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解放与人的解放——北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发展逻辑及其评价

2014-03-03 08:02刘晓勇宋永平
关键词:奥康纳阿格福斯特

刘晓勇,宋永平

(西安交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陕西 西安 710049)

在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学术版图上,北美学者群的主力军地位鲜有争议。其理论上的原创性和影响上的广泛性使马克思主义坚守了在后现代语境中的现代话语。目前,国内对北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研究仅仅停留在对个别学者的述评上,从整体流变角度探讨其基本特征的成果仍不多见,这不利于学界深入全面地把握这一全新的哲学形态。本文选取北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不同发展阶段的代表学者①关于北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发展阶段的划分及代表性学者的选择,笔者遵循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原则并借鉴了国内陈学明、何萍、王雨辰等人的看法。加拿大学者威廉·莱斯尽管与本·阿格尔同时代,但其研究主要围绕人类中心主义和自然中心主义的矛盾展开,其思想在欧洲影响甚大,在北美则不占重要地位。奥康纳和福斯特同为各自时代学术思想共同体的领袖,故将其作为代表性学者也是适当的。,立足对学术发展史与典范性文本的参照考察,围绕自然解放与人的解放相互关系这一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核心问题,把北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指认成一个自我否定与自我健全的逻辑过程。

一、阿格尔:北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出场

自卢卡奇以降,西方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发生了研究风格的剧变,他们一反由马克思、恩格斯开创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传统,转而从思想文化维度对资本主义进行日常生活和意识形态等方面的批判。这种批判硬生生地割裂了经济基础与文化生活的有机联系,使客观的社会关系受制于主观的思想建构,进而使人的解放脱离了物质基础,最终沦为一种理论乌托邦。产生于20世纪70年代的北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旨在打破这种象牙塔式的纯哲学思维方法,把马克思的批判精神与方兴未艾的生态运动结合起来,以图重新解释社会与自然的辩证关系,进而找到同时解决生态灾难和人类解放问题的现实途径。作为这种范式转向的最初表现,美籍加拿大学者本·阿格尔(Ben Agger)在系统分析马克思主义学术史的基础上,首倡“生态学马克思主义”(ecological Marxism)这一全新概念。阿格尔认为,由于战后资本主义宏观调控力量的有效发挥,西方社会的主要危机已经从生产领域转向消费领域。他说,“对消费领域的研究为马克思所忽视,把资本主义的垮台归结于生产领域的观点并不正确,正好相反,现时代的危机研究应该发生场域转换,即包含消费危机在内的政治、意识形态危机和文化危机等等。”[1](272)正因为阿格尔认为建立在消费危机基础之上的生态危机已经转化成战后西方资本主义的主要危机,所以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崭新的理论形态,将取代传统马克思主义并具体指导现实社会的变革。

阿格尔基于对战后资本主义的这一总体看法,提出了“消费异化”以及“期望破灭的辩证法”两个关键性范畴,以新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价值诉求和需要的变化为社会变革寻找新动力。所谓“消费异化”,是指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劳动严重压制了人们的个性与自由,为了补偿这种按部就班、了无新意且薪酬底微的劳动,人们只能通过大量占有商品并在闲暇中消费它们来求取虚假的价值和自由。无独有偶,资本主义也通过“文化工业”积极灌输消费即是幸福的价值取向,鼓励人们以假乱真。人们的过度消费就是由这内外两种力量相互促进而产生的。阿格尔提出警告,这种沉迷消费以求取幸福的做法,不但不能补偿人们因异化劳动而遭遇的不幸,恰恰相反,消费异化符合资本无限扩张的本性,而且还起到思想驯化的作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消费异化必将导致生产规模的持续扩张,其必然结果是生产突破自然资源的承受范围,导致生态危机的总爆发。阿格尔顺此致思方式继续推理,在社会变革的具体途径上另辟蹊径,提出了所谓“期望破灭的辩证法”的新思维。他认为,资本主义社会为了消解生态恶化的巨大压力,只能被迫大幅削减生产,转而引发商品供应危机,导致连绵不绝的商品之流因此断裂。随着人们不受限制消费商品的期望的破灭,失望中的人们就会对现存体制进行深刻反思,进而引发一场“需求与期望的革命”,一旦认识到人的价值不在消费而在生产,人们就会主动地、全方位地抵制作为资本主义当代形态的消费社会,积极参与到改变现行体制的行动当中来。阿格尔说:“‘期望破灭的辩证法’”不仅能促使人们重新追求和表达生活需求,更能使人们因深陷消费异化而猛醒,因为‘对强力政府与跨国企业的愤恨完全可以促使人们建立起社会主义社会,这种小规模的社会主义社会能够实现生产与消费,工作与休闲之间的完全和谐’。”[2](147)

