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政方式现代化:概念、历史及其可能

2014-03-10 13:48张树平
云南社会科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执政党政党现代化

张树平

政党和政党制度是现代政治中的普遍现象,是现代政治文明的重要表征和重要支柱。政党与一般的“压力集团”或者“社会运动”明显不同的一个特征是,政党总是试图获得国家政权,或者影响公共权力之运行*日本政治学者冈泽宪芙认为:“政党与其他政治集团……的关键不同点,就在于其最终的集团目的。政党的目的可以表述为全部政治权力的获得、行使和维持。”参见[日]冈泽宪芙:《政党》,耿小曼译,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1991年版,第7页。。从词源学的意义上讲,政党对应的英文词汇party,其词根为拉丁文Pars,即“部分”之意。因此,政党从根本上来说是社会之一部分,并且是“有组织的一部分”。政党有自身的组织原则与纪律、议题—政策偏好,以及共享的意识形态特征。因此,对于现代政党来说,首先要在社会中存在,即获得生存和发展的空间。同时政党有天生地谋求国家政权或影响公共权力之本性,现代政党有必要发展其谋求或影响公共权力运作的能力与技巧。于是对已经执掌国家政权的政党即执政党来说,这就提出了一个“执政方式”的命题。

一、命题与概念:执政方式现代化的基本内涵

进入21世纪以来,特别是中共十六大以来,随着中国社会建设的加速以及中共本身对执政能力问题的高度重视,学界关于执政方式的研究方兴未艾,并针对执政方式的内涵形成了一些具有共识性和代表性的观点。

诸如:执政方式是指一定的政治制度中政党掌握、控制、行使公共权力的制度化的途径、手段、方法和机制;执政方式是执政党对国家政权机关(权力机关、行政机关和司法机关)实施领导的途径和体制;政党执政方式,指的就是政党控制公共权力的途径、手段和方法;执政方式是指党掌握和控制国家权力的观念、手段、途径、方法,等等。

在上述研究基础上,笔者认为,所谓执政方式,是指一个合法拥有国家政权的政党为巩固其生存和发展,履行其历史使命和时代责任,在既定的政治价值规范和社会基本制度框架下,通过选择适当的路径、构建合理的体制机制来治理国家的方式和方法。所谓执政方式现代化,是指执政党在新的执政环境中对政党自身(要素、构成、组织方式、活动方式)的现代化变革以及在此基础上对执政行为、体系、资源及过程的现代化调适。执政方式现代化这个概念的合法性基础在于其对执政方式现代化命题的深刻把握。中国政党执政方式现代化命题在下述三个层面上具有重要价值和意义:

首先,执政方式现代化是建设现代社会主义国家形态和政治形态的关键,在这个意义上执政现代化是马克思主义政治学的一个重要(理论)命题。既然政党是现代社会政治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政治角色,那么马克思主义政党在社会主义国家政治结构与政治过程中的地位、作用和功能及其变迁就显然构成了马克思主义政治学的当然内容。正如熊彼特所指出的,除了是一名伟大的社会学家和经济学家,马克思还是一个预言家和一个导师,他深刻地站在自己所处的时代当中(资产阶级物质成就的顶点,同时又是资产阶级文明极度衰落的时代),同时又面向未来提示出作为“地球上人类的天堂”的社会主义的可能性[1](P1~58)。虽然马克思本人“明智地”没有详细描述社会主义的细节,但通过其对现实政治与社会的理性批判,社会主义国家政治的基本原则已经呼之欲出:即以“社会共和国”取代资产阶级国家,在这个社会共和国中,新的真正的民主的国家政权恢复其作为社会工具的本来意义,民主制度被建立起来以保障人民的自主权并防范社会公仆变为社会的主人。在这里,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提出了构建社会主义新型国家形态的历史性课题,对于社会主义国家的执政党来说,执政方式的现代化就内含其中。换言之,执政方式现代化必须遵循“社会共和国”基本的政治原则,必须有助于社会主义新型国家形态的建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现代执政方式就没有社会主义国家形式和社会主义政治形态。

