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穆萨

2014-02-11 04:51李进祥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2期
关键词:玉米妻子儿子

李进祥

做完晨礼,穆萨送儿子去上学。

儿子尤素夫上小学,以前一直都是儿子自己去学校,用不着他送。可这一段时间,大马士革,整个叙利亚全乱了,穆萨不放心,他怕儿子在上学路上出危险。

危险无处不在,而且越来越迫近。最初只是示威游行,大群的人拥上街头,大喊大叫,潮水一样在街上涌动。可潮水很快变成海啸,所过之处,商店被抢、汽车被烧、公共设施被砸,一片狼藉。接着就有了枪声、炮声,有了鲜血、哭泣,有了仇恨、愤怒。

反政府的人愤怒,政府的人也愤怒,所有的人,甚至整个城市都愤怒,像是一桶汽油,稍有点儿火星就点燃了。放火的却大有人在,有来自外面的,也有来自里面的。他们到处放火,城市到处都在爆炸,在燃烧。藏在地下的魔鬼给放出来了,人们心里的魔鬼也给放出来了。人们分成了两个阵营,无数个小股,开始互相残杀。以前的朋友和邻居,稀里糊涂都变成了互相仇恨的敌人。

穆萨想不明白,突然之间,天堂一样的国家咋变成这样了。他觉得,大概是要顿亚临尽了,恶魔出世了。这一切都是恶魔弄出来的。

穆萨记得父亲说过,放火的人是恶魔,要么是心怀仇恨,要么是想趁火打劫。父亲一辈子没进过城,没见过大世面,但父亲说出的话很在理。父亲在乡下,还有母亲,他们在沙漠里面,那里还算平静些,穆萨不用太担心。他最担心的是妻子和儿子。

穆萨关了杂货店的门,把外面的保险门也锁上了。店门迟开一阵儿不要紧,生意可以不做,但不能叫儿子出危险。还有妻子,也不能出危险。前几天,他出去进货,叫妻子看着店。以前一直都是这样,他主要管进货,妻子守在店里卖。妻子的态度好,轻声细语的,能拉住买主,杂货店的生意不错。他每次进货回来,看到杂货店兴旺的样子,心里都乐滋滋的。他每次回来,妻子也就像提前知道一样,早早地跑出来迎接他,帮着他卸货。可那天回来,没见妻子迎出来,他喊了一声,还是不见妻子应声。他有些恼怒,扭头一看,这才看到杂货店乱成一堆了,货架倒了,地上乱七八糟的。他跑进去,才发现杂货店被抢劫一空,妻子在一个角落里蜷缩着。

他大声问,这是咋回事?咋成这样了?妻子瑟缩着不说话。

他忽然明白了,恍惚中前面过去了一股人,狂风一样卷过去。

他问妻子,是谁干的?政府的人,还是反政府的人?妻子只是摇头。

他这才看清,妻子脸上的面纱给撕掉了,身上的衣服也给撕破了。

他忙问妻子,他们欺负你了吗?糟蹋你了吗?妻子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的,半天才哭起来。妻子哭着,但并没有出声,哭声被压在喉咙里、胸腔里、身体里,只有几丝细细的抽泣挤出来。她的身体也因之扭曲着、抽搐着,像有一条蛇在里面钻来钻去的。

穆萨不好再问了,伸手揽住妻子。两个人一起流泪,一起颤抖。过后,又一起把倒了的货架抬起来,把地上的杂物收拾了,把新进的货物卸下来。无论如何,店还得开,日子还得过。只是穆萨尽量地不再让妻子单独守店,尤其是他要是出门进货,或者是上清真寺做礼拜,就把店门关了,把妻子锁在里面。杂货店也是他们的家,前面是店,后面有两间小屋,一家吃住都在那里。

穆萨隔着门给里面的妻子说,谁叫门都不要开,等我送尤素夫回来再开门。

妻子在里面低低地应了声,穆萨推推门,看锁瓷实了,才动身送儿子。

儿子却有些不高兴。儿子说,我都这么大了,明年就上中学了,你送我,同学都笑话呢!儿子说着,还把胸部挺了挺,把头抬了抬。

穆萨突然发现,儿子真的长大了,头都够上他的肩膀了。穆萨心里有了些高兴。他看着儿子,儿子个头儿是长高了,但身子显得还单薄。他还是不放心,坚持要送儿子。

儿子说,不用送,我不怕,谁要是敢欺负我,我就揍他。儿子说着,还把小拳头晃了晃。

穆萨沉声说,不要跟人家打架。

儿子说,怕啥?我们班的易卜拉欣都参加游行了呢,还……

穆萨打断儿子的话,着急地说,你可不要胡来,小心我揍你。儿子吐了一下舌头,不敢说了。

穆萨知道,十一二岁的半大小伙子,正是不知道啥叫害怕,啥叫对错,最容易跟上人胡闹的时候。穆萨怕儿子出危险,也怕儿子跟上那些人瞎胡闹,执意送儿子去上学。

天还没有亮透,街上还有些暗,看不出残破和零乱。几乎没有行人,也显得很平静。只是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火药味、血腥味,还有腐臭味。穆萨皱了皱眉头。儿子却似乎没闻到这些味道,边走路边用脚踢着地上的垃圾。地上有很多垃圾。一块铁片被踢远了,发出一连串响声。

