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的抒情逻辑

2014-01-28 08:05杨茂义北京青年政治学院北京100102
名作欣赏 2014年23期
关键词:智性思妇春江花月夜

⊙杨茂义 [北京青年政治学院,北京100102]

《春江花月夜》的抒情逻辑

⊙杨茂义 [北京青年政治学院,北京100102]

长期以来,人们对于《春江花月夜》的解读都是局部清晰、整体模糊的,没有将其视为一个有机整体。本文将运用理性思维分析《春江花月夜》的内在抒情逻辑,突出景、理、情三者之间的关系,并通过智性美与历史理性的解读突出诗歌所具有的诗性智慧和时代精神。

《春江花月夜》逻辑智性美历史理性

逻辑一词一般是对抽象思维推理过程的表述,逻辑思维因此被认为有别于文学艺术的形象思维。但是,这种分野知识人们对其基本面貌的判断,并不意味着文学思维就与逻辑思维有着天然的鸿沟。事实上,理性是人把握自身和世界必备的精神要素,即便是最为情绪化的行为,内里或多或少地受到理性的牵引,人的感性行为也是存在着内在逻辑,包含着目的性的驱动。只是这种目的的手段和过程不是依据概念、推理、论证等抽象方式而已。文学创作是感性的,但任何作家的创作行为都有目的性表达,文学作品的布局构建以及情感表达方式也潜意识地受到目的性因素的支配。因此,分析文学作品,不仅要解读其形象样态,也要分析其情感的逻辑走向。诗歌是抒情的,但是,抒情中也隐含着理性。有的甚至有着可以觉察到的理性线索。我们可以将诗歌中牵动情感走向的理性驱动过程称之为抒情逻辑。

《春江花月夜》乃千古名篇。闻一多称其为“孤篇压倒全唐”。关于《春江花月夜》孤篇压全唐的艺术魅力不知有多少人论述过。但对其到底表达的什么却不甚清晰。袁行霈先生也认为:“亦虚亦实,忽此忽彼,跳动的,断续的,有时简直让人把握不住写的究竟是什么。”的确,长期以来,人们关于《春江花月夜》的解读,往往是局部清晰,整体模糊。《春江花月夜》的三部分是清晰的,第一部分写春江花月夜的美景,突出景;第二部分是有关江与月的联想与追问,突出理;第三部分是对游子思妇的描写,突出情。人们对其中景、理、情的认知都是一致的,但是,对于景、理、情三者之间的关系却把握不到位,以至于对《春江花月夜》的解读经常处于对段落的分割解释上,难以将整首诗视为一个有机整体。究其原因,是因为未能关注诗歌本身存在的内在抒情逻辑。在笔者看来,《春江花月夜》的抒情理路是清晰的和相互贯通的,引人注目的是前两部分,但核心目标却集中在第三部分上。景突出的是良辰美景,花好月圆,理突出的是宇宙无限,人生短暂,游子思妇突出的是对世俗情感的珍惜与祝福。三者之间,美景唤起了对宇宙人生的追问,宇宙人生的追问自然引出了对世俗生活热爱的情怀。

一、《春江花月夜》的情感逻辑线索

《春江花月夜》从局部到整体都存在着一种周密的安排。作品一开始写春江花月夜的美景,春江花月夜之间是既有重点,又互相映衬。春与夜是背景,月是核心,江与月、江与花互为映衬。春是时间,也是季节,春看不见摸不着,但又以花为证,便给夜晚带来一种生机暖意。有了这春意,海上明月之“生”便更有活力。夜代表黑暗,纯粹的夜在文学作品中有阴暗恐怖的象征,但有了月光,夜色就变得清澈透明了。作者以江写月,通过江水“连海平”给初升的明月设置了磅礴壮阔的背景。海之阔,江之长,将月色带到无限的空间,江水使明月“随波千万里”,明月让江水泛起“滟滟”晴波,以江写花,以花写江。江流切分花甸,不是粗暴的切割,而是婉转的环绕。江流因花甸变得秀美,花甸因江流婉转而不显单调。以月写花,也以花写月。以月写花,花在月色中呈现生机,以花写月,因为月的存在,使得花甸披上细碎的银装。这是大自然之间奇妙的和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有的风景都统一于月光的清澄中。月之圆、花之美,从光与色,光与影的描写中得以充分呈现,立体地展示了春江花月夜的风景。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想起两句话:良辰美景、花好月圆。

