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我们的导师

2014-02-23 07:44
延河(下半月) 2014年7期
关键词:李铁劳伦斯柏林

□ 阿 华

谁是我们的导师

□ 阿 华

我最近总是梦见H先生。梦中的H先生有着一头蓬松卷曲的头发,有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还有一颗一碰就易碎的心脏。他喜欢在黄昏时分,站在二十二楼住所的窗前,眺望远处的山峦,有时候眼里还有无法弥散的雾气,因为场景和情节太逼真了,所以我就分不清这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的了。

在梦里,我几乎每次都有不同的问题要和H先生探讨,我问H先生,你可曾感受过人生的悲凉?花开见佛,佛在哪里?什么是人生?如何对待生死?智慧的人真的没有烦恼?慈悲的人真的没有敌人?你深信有个人永远不出卖你吗?你会向谁倾诉心底隐藏最不堪的秘密?

梦中的我悲观,颓废,绝望,略带一点神经质,总是执着地向他探寻着各种活着的真相。

那些在现实生活中从未说出来的话,或者压根就没想起过的问题,我都会向H先生提起,他耐心地一一给我解答。在梦里H先生简直就是我和蔼可亲的兄长。我有时候也会想像,他素食打坐,眉目慈悲,身体上没有多余的赘肉。他坐在他的书房里,越来越像一个有着仙风道古的和尚。

为什么是H先生,而不是别人?醒来之后的我总是充满疑惑。

人心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啊,有时是一片广阔的天空,天空下的一切都能看得清晰透彻,有时又像极了一片混沌的海洋,或是一片面目模糊的毛边玻璃,我们所要知道的一切都是懵懵懂懂。

那天早晨,我拿起电话,想给远在北京的H先生打个电话,却突然不知要说什么,又怅然地放下。我不是一个寡情的人,有时只是口拙。再说了,在一个不合适宜的时候,说一些不合适的话,可能是件不得体的事吧。

最近,我做事总是患得患失,在做与不做之间犹豫不决。

但关于H先生,我想我有必要先做一个简单的介绍。

H先生在北京的一所大学里做教授,近年来,致力于诗歌和诗歌评论的翻译,先后翻译了布罗茨基、沃尔科特、佩索阿、米沃什等大量的诗歌和诗论。与此同时,他从来都没停止过自己的诗歌写作,像他推崇的佩索阿一样,安静地守护自己的内心,只为自己写作。在当下这种喧嚣异常,急功近利的环境中,H先生的这种安静写作的精神是最难能可贵的。

当然,如果仅仅是这些,H先生不会给我留下特别的印象,毕竟我不是一个对诗歌和诗歌译作特别感兴趣的人。我只是偶然在一个论坛上看到他谈到《劳伦斯论男女关系与人格》时才对他感兴趣的。

那个时候我正迷恋劳伦斯。

我知道劳伦斯的第一部小说,也就是《儿子与情人》是写得最象小说,最中规中矩的小说,我也知道他在《恋爱中的男女》中说到:男人和女人本来是一样的,Sex是他们身上的最个人性最私密的东西,也就是说,男人不想让女人看到和感觉到的那部分,要躲着女人不让见的,正是他的Sex,男女不需要在Sex上嵌合和互补。

那时候的H先生好像除了诗歌,更是一个劳伦斯迷。他在论坛上的言语总是慷慨激昂,完全不似他写作时候的安静。

“这一理论是很特别的,他者,是的,他者,为什么一定要让女人成为一个特别的他者?在男女关系里应容纳一切不三不四的爱的关系,包括与上帝的关系,这一点是德勒兹喜欢听的,说不定是从劳伦斯这里引出来的,是所有的爱的关系。男女的痛苦可能不是痛苦于他们自己的关系,而是痛苦于这一缺失。”

“我想写一下:为什么人们就要为自己有意识的想法感到有罪,而为无意识的想法感到清白?我就是我本来的样子,而不是我认为的那个样子,我们认为色情是某种低下、讨厌的东西。我们不喜欢这玩意儿。为什么?是因为它撩拨性感觉吗?无论我们如何装假,大多数人还是喜欢让人撩拨一下性欲的。它让我们感到温暖,如同阴天里的阳光令我们激动。”