穆萨沉声喝道,尤素夫!儿子这才不乱踢了。走了几步,儿子又小声嘟囔,学校也真是的,都这样了,还上课。

穆萨没好气地说,咋样了?闹事、打仗,是大人们的事,与你们娃娃有啥关系!你们就好好念书!

尤素夫说,可是,阿伊莎在上学路上叫人强奸了。

穆萨问,胡说!哪个阿伊莎?

尤素夫说,是真的,来过我们家的,眼睛大大的那个。

穆萨眼前闪过好几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就是想不起是哪一个。虽然想不起来,但他心里还是疼了一下。他也想起了妻子。这些天,一切全乱套了,只有学校还在开课。穆萨觉得这样好,不管有多大的事,与娃娃们无关。娃娃们还是成长的时候,是学知识的时候。他没想到,娃娃们同样也受到了伤害。咋能这样呢?穆萨想不明白。

儿子很显然还不完全明白强奸意味着什么,没有再延续这个话题。他发现了一大堆弹壳。黄铜的弹壳在幽暗的街道上显出亮光来。尤素夫跑过去,捡拾起来。穆萨却发现,在那堆弹壳不远处,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穆萨胆怯地走过去,看到是个刚长胡子的年轻人,已经死了,但眼睛大睁着。穆萨心里念了声安拉,搭手在他鼻子处试了试,冰冷,没有一丝气息了。他想把那人的眼睛合上,抹了几下,眼皮硬了,合不上了。穆萨又念了声安拉。

那年轻人看样子是昨晚给打死的,看不出是政府的人,还是反政府的人。穆萨不支持政府的人,也不支持反政府的人。他只想过安稳的日子。日子虽然苦些,但穆萨还是很满足。当然了,他也希望过上好日子,他从乡下老家,从那个沙漠里,来到这座城市,就是想过上好日子,想让自己的孩子过得好一些。但他觉得,过好日子,是要自己辛苦挣钱,而不是这样闹事、打仗。这样一来,谁都过不上好日子。《古兰经》上讲的,阿訇说的,不要暴力,不能杀人。他不明白,这些人都是咋了,心叫魔鬼给控制了,平日里温温顺顺的人,咋突然间拿起了枪。平日里和和气气的邻居朋友,咋突然成了敌人。穆萨的邻居朋友,有些成了支持政府的人,有些成了反政府的人。互相打,有些被打死了。就像这个小伙子,不管是政府的人,还是反政府的人,他是个小伙子。要不是战乱,他就活得好好的,恋爱、结婚、过日子,可他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看着他圆睁着的眼睛,穆萨有些难受,也有些害怕。

尤素夫显然也看到了,害怕了,捧在手里的弹壳哐啷啷地掉到地上了。穆萨赶紧挡住儿子的视线,拉着儿子往前走,不能叫儿子看到这样可怕的场景。也许是惶急,走了两步,他被绊了一下,差点儿栽倒。俯身一看,是一把长枪。儿子手快,一把抓起枪来。

儿子端起枪,摆弄起来。

穆萨感觉儿子在玩一条恐怖的蟒蛇,他低声说,放下!

儿子说,我们班的易卜拉欣就拿着这样一把枪,真枪,可威风了。

穆萨又厉声说,放下!

儿子看了看他,不情愿地放下了。

就在这时候,响起了枪声。穆萨和儿子都一惊,以为是这把枪响了。却不是,枪是个死物儿,没有人扣动扳机,是不会响的。枪声在远处,先是零星的“砰”、“啪”的响,接着是“突突突”的一阵急响。枪声打破了早晨的宁静,也唤醒了更多的枪炮。一会儿,各个方向都响起了枪炮声、爆炸声。还有隆隆的响声,不知是坦克、飞机,还是雷声、海涛,也许是安拉发怒的声音。

穆萨拉着儿子的手赶紧往前走。把儿子送到学校,就安全了。不管是哪一派的,总不能到学校去,向这些孩子们下手吧。还就有下手的,强奸那么小的姑娘,简直是畜生。

快到儿子的学校了,这会儿天亮了,已经能看到学校的教学楼了。前面的巷道里响起了枪声,枪声很近,响声很大,还有人声,接着就看到了人,十几个人,喊叫着,在巷道里开枪,而且是冲着穆萨和儿子的方向。子弹啸叫着飞过耳边,穆萨赶紧抱住了儿子尤素夫,斜靠在街道边。

