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之五)

2014-02-21 09:58陈丹燕
山花 2014年3期
关键词:柏林墙圣彼得堡雄鹰

陈丹燕

9.1993年的圣彼得堡:彼得保罗要塞博物馆

那是1993年一个阴雪的下午,灰色的,充满了冰雪气味的天空在头顶上滚动着乌云,就要下雪了,对我这样从温暖的地方去的人,心里有着类似像台风要来了的时候,那样轻轻的不安。路过涅瓦河边长长的,黑色的煤渣路,路过空无一人的十二月党人广场,路过冬宫的浅灰色拱门,路过街道上失修多年了的电车轨道和败坏了的路基,我去遥遥对着冬宫的彼得保罗要塞,去那里面的一个小小的博物馆,那时是1993年,圣彼得堡还没有自己的城市历史博物馆,但已经在这个涅瓦河中的古老要塞的司令官旧宅里,陈列了作为圣彼得堡,而不是作为列宁格勒的城市历史。我想,也许将来,这里就会是圣彼得堡的城市博物馆吧。

要塞的吊桥被称为红桥,建在护城河上面。初冬的时候,河上已经结了冰,灰绿色的,像是俄罗斯文学里所描写的那双酒意迷离的眼睛。厚木板的老吊桥还是彼得大帝时代的,走上去孔孔地响,当年,潦倒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作令沙皇非常不安的车尔尼雪夫斯基,谋反失败的十二月党人,都也是沿着这个吊桥被押进要塞里的监狱。吊桥的门洞里,有人靠在墙上,在下午的寒风里吹笛子,她的手指都被冻成紫红色了。

那是我见到过的最不讲究的博物馆了,它在要塞教堂边上的一栋失修的房子里,教堂里有俄国历代沙皇皇室的灵柩。在东正教白色的细蜡烛光里,皇室的大理石棺木静静地安放,带着红色的石棺是被刺杀的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和他的皇后的,那淡淡的血光之色,让人想到他们和他们的祖国那无法安然的宿命。经过教堂来到博物馆,门厅里十分昏暗,从小小的木窗上,能看到一点点炮台,听说推翻沙俄的革命,就是在这个炮台发出的第一声炮响,那时,这栋房子曾经是十月革命的战役总部。

在要塞的城堡里,现在还陈列着一间间原来的政治犯监房,那里关押过失势的皇族,谋反的贵族,思想独立的知识分子和布尔什维克。小小的石头监房让人总是想到可怕的事。

我以为博物馆会放在城堡里面,但是并没有。我也以为博物馆会记录整个城市的历史,可是也没有,它的名字叫“回到1700年代”。

那是彼得大帝的年代,他建立了圣彼得堡,野心勃勃想要让这个自己的首都和欧洲其他重要的城市一样伟大,从旧都莫斯科和新都圣彼得堡之间的铁路,都不要拐弯,在地图上看起来是蛮横的笔直的一条线。涅瓦河边的冬宫,像法国的一样奢华,涅瓦大道边上的圣艾萨教堂,像梵蒂冈的一样巨大。各地的贵族们被强迫迁到新都住,用自己的钱,按照彼得大帝的意愿和标准盖大房子。就是进入圣彼得堡的普通人,都必须带足一定分量的造房子的石块,才能进城市。彼得大帝追逐欧洲列强的梦想,结束在十月革命的炮声中,涅瓦河边像法国宫殿一样奢华的宫殿变成了世界著名的艺术博物馆,涅瓦大道边上的教堂,变成了剧院堆放道具的仓库。

在博物馆暗淡的灯光里,我看到一把上个世纪的女用太阳伞,白色的细布上绣着镂空的花,小小的,像新鲜的白蘑菇一样圆而脆弱,还有一支像女人的手指一样细长的淡黄色的木柄,长长的,把手很巴罗克地弯起来。那把为遮太阳用的小伞和一副长到手肘的白色蕾丝手套一起,陈列在一盏灯下。当我看着它们,我的心里真的吃惊,原来真的还有圣彼得堡人保留着过去的老东西,经历了七十三年的革命,对过去时代的严厉清洗,战争年代残酷的空袭,被德军围困九百天时六十三万人被饿死的大饥荒,一次又一次,那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的大动荡,连几个世纪以来一直保佑着圣彼得堡的喀山圣母像都神秘地丢失在西欧了,连冬宫里的国宝都遗落在逃难的路上了,真的居然还有人细心地收藏了一把在夏天用的绣花太阳伞。那样的伞,只为了在一年中有超过六个月下雪的国家里那个稍纵即逝的夏天一天的户外散步时,用这把伞,还得配上拖在地上的长裙子,老式的束胸,许多花边,诗歌,还有文雅的爱情,那都是已经远去了的,粉碎了的,消失了的生活方式。

