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边疆与文化贮存地

2014-03-11 02:54孔含鑫
云南社会科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游牧族群文明

孔含鑫

一、边疆及其文化含义

“边疆”首先是地理疆域的边缘或边陲,即国家的边境地区,亦即“边地”(border land)。同时,因边疆地带土著居民的存在,特纳认为“边疆”又是文明与蒙昧蛮荒的交织,即边疆又是“文化接触区域”[1](P3)。吴文藻认为边疆主要有两种意义:一是政治上的边疆,一是文化上的边疆。政治上的边疆,是指一国的国界或边界言,所以亦是地理上的边疆;“文化上的边疆,系指国内许多语言、风俗、信仰以及生活方式不同的民族语言,所以亦是民族上的边疆”[2](P3)。文化的边疆往往在地域上比政治的边疆更接近内地,但因与内地民族、语言、文字、宗教、信仰、风俗习惯的不同,故被视为边疆。[3](P1)

李安宅认为:“国人之谈边疆者,多系指文化上之边疆,非国界上之边疆。”[4](P1)他明确指出,是否是文化上的边疆主要在于农耕畜牧之不同,“我国正统文化,是建筑在农耕基础上,而边疆也者,乃在农耕阶段以下,即其文化,乃是建筑在畜牧基础上的。以农耕文化为中心区,在其边缘上的畜牧文化区,便成为边疆了”[5](P51~53)。即将农耕视为正统文化,而游牧族群则成为边疆族群。

欧文·拉铁摩尔认为古代中国“或者是建立于边疆或边疆以外的王朝向内运动以实现对中国的控制,或者是建立于中国的王朝向外运动以实现对边疆甚至更远地区的控制”[6](P409)。即古代中国的内陆边疆一直是汉族与其他边疆族群的文化交往、接触及分野的所在,也是古代中国族群形成和发展的动力所在。

边疆研究者大多注意到现代中国与其他民族国家的不同,自秦汉时期起,中国就形成大一统的观念,这造成了中国族群与边疆文化的多样性。尽管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说法,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天下观”使得中国传统的文明与野蛮的区分并非不可逾越,东夷、西戎、北狄、南蛮等“化外”之民成为可以被教化的他者。传统“天下观”的“中国想象”,支撑着对边疆的想象,中原与边疆实际成为一个文化整体。在中心与边缘(core and periphery)的语境下,“边疆”概念的文化意味应运而生。

二、中国边疆族群与文化贮存地理论探索

美国学者Pamela K. Crossley指出:“自秦汉以降,长城内外各政治势力就处于此强彼弱或此弱彼强的能动相互作用之中。中华帝国传统不断完善的过程与氏族政治传统不断的成熟同步并进,唐朝就显示出两种传统相结合的趋势。清代前期的皇帝把两种传统的结合推向高峰,他们既是中国的至上贤君和至尊天子,又通过八旗制度在游牧民族中保持‘汗’的形象。以乾隆帝为代表,这种普天共识的无上皇权是清朝跨长城而治的根基。”[7](P105)宗族或氏族等宗法势力的参与及无所不在的深层影响正是中国文明的复杂性所在之一,中华民族的形成是一个复杂的文化冲突及融合过程。

唐朝、元朝及清朝等帝国的文化繁荣,证明中国的统一性不是单向地来自于某个政治文化中心,而是来自一种在边疆地带的混合文化,即一种混合性的文化力量。中国的统一、中华民族的形成不单单取决于南方农业文化或北方牧业文化,而是二者的混合及新生。这一共识经历了不寻常的探索过程。