“经过了一二年的清教时期,大多数人的确是感觉到,芸芸大众都习惯于责骂性的任何表现形式,这强大的群体习俗太强大了,它让我们不敢发自内心地承认我们的感觉。当然也有不少人是真的厌恶最简单和最自然的性感冲动的。他们是一些变态的人,他们仇视自己的同类。这是些受了挫折、大失所望、欲壑难填的人。我们的文明社会里这类人太多了。可是他们却背地里享受着某些并不简单和并不自然的性兴奋。”

基于对劳伦斯作品的喜爱,我在H先生的文章下面跟了帖,表达了我对《劳伦斯论男女关系与人格》这本书的看法,之前,我从来不喜欢在论坛上发表自己的言论和看法,但这次是个例外,我说我完全同意H先生的观点。可能是因为我的看法与他是一致的吧,所以H先生表现出了更多的热情。

我们在论坛上彼此热情地回复了几个帖子,然后就把交流的空间转移到了QQ上。H先生说,关于《劳伦斯论男女关系与人格》,我们可以在私下更多地做些交流。

那时候,H先生可能刚刚读过《劳伦斯论男女关系与人格》这本书,所以他更热衷于谈论它,当然,他也更希望有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就这样,我们相熟起来了,但到目前为止,我和H先生的来往也只是限于在网上交流,或是打个电话,现实中,我们从没有见过面。我和H先生都没有提到见面的事情,这应该不是距离的问题,从天津到北京,坐动车也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吧。

这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可能我们都在刻意回避着,我们都在回避着不让我们的人生变得和他人一样庸俗。

让我对H先生印象深刻的,除了我们可以热烈地谈论《劳伦斯论男女关系与人格》,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的声音。第一次和H先生通电话,我就兴奋地发现,他有着很特别很磁性的声音。这让他得以从我熟悉的其它众多的人当中区分开来。也让我对他未知的生活充满了想像和期待。

生活还是要有点期待好,不管大小,对不对?

大年三十那天,我在醒来的早晨放弃了给H先生打一个问候电话的决定。我在音乐声里缓慢地大扫除,洗了衣服、被套、床单,擦干净了窗子,把富贵竹叶子上的灰尘都掸去,并在床上铺好了新买的大红色床单,我希望我的来年多一些红红火火。

新的一年,都是这样吧,做一些不能保证百分之百完成的计划,下一些底气不足的决心,表示要痛改一些前非,洗一部分心,革一部分面。

没有谁是想把日子过坏的。每年的新年伊始,我都活得朝气蓬勃,生活貌似都会有一个崭新的开始。

认识H先生的时候,我已在东湖边上的一所大学里教了一年多的新闻写作课。

那时候,我喜欢和一群与我年龄相仿的学生们,踩着冬天的落叶和衰草走路,对天空中南飞的大雁表示出极大地钦佩之情。

我读书,写作,讲课。貌似文人墨客。我梳长的发头,剪齐的刘海,看来倒也很有文艺范儿。

那时候,我还在一场即将到来的婚姻里摇摆不定。我的男朋友李铁在南方服役。对他的军人生涯,我一直都不看好,但我又不能持否定态度。对于我们来说,大学四年深厚的感情,是不会因为距离和时间说变就变了,但我们之间也会因观点不同而偶有争吵。吵得厉害的时候,我差不多一个星期不理他。

就是这个时候,我认识了H先生。

在我居住的这个文化贫乏的小城,我大概也算是一个博览群书的人吧。但我读的书都很杂,生活的,艺术的,哲理的,美学的,凡是书籍,我都会用心地去读。《劳伦斯论男女关系与人格》这本书是一个朋友介绍的,我早在大学的时候就已经读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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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年轻,有文化,希冀用思想,智慧,善良,慈爱,悲悯这些最好的东西擦拭自己,让自己成为他人眼中与众不同的一个人。