枪声稍停了一下,穆萨刚想拉着儿子折回跑,身后的巷道里也响起了枪声。穆萨忽然明白,两派人在街道两头干上了,而他和儿子被夹在中间了。明白了眼前的处境时,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摸索着,找到一处隐蔽的地方,嘶声喊儿子,尤素夫,快趴下,快趴下!尤素夫趴下了,穆萨紧紧地抱住儿子。抱住儿子,是保护儿子;抱住儿子,也是掩饰恐惧。穆萨是个胆小的人,他害怕得浑身发抖。他极力不想让儿子感觉到他害怕,极力不想把颤抖传给儿子。可儿子分明是感觉到了,反过来安慰他,别怕,他们不是打我们。

穆萨跟着儿子说,别怕,他们不是打我们。说是这样说,他还是害怕。他从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到打仗,从没有身处这样危险的境地。尤其是儿子也在。这会儿,他想的已经不是如何保护儿子,而是和儿子相依为命了。这种感觉稍稍减轻了他的恐惧。

但危险依然近在眼前。两边的枪声并没有停,这边打一阵,那边打一阵,两边又同时打。边打边喊,两边都说着同样的话。说着同样的话,却又打得不可开交。子弹尖厉地啸叫,在街道两边的墙上“噌噌”地响,擦出火光。火光是穆萨想的,穆萨不敢抬头看,他使劲儿抱住儿子,护住儿子。儿子这会儿很听话,一动不动。

有一边的人被打伤了,高声惨叫起来。接着乱放了一阵枪,就没声气了。看来是跑了。另一边的欢呼了几声,也放了一阵乱枪,没声气了。打仗要有对方,没有对方,也就没意思了。

穆萨小心地抬起头,看到真的没人了,枪声也远了,这才喊儿子。尤素夫,他喊。儿子不动。他又喊,尤素夫,快起来!儿子还是不动。他伸手一拉,儿子软软的。他觉得儿子是吓坏了,边喊边拉他。拉过来,才看到儿子头上有血。血顺着额角往下淌,半边脸上都是血。

穆萨想,儿子的额角只是给擦破了,他一直护着儿子,子弹不可能打到他。一定是他的劲儿太大,把儿子挤到墙上,把他的头擦破了。他用手擦了一把,血还在往外涌。他喊儿子,尤素夫,尤素夫!儿子还是不应他,身子还是软软的。穆萨这才急了,才明白儿子是被子弹打中了。他不明白的是,他一直护着儿子,自己没给打中,儿子咋能给打中呢?这是哪边来的子弹?

就在这时候,太阳升起来了,阳光铺射过来,照亮了儿子的脸,儿子的头上在流血,但脸上好像有了生命的迹象。

穆萨哭喊起来,尤素夫!尤素夫!儿子似乎动了一下。穆萨赶紧抱起儿子,向医院的方向跑。街上还响着枪声,但他听不到了,他只想快些把儿子送到医院去。他边跑边喊,尤素夫——尤素夫——救救我的儿子呀——

做完晨礼,穆萨就上路了。

他要去老家喀布尔。他身上带足了盘缠,他们把那东西就叫盘缠,是能到天堂的盘缠。天堂里到处是仙桃鲜果,河里流的是牛奶,天上飞的是仙女天使……这都是那个人说的,穆萨相信。那个人的话,穆萨全都相信。他的话,穆萨也全听。他说,穆萨,该你了,上路吧。穆萨就上路了。

目标也是那个人定的,他给穆萨反复地演练过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说,穆萨,你去天堂,顺便把他们送回地狱里去吧。他说话的声调很平静,就像平日里说,穆萨,穆萨,把那朵花儿掐掉;穆萨,把那个虫子碾死;穆萨,去吃饭;穆萨,去睡觉。穆萨的感觉也很平静,好像就是要去吃饭,去睡觉。那个人说的天堂,也好像近在咫尺,就在他们平常睡觉的山洞里。

这些年,穆萨一直都住在山洞里,也没见过多少人。身边还有些人,除了那个人,还有十几个,但他们之间不说话,不能说话。他们只能和那个人说话,听那个人的话。他说干啥就干啥,他说去哪里就去哪里。去哪里呢?一直是在山里,为了躲避魔鬼的追剿,他们从这个山沟到那个山沟,从这个山洞到那个山洞。三年了,穆萨没出过山,没见过外面的任何人,没听到外面的任何消息。不知道现在,不知道过去,甚至连妻子和儿子都忘记了。

那个人说,你们的心要像婴儿一样干净。他帮着他们,把以前的一切都忘记了。只把他的话留在心里。

可下了山,进了城,看到那些花草树木,看到那些房子,看到那些人,穆萨还是依稀想起了些啥来。想起些啥,却不清晰,烟雾一样,倏忽就飘散了。穆萨只是牢牢地记着那个人的话,记着目标,记着要走的路线。

他沿着刻在心里的路线走着,没有惶惑,没有恐惧,也心无旁骛。

一个女人的声音,穆萨,过来。

穆萨本能地扭了一下头,看到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向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女人跑过去。小男孩跑过去,扑进女人的怀里,女人抱起他,高高地举起来。小男孩咯咯地笑着,女人也咯咯地笑着,裙子都飘起来了。

穆萨有些反感,女人咋能穿那样的裙子,咋能那样地笑呢?