但是谁才是实践“期望破灭的辩证法”的真正主体力量呢?在阿格尔看来,尽管生态危机的直接原因是消费异化,但是由于消费异化是由资本主义的劳动异化引发的,因此解决生态危机还必须求诸生产领域的革新。阿格尔认为北美一方面缺乏马克思主义发挥用武之地的现实土壤,另一方面也缺乏与生态运动结盟的工人运动,因此北美的生态革命只能走把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嫁接到美国本土的民粹主义中去的道路。他说:“在美国,民粹主义政治思想源远流长,这种思想对具有非集中性、非官僚化和公有制三种特征的生态激进主义极有帮助”[1](276)。很明显,依照阿格尔的理论视域,未来的生态社会主义必须在美国民粹主义的范畴内贯彻三大措施,一是采取“分散化”的小规模技术,二是坚持“零增长”的稳态经济,三是保障工人参与生产管理,以此代替高生产、高消耗的资本主义经济模式。在阿格尔构想的社会模式中,人们是在创造性的劳动中体会价值实现,而不是在海量消费之中寻找幸福,如此以来,劳动即是自由,自由即是劳动,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也就最终完成。

阿格尔敏锐地看到了自然解放在马克思主义中的重大理论意义,这是其应被肯定的合理方面。然而,也正是在如何实现自然解放这个关键问题上,阿格尔违背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历史唯物主义注重从社会基本矛盾中揭示资本主义的危机及其历史命运。要实现自然的解放,首先必须克服人对自然资源的不公正占有和支配关系,而这种关系恰恰构成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重要内容。要解决资本主义社会的根本矛盾,首先要推翻生产资料的资本主义私有制和实现作为整体的无产阶级的解放。只有使阶级意识弱化的雇佣工人以整体的形式组织起来,才能从根本上解决自然解放的主体力量问题。阿格尔避重就轻,通过精心设计“期望破灭的辩证法”的社会变革模式,将人的解放寄托于变种的民粹主义和对生产异化的扬弃,而不涉及对资本主义制度的否定,他说:“我们不赞成让工人直接占有生产资料(即使不排除这种政治手段的可能性),我们主张把创造和自我决断的理性还给长年累月处于专家抑制下的工人个体”[1](308),这显然忽略了人类的解放对自然解放的重大决定意义,使社会变革成为与工人阶级无关的东西。阿格尔将生态革命的动力建立在具有浓郁主观色彩的人的价值追求上,难免落入旧的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窠臼。

二、奥康纳:弥合自然解放和人的解放关系的尝试

20世纪90年代之后,奥康纳(James O'Connor)对包括阿格尔在内的主流绿色生态理论进行了深刻反思,力求扭转阿格尔等人把自然解放和人的解放相互隔绝的立场。他认识到把自然解放奠基在人的价值回归之上是不现实的,力图重构马克思的社会分析方法并论述其对于解决全球化背景下生态危机的理论意义。奥康纳一方面承认马克思主义“具有潜在的生态学社会主义理论视野”,同时,他也赞同生态学家安纳·布拉姆维尔(Anna Bramwell)的意见,即历史唯物主义太关注人类而忽视自然界,造成人类过于主动而自然界极为被动,自然界固有的规律长期得不到重视。他说:“在马克思主义创始人那里,自然界的所谓规律根本没有他们一般所理解的‘规则’的含义。”[3](9)因此,奥康纳认为传统马克思主义在“唯物”和“历史”这两个理论向度上都是不彻底的,他所研究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目的就是要“致力于探寻一种能将文化和自然的主题与传统马克思主义的劳动或物质生产的范畴融合在一起的方法论模式”[3](59),以此积极促进社会解放和自然解放的相互融合。