可在这个没有李铁的城市,我一直有一种孤独的感觉。我是个怕冷的动物,需要有相拥的温暖。但李铁离我那么远,每次通话,除了和我谈论他在部队里的一些日常生活和训练,他不知道怎样才能与我的心走得更近。李铁始终以为,他熟悉的生活是会一成不变的,感情也一样。

但与H先生网上的相识,改变了我的生活。我承认,我终于在孤独寂寞的时候,找到了一个可以谈话交流的对手。

我和H先生,我们把所有闲杂的时光都用来谈论谈文学,我们谈劳伦斯,谈马尔克斯,谈佩索阿,这让生活变得越来越美好。有时候我会想,两个相隔千里互不认识的男女会因劳伦斯而相识,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H先生说,劳伦斯就是创造奇迹的人。

读劳伦斯的小说,也有这个作用,他让我们相信,人总是难以让自己快乐的,但是如果遇到一个能理解你的人,一个与你谈得来的人,那就不一样了。

不知道别人怎么看我与H先生的交往,但请想信,我们在谈《劳伦斯论男女关系与人格》的时候,我们是纯洁的。

我们交流最密集的时间是刚认识的那个夏天。

黄昏的时候,我会沿着东湖一个人散步,H先生往往会在这个时候把电话打过来,他也刚刚吃过晚饭。我们彼此问候过之后,就开始面色庄严地继续那些在别人看来艰难深奥的话题,我是从声音里感觉到H先生的凝重的。

H先生说,他最近要写一篇关于《劳伦斯论男女关系与人格》这部作品的评论文章,所以他很想听到各方面的声音。

我发现,我与H先生只有在谈劳伦斯的时候,我们才会变得妙语连珠。这真得要感谢劳伦斯,他让两个在人海里翻不起浪花的普通人,一点儿也不普通。

我知道,我和H先生都在极力回避着彼此的平凡。因为在我的身边,或是他的身边,能够谈论《劳伦斯论男女关系与人格》的人,毕竟是寥寥无几的,所以谈论劳伦斯,让我们觉得我们是如此地与众不同,如此得丰满而又充实。

但其实,我们都是平凡的,我们也都把对方的平凡看在眼里,并怀疑自己其实也不过是这样。谁可能是伟人?一想到这一点,绝望就会在心底悄悄地蔓延——我们都想在对方眼里成为一个与别人不一样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高尚的人?

我们为什么要在意在对方心目中的形像?有时候我也会这样问自己。

关于H先生,我知道得并不是很多,但是我却可以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一些别人感受不到的温暖。

虽然除了《劳伦斯论男女关系与人格》,我们的谈话很少涉及其它任何个人的隐私。但是所有的人生都是可以想像的。我猜想,H先生虽然外表平静,但内心里面一定有波澜壮阔的无限大。

那时候,我和H先生之间还有距离,不是说地理上的距离,我是说心与心的距离。那时候我们之间还隔着一层东西——薄薄的,不透明,看不清。

可有些看不清的东西总是好的,特别是灵魂。人与人之间最不需要看清的就是灵魂了。看清楚了,就近了;而近了,也就远了。

所以,我喜欢我和H先生之间这种距离,恰到好处,让人放松。

那时候,我的男朋友李铁依旧每个月都会为我写一封长信。他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但却愿意保持手写书信的习惯。他说只要面对着信笺,他就有滔滔不绝的说话的欲望。

他告诉我他在南方的一切。而我也会告诉他,我的东湖,我的学生,我的寂寞的黄昏和空荡荡的夜晚,但我没有和他谈到H先生以及《劳伦斯论男女关系与人格》。我不知道,如果我告诉他这些,他会怎么想?是不是会有一种喉咙被卡住的感觉?

可被卡住的感觉太糟糕了。我还是不要做那枚卡在他喉咙里的鱼骨别针吧。

每个周末的上午,北大街的天主教堂里人们都会做礼拜。他们唱诗,整齐,庄敬,神圣。我路过那里的时候,经常会被他们的歌声感动,我会在街边悄悄站一会儿。

时间不急的话,我也会走进教堂,看到他们手抚着《圣经》,一边唱诗一边流泪。而一个小时前,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刚从早市上收摊回家,一些人刚下了夜班车。有一个老太太,还带着她五岁的外孙女,孩子学着她的样子,把手放在胸前。她的女儿是不是知道她让一个五岁的孩子也来体验这虔诚的生活?