其次,执政现代化是现代政党在全新生态环境中(为求生存、求调适)实现自我变革的现实策略,在这个意义上执政现代化是一个世界性命题。《布莱克威尔政治学百科全书》将政党主要功能归结为:目标制定、利益表达、社会化和动员、精英形成与录用[2](P562)。StefanoBartolini和PeterMair将其简化为两类,即代表性功能和制度性功能[3](P356,358)。在当代世界,随着全球化、个体化以及信息化等大众传播技术的发展,政党的生存环境发生着深刻变化,政党功能的维持也面临现实挑战。不少国家的执政党面临政党忠诚和政党认同降低、选举投票率低,新政党、小党和反党政党势力上升等挑战,显示出政党代表性功能(政治整合功能)的下降。面对挑战,西方国家政党也在积极谋求应对之方,从政党类型的改变到执政理念的创新,从扩大意识形态包容性到政党运作的媒体化,全面展现了现代政党对执政方式的深刻变革,而在全球化程度日益加深的背景下,这种变革往往超越了民族国家的界限而具有世界性的影响力。

再次,执政方式现代化是构筑新形势下中国全面发展的政党基础和执政体系的枢纽,在这个意义上执政现代化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命题。政党在现代中国一经产生,就开始成为中国社会、政治、文化变迁中最为积极和活跃的因素并一步步占据现代中国多方面、多层次变革的核心区域。居于中心地位的政党即现代中国的执政党具有两面性,一方面是主动而积极地塑造社会变革的力量,另一方面又是被深刻型塑的政治力量。政党引领和塑造中国社会变革的有效程度,由其对塑造自身的力量的认知程度及其应对此种力量的有效程度而定。概言之,现代中国的政党逻辑在一定意义上将如何建设现代国家并促进现代社会成长的问题转换为建设一个什么样的先进政党以及如何建设这个先进政党、构筑一个什么样的执政体系以及如何构筑这个执政体系的战略命题。对这个开放式战略命题的叩问和回答,从20世纪一直延续至21世纪,伴随着迄今为止的国家建设与社会成长的全部历程。从现代中国政治逻辑和政党逻辑出发可以看出:执政党自身的有效变革是中国社会全面发展的关键和枢纽;执政党自身的现代化是国家现代化的重要成分和重要条件。这种执政党自身的有效变革或者说执政党自身的现代化,从政党、国家与社会的相互关系来说,必然关联着执政方式现代化。在当下中国科学发展的时代背景下,执政方式的现代化尤为紧要。

简单地说,所谓执政方式现代化中的现代化,有三层含义:一是现代国家,二是现代政党,三是(中国的)现代发展。现代国家即社会主义国家是对资本主义国家形态的现代批判,现代政党是对世界范围内政党发展趋势的尊重与取鉴,现代发展是对当代中国发展逻辑和政治逻辑的科学认知。现代化的这三层含义相应地形成了三个内在规定性:即执政方式现代化的价值合理性、世界性和(相对于当代中国全面发展的)有效性。

二、理论与实践:中共执政方式现代化的历史资源

执政方式现代化既是理论问题,更是实践命题。自从中共诞生起,就一直在探索适合中国国情和发展阶段的现代化执政方式:从工农割据政权到抗日根据地,从解放区政权建设到新中国成立后全国范围内的执政经验,从改革开放前的执政探索到改革开放后的执政转型,中共在其90多年的发展历程中对执政方式问题进行的全面、深入、曲折的理论思考和实践探索,为当今新形式下执政现代化命题的进一步推进留下了宝贵的历史资源。毋庸讳言,中共在探索现代化执政方式的过程中走过弯路,有过经验也有过教训。因此当今中国在反思、回顾和整理上述历史遗产及经验教训时,应当采取:(1)抓大放小,宜粗不宜细;(2)相对于具体措施、举措而重原则、精神;(3)相对于历史还原而重开发、重启示(历史与当代相结合)的基本原则。