这都是魔鬼教唆的,那个人的声音说。

穆萨知道他的话不会错,就不再想女人和小男孩。可那句话时不时地出现,穆萨,过来。穆萨,过来。女人是喊那个小男孩,可远远的,似乎也有这样的声音喊过自己。穆萨,过来。穆萨,过来。还有笑声,一样的笑声。穆萨想不起来,也不敢再想,赶紧收回心,专心走路。尽管稍稍分了一下心,但路线一点儿都没错,目标就在前面。

前面却是一个检查站。几个穿着灰黄皮的,端着枪。他们的身边是同样灰黄皮的坦克、装甲车。他们在那里检查过往的人,一个个地检查。他们举着枪,叫人们抬起胳膊,举起手,掀开衣服,摘掉帽子,脱掉鞋,张开嘴,叉开腿。还要从上到下,摸捏一遍,对女人也是。检查完了,女人们流着眼泪,男人们噙着眼泪。他们却呵斥着,叽里呱啦地说着,下流地笑着。

穆萨心中涌起一股仇恨。这几年,那个人一直在穆萨的心里播种仇恨。他指着一朵花说,穆萨,把那朵花杀了。穆萨就把那朵花揉碎了。他指着一只蚂蚁说,穆萨,把那个占领者弄掉。穆萨就把那只蚂蚁撕成几段。可是这会儿,穆萨心里涌起的仇恨不全是这几年培养起来的,还有来自心底里的。从心底里,穆萨觉得,他们就是那个人说的占领者,是异教徒,是杀人犯,是魔鬼。穆萨心里甚至产生了一种要跟他们理论的冲动,产生了要把他们送进地狱的冲动。但很快,那个人的话在心里响起来,就打消了穆萨的冲动。

检查站过不去,第一个目标只能放弃。这也是那个人定好的。

穆萨就向第二个目标走。第二个目标在城南。穆萨就是在这个城市里长大的,熟悉这里的每一条道路。但穆萨不是凭借着记忆在找路,路还是那个人事先设计好的,走哪条巷道,用多长时间,都刻在穆萨的心里。穆萨只管凭直觉走就行了。

尽管这样,穆萨还是看到了一些东西,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面画着一对淡蓝色的长尾巴的男女,是一个电影海报,电影名叫《阿凡达》。一定是一部美国大片,穆萨一闪念。穆萨原来很喜欢美国大片,对里面的生活有些惊讶,有些向往。穆萨还听到一个店铺里在放音乐,分明是西方的音乐。穆萨也喜欢西方的音乐,感觉那里面有人,有人的悲喜,有人的挣扎,还有些出格的、冒险的、亵渎的东西。穆萨对音乐非常喜爱,有很强的感悟能力。穆萨打小的梦想就是上音乐学院,最好是到西方去上。可惜,穆萨没能去,他们却来了。他们带来的不仅是大片、音乐,还有飞机、坦克。战争让一切都改变了。

突然响起了一声巨大的爆炸。爆炸应该在城北,但穆萨的脚下都在抖动,爆炸的威力很大。接着,那里冒起了浓烟,接着响起了警报声,飞机的突突声、坦克的隆隆声都响起来,还有人的惨叫声。穆萨身边的人也都惊慌失措地跑起来,尖叫起来。有孩子在哭。

这爆炸声、尖叫声、孩子的哭声,忽然惊醒了穆萨的记忆,一个场景从心底深处浮现出来。穆萨在外面干活,父母和妻儿都在家里。突然响起了一阵爆炸。他们打炮、扔炸弹,爆炸天天都有,穆萨已经习惯了。可那天,穆萨听到爆炸,心里慌得厉害。朝家的方向一看,果然那里在冒烟。穆萨跑回家,家里一片狼藉,房子倒塌了,妻子呆站在那里,失魂落魄。穆萨发疯一样地在废墟里刨。刨出了父母的尸体,刨出了儿子的半截身子、两截断腿。儿子两腿都断了,但活着。

儿子活着,却没法救治,没钱。就在那时,那个人出现了。他帮助穆萨埋葬了父母,治好了儿子,还给了三万美金。三万美金,妻子和儿子的生活,儿子装假肢,都够了。条件是,穆萨跟他走。穆萨只能跟他走,穆萨需要报仇,也需要钱。