而且,这个小心收藏它的人,还真的把它献给了博物馆。

白布的太阳伞上,像不再新鲜的蘑菇那样长出来淡褐色的锈斑,那是一把年代久远的老伞了,可一定不会是彼得大帝时代的吧,彼得大帝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快三百年。但是,它还保留着那个遥远时代的气味,一只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手,轻轻地在圣彼得堡夏天的阳光里,握着一把法国化的长柄阳伞。

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神像,1700年代画在木板上的,颜色鲜丽的神像,黑眼睛,围着头巾的圣母和黑眼睛的戴着光环的圣子,大大的黑眼睛里,有一种深深的悲哀和怜悯的表情。那都是古老的神像,它们消失在没有宗教了的革命的七十三年里,像所有旧时代的事物那样。但原来,它们是藏起来了。当仓库和游泳池重新又被修复成东正教教堂,它们就又重新出现在人们的面前。人们在它们的前面插满了白色的细蜡,烛光摇曳里,人们回到了从前心灵安顿的地方,找到一个人,用悲哀而怜悯的眼睛默默陪伴自己。大家都说,如今圣彼得堡恢复得最快的就是消失了七十多年的教堂。那是从前圣彼得堡人的心灵家乡。

我看到一间按照原来的样子布置的圣彼得堡的客厅,绿色的墙壁,法国式样的高背沙发,沙发上绿缎子里的金丝和银丝,因为年代太远,已经发乌了。白色的长窗上垂着白色的窗幔,还有一些油画,画着沉郁而辽阔的俄罗斯的风景,1700年代的白桦树像处女的心一样洁白和轻愁,老油画高高地挂在墙上。这是一间带有法国风格的客厅,但它没有法国客厅的活泼和舒适。它也有些像我在华沙的城市历史博物馆看到的华沙人家的客厅,但它不像华沙的客厅那样单纯和安宁。它像一个不凡的青年,即使坐在那里不发一言,你也能感到他振翅欲飞的梦想,银色的蜡烛台在闪光,金色的铜茶炊在闪光,镀金的大镜子在闪光。那个客厅像真的一样,家具都是那个时代的,颜色也是,像那白色的长柄阳伞一样,奇迹般地在沧海桑田的动荡中留存下来。这个角落里,一切都被小心地恢复原来的样子。但是,也就像那长柄伞白色细布上的锈斑一样,这间苦心修复的客厅里,也有一股陈宿之气,总是让人想到,用这些东西的人早已经死去了。

早已经死去了。

人们像我一样,站在用一根细绳隔开了我们和客厅的地方,默默地看着那间绿色的屋子。冬天圣彼得堡很少有旅游者,我四周的人多是俄国人,淡淡的亚麻色头发在沉郁的灯下像浮云一样,有着与大多数欧洲人不同的乡野和鲁直的气息。他们围站在一根细绳子外面,默默地看着他们想要回到的那个年代的客厅。忧伤像烟一样,从他们的身上散发出来,笼罩着我们。一个城市的人,想要越过一个又一个动荡的年代,回到三百年以前的城市里去,那种心情里,一定有着忧伤这种东西的吧。

那小小的博物馆没有很多展品,像一个清晨时短暂的梦一样,有一点混乱,有一点不合逻辑,有一点草率。经过一些旧时的芭蕾舞节目单,向前走去另外一个房间,可是,就突然回到了进门处的那个门厅里。那里撕票的老太太长着一张忍耐的脸,默默地看着一晃而过的人们,她老了老了,可也是革命后出生的一代人。

离开要塞,天已经开始下雪,大雪像最小的柳叶一样,带着一点点黄色飘落下来。俄国的雪带着一种生气盎然的黄色,这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这是我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普希金会把俄罗斯少女比作冬天的初雪。经过了圣彼得罗夫闸口,再经过圣约翰城堡闸口,在飘雪的门洞里,那个吹笛子的人还在那里吹着笛子,她的手指被凛冽的天气冻得红极了。