由于中共的成立及其早期活动受同时代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影响颇深,因此列宁等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领袖关于共产党执政方式的论述,譬如列宁在《俄共布第十次代表大会》中关于通过共产党领导实现无产阶级专政[4](P85),通过政策、组织管理及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等来加强党的领导权,在共产党政权体制内建立权力监督和制约的体制机制以及坚持民主与法治、大力发展党内民主等思想,就为早期中共活动及其发展提供了某种理论依据。随着中共在较长时期区域执政经验的增长以及第一代领导人在理论、战略上的成熟,中共对执政方式的自主探索显得越来越重要。围绕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以及如何建国的核心问题,毛泽东通过对党的纪律与党内民主(1938,《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5](P528~529)、以党的政策和模范工作实现党的领导权(1940,《抗日根据地的政权问题》)[5](P742)以及以物质福利和政治教育实现党的领导权(1948,《关于目前党的政策中的几个重要问题》)[6](P1273)、以民主政治和人民监督政府跳出历史“周期律”(1945)[7](P204~205)等重要问题的论述,对党的领导方式和执政方式问题进行了开创性的理论探索。

围绕着全党工作重心的转移和改革开放的启动,第二代领导集体从理论和实践两方面开启了新时期中共从革命党向执政党转变的历史进程。从执政方式现代化的角度来说,第二代领导集体的努力集中体现在:(1)厘清党政关系的初步探索;(2)对民主与现代化关系的理性思考;(3)领导与执政的法律化、制度化建构。在继承和发展改革开放前正确党建思想的基础上*比如,邓小平在《党与抗日民主政权》中对“以党治国”的批评、在《建设一个成熟的有战斗力的党》中关于成熟政党的标准的科学论断等,详见《邓小平文选》(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8~21页,第338~348页。,邓小平指出,为了充分发挥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和促进现代化发展,必须改革党和国家领导制度;制度相对于个人更带有根本性、全局性、稳定性和长期性,必须以制度建设和法制建设破除官僚主义、权力过分集中等弊端(1980,《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8](P320~343);必须一方面在政治上发展民主,一方面在经济上进行改革(1985,《政治上发展民主、经济上实行改革》;1986,《关于政治体制改革问题》)[9](P115~118,P176~180),而经济体制改革的深入又必然呼唤政治体制改革,进行政治体制改革就必须处理好法治与人治、党和政府的关系(1986);民主是解放思想的重要条件(1978)[8](P144),调动人民和基层单位积极性是最大的民主(1987),为了听到更多人特别是人民群众意见,就必须使党的生活民主化,使国家政治生活民主化(1987)[9](P242,259)。

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和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历史任务为第三代领导集体持续推进执政方式转型提供了契机。十三届四中全会以后的13年间,中共中央先后提出“加强党的执政地位和领导作用,改善党的领导方式和活动方式”(1989)[10](P91~93,P403~412),从思想、作风、组织建设推进党的建设新的伟大工程(十四届四中全会)、以领导干部“三讲”教育推进党的建设(1995,《讲学习,讲政治,讲正气》[10](P483~486);1999,《“三讲”教育是加强党的建设的新探索》[11](P358~370))、新时期党的建设总目标和“提高党的领导水平和执政水平、提高拒腐防变和抵御风险能力”两大历史性课题(十四届四中全会、十五大报告)、全面贯彻“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与保持党的先进性(2000、2001、2002)[12](P1~33、P264~299、P536~542)、依法治国基本方略以及“发展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实现党的领导、人民当家作主和依法治国的有机统一”的政治体制改革原则(中共十五大、十六大)。这表明,党的执政方式发生了重大变革,即由过去主要依靠政策领导逐步转到了民主执政、依法执政、规范执政的方向上来[13]。

中共十六大以来,围绕科学发展和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时代课题,中共执政方式现代化的步伐开始加快。此一阶段执政方式转型的复杂性、系统性、自主性上升,概括地说,其主要进展是:(1)正如要推进国家的现代化就必须实现执政党本身的现代化一样,科学发展内在地要求科学执政,因而在科学发展观指导下对新形势下科学执政的规律、体制与方式的探索就成为必要,比如对权力运行方式、信息化时代新执政方式的探索;(2)对民主执政的理解更为深入,“坚持和发展社会主义制度下的人民民主……是中国共产党始终保持同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永远保持马克思主义政党的性质和作风的必由之路”[14],因而“人民民主是社会主义的生命,发展社会主义民主政治是我们党始终不渝的奋斗目标。”[15](P27)(3)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法律体系初步建成,依法执政上了一个新台阶;(4)形成了执政方式变革的系统思维,反映在执政党的“五种能力”(十六届四中全会)、“四大考验”与“四大危险”等科学论述上*2004年,中共十六届四中全会提出要不断提高执政党的五种能力,即“驾驭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能力、发展社会主义民主政治的能力、建设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能力、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能力、应对国际局势和处理国际事务的能力”(《中共中央关于加强党的执政能力建设的决定》)。2011年,胡锦涛《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指出,执政考验、改革开放考验、市场经济考验、外部环境考验是长期的、复杂的、严峻的。精神懈怠的危险,能力不足的危险,脱离群众的危险,消极腐败的危险,更加尖锐地摆在全党面前。。

