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菊花去

2013-12-25 01:59白先勇
读者 2013年3期
关键词:被窝猫咪菊花

白先勇

早上有点阴寒,从被窝里伸出手来觉得冰凉的;纱窗外朦朦胧胧,是一片暗灰色,乍看起来辰光还早得很。我翻了个身,刚想闭上眼睛养会儿神,爸爸已经来叫我了。他说姐姐的住院手续已全部办妥,林大夫跟他约好了十点钟在台大医院见面,但是他临时有个会要开,恐怕赶不回来,所以叫我先送姐姐去。

我到姐姐房中时,妈正低着头替姐姐收拾衣服用具。她看见我走进来便问道:

“爸爸跟你讲过了吧?”

“讲过了,妈。”

妈仍旧低着头继续收拾东西,我坐在床边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她把姐姐的衣服一件一件从柜子里拿出来,然后叠得平平的放进姐姐的小皮箱中,房里很静,只有妈抖衣服的窸窣声。我偷偷端详了一下妈的脸,她的脸色苍白,眼皮似乎还有些浮肿。

“妈,你今天起得那么早,这会儿该有点累了,去歇歇好吗?”我看妈弯着腰的样子很疲倦,站起来想去帮她叠衣服。妈朝我摆了摆手,仍然没有抬起头来,我看见她手中拿着的那件红毛衣上闪着两颗大大的泪珠。

我家院子本来就冷清,在这十月天显得愈加萧条。几株扶桑的枝条上东一个西一个尽挂着虫茧,有几个花苞才伸头就给毛虫咬死了,紫浆淌了出来,好像伤兵流的淤血;原来小径的两旁刚种了两排杜鹃,哪晓得上月一阵台风,全倒了——萎缩得如同发育不全的老姑娘,明年也未必能开花。姐姐坐在小径尽头的石头堆上,怀中抱着她那只胖猫咪,叽叽咕咕不知对猫咪讲些什么。她看见我走过去,瞪着眼睛凝视我了一会儿,忽然咧开嘴笑得像个小孩似的:

“嘻嘻,弟弟,我才和咪咪说,叫它乖些,我等一下给它弄条鱼吃。喔,弟弟,昨晚好冷,吓得我要死!我把咪咪放到被窝里了,被窝里好暖和的,地板冷,咪咪要冻坏,嘻嘻——咪咪不听话,在被窝里乱舔我的脸,后来又溜了出来。你看,咪咪,你打喷嚏了吧?听话,等一下我给你鱼吃——”姐姐在猫咪的鼻尖上吻了一下,猫咪抖了抖毛,舒舒服服地打了一个呼噜。

姐姐的大衣纽扣扣错了,身上东扯西拉的,显得愈加臃肿;袖子也没有扯好,里面的毛衣伸出一截来。头上的发夹忘记取下来了,有两三个吊在耳根子后面,一讲话就甩呀甩的,头发也是乱蓬蓬的,一束一束绞缠在一起。

三轮车已经在门外等了很久,我心中一直盘算着如何让姐姐上车而不起疑心。我忽然想到新公园这两天有菊花展览,就在台大医院对面。

“菊花展览?呃——去是想去,不过咪咪还没吃饭,我想我还是不去了吧。”

“不要紧,姐姐,我们一会儿就回来,回来给咪咪买两条鱼吃,好不好?”

“真的?”姐姐喜得抓住我的衣角笑起来,“你答应了的哦,弟弟,两条鱼!咪咪,你听到没有?”

我帮姐姐把衣服、头发整了一下,才挽着她上车。姐姐本来想把猫咪一块儿带去的,我坚持不肯,姐姐才难过地放下猫咪对我说:

“咪咪好可怜的,没有我它会哭的,你看,弟弟,它真的想哭了——咪咪,噢,我马上就回来,买鱼回来给你吃。”

车子走了,我看见妈站在大门背后,嘴上捂着一条手帕。

姐姐紧紧地挽着我,我靠着姐姐胖胖的手臂,十分暖和。姐姐很久没有上街了,看见街上热闹的情形非常兴奋,睁大眼睛像个刚进城的小孩一般。

“弟弟,记得以前我们在桂林上小学时也是坐三轮车去的。”姐姐对小时候的事情记得最清楚。

“弟弟,你那时——呃,八岁吧?”

“七岁,姐。”

“哦,现在呢?”

“十八了。”

“哦!嘻嘻,弟弟,那时我们爱一道荡秋千,有一次,你跌了下来……”

“把下巴跌肿了,是不是,姐?”

“对啦!吓得我要死,你想哭……”

“你叫我不要哭,你说男孩子哭不得的,是吗?”

“对啦!那时立立和见见还在,它们也是姐弟。”

“嗯。”

“见见是给车压扁了,立立后来是怎么着——”

“是生肺炎死的,姐。”

“对啦,我哭了好久呢,后来我们帮它们在岩洞口挖了两个坟,还树了碑呢!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养狗了。”

姐姐想到立立和见见,神情有点悲伤。沉默了一会儿,她又想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弟弟,那时我们爱种南瓜,天天放学到别人家马棚里去偷马粪回来施肥。噢,那一年我们的南瓜有一个好大好大,多少斤,弟?”

“三十多斤呢,姐。”

“哦,我记得,我们把那个大南瓜拿到乡下给奶奶时,奶奶笑得合不拢嘴,赏了我们好多山楂饼和荸荠呢。奶奶最爱叫我什么来着,弟弟,你还记得不?”

