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繁华随风逝,半世浮沉烟雨中——评韦庄《金陵图》

2014-03-12 08:59甘旭扬南京师范大学中北学院南京210046
名作欣赏 2014年3期
关键词:末世台城韦庄

⊙甘旭扬[南京师范大学中北学院, 南京 210046]

作 者:甘旭扬,南京师范大学中北学院在读本科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韦庄《金陵图》)

金陵,作为古代中国历史悠久的都城之一,没有西安的朴素雄浑、没有北京的恢弘大气、没有洛阳的沉韵端庄、没有开封的古阜人家,然而,那如梦似幻、悲欣莫名的沧桑萦绕着石头城古迹傲然的寂寥,依旧徘徊在被记忆荡涤的空蒙之外。

这个扼三山而据天堑的千年古城,在崛起中辉煌,在辉煌中沉沦,这似乎成了历史赋予金陵悲凉而诙谐的宿命。她曾是三足鼎立时东南帝业的帷幕,她曾是大明王朝仰吞六合的开端。但秦淮的声色最终磨蚀了中流击楫、金戈铁马的峥嵘,历史的风烟又无情地湮没了六朝的繁华。所以,金陵是一座充满了忧伤和思绪,同时又充满着深沉和多情的城。

一、诗歌的创作背景

韦庄是唐末至五代的诗人,这首《金陵图》写于唐僖宗光启三年诗人宦游金陵时所作。韦庄入蜀前仕途坎坷,又身逢末世,唐帝国辉煌赫的时代如西风萧瑟中倾颓的老树。洛阳女儿,坐看落花,叹息之间,红颜变白发,盛世璀璨的星光燃尽最后一丝气象。人生命运的浮沉顿挫与历史因果的幻化无常,这种纠结在某个特定的时空中往往能演绎出一种别样而悠长的旋律。诗人徜徉着末世惨淡的余晖,胸中郁结着人生难言的辛酸,来到这座忧伤沉郁的石头城。于是,断肠之人饮下消愁之酒,人生的泪摇曳着历史千年之叹,一腔情感如镜湖月影,流泻在秦淮之畔。

二、诗歌的文句理解和意象分析

诗的首句“江雨霏霏江草齐”,为我们呈现出一幅朦胧凄迷的烟雨江岸图。也许是在暮春之交,也许是在初秋之分,迷离的烟雨将古老沧桑的金陵笼罩在一派迷惘而梦幻的意境中。乍看之下,江南还是那么风景秀丽。然而,在霏霏的雨中,却似乎可以感到这座故都在历史沧桑风雨的吹打下隐隐而深沉的长啸。尽管江山不改、芳草依旧,可世事穿梭、沧海桑田。由于六朝故去,山河破碎,曾经的繁华金粉地早已物是人非。这样的兴衰扭转又怎能不勾起诗人内心的人生之感、命运之叹呢?这种投身怒海、随波逐流的浮沉感慨又升华为历史的忧思,由宏大的时空到渺渺的个人,最后复归广大的时空,其意如夜来的春水,绵延不绝,拍打在斑驳的墙垣。“霏霏”一词是本句的文眼,虽说它的本义是雨雪盛貌,但在文学的发展中,这个词却被点染上一层淡淡的幻灭与沉沦。范仲淹《岳阳楼记》就曾写道:“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可见,“霏霏”一词蕴含了韦庄复杂而顿挫的情感,也为全诗借古吊今、凄婉撩人的内涵轻轻地揭开纱帘。句子的后半段写“草”,无论是芳草还是枯草,是青草还是野草,当它们置身于逝去的繁华后,当它们蔓延在病态的烟云里,总是一种悲哀的生命。草木丛生反衬了金陵荒凉的现状,由此引出一种今是而昨非的大忧愁,如大江东去,婉转恒久。