在这种理论重建的努力中,奥康纳把生态解放作为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中心,把分工协作作为重建历史唯物主义的突破口,积极协调社会劳动与文化和自然之间的辩证关系。他认为,作为一个能动的存在,自然界对人类的影响是始终的,这不仅表现在自然生态系统的运动过程是自然而然且独立于人类的,也表现在它决定了人类历史发展的边界。自然系统非但深入生产力范畴之中,也深入到生产关系范畴之中,自然的属性和规律不但约束着生产力和生产过程的界限,也深刻限定着生产关系、阶级结构及至社会形态的内涵和外延。通过对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自然属性的分析,奥康纳在人类社会与自然界之间建立了深刻的生态联系。基于这种认识,奥康纳提出了其著名的资本主义“双重矛盾论”,认为当代资本主义一方面面临着最终带来经济危机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另一方面,也是为人所忽视的,面临着“生产力——生产关系”与生产条件之间的矛盾,这第二重矛盾的实质就是资本扩张的无限性与自然资源的有限性两者的矛盾。在资本无限扩张驱动下,资本主义完全无视资源的相对匮乏性,使资源供给与商品生产之间出现鸿沟,最终导致生产不足,引发生态危机。两种矛盾、两重危机相互交织,相互促进,不仅破坏生产条件,而且也造成生产成本持续提高,使资本主义生产难以维系。

在寻求消除生态危机的路径选择上,一方面奥康纳斥诸资本主义经济的自组织功能,他相信在一定程度上,以绿色环保运动和女性主义运动为代表的社会运动已经迫使资本主义启动了体制内的自我修复系统,直接或间接地运用资本内化生产成本的功能推动生态可持续性经济形态的出现。奥康纳说:“一次真正的经济萧条可能就是环境的全面恢复规划的一个机遇,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3](396)。另一方面,奥康纳把最大希望寄托在国家调控力量上。他认为既然资本主义的第二重矛盾是导致生态危机的根本原因,那么就不应该在市场的层面上寻找摆脱生态困境的现实路径,也不应该纯粹按照资本市场的原则来管控生产条件。在奥康纳看来,管理和控制自然条件最有效的手段来自于完成了民主化改革的国家政权。他认为,“如果生产条件的再生产遭到了忽视,它们的生产能力受到了损害或者破坏,并导致了对资本的生产力的损坏,那么,最直接的原因应当归咎于国家机构及其政策,而不是资本本身”,[3](236-237)因此,“环境破坏的问题不应该仅仅放在资本的维度上来加以审视,国家与自然界的危机之间存在着非常深刻的内在联系。当然,正是这个国家——如果能处在市民社会的民主化控制之下——将会成为重建自然界,以及重建我们人类与自然界之间的关系的基础”。[3](247-248)奥康纳坚持认为,这个“处在市民社会的民主化控制之下”的国家只要鼓励环境立法、禁止有害技术以及发展合理替代技术,就能有效化解当前的环境危机。奥康纳说,“与资本在工厂中对技术的那种配置和运用方式——目的是为了控制劳动和生产剩余价值及利润——相比,也许技术本身不应受到更多的指责。”[3](327)可见,对奥康纳而言,经济危机和生态危机并不足以倾覆资本主义制度,国家政权完全可以通过市场运作和政策、技术调整打造资本主义的生态和谐版。

从资本主义双重矛盾论及其理论目的,可以发现马克思主义在奥康纳那里发生了功能转换。尽管他的理论充盈着浓重的生态气息,但从其解决生态问题的方法看,他实际上是在用生态学消解历史唯物主义。看似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相反倒是浅薄地理解了马克思主义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这对深刻矛盾,使自然解放和人的解放人为分开,继续割裂。第一,从基本理论上讲,奥康纳并没有将人与自然的辩证关系贯穿始终,转而把生态问题列为理论中心,用人与自然的矛盾置换了资本主义的根本矛盾,资本主义的核心罪恶仅仅被指认为割裂了人与自然的不可分割的联系,误导了人们的斗争方向;第二,从社会变革的主体力量上讲,奥康纳轻视和歧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尽管他认为工人阶级的参与至关重要,但他忽略了所有制问题,主要依靠具有“生态意识”的小资产阶级和技术革新来建成生态社会主义,最终使他又回到了“精英革命”和“技术至上”的立场上去了;第三,从社会变革的策略上讲,奥康纳反对暴力原则,幻想在不触动资本主义根本制度的前提下改造资本主义国家的基本功能,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可见,尽管奥康纳部分地汲取了马克思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思想,具有较明显的社会主义倾向,但因其对马克思、恩格斯的基本理论及自然观挖掘不深,不能始终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因而他不可能正确揭示生态社会主义的实现途径和运行机制,这使他的理论尝试成为继阿格尔之后的又一个乌托邦。