10.2000年的柏林西:雄鹰咖啡馆

雄鹰咖啡馆的位置,是柏林大街上通常会有一家咖啡馆的位置。它在一栋老公寓的底楼,在街道的拐角,于是,一家咖啡馆比邻两条街道。这是欧洲咖啡馆的传统位置。像那些开在柏林大街小巷街角上的咖啡馆一样,它的窗子也是开得低低的,在外面就能看到临窗的客人和白天也亮着的灯。它的门前也挂着菜单,那是这一天咖啡馆供应的食物,还有这一天的特价菜与例汤,因为是咖啡馆,菜单总是大众化的老花样。它的窗边也堆着椅子和折叠桌子,那是太阳好时,客人坐在露天时用的。初夏时,白色的桌子边坐满了客人,许多从街对面的柏林墙博物馆参观出来的人,都穿过马路来这里透一口气,喝点什么,顺便看看自己在小卖部买的柏林墙碎片,那不过是装在玻璃盒子里的一小块混凝土,涂过花花绿绿的颜色。

雄鹰咖啡馆与柏林大街小巷拐角上的那些咖啡馆不同的地方,是它坐落的那条街道,那是西柏林紧贴着柏林墙的弗里德里希大街。它坐落的那个街角,是东西柏林边界上的第一个西柏林的街角,正对着它的窗子,十步之遥,在弗里德里希大街的正中,竖着美军用英文、俄文、法文和德文写的警告牌:“你正在进入美国占领区,禁止携带武器,遵守交通规则。”它是一九八九年柏林墙倒掉以前,离柏林墙最近的一家咖啡馆。

“我们的确是当时离柏林墙最近的咖啡馆,”雄鹰咖啡馆的招待说。他是个穿了黑色套头毛衣的男子,很瘦削高大,金发。“你知道我们是在西柏林,这里是西柏林。我不知道那时东柏林有没有咖啡馆,好像他们那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咖啡馆,他们只有饮食店和面包房。而且,在东边,边界有一大块空地,他们怕看不到逃到西边的人,他们杀逃跑过来的人,他们那边只有军人。”

我看见过勃兰登堡门边上小树林前的逃跑者纪念墙,白色十字架上,有的写着名字,有的没有。他们全是在柏林墙期间,想要逃亡西柏林的人,被击毙在边界的空地上。最早的一个被击毙者,是在柏林墙建起的同一个月,最晚的一个,是在柏林墙倒塌的前半年。在那个充满落叶芬芳气息的小树林里,我能够闻到里面淡淡的血的甜腥。

“你们离边界这么近,有谁会跑到这里来喝咖啡?”我问。

“我们的生意一向都很好。从东柏林回来的人,第一件事,就是到我们这里来坐下,要一杯热咖啡,长吁出一口气。你想,那时候从东柏林到西柏林,要在边界上被严厉地盘查,等待检査的时间常常是几个小时,精神紧张。然后,一切终于结束,看到了一家贴着红色墙纸的咖啡馆,怎么会不进来呢。” 也卖得比别人家的贵。

他把手里的苏打水放到我桌子上,带着恭喜我的神情说:“享受吧。”在别处的咖啡馆里,看不见这样的表情,它留着柏林墙的颜色。

柏林墙在十年以前就倒掉了,它现在是一家在弗里德里希大街上的两层楼博物馆,在入口处的墙上挂着一个巨大的红星。一辆辆旅行社的大巴士把世界各地的旅游者、来柏林修学旅行的学生带来这里,而城市轻轨把东柏林的人带来了,地铁把西柏林的人也带来了。这是一个气氛严肃的博物馆,要是有人在那里掉了泪,别人就轻轻地绕开他。就连一队队孩子鱼贯进来的时候,它散发出的哀伤,也不能被冲淡。

离开那里的人,常常并不马上就从弗里德里希大街走开。他们带着恍惚的神情,在街口散步。他们看到十年以前的警告牌,又看到竖在街中央的美军士兵像,他们在它们前面照了相,然后,过一遍马路。十年以前,要是这样过马路,会被打死,就像在博物馆里看到的照片里的那些人。

然后,他们看到了雄鹰咖啡馆的窗子,还有它里面黄色的灯光。临窗的客人正在搅匀咖啡里的糖和牛奶,发黑的咖啡在他们的杯子里迅速地变成了柔和的棕色,芳香四溢。于是,他们就不由自主地向这个街角走过来,走进雄鹰咖啡馆来。

要了自己想要喝的咖啡,热烈地喝一口,全身都松了下来。这一刻,简直要热爱自己的生活了。离开雄鹰咖啡馆,向菩提树下的大道走去,路过柏林墙博物馆,透过博物馆底楼咖啡馆的玻璃,看到里面空空的桌子,收在桌子下的椅子和在门边探了探头、又赶紧离开的人,这才知道,刚才那个黑衣服的招待递给我苏打水时,殷勤的那一句“享受吧” 原来有它的道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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