三、可能与现实:执政方式现代化的内在规律

回顾历史,中共领导方式与执政方式的优化和改进,是改革开放35年来中国治理体系和治理方式变革的重要线索和重要抓手,是确保当代中国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全面发展的基本经验之一。随着时代条件、发展任务的不同,中国社会各界对执政党执政方式的改进有不同的认识。中共十八大至十八届三中全会前后,中国社会各界对执政方式问题的重视和关注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十八大报告明确指出,“要更加注重改进党的领导方式和执政方式,保证党领导人民有效治理国家”,十八届三中全会进一步提出“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主题。从本质上说,执政党的执政体系是国家治理体系的核心,执政党的执政能力是国家治理能力的核心。以推进执政方式现代化为枢纽,切实推动当代中国国家治理结构、体系与能力的现代化,成为当前中国政治建设和政治发展的基本战略。推进中共执政方式的改进,就必须尊重执政方式现代化的内在规律。

首先,执政方式是可以改变的。有学者认为,执政方式的主体是政党,客体或对象是国家,因此狭义地讲,执政方式就是执政党构建和运作国家政治过程的工具、手段、技术或者艺术。从这个“最小的定义”可以看出,所谓执政方式,一头连着执政党,一头连着国家或者社会。因而从理论上说,当政党本身发生变化、国家形态发生变化、社会(组织原则与组织方式)发生新的变化时,执政方式就有可能发生变革。从西方世界政党发展的“大历史”来看,政党类型似乎存在一种时序的变化,一种主张是“精英型政党——大众型政党——全方位型政党——卡特尔型政党”的演进与替代关系[16]。政党类型的变化必然带来执政方式的变化,正如一些研究者所指出的,现代西方政党在执政理念、意识形态、媒体运作、网络执政等方面正在经历影响深远的变革。虽然政党形态的未来形式不甚明朗,但确定无疑的是政党执政方式的变革速率正在加快。

其次,执政方式是能够改变的。从现实来说,正如笔者所指出的,除了政党自身类型的转变之外,当一个国家的制度环境——尤其是政治制度和法律体系——发生改变时,当一个国家发展的中心任务转变时,当社会的组织、沟通与表达技术(如新社会组织的兴起、新媒体与互联网的发展)发生变化时,当全球化发展对民族国家的形式与功能带来某种微调时,政党的执政方式就面临严峻的现实挑战。一些政党会成功地应对这种挑战,另一些政党则可能会失败。前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例子提醒我们,当代西方世界执政党自我变革的经历启示我们,主动性、自觉性和系统性思维可能有助于增加执政方式现代化变革成功的机会。就其变革的方向和原则来说,由于政党本身具有政治与社会的双重属性,具有“代表”与“制度”双重功能,因而执政方式现代化就必然包括:(1)调整国家政治过程或程序;(2)增强政党的社会参与及社会存在感;(3)为达成上述两方面而进行的政党自身(要素、结构、体制、资源)建设与变革。

直到本世纪中叶之前,中国都将处于现代化的进程之中,这个现代化显然包括执政党及其执政方式的现代化。由于改革开放30余年所带来的中国政治逻辑的转换,当前中共执政方式现代化正处于一个特殊的关键时期。对于同时期的西方政党而言,中共执政方式现代化的内涵要深刻得多,外延要广阔得多,因而其复杂性、长期性、艰巨性、紧迫性、风险性独一无二。如果说政治是“社会权力在约束条件下的行使”[17](P8),那么相对于政治制度与执政制度较为完备的发达国家,中共执政方式现代化就是中共自身领导的一场具有社会主义导向和中国特色的、旨在建构约束其自身的条件的政治工程。在这个工程中,有更为广阔的舞台,也有难以预测的风险,更有未来所隐约展示的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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