三、福斯特:北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基本成熟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福斯特(John Bellamy Foster)就开始从事生态学研究。由于在致思方式上受法兰克福学派的影响,使他像早期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学者一样把自然解放和人的解放割裂开来。面对学界批评,他认识到要想建立成熟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必须“回到马克思”,要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的研究中找到原发性的论述。新世纪以来,他的《马克思的生态学》(Marx's Ecology)和《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Ecology Against Capitalism)两书相继出版,标志着北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的基本成熟。

福斯特强烈反对奥康纳将资本主义生态危机经济学化和技术化的工具理性观点,认为奥康纳的社会矛盾分析方法看似符合马克思主义,实则导向了抛弃阶级斗争和工人运动的最终归宿,与其说是生态社会主义,不如说是生态资本主义。福斯特高调重返由马克思和恩格斯开创的历史唯物主义传统,强调真正的历史唯物主义必须始终坚持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方法,始终坚持对工人运动的分析和领导。为了驳斥奥康纳通过政府主导的技术革新和政策转变来规避资本主义生态危机的错误观点,福斯特提出了“杰文斯悖论”(The Jevons Paradox),以当代经济学研究的实证数据确凿地证明了奥康纳以“技术至上”和“政策主导”方法解决生态危机的荒谬性。他说:“能源利用的效率,只要不改变生产的基本结构,一般都能由资本接受为某种最终刺激生产并提高积累规模的东西(从而陷入杰文斯悖论)”。[5](93)尽管生态主义者对生态危机的技术主义解决方案颇为自信且孜孜以求,但事实证明资本的积累惯性最终会导致对自然更大规模的剥夺。福斯特认为,生态危机的趋势在资本主义语境下不可逆转,他从不企图在资本主义体制下解决危机,而是把他和奥康纳的分歧引向激进的政治议题。福斯特在书中转引马克思的论述,认为资本主义生产“破坏着人和土地之间的物质变换……资本主义农业的任何进步,都不仅是掠夺劳动者的技巧的进步,也是掠夺土地技巧的进步……资本主义生产发展了社会生产过程的技术和结合,只是由于它同时破坏了一切财富的源泉——土地和工人”。[5](156)在福斯特看来,环境的破坏和人的异化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自然的解放和人的解放也将密不可分,化解人类空前严重的生态危机只能而且必须通过重置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平衡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而最终实现。

福斯特特别强调,“马克思在其著作中的许多地方都表现出了浓厚的生态意识”,[4](PⅠ)马克思在批判资本主义的同时,也深切关注着人和自然的辩证关系,他坚持认为这种对当代生态危机的研究如果要取得积极的成果就必须回到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和方法中去。这种回归并非要像提出资本主义“双重矛盾论”那样标新立异,而是要对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所蕴含的丰富生态思想进行深度耕犁。福斯特通过考察马克思生态唯物主义的形成过程,通过对安德森地租理论、李比希农业化学、达尔文进化论和摩尔根人类学的深刻研究,深刻指出唯物主义存在着德漠克利特和伊壁鸠鲁两种传统:前者坚持严格的决定论并最终演变为近代机械唯物主义哲学;后者坚决反对神学目的论并在坚持决定论的同时维护偶然的合理性。福斯特指出马克思主义是对伊壁鸠鲁唯物主义精神的继承和发展,始终坚持了人类社会和自然界在实践基础上的辩证的物质变换关系,因而实现了历史观与自然观有机统一[4](72)。因此,历史唯物主义不仅具备了生态学视域,而且比西方绿色思潮具有更大的普适性,它以人类和自然之间辩证统一关系扬弃了在绿色思潮中广为流行的价值批判和技术批判倾向。在福斯特看来,马克思主义不存在奥康纳所谓的生态学空白,他认定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自身内涵了成熟而系统的生态思想,马克思最为不幸的遭遇是被后世学者误判为一个普罗米修斯主义者。通过追溯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福斯特指认了三个基本理论事实:第一,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方法是唯一正确的生态学研究方法;第二,社会的发展就是自然和人类之间“物质变换”(metabolism)的过程,这一变换的平衡是社会健全的首要前提;第三,是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及经济活动导致了社会良性循环的断裂,是一切危机的总根源。