从表面上看,春江花月夜的美景是纯客观的。但是,看上去纯客观的无我之境,实际上也是主观精神的投射,在纯粹的自然景观之外,实际上站着一个看风景的人,这个人或者是作者,或者就是抒情主人公。人们常说本诗是以月的升沉为线索,但月亮的移动是明线,观月者的抒情与沉思是暗线。月亮牵动着观景者的视线,也调动者他的情思。美景的构成不仅是美景本身的元素,也是观赏者解读自然的结果。自然美是经由了自然“被描绘”的过程之后,才形成彼此各异的风景。风景永远是人的眼睛中的风景,是人经过审美感受组合出来的风景。人对自然的感知必然激发出有关自然的种种想象和思考。在观赏美景之后,推动着诗歌景致转移的实际上就是观赏者的情思。于是《春江花月夜》将这种思考指向了时间:“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对于美景的欣赏者而言,这种追问是非常自然的。当人们为一种超乎寻常的美感动时,必然要追问它的来历和起始,希望知晓必然渴望延长自身欣赏美景的时间长度,也必然羡慕最早看到如此美景的人。而这种天问隐含的则是人对永恒拥有花好月圆的良辰美景的渴望。显然,抒情主人公对于这种永恒性的认知是清醒的。一方面,从人类延续发展的历程看,人与月永恒相伴。因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但就个体生命存在而言,人对这花好月圆的良辰美景的拥有是短暂的。因为在永恒的江月面前,每个人都是匆匆过客。“不知江月待何人”,一个“待何人”,写出了江月与个体关系的不确定性,也写出了人与自然的亲和性。“但见长江送流水”,以流水写时间,说明对于个体来说,拥有的不是永恒,而是瞬间,抒情主人公在此刻是感伤的。当意识到瞬间的有限时,越是将为春江花月夜所陶醉,越能激发感伤情怀。但《春江花月夜》始终保持着理性精神。这种理性精神表现在当意识到无法拥有永恒的时候,并没有被瞬间引发的感伤而绝望,而是认识到了瞬间对人生的意义:既然不能永恒地拥有良辰美景,那么,珍惜当下才是最有意义的选择。不能拥有永恒,瞬间的拥有也是一种完美。

这样,人们对作者为什么突然由对永恒与瞬间的思考转向对游子思妇的描绘疑惑就不再是问题了。因为,作者已经将永恒转向瞬间。人生如此的短暂,风景是如此美好。拥有完美瞬间的标志是每个人都能够在有限生命中最大限度地享受到这花好月圆的良辰美景。因此,任何不完美都是令人遗憾的。联想到游子思妇是对不完美的担忧。按照古代的文化俗,对美的关照总是要与人的生活境遇对称。不同的审美意象,往往和不同的生活情景相对应。花好月圆多与团圆相关。没有这种对称,花好月圆的良辰美景就会引发相思的痛苦。这种审美情感早就存在于中国人的生活中。《诗·陈风·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汉魏以来的诗文中明月引相思之苦的诗屡见不鲜。曹丕《燕歌行》有“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唐人将明月与思乡思亲联系起来的想象更为普遍。因此,当抒情主人公为花好月圆的美景赞叹时,自然也会想到与这种美景不对称的生活,由此引发了相应的担忧和关切。“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谁家”与“何处”非确指,但这种不确定的判断表明抒情主人公确信在有人享受花好月圆的完美的同时也会有人承受离别相思之苦。游子思妇只是其中设想的对象而已。一个是扁舟子,一个在明月楼,在需要团圆的时候,距离就成为遗憾。花好月圆的良辰美景不但不能引发游子思妇的幸福情怀,反而成为勾起感伤的因素。作者仿佛移情于思妇,突出美景之下的不完美给她带来的痛苦。作者通过动作、想象、梦境等不同角度强化思妇的痛苦。行为动作突出月光与思妇的心情对立。思妇对月光的回避是不愿进一步触动相思之情,因此用帘幕遮挡,通过月下捣衣转移视线,但月光却是“徘徊”慢行,“卷不去”“拂还来”,景物与心情对峙,增加相思之焦虑。通过想象,目的是化解距离产生的痛苦。而对于这种痛苦,《春江花月夜》的描绘是不断加强的。一面是在“相望不相闻”的情况下,希望化作月光去照耀对方,一面却是即便是派鸿雁传书、让鱼传尺素,也无济于事。月光的越明亮和持久只能加剧痛苦。通过梦境,“闲潭梦落花”写出等待的焦虑,也写出时间的流逝。但盼望游子回家的渴望和归途的遥远成为反差。碣石潇湘,天南地北。这种对相思之苦的不断渲染,表面上是写生活的残缺,实际上是表达对游子思妇的同情,同情中暗含的是对走向圆满的祝愿:结尾用作者浪漫的想象,如果有人乘着月光而归,那么连江边的草树也随着月光为他们祝福。归来的意义在于,能够一起分享这时间长河中瞬间的幸福。

