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或膏腴

2014-02-23 03:20
延河(下半月) 2014年5期
关键词:林则徐新疆阿姨

◇ 陈 融

荒凉或膏腴

◇ 陈 融

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林则徐流放伊犁,途经奎屯并在此夜宿。对于奎屯,林则徐在日记中写道:“奎墩(屯),居民百余户,闻水得薄恭,田非膏腴,村墟殊荒陋耳……”奎屯市西公园立有林则徐雕像,农七师的地方史志里记录最多引用最多的也是林则徐的日记。

就是这么一个地不丰村落荒凉的地方,因为林则徐的偶然经过,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但最近几十年中,凡是去过奎屯的,都知道它是一个建立在戈壁滩上的美丽城市。

新疆屯垦最早溯源于西汉,汉屯的规模2万人,有2万中原人在天山南北从事西域最早的农业,那时西域的土著居民是乌孙和匈奴。维吾尔人的祖先回鹘人,公元五世纪开始从蒙古高原西迁塔里木,直到清朝中期,塔里木的维吾尔人到达伊犁河谷,开始开田种地。唐屯的规模就已经很可观了,增加至5万人,到了清朝更大,有十几万人,天山南部的疏勒、阿克苏、库尔勒,天山北边的昌吉、呼图壁、玛纳斯、沙湾、乌苏、伊犁都曾是汉唐清代土著汉族群居的地方,也因此成了沙漠中的富饶之地。

新疆屯垦历史上有一个人是应该被所有新疆人记住的,这个人是林则徐。林则徐在虎门销毁了200多万斤鸦片,英雄壮举虽唤醒了部分国人的良知,却没能震撼道光帝。英美鸦片贩子和清朝投降派因其利益被触犯,软硬兼施胁迫道光,要求处置林则徐。昏庸无能的道光将其流放伊犁,此时的林则徐已是一位身着布衣的庶民百姓。

在伊犁林则徐纪念馆里,立有林则徐带领百姓修筑皇渠的塑像。林则徐手拿地图在现场指挥,当地百姓用坎土曼挖渠,用扁担挑土,气氛热烈,劳动景象感人。伊犁皇渠是林则徐通过民间集资分段承修的办法带领百姓修建的,林则徐负责其中最为艰难的一段,即皇渠龙口,这条当年引自伊犁河支流喀什河的皇渠,全长215公里,100多年后的今天,还灌溉着伊宁县、霍城县的部分土地。皇渠也被当地百姓称为“林公渠”。当时林则徐在伊犁还提出开荒安民,到1844年11月,两年时间内,林则徐已带动民众开垦了大量荒地:阿齐乌苏地区33350亩、阿勒卜斯地区161000亩。这些土地养育了数代人,至今造福着百姓。

林则徐结束了在伊犁两年的流放生涯后,道光并没履约召他回京师,而是将其遣往南疆继续屯垦。可以说,流放新疆的五年时间也是林则徐以年老之身带领当地各民族百姓开荒种田、兴修水利的五年,有书籍记载林则徐的这一功绩说:“由于林则徐的查勘开垦,使新疆的大漠广野,都变成肥沃良田,农户炊烟相望,田野耕作皆满,合兵农为一体,每年为国家省经费无数,回民的生计亦由此而充裕。”

上个世纪50年代由新疆建设兵团发端的屯垦活动,选择的都是最荒凉之地。

新疆建设兵团有二十万大军,最有屯垦经验的三五九旅王震旧部改编为农一师,在南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北缘、塔里木河上游建起了一座新城阿拉尔,维吾尔语“绿色岛屿”之意。北疆的军垦第一新城为石河子,至今,石河子都是一座令人惊叹的森林城市,可见当时的规划有多么好了。

奎屯因为奎屯河成了农七师的师部。奎屯河位于天山北麓,发源于新疆乌苏市境内的依连哈比尔尕山,是独山子、乌苏市、兵团农七师的主要水源。奎屯河的来历和奎屯的来历一样都是因为寒冷,蒙语意为冷的河。

