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河堡

2014-02-12 10:13聂作平
鸭绿江 2014年12期
关键词:科幻世界小街沙河

聂作平

散文

在沙河堡

ZAISHAHEBAO

聂作平

时光如同退潮的海浪一样向后急速翻滚,一直翻滚到十八年前的1996年。那时候的成都远不像今天这样大而不当。那一年春天,我提着羞涩的行囊走在成都街头时,阳光下,这座平原深处的城市起伏着高低错落的建筑。那时候,二环路才刚刚贯通,一二环路之间还有零星的庄稼地,春天的油菜花就开在那些灰色的楼房的阴影里。这城市更像一座庞大而零乱的村庄。我是这座村庄无足轻重的村民甲村民乙。

由于诗人张新泉先生的举荐,我从自贡那家工厂借调到成都的一家杂志,那就是曾经颇为有名的《科幻世界》。杂志社没法提供住房,我只得自找住处。有一段时间,我借住在朋友谢伟的老婆的单位。时值暮春,细雨缠绵。那座旧楼深陷小街,楼前全是高大的梧桐。黄昏时分,冷雨盈窗,远处的街市和近处的梧桐都浸在一层薄薄的却无法挣脱的寒意里。伫立窗前,想着远方的家,我常忍不住潸然泪下。后来,我还曾住在省科协的招待所里,四个人的房间,除了我那张床是固定的,每个夜晚总有不同的陌生人前来与我做伴。我曾经趴在床铺上,为《诗刊》写一篇评论四川诗歌的短文。当我在纸上激情四溢地指点诗坛时,我不得不偶尔停下来,揉揉被坚硬的床板硌得发痛的胸部。

尽管收入微薄,我仍得租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这房子,后来租在了离杂志社足有十公里的沙河堡。

由成都市中心往东,是通往重庆的所谓东大路。历史上,沙河堡便是东大路出成都的第一个驿站。一条污秽的小河从北面缓缓淌来,河上总是漂浮着五花八门的垃圾:纸张、碎布、死猪、塑料袋、旧家具,花样繁多得像一个流动的百货公司。河水理所当然臭味扑鼻。在靠近沙河堡那条长约两公里的沿公路形成的街道另一端,是一家气味更加隆重的猪鬃厂。许多个早晨,我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在小店里要上几个包子,一面骑车,一面啃包子,沿着沙河边坑坑洼洼的马路奔向十公里外的办公室。在我的办公室,每天总有上百份稿件等着我去处理。

我所租住的两间小屋,位于沙河堡中部一条叫马家沟的小街,那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小街,长度只有一百来米,两旁有十多家店铺。这些店铺半掩半开,以便既能让顾客光临,同时也能稍微避开汽车扬起的灰尘。我的房东是当地农民,修建了这座一楼一底的小院,楼上自住,楼下出租。院子里,曾经开过茶馆,牛毛毡搭就的老茶馆里,乱七八糟地叠满了竹椅和方桌。许多个日子,我便沏上一壶花茶,坐在空荡荡的茶馆里写字。

小街太小,在沙河堡的生活中,邻里关系便宛似乡间,完全不像如今的各种高档小区那样叫床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直到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好些个邻居:老板一家三口,老板黑瘦,老板娘白胖,强烈的反差像是要登台说相声。老板儿子还小,整天关在屋里看动画片。院子后面有一片很小的树林,树林里非常突兀地隆起一座坟,埋葬的据说是老板的父母。一个邻居姓姚,也是一家三口,男的在外面做些零工,女的开了一家小杂货店,女儿刚上幼儿园。有一次,姚家庆祝生日,没去饭店酒楼,而是在茶馆里摆了两桌。当我下班回来时,老姚一脸酒气地拉住我,要我也去喝几杯。老姚是个有经营眼光的人,有一年糖酒会,他提前预订了几个摊位,尔后再高价租给参展商,几天之内,出人意料地赚了一笔。那段时间,他们家的电视机总是开得特别响亮。那一年春节,他们没有回老家内江,而是兴高采烈地去了西岭雪山。一个邻居叫小芳,开了家理发店,夏秋之际总是穿得清凉地坐在门口,老板娘便语重心长地告诫她:我们做正经生意的,没必要,真的没必要。一个邻居是年轻的小情侣,女的高大漂亮,男的却很矮小,开了一家麻辣烫小店。我记得那年春节之后,我从老家带了一坛母亲酿的米酒。一个晚上,我和几个同事一起,坐在麻辣烫店里,吃着廉价的串串香喝米酒。小情侣刚吵了架,男的出去了,女的红着眼睛在一旁忙碌。很晚的时候,男的回来了,带着一身酒气和寒意。这一回,轮到男的去忙碌了,女的来不及洗去手上的油污,便一屁股跌坐在那张吱吱作响的竹椅子上,一心一意地哭,抑扬顿挫地哭。