因此,从抒情线索看,《春江花月夜》三个部分是有一条内在的逻辑线索的。良辰美景唤起对生命短促的思索,对生命短暂的无奈又唤起对良辰美景的珍惜,让不完美的人回到完美是珍惜美好时光的期待。对短暂人生的关注不是轰轰烈烈的豪迈事业,而是普通的游子思妇,由此也表达了对世俗人生的珍爱。

二、抒情逻辑下的智性美

《春江花月夜》的抒情逻辑体现了诗歌的智性美。如前所述,诗的内在机理存在着一种理性因素,这种因素造就了诗歌的思想品性,是诗之美的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我们可以将这种美称之为智性美。智性美包含着两方面的内容,一是文学本身呈现的思想理想;二是语言表现中的智慧精神的散发。在文学作品中,智性美客观存在。《诗经》中“执子之手,与尔偕老”“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目标如此清晰,数字感如此明确,把模糊的感受用清晰的语言表现,就是一种智性美。在诗歌发展的长河中,智性美始终为诗歌增添光彩。一部《离骚》,让人难忘的是“路漫漫兮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汉魏以后,历代名家诗篇中,都可找到智性美杰作。陶渊明、李白、杜甫都是如此。不过,当我们将智性美作为一种考察诗歌美学的学术语言时,智性美就不应该成为涵盖一切的概念。诗歌创作有的偏于情绪化的感性抒情,有的则以惊人的哲理感悟或人生思索取胜。从诗歌风格的鲜明性上看,只有后者才可以称之为智性抒情,诗歌也才可以归结到智性诗一类。《春江花月夜》是智性抒情诗。因为,它的情感指向是清晰的。情感的走向牵引出的不是激情的释放,而是理性的思索。即看上去不搭界的情景总是穿梭于明晰的逻辑走向中。《春江花月夜》作为旧题,已经为多人花样翻新。但是,前朝的陈后主、隋炀帝之流都侧重于留恋光景,难脱六朝时期宫体诗的痕迹。《春江花月夜》则将一个迷恋于风景的题目扩展到人生领域,景物、人生、生活三者之间的关系是递进的,游子思妇的个体生活的境遇也不是停留在日常生活本身,而是生活所体现出的不完美与完美人生渴望的反差,将对人生珍惜的意愿融会到对生活的祈愿上。《春江花月夜》由此将一个风景题材变成了人生题材。这也是《春江花月夜》几经历史埋没却又重新闪光的原因。