我怎么会不记得?奶奶最爱叫姐姐“苹果妹”了。姐姐从小就长得周身浑圆,胖嘟嘟的两个腮红透了,两只眼睛活像小玩具熊一样圆得俏皮,奶奶一看见她就揪住她的胖腮帮子吻上半天。

现在,她仍旧天真得跟小时候一样,所不同的是她以前那张红红的“苹果脸”现在已经变得蜡黄了,好像给虫蛀过,有点浮肿,一戳就要瘪下去一样;眼睛也变了,凝滞无光,像死了四五天的金鱼的眼。

“哈,弟弟,奶奶后来怎么着了?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她了……”愈是后来的事情,姐姐的记忆愈是模糊。

“奶奶不是老早过世了吗?”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我好多次了。

“奶奶过世了?什么时候过世的?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你还在国外念书,姐。”

姐姐的脸色突然变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刺了她一下,眼睛里显出惶恐,嘴唇颤动了一会儿,嗫嚅着说道:

“弟——我怕,一个人在漆黑的宿舍里,我溜了出来,后来——后来跌到沟里去,又给他们抓了回去。他们把我关到一个小房间里,说我是疯子,我说我不是疯子,他们不信,他们要关我,我怕极了。弟,我想你们得很,我没有办法,我只会哭,天天吵着要回来——我说家里人不会关我的……”姐姐挽得我更紧了,好像非常依赖我似的。

我的脸热了起来,手心有点发汗。

早上十点钟是台大医院最热闹的当儿,求诊的、出院的进出不停……当车子停在医院门口时,姐姐悄悄地问我:

“弟,我们不是去看菊花吗?来这里——”姐姐瞪着我,往医院里指了指。我马上说:

“哦,是的,姐姐,我们先去看一位朋友,然后就去看菊花。”

姐姐点了点头,没有做声,挽着我走了进去。里面比外面暖多了,有点燠闷,一股冲鼻的气味儿刺得人不太舒服。走廊和候诊室里坐满了病人,一个挨着一个在等待叫号,一有人走过,大家就不约而同地扫上一眼。我挽着姐姐走过时,恨不得三步当两步跨过去,因为每一道目光扫过来时,我就得低一下头,可是姐姐的步子却愈来愈迟缓了。

“弟,我想我们还是回去吧。”

“为什么,姐?”我的心怦然一跳。

“弟,这个地方不好,这些人——呃,我要回去了。”

我连忙放低了声音温和地对姐姐说:

“姐,你不是要去看菊花吗?我们去看看朋友然后马上就——”

“不!我要回去了。”姐姐咬住下唇执拗地说。这种情形小时候也有,那时我总迁就她,可是今天我不能了。

“我要回去嘛!”姐姐忽然提高了声音,引得所有的病人一起朝我们看过来,几十道目光逼得我十分尴尬。

“姐——”我乞求地叫着她,姐姐不管,仍旧往回挣扎,她胖胖的身躯左一扭右一扭,我几乎不能抓牢她了。走廊上的人都围了过来,有几个人嘻嘻哈哈笑出了声,我的脸如同被烙铁烙下,热得发疼。

“姐——”姐姐猛一拉,我脚下没有站稳,整个人扑到她身上去了,四周即刻爆起了一阵笑声。几乎就在同一刻,我急得不知怎的在姐姐的臂上狠劲捏了一把,姐姐疼得叫了一声“哎哟”就停止了挣扎,渐渐恢复了平静,可是她圆肿的脸却扭曲得厉害。

“怎么了,姐?”我嗫嚅着问她。

“弟,你把我捏疼了。”姐姐撸起袖子,圆圆的臂上露出了一块紫红的淤痕。

到林大夫的诊室要走很长一段路,门口有一扇大铁栅,和监狱里的一样。守门的人让我们进去以后,马上又上了铁锁。我一面走一面装做十分轻松的样子,与姐姐谈些我们小时候的趣事,她慢慢地又开心起来了。过道的尽头有块牌子,写着“精神科”三个大字。

林大夫见我们来了,很和蔼地跟我们打了招呼,姐姐笑嘻嘻地说道:“弟弟要带我去看菊花。”一会儿,姐姐背后来了两个护士,我知道这是我们分手的时候了。我挽着姐姐走向里面那扇铁栅,两个护士跟在我们后面,姐姐紧紧地挽着我,脸上带着一丝微笑——就如同我们小时候放学手挽着手回家那样。走到铁栅门口时,两个护士便上来把姐姐接了过去,姐姐喃喃地叫了我一声“弟弟”,还没来得及讲别的话,铁栅已经“咔嚓”一声上了锁,把姐姐和我隔在了两边。姐姐这时才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马上转身一只手紧抓着铁栅,一只手伸到铁栅外想来挽我,同时放声哭了起来:

“你说带我来看菊花的,怎么——弟——”

紫衣、飞仙、醉月、大白菊——唔,好香,我凑近那朵沾满了露水的大白菊猛吸了一口,一缕冷香,沁凉沁凉的,闻了心里头舒服多了。外面下雨了,新公园里的游人零零落落的,我心想:要是——要是姐姐此刻能够和我一道来看看这些碗大的菊花,她不知会乐成什么样儿。

我有点怕回去了——我怕姐姐的咪咪真的会哭起来。

(冯国伟摘自《文学杂志》,本刊有删节,李晓林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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