在福斯特看来,马克思唯物主义的核心概念是人类与环境之间的“物质变换”,马克思生态思想的核心关系是生态循环与社会生产之间因实践而形成的辩证关系。马克思主义运用物质变换这一概念表达了自然与社会辩证关系的现实途径,在人类通过社会劳动而转化和改造着自然这个意义上,生产关系对物质变换的影响绝不是单向度的,它们之间既有劳动和自然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双重退化关系,也有自然和人在生态社会主义社会中的双重解放关系。“物质变换概念使得马克思得以将人与自然的关系表述为一种既包含了‘自然造就之条件’也包含了人类影响这一造就过程的能力。”[6](30)福斯特的这一发现意义重大:第一,它纠正了阿格尔、奥康纳所坚持的马克思主义的生态思想有缺陷的偏见,捍卫了马克思主义在批判资本主义中的话语权威;第二,物质变换概念充实了资本主义批判和社会主义建设理论。福斯特指出,自然的解放和人的解放相互关联,自然的解放只能通过同时平衡人与社会、社会与自然的物质变换而实现。“忽视阶级问题(以及种族、性别、国际不平等等问题)的单一环保运动也能取得成功的时代显然已经结束了”,“环保主义者和工人在同一条战线上联合起来就显得至关重要”[5](123-124),“这将意味着必须摈弃环保主义可以超越阶级斗争的观点”[5](128),福斯特的理论贡献就在于将自然和社会的物质变换构建成一种积极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自然的解放和人的解放是相互制约、互为基础的。

四、对北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发展逻辑的评价

北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从阿格尔到奥康纳再到福斯特的发展演变,既是对西方马克思主义批判精神的继承,其自身发展也经历了一个自我嬗变的过程。阿格尔开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之先河,提出“异化消费”和“期望破灭的辩证法”两个核心概念,将生态灾难归结为异化消费,而不涉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革新,实际上走了一条对资本主义进行价值批判的道路。奥康纳的资本主义“双重矛盾论”企图克服阿格尔割裂自然解放和人的解放关系的弊端,因而表现出更加现实和整体的特征,但其似是而非的社会分析方法本质上是建立在误解和阉割马克思主义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丰富生态内涵的基础上的,因此它并没有成功揭示出资本主义的根本缺陷。这种认识上的局限性必然引发奥康纳对生态危机的市场和政治调节抱很大幻想,最终导致他抛弃了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方法,走上资本主义政治改良和技术批判的道路。福斯特在分析总结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深刻挖掘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的生态思想,发现了社会历史实际上是自然——社会的“物质变换”系统,进而指出是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和经济活动造成了这个变换循环的断裂,实现了自然解放和人的解放在理论上的有机统一,这说明北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在处理自然解放和人的解放关系这一核心问题上总体呈现由割裂到接近再到有机融合的辩证历程。

构建科学的社会主义生态文明论是北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标的,这决定了它的理论前提是必须阐明生态危机的真实根源。福斯特的首要贡献就在于他清楚地认识到马克思主义社会分析方法的极端重要性,将生态危机这一表层问题同具有结构性意义的当代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及经济方式结合起来。与此相反,阿格尔和奥康纳的根本错误在于没有认识到如果不运用实践的手段改变社会发展的经济基础,要想构建人与自然和谐关系是完全不可能的,“脱离人与人之间的社会生产关系来谈论人与自然的和谐,或者相反,在人类与自然的冲突中谈论社会的和谐,终究都会陷入价值批判和技术批判的幻象。”[7](66)因为真正说来,人对人的压榨和人对物的剥夺构成相反相成的辩证过程,自然的全面复活必须是建立在人的真正解放的基础之上的。奥康纳在资本主义制度允许的范围内倚重政治改良和技术革新的手段,只能具有表层和局部的意义,绝无可能完成自然的全面解放。