他们的虔诚让我很羞愧,因为我是一个失去信仰的人。

我很多年都没有信仰了。现在的我,和大部分人一样,下了班就上网,过着一种每十分钟刷一次微博的生活。对李铁的手写情书,我表露出的是一种对旧生活的怀念,但没有过分地向往。

我也和一些人一样,每天都陷在还信用卡,等待放假,选择旅行地等各种各样琐碎的事情里。可能是因为我活得太有目的了,太有目标了,太清醒了,所以就忘记了一些最简单的事情,比如漫步,发呆,晒太阳,看热闹。我甚至忘记嘲笑路边的那些柳树了,我忘记对它们说,你们水性杨花,真是太肤浅。想当年,我活力四射,愿意对每一植物表达心意。

我曾经对同事说,我为什么对生活越来越提不起兴趣了?

我同事说:女人嘛,要么就活成天仙女,要么就活成母夜叉。现在的情况是,天仙女全夭折了,母夜叉都活下来了。

那时候,我有一瞬间的恍惚:真是不可思议啊,我是怎样活着活着,就活成今天这个样子的?

可李铁和我不一样。李铁依旧是个有信仰的人。他说他无比热爱他的军人生涯,暂时还没有退役的打算。

我曾威胁过他:如果你再不回来和我在一起,我就要跟别人跑!

李铁自信地说:你跑个样子我看看来,我看是你跑得快,还是我追得快?小样,别跟我贫嘴,我还不知道你。

李铁一说这话,我就全没了嚣张的气焰。的确,同学四年,他把我的脾气秉性摸得一清二楚的。他知道我一向是嘴硬,心软,不像那些真正有智慧的女人,个个心硬嘴软,口蜜腹剑。

从天主教堂里出来,我穿行在北大街的路上。

这个夏天,我们这个北方小城几乎每天都会下一场雨。雨让城市很干净,也让路面很湿润。但遇上纯粹的桑拿天儿,还是让人受不了。

那么热的天气,什么都不想做,人的欲望都变得寡淡下来了。寡淡下来的结果就是,我每天除了上网搜一些八卦,不想和任何人联系。当然这里也包括H先生。

我们有一段时间不曾联系了。他说他在准备一些课题,打算申请担任博士生导师。这是个很重要的事情,所以我们暂时少了联系。

而我穿过北大街,经天主教堂的门口,是为了去看姐姐。那阵儿,姐姐刚离婚,为了安慰她波动较大的情绪,我常常会在周末的时候去看她。

看她泪眼汪汪的和我说些婚姻旧事。

这人世间根本就没有绝对善恶的人。每个人身体里都住着天使与魔鬼。有的天使跑出来多一点,有的魔鬼跑出来多一些。那个时候,姐夫陈亚洲的身体里的魔鬼可能就跑出来多一些。

他们从相恋到结婚,应该说是经过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但是那个时候的陈亚洲,我们看到的全是天使的笑容。

后来他的生意做大了,他的世界也相对地就大了,姐姐就看不住他的心了。一匹脱缰的野马,你是不容易再把它弄回来的。

姐姐是在和女友去喝咖啡的时候,遇到了和一个年轻女子在一起的陈亚洲。如果他坦然地告诉我姐姐,这是一个朋友,或是一个生意上的伙伴,也许一切都过去了,但是姐姐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慌张,看到了他的不从容和不淡定。

他一惊慌,就把一切都露底了。

没错。这不过就是一次普通的出轨事件,是姐姐硬要把它演变为离婚事件的。当初在这件事上,如果姐姐能够做一些让步,那么姐姐还是姐姐,姐夫还是姐夫,可是,姐姐还是坚持要离的。

离婚之前,姐夫陈亚洲曾对我姐说,哪个男人都会有禁不住诱惑的时候,聪明的女人是不会在这个事情上大做文章的。

事实证明,我姐姐真的不是一个聪明的女人。这件事明明就是阴天下雨的症状,但姐姐却一点儿也不客气地给她的婚姻判了死刑。从发现问题到解决问题,用了也不过就是一个月的时间。

