刻文献,用以印证纸上文献,这一风气是从宋代兴起的,本书有《藏金石刻》一条,介绍欧阳修父子的《集古录》、曾巩《金石录》、赵明诚《金石录》、叶梦得《金石类考》、洪适《隶释》、李丙《博古图》等一系列著作,肯定他们这种对非纸文献的研究“正讹谬,广异闻,皆有功于后学”。这是很有眼光的,现代学者们愈来愈重视打通出土文物与书本上的记载,以从事古代文化的研究。强调立论要有二重以至多重的证据,从学术传承的角度看,正是将宋学的传统发展到了新的高度。

张清源研究问题的方法相当灵活,本书中有一条很短的札记《刀耕火种》:

沅、湘间多山,农家惟种粟,且多在冈阜。每欲布种时,则先伐其林木,纵火焚之,俟其成灰,即布种于其间,如是则所收必倍。盖史所谓“刀耕火种”也。

以现存之落后的民俗,印证古书的记载,这又是一种很好的方法。西方文化人类学的田野调查,办法也是如此,不过他们会跑到更后进以至未开化的人群当中去。宋代学者头脑非常灵活,张清源正是一位代表。鲁迅看重此书,可能也有这一方面的原因。

鲁迅发意整理嵇康的著作同他在图书馆借得明人吴宽丛书堂抄本《嵇康集》有关,此本与通行的明人黄省曾刻本颇有不同,水平明显高出一头,这一偶然的收获促使鲁迅决定以丛书堂抄本为底本重校《嵇康集》,为此他断断续续工作了将近三十年。由于鲁迅的校本被收进了1938年版《鲁迅全集》,嵇康又是著名的大作家,因此此书最为读者所熟知。关于鲁迅校本《嵇康集》,笔者曾有所论列,[注]参见顾农:《关于鲁迅校本〈嵇康集〉》,《鲁迅研究月刊》1994年第8期。这里就不去展开了。

在清末以来的新派人物中,鲁迅是一位注意研究地方文化的伟大先驱,他的工作从最基础的文献整理做起,以乾嘉朴学的手法为之,取得很大的成绩。在地方文化研究日趋繁荣的今天,重温鲁迅的光辉先例,可以得到很大的鼓舞和启发。

猜你喜欢
晋书后汉书鲁迅
闻鸡起舞
嵇绍重礼
闻鸡起舞
鲁迅,好可爱一爹
鲁迅《自嘲》句
枕戈
王符生平简述——《后汉书·王符传》释读附拾遗二则
《后汉书》郭玉脉法校文
她曾经来到鲁迅身边
《谢沈后汉书》鲁迅辑本考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