北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最明显的理论特征是对资本主义反生态属性的批判。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特别是法兰克福学派的深刻影响下,阿格尔和奥康纳不约而同地走上了价值批判或技术批判的单向度思维路径,只有福斯特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坚持了对资本主义进行制度批判、价值批判和技术批判三个维度的统一,同时认识到制度批判是价值批判和技术批判的前提。之所以能够实现三个维度的有机统一,是因为在福斯特看来,马克思和恩格斯总是在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相关联的角度上考察科学技术和意识形态的实质和作用的。他说,“反对资本主义的革命不仅需要推翻它对劳动进行剥削的特定关系,而且还要超越——通过使用现代科学和工业方法以合理地调整人类和自然之间的新陈代谢关系——它对土地的异化,对资本主义来说是最终的基础和前提。只有在这些术语中,马克思所经常号召的‘废除雇佣劳动’才有意义”[4](196)此种考察使得福斯特不像前人那样仅仅做一个抽象的技术乐观主义者或悲观主义者,也不做一个单纯的价值批判者或卫道士,而是以对资本主义的综合扬弃实现自然的全面解放。北美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发展到福斯特阶段已经能够达到从阶级分析法和历史分析法、价值观和科技观有机统一的高度观察生态危机的根源,既反对像阿格尔那样把生态危机仅仅归结为抽象的人类生态价值观的危机,又反对像奥康纳那样把解决生态危机的希望仅仅寄托在单一的技术革新之上,强调从社会制度和生产方式的性质入手全面深入分析,进而指认资本主义制度和生产方式的非正义性以及资本的利润动机是造成生态危机的主要根源。从这个角度说,北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直至发展到福斯特模式才算完成了“褪毛”的过程并最终找到了解决当代生态危机的金钥匙。

北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历程告诉我们,人与自然关系的和谐建构是一种基于实践的现实操作,正如共产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扬弃必须以社会实践的手段触及社会经济基础,而不能仅仅是一种意识形态层面上的话语操作。事实上,马克思说未来共产主义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8](301)这一论断是建立在马克思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深入透析的前提之上的,它要求通过扬弃和改造资本主义社会,在人的解放中实现自然的解放,进而扬弃人与人和人与自然的双重异化。这一论断也意味着当代学者要想深化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就必须深入分析当代社会历史的基本框架,只有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和方法上,才能深刻挖掘当今社会生态问题的真实根源并真正彻底地加以解决。

[1]BEN AGGER.Western Marxism:An Introduction[M].Santa Monica:Goodyear,1979.

[2]BEN AGGER.The Discourse of Domination:From the Frankfurt School to Postmodernism[M].Evanston:NorthwesternUniversity Press,1992.

[3]詹姆斯·奥康纳.自然的理由: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研究[M].唐正东、臧佩洪,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

[4]约翰·贝拉米·福斯特.马克思的生态学[M].刘仁胜、肖峰,译.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5]约翰·贝拉米·福斯特.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M].耿建新、宋兴无,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6]韩欲立.自然资本主义还是生态社会主义:评福斯特与奥康纳之间的生态马克思主义论战[J].学术月刊,2010(2):27-32.

[7]罗骞.人的解放与自然的全面复活:兼论历史唯物主义作为生态哲学之基础的可能性[J].马克思主义研究,2006(9):66-72.

[8]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全集: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猜你喜欢
奥康纳阿格福斯特
吉祥物
吉祥物
穷小子竞标
阿格戒酒
“感觉再也不会跟以前一样了”:奥康纳《异乡客》中的“危机瞬间”
大法官奥康纳:做出决定,就绝不回头
实习侦探
福斯特对资本主义的生态批判思想研究及其启示
弗兰纳里·奥康纳文学作品的多重审美空间解读
浅析奥康纳《好人难寻》的创作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