和穆萨一起在山上的那些人,和穆萨的情形基本相似。他们把自己卖给那个人,也心甘情愿地跟着他,听他的话,接受他的训练。训练好了,时机到了,他们就上路了。这声爆炸,大概也是他们中的一个人弄出来的。他也许得手了,进入了天堂,也把那些魔鬼送到了地狱。穆萨知道,这是一种策应,必须尽快完成自己的任务。穆萨听到那个人在催促,穆萨,该你了。

穆萨定了定心神,加快步子走向目标。目标却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穆萨在目标应该在的地方走了几圈,都没有找到。穆萨不知道是情报有误,还是他们听到警报,快速撤了。也许是自己分了神,走错路了?不管啥原因,无法完成任务了,穆萨一下子陷入迷茫之中。

迷茫只是一瞬间的事。穆萨又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不能消灭目标,就选人多的地方。穆萨就向车站走,车站人多。

车站果然人流涌动,检查也并不严密,行李包裹安检了,人却并不搜身。穆萨很快就进入了候车室,选择了一处人最多的地方。刚要按下引爆器,穆萨却发现了一个现象。周围的人全是当地人,那个人所说的那些魔鬼,一个都没有。穆萨有些不甘心,就四处找,哪怕有一个也好。可一个都找不到,全是些面容相似的当地人。有些人的面容看不到,还戴着面纱,尤其是老年女人。一个穿黑衣、搭黑纱的老太太盯着穆萨,一直盯着看。她的目光里有一种幽深的哀伤。那种目光一下子洞穿了穆萨。穆萨想起了母亲,真真切切地想起了母亲。母亲的眼光就是这样的,活着的时候是这样的目光,从倒塌的房屋里刨出来,还是这样的目光。那种目光给穆萨的记忆太深了,这三年时间的训练,也没能磨灭。穆萨觉得,那个看着他的老太太就是自己的母亲,可母亲明明已经去世了。穆萨无法理解,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惶惶地跑出候车室。

出了车站,穆萨来到巴扎。穆萨没有选择,这都是定好的。那个人说,车站、巴扎、清真寺。穆萨只是随着他定好的路线走。

巴扎上人更多,但是要分散些。蔬菜、水果、牛羊肉,还有其他的生活用品,很多的摊位。每个摊位前都有人,闹嚷嚷的。几年来在山上安静惯了,这样闹嚷嚷的情形,穆萨有些不适,有些心烦,想尽快结束这一切。虽然这里也一样,全是些当地人,没有他们的人,但穆萨还是决定尽快结束。

穆萨,该你了。那个人的声音在催促。

另一个声音从他脚下升起来,先生,散点钱吧。一个孩子的声音。穆萨不由低头看了一眼。是一个孩子,也是一个怪物,手脚都没有了,趴在地上。先生,散点钱吧。孩子使劲儿抬着头,伸着脖子,翻着眼睛,看着穆萨。他的目光里没有痛苦,没有哀求,显得很平静。穆萨被烫了一下,儿子被挖出来的时候,断了双腿,也是没有喊一声痛,没有哭一声。也许是痛过头了,反而不痛了。也许是疼痛感受伤了,感觉不到痛了。儿子的腿伤好了,穆萨要上山了,妻子在低低抽泣,儿子也不喜不悲的,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者。他还活着吗?在哪里呢?

穆萨不敢再看脚下的孩子,脚步散乱地逃出巴扎。

邦克声悠扬地响起来,呼唤人们上寺礼拜,也唤醒了穆萨。已经耽搁了太多的时间,不能再耽搁了。穆萨只能向清真寺走去,和上寺的人一起走向清真寺。没有上山之前,穆萨一直都是在这座清真寺做礼拜。

走到门口,刚要进去的时候,一个人说,这不是皮匠的儿子穆萨吗?穆萨抬头一看,是一个白胡子的老人。穆萨记不起他是谁了,但他分明是向自己打招呼。老人说,你是皮匠的儿子穆萨吧?好长时间都不见了,去哪里了?啥时候回来?你父亲还好吗?他可是个好皮匠呀!