李济在商文明遗址殷墟的发掘、研究工作中,指出商文明的创造者不同于仰韶和龙山农业文化的族群,他们是有很强宗教性的游牧族群,商文明发展中陶器、青铜、书写、牺牲、武器和石器的技术文明演进是不同族群文化混合吸收的结果。庄学本1934年在“开发西北”的号召下前往阿坝草原、果洛草原进行为期六个月的考察。结束后,他指出边疆羌族群 “不过是隔离较远的乡下兄弟而已”,此,“‘夷人’、‘ 蛮子’的名称含有若干藐视的性质,我们再不能这样称呼他们。为各民族一律平等起见,并就其‘嘉绒’之音,应保存其古称 ‘西戎’为妥”[8](P49)。

欧文·拉铁摩尔从分隔中国与印度的内陆亚洲广阔高寒地带入手,以华夷平等的观念,重视对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在边疆地带混合交融互动中发展新生的农牧文化的研究,凸显边疆文化的主体性地位。一方面,明确指出中国的统一性来自于农业社会与游牧社会的双向交织、互补共生关系。另一方面,将牧业文明与农业文明共同置于中华民族凝聚发展的历史进程。无论是唐朝的文化经济繁盛还是大清帝国疆域的辽阔广袤都显示出边疆文化贮存地的无穷力量。而这无穷的力量来自边疆文化的多元性。国内外学者共同开拓,最终冲破华夷藩篱,将边疆游牧社会与中原农业社会并列,是我国边疆理论发展的重要突破,为边疆文化核心地位的确立和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提供了重要的文化渊源,更为新时期边疆族群意识的引导及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建设等提供了理论指导和借鉴。

三、族群边界及边疆文化多元混合性

挪威人类学家弗里德里克·巴斯的群边界理论强调从族群成员资格的自我主观认同和他者归类去认识族群。这一理论强调族群边界的维持,是通过族群与他者的文化互动得以实现的。

秦汉时期起,北方的匈奴、乌桓鲜卑等族群在汉代四百余年在游牧的同时坚持与中原华夏帝国互动。在此过程中,他们既保持了游牧文化及部落氏族政治组织的力量,又从华夏士大夫那里习得治国兴邦之术。魏晋南北朝之后,秦汉“华夏帝国”转变为隋唐“中原王朝”,主要原因是部分匈奴、鲜卑部族迁于塞内,他们在汲取华夏文化中糅合儒、法的礼仪教化与治术,配合原有游牧部落与部落联盟等组织概念,尝试建立兼治长城内外之民的政权。使其部落联盟或转变为游牧国家,或转变为仿汉式的北方政权。[9](P242)

元代的宣政院与清代的理藩院,创立并拓展了中央政府机构对非汉族地区与社会的直接管理。游牧文化底蕴下政府的这种跨文化、跨经济、跨社会形态而治理的意识和能力,充分表明游牧文化并非是与传统农业文明对立的、原始的、落后的文化形态。相反,元、清的成功实践证明了游牧文化对农业文明的促进作用,以及长城内外农牧文化的隔阂消除后,对民族国家认同和统一产生了巨大促进作用。

农业文明与游牧文化的分别是基于自然生态环境差异,以及对土地利用的不同方式所产生的不同结果。上世纪30年代,托尼和巴克在调研的基础上,对30年代以前的中国经济形式作出研究。首先,托尼指出在研究中国文明时,“各地之间差异极大的自然条件;由这些自然条件造成的谷物种类和种植方式的多样化;一个半神话的古代文明(a half-legendary antiquity)的文化传统和社会习惯;以及公正地说,一个过去受到欧洲崇尚,但却仍然不得不分享曾经在上一个世纪的进程中改变了西方农业的科学革命的成果的、技术;还有经济组织和政治制度——所有这些,以及其他的一些因素,都需要研究者考虑到”[10](VII)。其次,巴克指出:“除了在农业科学发展方面的差异之外,谷物种植和动物饲养的技术在这两个文明(中国的和欧洲的)中实际上是一样。正是土地利用的不同类型,以及土地使用的不同结果才造成了东西方文明中农业的区别。”[11](P1)