但姐姐说她一点儿都不后悔。姐姐的性格就是一根筋,该妥协的时候她从来不妥协,打小她就是这样的。按说这个年龄了,有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是姐姐不。姐姐说,爱情的眼里怎么能容得下沙子。

从这场千疮百孔的婚姻里走出来,她就发誓再不会对任何男人付出感情。我也相信,她要再次迈进婚姻这道坎,真得需要很长时间。

所以那个周末,当姐姐满怀羞涩地告诉我,说他爱上了一个画家时,我大惊失色。从离婚到现在,这才多长的时间啊?

姐姐说的那个画家,我也早有耳闻。他叫蒋柏林,四十八岁,在我们这里也小有名气。

这几年,姐姐由报社调到了市里的史志办工作,因为要整理地方文化名人的一些资料,她辗转找到了蒋柏林的联系方式。

但电话里的蒋柏林却并不客气,他说,他不过是画他的画而已,并不想与当地的文化局及宣传部门有什么联系,至于什么地方志,他也根本不想去关注。

都说艺术家们有个性,蒋柏林也不能免俗啊。姐姐好说歹说,最终蒋柏林还是同意了她的采访。

果然是名不虚传啊。见了面之后,姐姐就知道了,蒋柏林有个性那自有人家的道理。

姐姐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把画画得那么好。蒋柏林画山画水,画得全是他心态的放纵和收敛。他的画里有传统,又不失时代气息,在别开生面中,把一幅幅画画到一种登峰造极的地步。

姐姐不是一个懂画的人,但是她却把蒋柏林的画看得明明白白。蒋柏林内心里有浪漫,也有不羁。他在画里向后退,他在画里指点江山,他用一支笔,画他胸中的丘壑。

在蒋柏林的画前,连时间都凝固了,那幽静里的陡峭和深渊,姐姐是可以看出来的。

姐姐明白,这是只有在内心不断修炼的人才能达到的境界啊。

他们坐下来聊天,他们的访谈是以聊天的形式进行的。那时候的将柏林很配合地和姐姐说话,全不是电话时的不近人情。

之前,姐姐是一个对绘画没有任何感觉的人,但是看了蒋柏林的画,她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

“看蒋柏林的画是可以让人落泪的。他的画符合我当时的心境。一个人怎么可以把一幅画画得这样孤绝?一个人怎么可以用一幅画把一颗心读得无遮无拦?”姐姐被蒋柏林的画打动了。

那次相见,蒋柏林给姐姐留下的印象很美好。以至于后来在她最难过的时候,她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妹妹,而是见过一面的画家蒋柏林。

姐姐说:那天深夜我突然很想念蒋柏林,在飘泼的大雨中,我给他打电话。他问清了我的位置,让我别动。他开车过来。其实,我只是很难过,并没有特别过不去的坎儿。婚姻那难过的坎儿我都过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在等蒋柏林的半个小时当中,我已经哭过了,所以他赶来的时候,我基本上情绪已经稳定。没什么,我只是需要一个拥抱,可是我不能这样对蒋柏林说——把你的拥抱给我!而且蒋柏林的胸怀也不是给我留的。

姐姐说,我们在上岛咖啡坐了几个小时,也聊了很多。雨是什么时候停的,我不知道,只知道蒋柏林送我回家的时候已是月朗星稀。在车上,我们都不再说话,仿佛谁一先开口,就会打破另一个人心里的宁静。

我不知道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姐姐,竟然也会有这样的心路历程。这样的过程,在我听来,竟是这么地惊心动魄。

当姐姐知道蒋柏林已没有家庭的束缚之后,她就开始动心思了。而且她的心思竟然动得那么快,这可不是她的一惯作风啊。

“我承认,是我先追蒋柏林的。我怕下手晚了,蒋柏林就不属于我的了。”姐姐嘻嘻哈哈地笑着。在她经历过离婚事件后,我第一次看见她笑得这么开心。这个射手座的孩子,果然乐观啊!