上世纪80年代初,美国新泽西州州立鲁特铭斯大学教授、世界华人摄影学会副会长、美籍华人李元先生,偶然间用镜头探索了奎屯河大峡谷,并让它出现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首次让世界知道了奎屯这个地方。我曾看过大峡谷在各个季节的摄影作品,震撼之至。峡谷地层完全是砾石和沙土组成,远古时代应是海底,天山雨雪及河水经年不息地冲刷,在这块平整的土地上冲刷出了一个百米多深的大峡谷。从谷底到谷肩高近200米。谷壁近直立,谷壁上的冲沟将谷壁雕凿成石林状,呈神秘灰蓝色,险峻逼人,触目惊心,语言难以形容。谷底平展开阔,河滩上砾石遍地,绿色奎屯河从红褐色的谷底穿越而过。

戈壁滩上,有河水奔流的地方就会滋养出一大片绿洲,无论那河是寒冷的还是温暖的,也无论它是清澈的还是浑浊的。成年之后,人就会明白,爱不爱一条河和那条河是什么样的应该关系不大。像艾青之于大堰河,大堰河显然不是一条美丽的河,但它给了诗人生命,想想,还有什么敬意能超过对生命恩典的敬意?

即或如我,从降生那一刻,便活在一块由我父辈开垦出的绿洲上,活在我尚不能用语言表达的恩典中。

收进童稚眼中的,皆是宝藏。推开屋门,正南方雄奇伟岸的天山山脉横亘东西,经年冰雪不化,那种白光已成为我记忆中恒久的牵引。屋后不远处的防风林带足有几百米宽,至于有多长就无法计算了,俨然一座森林看不到尽头。它们大多是些榆树、白杨和沙枣,其间碧草野花遍布,茂盛之至。林带在最外围,保护着里层的玉米、小麦、棉花等农作物,因为长期抵御风沙,有些槐树在与风沙的抗衡中长得奇形怪状,但它们的根毕竟已深入土地中。白杨高大挺直,站得齐齐整整,威武壮观。沙枣树长不高,属小乔木,但特别耐寒耐旱,五月份开出白色小花,随后生出青涩的沙枣,同黄豆粒差不多大。秋初,沙枣由青转黄,这时再吃就觉得甜中带酸。

沙枣树在奎屯是随处可见的,我常常是一面在路边玩耍着,一面摘几颗沙枣放进嘴里,颜色越深的就越甜。夏天,一大片瓜地里,碧绿的西瓜长出圆润完美的曲线,于是屯子里每家每户的床下就滚了一地西瓜。热了渴了,随手从床下取出一个,用刀轻轻从中间一劈两半,鲜红的沙瓤,漆黑的瓜子,大自然将水果的甜美完整呈现出来。在奎屯,向日葵也是大片大片种植的,一到秋天,屯子里的大人孩子便整日沉浸在葵花的清香与收获的喜悦中。直到砍下头颅,向日葵才算最后完成对人类的付出,它们纷纷剥离母体的圆盘,被装进各种各样的包装袋里,然后飞往世界各地。

这里的每一种植物,大到一棵树,小到随地生长供牛羊美餐的苜蓿,都是被人感恩过的。

2011年8月30日,是上海首批赴新疆支边青年进疆五十周年的纪念日。

看到新疆建设兵团垦屯以来,天山南北发生的巨大变化,时任国务院农垦部部长的王震呼吁上海市政府发动大规模知识青年支边,给新疆注入更多生机与活力。于是,从1961年开始至1968年,共有超过10万的上海知青离别父母远赴新疆支边,他们遍布天山南北的各个地区,在那里度过了一生中烙印最深的青壮年时代。直到上世纪80年代,这些知青才携妻带子陆续返回上海或其他省份,但也有不少人因往内地调动太难,只得继续留在新疆,这样,新疆就有了知青二代、知青三代,他们是真正把根都留在了边疆。第一批玉米、第一批棉花、第一批向日葵,第一个果园,第一个花园,第一个种羊场、鹿场,第一个糖厂、盐厂,第一个煤矿,第一个纺织厂、纸厂,奇迹般相继出现,在那片传言中荒无人烟的大地上。与此同时,一个个城市也慢慢生长出来,如同一滴滴绿墨落在宣纸上,绿色越染越多。那是一片真正的神奇之地,远超出内地人想象。