对中国本土缺乏认识不仅表现在对游牧文化的忽视,同样表现在农业文明内部,对我国的农业文化的认识也是片面的。“一般人都认为中国是一个农业国。如果仅就农业是中国最主要的职业这一事实而言,确实是这样。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缺乏制造业,或只有很少的人从事制造业。中国工业的落后是在技术上,而不是在从业人数上。”[12](P14)

针对东西方一些学者以小型社群调查方法研究中国文化,史禄国先生表达了不同意见,“首先,方法论上固定任何调查单位这种想法本身是错的。……他们甚至从一个仍旧非常狭隘的角度进行讨论,例如‘乡村经济’等。其次,当中国人自己渴望成为政治统一体时,他们全都对中国感到相当困惑,他们甚至无法在一个单元、一个国家之外想象中国,然而中国正是建立在不同的民族和地区的要素上的”[13](P4)。

傅斯年相当随意地使用“民族”来指称在秦帝国之前的两千年内建立了不同朝代的相互竞争的族群。他把考古学和档案文献资料结合,在“夷夏东西说”中强调不同族群在边疆地带的文化接触,东方族群被称为“夷”或“野”,而西方族群则被称为“华夏”或“文”。“我们简称东边一片平地曰东平原区,简称西边一片夹在大山中的高地曰西高地系”[14](P262),“这两个系统,因对峙而生争斗,因争斗而起混合,因混合而文化进展”[14](P211)。农业文明与游牧文明在东方与西方两个地理和文化区域交流的背景中出现,在边疆呈现了一幅跨文化、共存发展的交织图景。

四、“边民”对边疆少数族群的文化消弭

古代中国的边疆是漂移流动的,具有伸缩性和开放性特点,如今,学者也认为现在无论是在横向的地域意义上还是在纵深的文化社会意义上,“边疆”在我国是继续存在的。各种基于族群、语言、性别、年龄、种族、教育、宗教差异的群体的政治意向和文化价值取向对核心族群或主流社会的分离,以及核心族群或主流社会对他者有意无意的排斥现象,都构成文化上的边疆问题,认真研究和处理好边疆少数族群文化问题将促进国家政治、经济、文化、社会以及生态文明建设。

戊戌、辛亥时期,由于从日本和西方输入了现代“民族”和国家观念,作为民族的“满族”、“汉族”、“回族”、“蒙族”、“藏族”和“苗族”等现代意义的概念也得以产生。然而在实际上,直至民国时期,中原文化既不能克服西藏和外蒙古的文化疏离,也不能有效地应付帝国势力对内蒙古、满洲、新疆等地的分裂图谋和这些地方的民族自治运动。[15](P17)面对内忧外患和基于边疆族群融合程度严重不够的现实,强调“满汉人民平等,统合满汉蒙回藏为一大国民”的中华民族认同显得尤为迫切。

此时,虽然部分学者强调:“我们对内没有什么民族之分,对外只有一个中华民族!”[16]但是,汉族等核心族群和主流文化仍认为边疆毕竟仍是文化的他者,边疆仍在中心之外,用“边民”称呼少数族群是当时边疆文化的一个显要特征。 民国时期,国民政府的文件中,边疆亦被称为“边地”或“边远区域”,指“蒙藏地方及各省境内语文习俗不同之边民聚居的地方而言”,也就是少数民族所聚居的地方。[17](P99)边疆的文化意义在于它能较好地容纳了中国少数族群的多样性及内陆边疆文化的多元性。至迟从民国时期始,“边民”与边疆少数民族互为隐喻,以“边民”称呼中国边疆少数族群已经是非常普遍的事情。

