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需要一只狗

2014-02-11 23:28鄢莉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2期
关键词:阿格米娜人性

鄢莉

我决定为《孽犬阿格龙》写点什么,仿佛在十多年前初看这部小说时就已心许。这部小说给人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就算别的情节都淡忘了,可那场惨烈的群狗搏斗,以及阿格龙和母犬米娜的生死爱情,已足以让我将这只以阿尔巴尼亚电影主角命名的狗铭记于心。然而,当十多年后付诸行动时,我想,我敲在键盘上的可能不再是当年心中的那些文字。

我们每每被描写动物,特别是号称人类最亲密的朋友——狗的文字打动,瞬间被戳中泪点,热泪盈眶乃至涕泗滂沱。

可是慢慢地,我们才知道,从理智的层面上说,狗的那些令我们倾心和感动的品质,比如忠诚、顺从等等,从来就没有过生物学上的依据。

狗与狼有着99%以上的相同基因,所以狗的行为多半只是狼性的伪装。狗的恋家源于狼的群居属性,它因为害怕孤独所以乐于亲人,因为具有领地意识所以勤于看家;而狼群内部的等级秩序使狗发展出良好的服从性,它对主人的忠诚和顺从不过是对狼群中地位更高者的一种屈服行为。狗有固定的发情期,所以很难相信它们有稳定的伴侣,或者被称为爱情的东西……

最新的基因研究甚至表明,狗作为伴侣动物的起源的说法也被长期神话化了。人们一度认为,在一万多年前,是早期人类捕捉并训练了幼小的野狼,逐渐将它们驯化成家犬,但真实情况可能是,人类根本没有主动驯化狗,而是狗的祖先为了利益而伺机“混入”了人类的族群。它们的工具即是向人类展示那些打动人的品质,比如忠诚、顺服、亲切和互惠等等,以便得到饲喂,从而剥削人类。“表忠心”只是它们的进化方式的一种。偏偏人类具有把一切生物(以及非生物)都人格化人性化的固执倾向,喜欢在动物身上寻找和人的相似之处。于是我们抛弃了狼、毒蛇和鼠类,而将温暖的家门向狗们敞开,接纳它们成为我们的伴侣。聪明的狗从此与近亲野狼分道扬镳,在野狼艰苦求生的时候,它们轻易地获得人类的食物、庇护和爱宠,并且繁衍出无比庞大的种群。

这些研究成果让人崩溃,可以幻灭人类数百代人对狗的那种美好想象。我们发现其实犬类利用了我们的心理弱点,哄骗了我们的智商,就像寄生虫或者把鸟蛋留在别的鸟巢中的杜鹃一样,阴险但却成功地执行了它们的生存策略。传说中所说的亲密的人狗关系,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和一厢情愿的游戏,是一场“恨别鸟惊心,感时花溅泪”的移情效应,是一番“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的自我催眠。与其说是狗这种生物被人类“驯化”,还不如说是我们的某种需要被狗“驯化”了。

既然整个人类对狗的认识都已经是一种文学化,那么在文学中描写狗岂不更是不折不扣的浪漫主义做法?

可是,为什么读者还是需要一只狗,特别是像阿格龙那样的狗?

回到《孽犬阿格龙》的文本,我们会看到这部以知青为题材的小说呈现的是一种何等恐怖的生活。以知青点为中心,辐射出的是一个阴惨绝望的人的世界。物质和文化生活极端贫乏,知青靠家里邮来的“三块五块钱,三斤五斤粮票”过着勉强温饱的日子;政治环境严酷,各种打压接踵而至;连基本的安全感也缺失,一些比禽兽更可怖的人对知青虎视眈眈,诸如公社武装部长谭道良之类,每当他来到知青点,唯一的女知青关鸿“总是事先用三条牛鼻索把三条结实的长裤子从里到外牢牢结死,再在枕头下和被子上各放一把菜刀,再叫上会计的女儿元香陪着”,守卫自己的贞操。至于关鸿和“我”的爱情,在那个特定历史条件中更是绝望到让人窒息。

在这样的世界中,阿格龙和米娜这一公一母、一黑一白两只狗几乎是唯一生动和温暖的东西,是一片阴暗中少有的亮色。阿格龙虽然相貌丑陋、性格恣纵、脾气暴烈,却是一条“人人见了都瞪眼啧嘴的汉子狗”,活得精彩绝伦、有情有义、快意恩仇。在和人的关系中,它表现得“既忠实又肯卖力气”,数次拯救主人于危难之中。它勇猛无比,具有天才的搏击能力,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给它平添了传奇的色彩。它对美丽母狗米娜一往情深,当主人处死米娜后,它不惜与主人决裂,沦落为狼,一再实施报复行为。可即使如此,内心的忠诚始终召唤着它,让它在分手宴上忠心护主,最终冤屈地惨死于主人的刀斧之下。

小说中的阿格龙并不完美,但寄寓着作者的终极理想,它和作者其他作品中表现的那些血性汉子如出一辙。它的狗格映照出小说中人物有缺陷的人格,它的狗生反衬出他们灰色的人生。作为一只动物,阿格龙不仅是“通人性”,它甚至超越了人性;它不是狗也不是人,却接近神一般的存在。

文学作品中出现的狗是一个象征隐喻系统,指向的永远是人的世界。作者们总是喜欢把人对事物人性化解读的倾向作进一步的发挥,这时候,狗往往是他们的头等爱宠,他们会将所有优秀品质都堆砌、倾泻在狗的身上,将对所有美好人性的希望都寄托给它。久而久之,哪怕他们没有构筑起一座犬类的圣殿,至少也耸立了一块狗的永久纪念碑。并且,越是描写悲惨的时代和卑微的人生,越是展示人性低迷、人心丑陋的作品,狗的形象就越是光辉动人。世界文学中《木木》《白比姆黑耳朵》,中国文学中《小狗包弟》《邢老汉和狗的故事》《远村》《太平狗》等等都可为佐证。

数年之前,曾有一部畅销小说《狼图腾》,因为宣扬了丑恶、嗜血、好斗的“狼道”、“狼精神”而备受批判。似乎是对它的一种反驳和对抗,不久又有一本《藏獒》应运而生,再次掀起动物小说的热潮。《藏獒》中的冈日森格,被描写成犬类的顶级优秀分子,塑造为动物形象的“高大全”,它除了一切凡狗应有的素质,还兼具目光远大、胸怀广阔、意志坚定、德行高超的领袖品格,即使放在人类社会中也不输给那些英雄和楷模。为何它如此完美?原来它根本就不是狗,而是地藏菩萨的坐骑!当你含着眼泪阅读它的故事时,你会深深怀疑:它与新闻中动辄咬死人的獒犬属于同一种生物吗?

我们在文学中呼唤着复杂的“人”性,却不能接受复杂的“狗”性,我们很少看到文学作品单单描写它的本能、兽性,或者是那些我们不喜欢和无法作道德判断的行为特征。我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们是如何把狗放上了神坛。因为这种地球上和人类最亲密的四足动物,是我们内心温暖渴望的投射点,是我们愤世嫉俗的依托物,是对人性绝望的最后一点挽救。即使动物学家已经对狗作出了科学的判断,我们依然无法拒绝一只毛茸茸小狗的亲密依偎和亲切呢哝。自然,读者也无法拒绝相信,世界上存在过阿格龙那样血性、英勇和深情的狗,无法拒绝把它当作英雄来崇拜。

孽犬的“孽”,并非是狗的“罪孽”,也不是人与狗的“孽缘”,而是我们自己的“宿孽”,是人性中卑微和低贱的那一部分——等待着一只狗的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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