姐姐说:很多人说我现在热情如微波炉,哪儿啊,我现在简直就是炼钢炉。遇到了蒋柏林,我早就把自己化掉了。

姐姐说,因为蒋柏林的明亮和温暖,我愿意原谅那些黑暗和背叛。从今天起,做一个美好的接受器,面朝光芒和温暖。

我的眼晴里有了雾气。我不能发表反对意见了。如果一个人朝着正确的方向奔跑,她就应该获得所有的祝福。

每个人的心里都是藏不住秘密的,痛苦的时候,我们想找人诉说,快乐的时候,我们想找人分享。

当姐姐提到蒋柏林的时候,我也很想和姐姐谈谈H先生以及《劳伦斯论男女关系与人格》。

我和姐姐相差不到两岁,但我们俩有的是不同的人生观点。

小的时候,我妈给我俩的教育就是:女孩子不能占小便宜,要学会独立,不要对人生有非分之想。今天能做的事情不要拖到明天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不要等着别人来帮你。

她说得都是实打实的人生道理,但她从没说过我和姐姐谁更好看,她也从不和我们谈到关于爱情和生活的种种话题。她根本不知道我们内心深处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她只是按老辈的方式,把两个女儿养大就算大功告成。

我妈妈是粗糙而又温暖的。姐姐和妈妈很想像,她愿意遵循着妈妈的教育观念一步步成长。

可是我不同,我比姐姐叛逆。我说将来若我也有女儿,我会早早让她学习爱,不让她在经历种种人生伤痛之后,才自己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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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让我欣慰的是,姐姐的伤口已经抚平了。

一个被感情伤过一次的人,一定是会有伤口的。有人愿意显露伤口,有人却隐藏伤口。一般来说,愿意把伤口显露出来的人,更容易走出来,所以当姐姐可以谈到她的失败的时候,我就知道她的人生已脱离了险滩。

而我的人生呢?它要进入怎样的状态?

那次在和姐姐散步的过程中,我问她读过《劳伦斯论男女关系与人格》没有?那段时间,我有点变态,我只把读过劳伦斯的人,才当做可以谈话的对象。

姐姐问那是本什么样的书?

我马上说:噢,没什么。

我和姐姐,我们所关注的人生的话题是不同的,所以如果不谈到《劳伦斯论男女关系与人格》,我想我没法与她谈H先生。

姐姐说,现在她已经把蒋柏林当成了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导师了,她将在蒋柏林的指导下,开始她新的人生。

我拥抱了姐姐,我说:祝福你。

我想,以后我不必每个周末经过北大街的天主教堂来看姐姐了。她已经从那段不堪的往事里走出来了,没有什么是不放心的了。

如果说蒋柏林是姐姐生活中的导师,那么,我的导师是谁?是李铁?还是H先生,虽然平常开玩笑的时候,我愿意称H先生为博导。但他是我生活中的导师吗?

还有,我为什么在提到李铁的同时,总要想到H先生?我在他们之间踟躇?H先生在与我交往的过程中,并没有暗示我什么呀,我为什么为他会有幻想?

我有点不敢往下想了。

姐姐仍旧沉浸在她的喜悦当中,但我却沉默着不想说话了。平时也是这样,当我找不到话题的时候,我整个人就开始变得沉闷,完全没有了与H先生交谈时候的伶牙利齿。

要下雨了吧,远处移动的乌云挟裹着闪电,好像它们也有那么多不开心的事,在云层里互相穿透着。

手机在这时候及时地响了,有一个晚场的酒局在等着我。

那天深夜我喝完酒回家,一个女朋友给我打来了电话。电话里她告诉了我她行将消失的恋情。她是个成熟的女人,谈这段感情的时候,没有哭诉,也没有怨恨,态度很理智,说话也很有条理。但我听得出,她的声音干涩,枯萎,没有水分,像岸边裸露多日的石头。

这声音让我心痛。我要打车过去看她,她说,不用了,她没事的,有些情绪说说就好了。她说她试着忍着不说,可是最近需要她承受的东西太多了,那些东西都默默地跟饭一起吞肚子里了,让她胃疼。于是,她想和我说一说,释放一下情绪。