父亲年轻的时候,的确是个皮匠,街上有名的皮匠。父亲的有名,还因为他会很多的乐器,随便拿起个啥,都能弄出美妙的曲子来。连侵略者带来的手风琴,他都很快学会了。后来,父亲的一条胳膊没了,一次在山上聚会的时候,撞上了地雷,给炸飞了。没了胳膊的父亲还在干着皮匠活计,但干不好了。乐器更是没法再奏了,成了一个愁眉苦脸的老头子。

穆萨不知如何回答老者,只忙忙地点头。

老者说,人人都难呀,祈求安拉吧。时候快到了,进去吧。说着,老者先进去了。

穆萨却慌乱了,不由自主地进入大殿,和其他人一样,跪倒了。在这个庄严的地方,无论是谁,都会自然地跪倒的。跪倒了,穆萨才想起自己的目的。穆萨的手放到引爆器上了。旁边的一个人长长地念了声,安拉呀……穆萨心里也突然起了一个声音,穆萨,不能,这是礼拜的地方。穆萨不知道那是谁的声音,从没听过的一个声音。那个人的声音也出现了,穆萨,该你了,动手吧。那个人的声音很平静,很冷漠。几年来,穆萨已经听惯了这样的声音,从来没有质疑过。可这会儿,穆萨的心里产生了疑问。他这是为啥?清真寺里没有魔鬼呀!

那个人的声音又出现了,有些不耐烦,穆萨,听话。那个不知道的声音也在说,穆萨,不能。两个声音在缠斗,在打架。穆萨不知如何是好,跑出了大殿,跑到清真寺前面的广场上。

广场上空空的。穆萨的心也空空的,两个声音都没有了。

穆萨感到一种少有的轻松,回头看了一眼清真寺,看到了那高高挂着的月牙儿。阳光把月牙儿照得闪闪发亮。亮光直透进穆萨的心里,把穆萨的心照得通亮。

穆萨觉得这会儿,心里真像婴儿一样干净了。

做完晨礼,穆萨就往玉米地里走。

几个老年人没急着走,坐在清真寺台阶上说闲话。闲话腿长,几句就到叙利亚,到阿富汗了。也许是信仰相同的缘故,大家对叙利亚、阿富汗的事情很关注,就议论这事。观点却并不相同,说着说着,还争执起来。和稀泥的说,争啥呢?打仗就没个好事,受苦的还不是咱老百姓,不打仗最好。就像咱中国,多好。日子苦些,可家和人是全的,这样最好。

穆萨没有参与他们的闲话,可刚从外面打工回来,不能失了礼数,耐心听了几句,和几个老人打过招呼,就走了。田里的玉米黄了,他要急着去收玉米。

他这回回来,就是来收玉米。婆姨打电话说,玉米黄了,他就回来了。他本来在大同打工,种上玉米就去的,一直没回来。回来花钱,误工。但玉米黄了,他得回来,误了工不要紧,误了庄田,就失了根本。

出了清真寺,他想回家,吃点早点,和婆姨一起走,可犹豫了一下,没有回家,直接就往玉米地里走。

他和婆姨怄气了。昨天回来,一进家门,看到婆姨的样子,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婆姨的脸晒得黝黑,还落了一层土,身上沾着草屑,脚上踏着牛粪。婆姨邋遢的样子,和他日思夜想的完全不一样,一下子就打消了他憋着的冲动。他有些嫌恶地皱起了眉头。紧接着,他就看到了儿子,儿子上中学,不是周末,不是年节的,待在家里,有些不对。他就厉声问,儿子不敢说话。婆姨说,你儿子不上学了。他又问,啥时候不上的?婆姨说,回来几天了。他质问婆姨,几天了,你咋不往学校送?婆姨也大声说,你儿子不想上了,我有啥办法?儿子大了,是爹管的,你咋不往回走?

穆萨恼了,骂了粗话,你在家里是■啥的?

婆姨也恼了,和他对骂,我在家里是给你看家的,种地的,喂牛的,你说我是干啥的?你一走几个月不回来,你说我在家里是干啥的?

穆萨说,我又不是在外头游山玩水,我在外头下苦着呢。

婆姨说,谁知道还在外头干啥着呢!进门就发脾气。看不惯我们娘儿们就走,城里有的是好看的女人。

穆萨说,你胡扯些啥?谁让你把儿子拉回来了。我在外头苦死苦活,为的是啥?你把儿子给拉回来了!家里有多少活?干不动就不要干了。

婆姨也嚷嚷起来,你在外头苦死苦活了,谁没苦着。我在家里睡着呢?你爹不上学了,我有啥办法?

婆姨的一句“你爹”彻底把穆萨激怒了,穆萨没想到婆姨这样粗俗,上手就给了婆姨一个嘴巴。婆姨愣了一下,哭起来。儿子赶紧跑过去,护住了妈妈。穆萨没有再动手,只是冲儿子吼了一句,明天就给我上学去。儿子忙忙地点头,穆萨气呼呼地进屋躺下了。他一夜没有理婆姨,婆姨也没有理他。

早上起来上寺的时候,他就喊起儿子,叫他上学去。儿子嗫嚅着说,今天礼拜六。他说,下周快点给我上学去。儿子急忙答应了。穆萨的气才消了些。

做完礼拜,穆萨的气消了一大半。礼拜,能把人的怨气、怒气都消散掉。但穆萨还不好回去,就直接往玉米地里走。家里有两块地,他都种了玉米。都种玉米,是玉米好长,跟乡村的孩子一样。婆姨好管,他也好收,回来一次就行了。他可不想来来回回地耽误时间,耽误挣钱。