诗书 郭宝成

我的父亲于1963年离开他出生长大的上海,年仅19岁的他和几个同学一起报名进疆分到农七师奎屯。当时奎屯还是个县城,1975年改为奎屯市。我无从详细知道,他在最初那些年里都做过什么,但父母嘴里会遗漏出只言片语,从那里面,我可以确定,他是个开垦者。开荒种树,坯砖垒房,夏天上天山运过木材,冬天进湖打芦苇造过纸浆,他和其他的开垦者们一起,用双手历史性地开辟出了一个水甘地美的戈壁绿洲。很小时我便知道,我们住的房子系父辈亲手建造而成,家具等物件也都是各家自己打制,甚至连厂房都出自他们之手。站在现在的年龄,我想父辈经历的艰辛苦难其实无法细数,否则,我不会自有记忆起便享用眼前的丰厚恩赐。

由于母亲是山东人,按照当时上海知青的返城条件,父亲是不能带着我们回上海了,上世纪80年代初,我们举家回到我母亲的家乡。

在与严酷恶劣的自然环境抗衡中,在建设沙漠绿洲的热潮中,这些来自大城市的年轻身体得到前所未有的历练,然而很多病灶也是在这时悄悄潜入肌体,起初很难觉察,也许直至几十年后才全面引爆疾病。

今年年初,父亲在病重之际再次做胃部检查,那时他已经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医生看着他的CT片问:你以前是不是做过重活?他想了想说,没有啊。医生又问,不一定是最近一二十年,年轻时有没有呢?他想了想沉默了。医生的问话提醒了一边的母亲,后来,她对我说,你爸的胃是在新疆被损坏的。

而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至少,我没听见他抱怨过一声,没抱怨过那个时代令他远离上海老家,没抱怨过他为那个时代那个叫奎屯的地方付出了青春华年,又付出了健康。

落日故人

离开奎屯的第三十年,父亲如一枚衰极的叶子从生命这棵大树上坠落。他的坠落方式是民间最普通最大众的方式,没有惊动更多的人。从大地上诞生的事物最终回到泥土中。

三十年,像中国绝大多数老百姓一样,在他生活中并无惊天大事发生,无数不值得一提的小事累积着,拥挤着,占满他的后半生。尽管那些不值得一提的小事中包括下岗的尴尬、不入群的落拓、生活的清贫,但比起当初青春华年时从大上海远赴新疆支边的悲壮,他的后半生可谓平庸。最后二十年,他身上的病灶一样样跑出来:胃溃疡、胆囊炎、肾囊肿、咽炎、颈椎尖盘突出、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脑梗塞……但即使是全身毛病,毛病也没有出奇之处。同每天的一日三餐一样准时送进他口中的,还有各种各样的药丸。他相信药丸,就如相信电视医药广告,一直到老都没改变。许多次,我曾尝试改变他对药丸的依赖,但丝毫不起作用。最后一年,看似早已痊愈的胃溃疡重新找到了他,只是这次的宣判带有彻底终结意味,它有一个名字,人人看见它都要打寒战:ca。

最后一次住院,他从脚一直肿到肚腹,再无力气独自下床走路。面对自己的无能无力,我几次听见他轻声叹息:我怎么这么没用啊。最后一个月,他虚弱到完全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除了偶尔几声叹息,他是一个安顺于命运的人,很少主动提及上海和奎屯这两个在他一生中影响最大的地方,难道他已忘记了它们?但每当我们谈到小时候的家居趣事时,他脸上就露出欢快的神情。这神情让他内心的隐秘愿望暴露无遗。

我曾一一检视因他离去留给我的诸多遗憾,其中最大的遗憾,是在他身体尚好时没能带他出去旅行,特别是没能带他回奎屯看看。记得某年某月我也曾许诺要带他回去的,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或托词哪里都没去。那些原因或托词如今看来是多么可笑矫情不足道。我惟愿相信他是带着遗憾离去的,这样,我这副寄放在尘世中的肉躯才不至于一直心安理得;我需要重,需要被一股力压低,离大地近一点我方能逃脱轻飘飘的虚无。

7月最热的一天,我回家。母亲说,她的奎屯老友刘翠芳和她通了近一个小时的电话。我问:刘阿姨和你说什么了?她刚知道你爸的事情,心里比较难过,想和我说说话。噢,她怎么知道的?你尚叔和李姨又去奎屯了,是他们告诉她的。