智性美还应该表现在对情与景把握的清醒与节制中。与感性抒情诗不一样的是,智性抒情诗不是智性抒情就是诗人在抒发情感的过程中,将理智与情感交融,并以理性意识节制与控制情感。智性抒情有别于以情绪牵动诗情的感性化抒情。在智性抒情中,诗人的状态是清醒的,诗人追求的目标不是感性抒情追求的情的极度开发,而是感悟事物与人生之真谛。智性抒情实际上存在于诗歌创作的整个历史中。“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据,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诗歌创作的整个过程都是清醒地带有思辨色彩的。这种思辨性总是以直观的情感化的方式表现出来,如同笛卡尔所说的理性直观,即直观地呈现内在的感悟,从而获得了诗的品性。《春江花月夜》的智性抒情也表现在理性意识对情感的控制上。总体上看,《春江花月夜》的抒情姿态是与抒情对象保持有距离的亲近。有距离,是说他始终是以风景、宇宙和人生的观察者出现的。他以一个观察者的身份向人介绍和展示美景,叙说着人生际遇。他全能地出现在任何空间中却不卷入其中。这样,观察者的身份使他能够从容地面对春江花月夜美景,进行品评和鉴赏。由此导致的是其抒情语言既具有形象美,也具有分析美。《春江花月夜》对景的细节描写都是带有清醒的分析性。如开头写春江花月夜,抒情主人公对景物的描写是基于精准的判断。“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流霜”是应用比喻做出的精准的视觉判断,“白沙”看不见,也是道出了在澄明月光下水边沙滩的实情。分析性也表现在对期待的清醒提示上。思妇想念游子,希望鸿雁传书、鱼传尺素。但理性判断的结果说明鸿雁飞不过月光,鱼入大海不过留下波纹,想象无法取代现实。理性对感觉的限定使抒情主人公与人物情景都保持了适度的距离。但是,作者的距离感并不是以局外人的姿态展开的,他是始终带着感情观察良辰美景的。这种感情就是对人生的关爱,对人生的关爱,才能让作者自然地将风景与人生联系在一起,将人生与宇宙联系在一起。而情的核心就是人如何也像花好月圆的风景那样完美。正是这个关爱之情,才推动了由景物到哲理再到对具体人生的联想。这种有距离的亲近将情与理统一起来,一方面,确保了情感的感性表达,另一方面,也因理性的沉思与分析避免了情的泛滥,确保了抒情的深度。

但是,必须指出,智性抒情与抽象的理性分析并非一回事。智性抒情中的理性始终融会于对感性的和情感的知解中。纯然的理性的议论表达不属于智性抒情的范围,也不会产生智性美的。当然。这种融会也不能简单地用内容形式的二分法来定位。比如,以往人们常用托物言志来形容理性和感性的关系。其实。将物与志分开,实际上也就将美感剥离出去。而智性美的魅力就在于它是一种感性的智慧或者情感的智慧。它的产生不适推理,而是创作主体在对情感或景物的关照中产生的刹那间的领悟。这一点,可用佛家语“妙悟”来解释。即智性抒情是伴随和生发出的对人生社会的领会,它形式化地呈现却总闪耀着哲理的光辉。《春江花月夜》属于智性的,具有智慧之美,也在于其展示了这种诗性的智慧。

三、《春江花月夜》的历史理性

初唐时期是中国诗歌发展的历史转换时期。魏晋以后,南朝的浮艳诗风笼罩诗坛。以宫体诗为代表的诗歌创作远离社会人生,以吟咏风花雪月、男女艳情为能事,“止乎衽席之间”“思极闺帷之内”,甚至以色情描写为乐。诗歌几乎堕落为本能的奴隶。唐朝建立,开启了文化强盛的新纪元,也开启了诗歌创作的新纪元。初唐四杰呼唤清新刚健的诗风,诗歌从满足官能感受的宫楼台走向广阔的社会和豪迈的人生。诗风变化的背后是人生观念的变化。关注自我发展、追随时代脚步是盛世时期普遍的人生取向。初唐正是走向盛世的开始,关注世俗人生、伸展自我抱负,成为一个时代的主题。在诗歌创作中,既有“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建功立业的豪迈,也有珍惜友情、爱情和日常生活的世俗情感。与前代人关注私人感受不同的是,初唐诗歌往往将世俗人生放在宇宙、自然和理想之中,带着强烈的宇宙意识和理想主义使自我感受具有了普遍意义。《代悲白头翁》就是这样,表面上的风花雪月气息,事实上却都埋藏着对时间的清醒认识,对人生短促的感慨。但这种感慨不是汉末的及时行乐的绝望,而是对现实生命的珍惜。《春江花月夜》作为历史上曾经有过的风花雪月的题目,因此也在唐代花样翻新。不再迷恋于官能感受,不再孤立地流连风景,而是将世俗人生和博大的宇宙连在一起,从中感受瞬间世俗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在这个意义上说,《春江花月夜》的抒情逻辑也是时代精神的体现。

作者:杨茂义,北京青年政治学院教师,研究方向:中国文学。

编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

本文为北京市教委教改立项项目成果,编号:5130 000F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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