两块玉米地,村南一块,村北一块,村南的一块远些,村北的一块近些。穆萨就向远些的地里走。先抓远处的,人都这样。

尽管心里知道玉米黄了,但到地头上,穆萨还是有些吃惊。一大块玉米,齐刷刷的,一人多高。种上玉米,苗都没出的时候,穆萨就走的,这才几天。心里一算,不是几天,有四个多月了。四个多月时间,一季玉米都黄了。婆姨呢?婆姨想叫他回来,每次打电话,他都说工地上忙,回不来。婆姨的心就凉了,不再说了。婆姨那样嚷嚷他,其实是压在心里的抱怨。真是的,一季玉米都黄了。

玉米黄了,却和麦子、谷子不一样,和糜子、高粱也不一样。麦子、谷子黄了,一片金黄;糜子、高粱黄了,一片火红。玉米却是灰头土脸、形容枯槁的,真有些像是在城里打工的农民工。本来也是的,玉米算不得细粮,现在连粗粮也不算了,做饲料。饲料比细粮,也就是农民工比国家干部。

黄了的玉米傻大粗黑,把金黄的玉米棒揣在怀里,还被厚厚的苞衣裹着。收玉米,就要分开枯叶,剥开苞衣,把玉米棒掰出来。

穆萨边掰着,还想到了婆姨。婆姨没来。她也许是在收拾屋子,也许还在生气。穆萨一边掰,一边等着。他知道婆姨口直些,但过心快,不会一直和他置气。穆萨没有拿筐子、袋子,只能掰上几个,放到地头上,再钻进玉米地里去掰。这样误工,穆萨最不愿误工。但又没办法,只能等着,婆姨就会来的。

这样钻出钻进的,也容易划伤。干枯的玉米叶子就像锋利的刀刃,一阵儿就在穆萨脸上、脖子上划出了血绺子。好在伤口都不深,不太痛,穆萨只能忍着。还有手,穆萨没戴手套,手背上划伤了,手心也刺伤了。穆萨记得以前掰玉米,不会有这么多的伤。许是几个月时间,农活生疏了。或是在城里几个月,变成细皮嫩肉了。也不是呀,在城里干的也是粗活,砌墙盖楼,是最苦的活。

在城里干活,受苦是小事,还要受气。老板的气、工头的气、城里人的气,都受遍了。有时真不想干了,可又舍不得,还是城里的钱好挣。能挣到钱,啥苦都能吃,啥气也能受。受的气多了,没处撒,回来就给婆姨撒。还有,在城里人面前,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卑微,真像蚂蚁一样。回来也一样,在外面做生意,发了财的,回来人人高看。凭苦力挣钱的,回到村里,都叫人低看。有些婆姨看到男人没本事,挣不来钱,都翻白眼。穆萨知道自己的婆姨不是那样的,从来没有看低过他,那会儿的钱多钱少都一样。穆萨这会儿有些后悔昨天的事了。

穆萨心里想的是,他这么下狠地干活,几个月连家都不回,就是想过上好日子,和城里人一样的好日子。尤其是儿子,他想尽一切办法都要叫儿子上学,将来到城里,过城里人的日子。所以,婆姨没管好儿子,穆萨就特别生气。

儿子呢,也不见来。穆萨觉得,这几年,他一直在外面打工,已经和儿子生疏了。儿子见了他,显得很陌生。也许是儿子长大了,真长大了,头都超过他肩膀了。就是不好好上学,还干脆不上了。昨天,穆萨觉得这都是婆姨没管好,这会儿想明白了,儿子真要爹管。自己不在家,儿子不仅没人管,心里也缺着些啥,所以才不好好念书。

穆萨也想守在家里,可日子咋过呢?阿訇讲了,每个人的命都是前世定了的。没办法,谁叫你是农村人呢!阿訇还说了,今世的光阴要经营,就当永生不死一样;来世的光阴也要经营,就当明天就死一样。穆萨还年轻,还在努力地经营着今世,还没有过多地想来世,没想到死,死却离得很近。就在前几天,一个和他一起砌墙的民工,干累了,伸了一下懒腰,就栽倒了,从脚手架上摔下去,当场就死了,眼睛睁得老大。他比穆萨还年轻,才结婚几年,儿子才两三岁。他比穆萨的心还大,说要在城里挣一套房子,把婆姨娃娃都搬到城里住,过城里人的日子。可他不仅没有在城里买到房子,而且把自己变成城里的一具尸体。看过他的尸体,穆萨害怕了,再砌墙的时候,就老是想到他,想到他大睁着的眼睛。这也是他回来的一个原因,他想回来躲一躲。

穆萨一边掰玉米,一边想起许多的不如意来,心里有了想哭的感觉。在城里的时候,他有事憋得难受,也想大哭一气。可是没地方,城里到处是人,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在这里,钻进玉米地里,大哭一场,才舒畅呢!也就是想想,穆萨很快就把噙在眼里的泪水压下去了。穆萨觉得,流眼泪是女人的事。婆姨呢?她在家里,有了不如意的事,会流眼泪吗?