她冷静的声音,让我觉得浑身发冷。

与她挂断电话后,我给H先生打电话了,我想听听他温暖而又磁性的声音。

“和我说说《劳伦斯论男女关系与人格》吧。”我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渴求。H先生显然还在他的睡意里,他磁性的声音里有了疲惫。

接下来,我告诉H先生,上次他介绍我看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现在我把它看完了。太长了,是分几天看完的。我告诉H先生,整部电影里,我最爱的,是那个得了老年痴呆的妈妈,当她涂着浓艳的胭脂和唇膏,在街上乱走的时候,她那种老年的美打动了年轻的我。我到老了,也要活得又妖又媚。

我还告诉H先生,我喜欢阿里萨说得那句:我对死亡感到唯一的痛苦,就是没能为爱而死。

我还告诉H先生,我如今貌似真的学会了爱惜自己羽毛这件事。

H先生的思绪显然跟不上我的语速了。他说:抱歉啊,我晚上刚喝了酒回来,睡意朦胧的……

我把电话挂了。不是因为H先生的态度,而是因为我想要倾诉的情绪已经得到了倾诉。

我没有告诉他,我也刚从酒吧回家,和一群情谊相投的朋友。我们有莫合烟,有没喝完的酒,我们唱歌,说话,声嘶力竭。那是个繁花盛开的夜晚,可是只有我自己听得见内心花朵凋零的声音。

在那喧哗的地方,我就想给H先生打电话了。那个夜晚,我是那么想听听H先生的声音。

H先生无疑就是一座深藏不露的大海,虽然我能看到的仅是几朵浪花,但是我知道,他的海底有一座还不曾喷发的火山。

他是清晨甘露,也是暗夜星芒,他的美扣动人心,他却并不自知。而我只能远远地感受到他的美好和深邃。

我是个容易对人生厌倦的人,所以把喜新厌旧这个词放在我身上,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最近,我的情绪明显不够用了,用一个词来说,就是我活得迷惘了。

而这迷惘的情绪一旦缠上了,就怎么也脱不掉。这可能就是所谓的人生的低潮吧。只不过对我来说,低潮延续的时间总是稍微长了一点儿。

从李铁那里回来有一个星期了,我的情绪一直就没有调整过来。

我和李铁的分歧越来越明显。假期的三分之一是在李铁那儿渡过的。但聚在一起的时间,我差不多都用和他赌气了。

对即将到来的婚姻,我提出我的看法,希望他能转业回地方,或者说是调到我所在城市,但李铁好像并不能接受这一看法。

他说相对于城市里的繁华,他好像更喜欢这儿的山青水秀。

我说:李铁,你跑到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是来自省的吗?你一直还想要这虚妄的理想和虚妄的生活吗?

李铁对我的愤怒很吃惊,他觉得我有点无理取闹,断章取义。

如果我有足够的耐心,我应该告诉李铁,千万别小看时间和距离。时间既能使人大意,距离亦能使人麻木。长此以往,久而久之,当你认定某种状态已经固化,某种关系已经锁定,基本不会再发生改变时,殊不知它正处于急剧变化中。

是的,生活有时就是比戏剧还戏剧化,会急转直下,会翻转迅速,当你还在笑的时候,泪水却已爬上了脸庞……

是的,和李铁争论的结果就是,我们两个最后不欢而散。

从李铁那儿回来后,我就开始颓废。我打算继续不做清洁,不扫阳台上的灰尘。我打算继续关门关机,出门时嬉皮笑脸地对待一切。然后,买新鞋新裤子新衣服新床单,像个流氓无产阶级一样死皮赖脸。

当然,我与H先生在网上相遇的时候,还是要偶尔谈谈人生的。像我们这种以知识为生的人,不谈人生谈什么?

可是关于人生,我们真得懂得么?