嗯,我嗓子里轻轻挤出一声,随后两人都沉默了。我起身走开,将她独自留在那些记忆中,留在那由故园故人故事勾织变幻的光影里。

1997年春的一天,家里来了一位陌生客人。父亲介绍客人姓谢,是他在新疆的老朋友,早已举家回到上海。这次是专门从上海来到滕州,辗转几个单位,终于找到我家。谢叔叔只在我家呆了大半天,那半天时间里,他们谈的全部是奎屯的旧人旧事:陆小明把小女儿送给了别人,最后一家人终于都回到上海;父亲的同学杨林祥得肝硬化去世多年,他的儿子杨晓东和女儿杨晓明现在都在上海打工;白翠和“黄毛”因吵架喝药自杀了;冯学峰的大儿子自幼机敏,果然考取了新疆大学,现在石河子一石油企业做工程师……

谢叔叔第二天就走了,十几年中,他是父亲见到的新疆故人第一人。自那之后,他就销声匿迹了,但还是有其他的奎屯故人因此知道了父亲的信息。去年五月,尚金富叔叔和李桂芝阿姨从上海到山东旅游专门找到我家。那时父亲的病已经被确诊,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尚叔叔和李阿姨在上海退休,身体很健壮,两人经常出去旅游,对奎屯的情结是无法明言的,特别是李阿姨,隔几年就想去奎屯转一圈,每一次在那逗留较长时间。谢叔叔是个直爽人,说到当年他们相继入疆支边的那批人中有许多已经因病去世,其中以胃病、肝病居多,他的声音里有明显的激愤,我的心也跟着一路下沉。说这话时谢叔叔不知道父亲的病情,一年后,当他们获知父亲去世的消息,两位老人伤心不已。在我写作这篇文章的过程中,两位老人再一次去了新疆,他们在奎屯打电话过来说,将在那里住到十月份再回上海。

自尚叔叔和李阿姨来过之后,任文慧阿姨和潘寅泉叔叔也与父母恢复了联系,父亲的手机上经常出现潘寅泉叔叔发来的短信,在我的网络聊天工具上,任阿姨现在是我的一个“好友”。父亲去世几天后,消息传到他们那里,两人恨不得立刻赶到滕州。我对任阿姨印象很深,她个子高高的,烫着卷发,穿高跟鞋,在我眼中很时尚。小时候经常去她家玩,因她只有两个胖儿子没有女儿,便可着劲儿打扮我,送我五颜六色的绸带做头饰,用电梳子把我的头发弄卷曲,还让我试穿她的高跟鞋……先于我们两年离开奎屯,他们夫妻先是调回石家庄中石化分公司工作,因两个儿子都回到上海,他们退养后也定居上海。

去年八月,逢首批上海知青进疆50周年之际,任阿姨夫妇重走天山南北。在奎屯市区,他们亲眼目睹了几十年后的巨大变化,心情为之喜悦振奋。但是当他们回到当年生活过、工作过的造纸厂,心绪骤然间复杂酸涩起来。在新一轮市场经济冲击下,曾经红火、饱含生机的纸厂于20世纪90年代初期就已倒闭,许多老知青也即他们的老工友、老朋友因失去多年赖以生存的工作环境又缺少其他的生存技能,生活陷入艰苦困顿中,不少家庭中都有无法就业的壮年劳动力。在曾经艰难拓荒、用单纯激情点燃青春梦想的地方,任阿姨更多看到的是凄凉,昔日乐园已成为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临别奎屯时,任阿姨邀大家到老红旗商场吃了一顿饭,感恩在那最美好的年华里他们曾相识。红旗商场曾是奎屯唯一的商场,小时候父母常在星期天带我和妹妹去那吃饭,最喜欢点的菜是红烧鱼、炒肉丝,逢到夏季,吃过饭母亲总还会领我们去吃冰激凌。粉红色的冰激凌一见太阳,很快就融化成一汪冰水,那种又凉又甜的美味每次都令我心满意足,然后再盼着下一个星期天。现在奎屯已建起几十座高层建筑,并且是北疆地区高层建筑最多的城市,被美誉为“戈壁明珠”,但在上千个支边青年心中,红旗商场永远是唯一的。

责任编辑:邢小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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