五、边疆成为中心防范外来威胁的缓冲地带

16~19世纪,欧洲列强为了侵略中国的需要,鼓励教会、学者及探险家对中国进行研究。中国边疆成为他们了解中国的首要目标。英国人戴维斯在1894~1900年对云南各地的民族情况、气候物产、人文地理等做了调查记录。1898年,英国地理学家专家伊莎贝尔·伯德在长江流域及川藏地区旅行,陶然士1924年在成都华西边疆研究会上就羌族宗教的调研作演讲。这些在边境展开的调查、游记和论说,刻意凸显我国边疆族群与中原群体在祖先血缘、历史记忆、语言、宗教、文化等方面存在的差异,并以“满洲民族”、“蒙古民族”、“藏民族”、“羌民族”、“以色列人”等概念指称边疆各部族,同时,将“汉族”称作“Chinese”,与“Manchurian”、“Tibetan”、“Mongolian”并列。[18]

顾颉刚先生在1939年对此有直观的描述:“我去年游番地时,眼见许多黄发碧眼的人们在那边混着,他们已住了十余年二十余年了,说的番话纯熟得同番民一样,而且他们男的穿了没面羊皮的番装,女的头上梳了数十条小辫,表示其道地的番化。……我又曾看见他们画的地图,把我们的行政区域改变了,他们要西藏地方扩张到怎样远,界线就画到那里去。”[19]

此时,西方地图的绘制者别有用心的做法是把满洲、蒙古、新疆和西藏包括在“中华帝国”的范围内,但同时用一条界线把它们与“中国本部”分开。而在中国内部,此时的中国边疆更多地被视为内地王朝防范外来威胁的缓冲地带,边疆的损失最终会导致内地分裂。国家分裂的危机促使民族国家建构意识的增强。

针对清朝皇帝分别同各个边疆族群建立联系。柯娇艳将此称之为“并存的皇权(simultaneous emperorship)”,清朝碑刻铭文分别以满、汉、蒙、藏、回五种语言雕刻,强调了清政府在和不同族群交往中使用的是不同的模式。[20](P10~11)“国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汉满蒙回藏诸地为一国,即合汉满蒙回藏诸族为一人。是曰民族之统一。”[21](P22)梁启超认为蒙古人就像新疆的穆斯林和藏人一样,住在中国的境内。历史上的中国正是从这种多样性中获得了力量(一种中国式的多元文化主义),而汉文化的吸收能力最终证明了这一能力也可以同化异族。[22](P3435)

中华“乃为一文化之族名”。正是文化界定了作为中国人之含义所在:“中国可以退为夷狄,夷狄可以进为中国,专以礼教为标准,而无有亲疏之别。”因此,汉人殖民、贸易和文化同化是形成中华民族的途径。如此,则中华民国可保有清代边疆地区。[23](P252~262)

清代,满族统治者以内亚边疆族群的身份入主中原,在强大的农业文明及“帝王崇拜”等中心文化作用下,人与自然、社会的自我与他者(包括原始人),以及中原与边疆之间的诸关系都被等级化地安排。不可否认,在此期间,藏传佛教的共同信仰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但中原农业文明的核心地位不容动摇。以满汉两方面而言,则已混同而不可复分,推之及于蒙回藏,则其大多数虽未收同化之效,而其近于内地之人民,则其言语风俗已一于内地之人民。虽欲使其不同,已不可得矣。再加之以经营,施之以教育,则数年以后可用者将不遑计。不然,委之于不显,或奴隶视之,则三年之后,其地必非我有。”[24]

戊戌维新运动、辛亥革命以后,受外来文化的影响,同时为免遭西方列强侵略蚕食,中国积极构建现代民族国家(nation state),以中原文明为凝聚核心的文化同化被视为解决民族国家构建问题的关键之一,然而中国文明的复杂性和边疆部族的多样性使得这种构建注定是一个充满艰难的进程。在边疆这个神奇而特殊的空间地带,贮存、生长着特殊的文化,它既依赖于边疆族群原有的文明,又吸纳着边疆族群以外的他者的文明。在边疆这个特殊的文化生态空间里,游牧文化与农业文化交织,静静发酵,最终生成一种混合的力量,中国内陆边疆及其文化贮存力和生成力维系着族群的边界,推动着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文化格局的形成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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