我记得有一个说法,所谓的成长,就是战胜自己不成熟的过去。少年时候坚硬如同石头,向全世界宣战。然后,慢慢地变得柔软,和这个世界讲和。再然后说是磨平了棱角,变成了一个不爱折腾的人,告诉自己这是成熟,自己已经成长为更加强大的自己,学会妥协,也学会各种各样的技巧,只是变得不是自己而已。

“喂,你不是想提醒我说这样的人生都是这样失败吧。”我对H先生这样说。

“当然不是,虽然这样的人生不是我们所期待的,但是我们毕竟都在在慢慢地成熟长大,一些重要的朋友还在,这已经是很好了。”

“人生就像一场温暖的混搭大梦。各种材质的人类纷纷登场,彼此呼应牵扯,相互映照。嫉妒下藏的是己不如人的自卑,傲慢中藏的是井底之蛙的寸光。”

你看H先生说得多好啊。他不做导师谁来做导师?

H先生也常常借网络这个友好的渠道,与我畅谈未来几年的生活规划。比如,申请担任博士生导师,比如在北京近郊买一所带院子的大房子……

有计划的生活总是美好的。

H先生还经常在网上教育我说:要谦虚,要低调,不要与人计较;要安稳,要平静,不要求人,就不会为人事所辱。

恩恩,我说,知道,知道,我也只跟你诉诉小苦,说完了就没事了。

H先生说:你接受了多大的赞美,就得挨得住多深的诋毁。

H先生说:你帮人100分,当有一天你只肯帮80了,他便会清空你所有的恩,宁愿选择只帮他70分的人做朋友。一粒米养恩人,一石米养仇人,老人说的话没错。不要动不动就倾其所有,留一些骄傲与心疼给自己,记得了,最凉不过人心。嘿,这是易小术说的,但对你很有用。

H先生说:如果不开心了,就去吃点甜食吧,甜品里有平抚情绪的作用,所以会越吃越开心。

H先生说:还有,在没有人疼你的时候,你必须活得像个爷们!

我说:知道了,知道了,为什么你今天这么啰嗦?

H先生发来了一个微笑和拥抱的表情,然后说:丫头,祝你永远快乐!

随后头像变灰。

每次聊完天之后,我会静静地在电脑前坐一会儿,将H先生说过的话再重新消化一遍。

为什么H先生说的每一句话,在我看来,都是那么在理?

有一阵子我特别喜欢摆花弄草。

秋末的时候,在东湖边上,一个退休的老人,总是在黄昏的时候推一车菊花来卖。我来东湖边散步时会蹲在一簇簇盆花下,和买花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他教我怎样搭花架经济又实惠,他告诉我,哪些花耐阴哪些花招阳等等。

有些时候,我也会说上几句关于种花的见解,老人见我对花事也懂得一些,不由暗暗吃惊,其实他不知道很多东西我都是现学现卖。这些常识都是H先生告诉我的,在生活上,我有时候就像个白痴,但H先生不一样,他上知天文,下懂地理,知识渊博得可以做每一个人的导师。

接到去北京学习一个星期的通知时,我有了几分钟的愣神,然后又开始欢呼雀跃。我是不是应该借着这个机会见见H先生?

我给H先生打电话,但是这个时候,他却意外的关机了。然后网络上也没有了踪影,我给他留言,说是有一趟北京之行,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见见他。

他不曾回话,他一直都不曾回话,手机也一直打不通。直到我要回来的头一天下午,我还是坚持在网上给他留言说,我会在天安门广场那儿等他到下午五点。

他到底去了哪儿呢?为什么他突然像魔法师帽子里的鸽子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是为了躲避我吗?为什么?

我拿着手机,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转过下午五点,我的泪终于还是没有忍住落下来了。我安慰着自己——我不是伤感,我只是有些不习惯。

我在寒冷的风中等了一下午,一直没有见到H先生的出现。

我开始怀疑,关于谈论《劳伦斯论男女关系与人格》那些细节是不是我虚构的,我是不是真的认识H先生?

可是我都打算好了,见到H先生的时候,我一定要让他拥抱一下。冬天了,在路边拥抱一下,应该是一件暖和的事情!他应该不会拒绝吧?

还有,我要告诉他不要说永远快乐这个词,世上哪有永远快乐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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