婆姨还是不见来。以前和婆姨一起收玉米的时候,两个人分工合作,婆姨掰玉米棒子,穆萨砍玉米秆子。婆姨掰到哪里,穆萨砍到哪里,流水线一样。这样婆姨就不用在玉米秆子中间钻出钻进,都是站在外面掰,脸上、手上就不会划出血绺子了。那样干,还有个好处是,两人配合着,玉米掰完了,秆子也砍完捆好了,一车都拉回去了。玉米拉回去,晾干脱粒卖钱,秆子拉回去粉碎了喂牛。家里喂着四五头牛呢。又是农活,又是喂牛,又是操持家里,婆姨真的也很苦。

婆姨不来,他又没带镰刀来,没法儿砍掉玉米秆子。穆萨只能一个人进进出出地掰。外面的一截掰完了,只能钻进深处去了。钻进去,掰着饱满的玉米,穆萨忽然想起很久远的一件事来。还是儿子四五岁的时候,他和婆姨就在这块地里锄草。玉米长了一人高,刚抽穗结棒子。玉米花粉的味道刺激人,宽大的玉米叶子拂得人心里痒痒的。他被玉米启发了,浑身鼓胀了,放下锄头,就把婆姨抱住了。婆姨也似乎在等待着,扔下锄头和他滚在一起。做完了,他们才担心起来,不是担心被人看见,是担心玉米。污了玉米地,怕玉米不长了。阿訇讲过,万物都是安拉造出来的,都是有灵性的,穆萨和婆姨都相信这个。那一年,玉米棒子却出奇的大,真真的颗粒饱满。收玉米的时候,他们才放心了,还互相取笑呢。

那时候年轻,做了荒唐事,以后再没做过。也是没机会了,这些年,玉米种上,穆萨就外出打工了。在外面时间长了,有时也想。有的人想了,找小姐,还有的人用手做。穆萨不,找小姐费钱,手做费人。他把钱也攒着,人也攒着,囫囫囵囵地都交给婆姨。婆姨想的时候呢?他没问过婆姨。也许该问问,在很多事情上,穆萨都不问婆姨。他觉得,把钱都交给她,把人都交给她,就对得起她了,很少和她交心。今天回去,就和她好好说说。以后出去,隔一段还是回一趟家。钱很重要,家更重要。

掰了一上午的玉米,穆萨想了很多的事,想明白了一些,还有一些想不通。阿訇说了,安拉的光亮照进心里,人才完全明白呢。没有完全想明白,穆萨却已经不生气了。只是一直不见婆姨娃娃来,心里好像有些空落落的。空着,也等着。半晌午的时候,还不见,他才知道他们不来了。不来掰玉米,他们在干啥,穆萨不知道。

到中午了,掰了一大堆了,穆萨感到有些累了,就决定回家。掰好的玉米只能堆在地头上。偷是没人偷,但穆萨心里还是有些不快。这种不快还在增加着,随着他越走近家门越厉害了。穆萨努力地克制着。

走到大门口,穆萨却看到了他没想到的一幕。婆姨,还有儿子、女儿都在院子里,他们的面前是一大堆玉米。他们很显然是在另一块玉米地里掰了玉米,拉回来,又在剥玉米棒子上最细的那层苞衣。剥掉细苞衣的玉米显得金黄闪亮。可他们的身上、脸上都是土,尤其是婆姨,比昨天的样子还邋遢。三个人边干边说笑,儿子正在变声,笑声嘿嘿的,女儿的笑声铃铛一样,还有婆姨,脸黑着,可眼睛和牙很白,也笑出声了。婆姨的笑声也好听。

看着眼前的情景,穆萨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鼻子酸酸的,有眼泪从心里往外涌。他站住了,没有出声,但他们也感觉到他了,都扭头看着他。也许是看到穆萨满身灰土的样子吧,几个人的脸上都继续有笑。

穆萨看到,散落了半院子的玉米,在中午的阳光下,发出奇异的眩光。眩光把妻儿的脸都照亮了,也把他卑微、平庸、粗鄙的生活照亮了。他心里有了一股巨大的满足和感恩。

做完晨礼,我坐在桌前写小说。我的经名也叫穆萨。我写下的几个穆萨,在不同的世界,经历着不同的事。我觉得,他们都是我。

选自《回族文学》2013年第6期

原刊责编 马国锋

本刊责编 王 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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