聂作平,1969年生于四川富顺,现居成都。O型血,射手座。先后从事过企业秘书,报刊编辑、策划,自由作家,文化公司老总等多种职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在内地及港台地区出版著作三十余部,主要有随笔《历史的B面》《历史的耻部》《画布上的声音》《天堂隔壁是西藏》《舌尖的缠绵》,长篇小说《自由落体》《长大不成人》,文学批评《审判余秋雨》,主编《中国第四代诗人诗选》。《历史的耻部》被新浪网、当当网评为2004年度最有价值图书。部分作品译为外文。他认为,文学让我们不再惧怕遗忘与虚无。

事实上,那条小街上,除了房东这样的本地农民,几乎都是像我和老姚这种外来者。因为一个梦想,一次承诺,甚至一种无奈,从而抛弃了原本熟悉的、平淡的生活,急匆匆地挤进了别人的城市。在别人的城市里,外来者的生活被界定在二环路之外。——那时候的二环路,就是城里与郊区的分界线。每当我骑着自行车由沙河堡穿过臭气弥天的沙河与猪鬃厂,一步步逼近楼厦越长越高的市中心时,我总有一种警惕和慌张。我不知道在这座别人的城市里,埋伏着多少动荡与不安;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而我身后的故园,其实已经无法回去。在人生的阵地上,命运是个不讲规则的对手,而我们都是过了河的卒子。

我到《科幻世界》,是出于张新泉先生的举荐。我租住沙河堡,则是因为谢伟的家也在沙河堡,只不过,他是单位分配的套房。那时候,在这座几百万人口的城市里,除了几个未曾谋过面的编辑,张新泉和谢伟是我仅有的两个朋友。我得向他们靠拢,才能从陌生的城市感觉到温暖和底气。

我到成都两个月后,田勇也从老家赶来了。之前,田勇在老家一所中学上班,夏天,校长派他做冰糕;冬天,校长安排他烤面包。校长甚至当着众人对他说,田勇,你如果要走,没有人会留你。所以,田勇早就想离开那所令人郁闷绝望的鸟学校了。他曾经打算去深圳或广州,却又缺少必要的勇气——那年头的年轻人,不像今天的年轻人那样毅然决然;那时候的年轻人,尤其是来自小地方的年轻人,总有太多的顾虑和忧愁。后来,得知我已到成都,田勇遂决定也来成都,为的是有一个依靠——弱小的人,必须抱团取暖,才有敌视这座城市的最起码的勇气。

田勇租住在了我的隔壁。我们同样早出晚归。那个夏天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每天黄昏回到小院,拧一只八磅的大水瓶,到小街另一头的商店买回一水瓶散装啤酒。然后,我和田勇蹲在台阶上,一人一只大瓷碗,三下五除二,没有任何下酒菜,十来分钟便把一水瓶啤酒喝得一滴不剩,再打着酒嗝回到各自房里。田勇看书或是听收音机,我们穷得甚至没有一台电视;而我则是雷打不动地写字。

我曾坚信,我是一个活在纸上的人。写作不仅是精神的需要,庶几也是物质的强迫。杂志社不多的收入离要养家糊口,还有相当距离,我必须通过写作挣几文稿费补贴家用。所以,很多个夜晚,当小街沉沉入睡,我还坐在台灯前爬格子。一片静谧中,从小树林里传来了蟋蟀的低鸣,偶尔还有自行车响亮的铃声,慢慢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巷子里。微凉的风吹来时,夜已经深了,我会起身到院子里抽一根烟。寂静的院子,寂静的小街,只有远处微弱的路灯散发出猩红的光,被黑暗大口大口地吞噬。有时我也会走出小院,走到小街上还没打烊的面馆里要上二两面条。这时候,邻近的一家歌厅的小姐们也下班了,伊们同样一脸疲惫地坐在面馆里吃面。我们都是出卖器官为生的人,我卖的是脑花,她们卖的是其他部位。在急速变迁的商业社会,人群已经被简化为买方和卖方。

这些深夜的耕耘换来了一张张汇款单,不承想也惹来了小小的麻烦:杂志社领导据此认为,我工作不安心,否则就不可能有时间和精力去写作挣外快。但天地良心,那是我这几十年里工作最认真最敬业的年头,一个人干着三个人的活。然而领导之所以成为领导,就在于他们从来都坚信自己才是唯一的正确答案。我只得听从张新泉先生的劝告,把其中一部分稿费转寄到他任职的《星星》诗刊。

杂志社的确也有几个能人,才能把一份奄奄一息的《科学文艺》办成发行量达三十万份的《科幻世界》。社长杨潇,前省委书记的女儿,一个工作狂和女强人;副总编谭楷,著名诗人和报告文学作家。记得谭楷动员我到《科幻世界》时,曾用非常具有诱惑力的声音说,我们是在选接班人啊。此外,像如今在中国文坛很牛逼的阿来,那时候还屈尊在《科幻世界》下属的画刊里做一个无足轻重的文字编辑,而我那张办公桌的前主人,据谭楷说,是著名诗人肖开愚。

一年借调期满,我到底没能像谭楷说的那样成为接班人,我在自贡的那家工厂要求我要么回去上班,要么辞职。因为我在借调之前,曾深深地得罪了一个姓房的书记,那个书记是个干瘦的老头,目光火赤,声调高昂,总像是手握真理的丈八蛇矛枪。

我在沙河堡附近的五桂桥下找到一辆接私单的军车。几个邻居一齐帮忙,把我不多的家什扔到车上。货车一声惊叫,还来不及从容地跟邻居们挥一下手,就已经驶出了那条叫马家沟的小街进入了沙河堡。而几分钟后,沙河堡破落杂乱的房屋,沙河曲折迂回的河道都统统消失在身后;三个小时后,我又重新回到了一年前离开的那家熟悉而冰凉的老工厂。生活如此这般地画了个圆圈,又如此这般地回到了起点。

回到自贡后,我收到谢伟一封信。信中,他说,他从我居住过的小屋前经过时,发现里面又住进了新人。“另一些人已经在你曾经生活过的屋子里,开始他们的生活了。”读着谢伟的信,我的眼眶湿润了。

几年过去了,我重返成都,这一回,没有人借我调我,我自己把自己“调”来了。大概是2003年,我和女儿说起沙河堡,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我带她重返那条曾经的老街。老街居然没有变化,院子也还在,更重要的是,老板娘依旧白胖而热情,并且一下就认出了我。她说,老姚两年前买了房子,搬走了;小芳的发屋开了一段时间,见不火,回老家去了;开麻辣烫的小情侣,到底还是没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女的嫁给了一个年迈的地产商,男的去了炎热的缅甸。

又是几年过去了,当我再度前往沙河堡,这一次,我再也没能找到曾经的马家沟和曾经的小院了。若干新建的高楼笔直如林,它们巨大的阴影下,不再有破旧而平易的小街与小院。城市前进的脚步已然超越了我们对旧日子的遗忘。

1996年9月11日,印象中应该是成都的初秋。坐在沙河堡那个小院的老茶馆里,在一张标有《科幻世界》杂志社用笺字样的蓝色稿纸上,我写下了一首题为《沙河堡纪事》的短诗:

一条狭窄的街道通向远方,然后消失

在夕阳苍白的光辉里,它将再次消失

它说,但是,远方以远依然是道路和人群

好比一段被人遗忘已久的历史

一条小河:漂满泡沫、纸屑

以及若干畜生的遗体,它油腻而古怪的河风

像是一群大模大样的穷人

每当太阳升起,我将骑一只老凤凰

溯流而上。而沙河堡,它是否宛在水中央?

我目睹:拥挤的民居,喧闹的菜市

我目睹:飘在风中的裤衩和胸衣

仿佛迎风招展的旗帜。我目睹

一个少女怎样变成三个孩子的母亲

目光淫邪,乳房下垂。我目睹

我游荡在崎岖的街道

像是被遗忘千年的死者

三座茶馆,三十个老人在白花花的阳光下打盹儿

嘴角流涎,梦见麻将、骨灰,以及少年时的情人

三座发廊,三十个口红鲜艳的女子

表情暧昧,批发五点钟以后的公共爱情

而辽阔的秋天就要来了!广大的秋天啊

如果你不能带来命中的星空、欲望和美

如果你抚着我的肩膀,说:

多年以后,你们将重新返回

……

责任编辑 叶雪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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