第二句“六朝如梦鸟空啼”承接首句的借景抒情,切题金陵,怀古伤今。“六朝如梦”,用一种拟人化的手法将现实而残酷的历史归结为梦一般的虚幻与忧伤。“六朝”当然是点题金陵,“如梦”又将之拟人化、人格化,数百年极广大的时空与梦这种转瞬即逝的意象在历史的坐标下,在人的感官里,竟是如此相似,这是多么凄凉,多么残酷!“六朝如梦”暗含了诗人深沉而深切的主观感情色彩,而“鸟空啼”又将这种情感寄托进一步深化和凸显。“鸟”这种意象在古典诗词里具有极其丰富的情感意味与主观张力,面对曾经的浮华与喧嚣,现在渗入灵魂的寒冷与孤独,似乎连鸟儿也熬不住这种萧索和落寞而伤感啾鸣。然而,人生的压抑、历史的压抑固然无限地阻滞了诗人的追求与理想,让他在怒海逐流中找不到彼岸,但同时又无限地澎湃了诗人内心的不平之气、感喟之气。鸟儿在黑暗中的嘶鸣格外清亮,人生在沉沦中的呐喊格外嘹亮。正因为黑暗、苦难、沉沦、欲望的存在,星星之火才显得格外明媚,格外妖娆,即使是像抑郁、悲伤那种负面的情感,也是一种妩媚的哀婉,一种病态的斑斓。

第三句“无情最是台城柳”,“柳”的“无情”与“鸟”的“有情”形成鲜明的对比。“台城”是一座伤逝之城,她享有了金陵所有的繁华与璀璨,也承受了最深重的苦难和伤痕。台城又名苑城,在今南京的玄武湖边。晋成帝时为建康宫,六朝时统治者将之作为宫城,是金陵十里繁华的中心。台城的没落因为台城昔日的尊荣而显得格外令人伤感。战火之中,南朝梁武帝被北朝叛将侯景团围困,这个一生信佛的“太平天子”被活活饿死在台城。从此,台城成了一个时代衰微的象征。然而,“江草”与“鸟”的“有情”是从正面寄托诗人的惆怅,“柳”之无情”却是从反面以“无情”衬“有情”,反衬诗人深沉的感慨、深切的忧思与深挚的情怀。历史是无情的,王图霸业,封侯拜相都敌不过岁月的磨洗,但人是有情的,诗人对历史怀有一种深深的眷恋之情,正是由于一个个像诗人那样具有人文关怀、历史关怀的时空个体存在,人类的历史才显得格外动人、格外伟大。

诗的末句“依旧烟笼十里堤”,句子以细腻的笔触和柔润的白描将视角再一次拉远。纵观全诗,首句是远景,泛写京华烟云,二、三句的镜头是聚焦在某些具体的近景如“鸟空啼”和“无情”“柳”上,末句则与“江雨霏霏江草齐”首尾呼应,将镜头再一次回归到迷惘而朦胧的烟雨江岸图。“远—近—远”的脉络使全诗一以贯之,浑然天成。一方面,它是具体地将第三句中的“台城柳”之“无情”通过其“烟笼十里堤”的行为拟人化地进行诠释。另一方面,烟柳笼堤和诗开头的细雨江堤、江草蔓堤营造了一种颓靡而伤感的氛围。迷蒙之中,什么都如幻影般不真不切。悠悠乱世不仅使诗人深切地感受到身处末世的巨大痛苦和深切悲哀,同时也赋予了诗人极其复杂而深刻的人生阅历和心路历程。台城本是南朝繁华的中心。然而,繁华胜景如一帘幽梦,良辰美景似一现昙花。兴与衰、荣与辱,都如灵台幻树缥缈无常。历史的无常与诗人人生的无常产生了空旷久远的共鸣。但是,这种巨大的震撼与深远的惆怅是难以言说的,只能将它深深地埋葬在江南的烟雨中,同烟雨一起幻化波动,阴晴流转。人是历史的缩影,历史是人的时空。诗人的哀愁、时代的悲泣,在金陵的怀古之意下变成一种永恒不泯的情愫。

纵观全诗,可以说《金陵图》的“诗眼”就是最后两句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韦庄在诗的后两句提到并白描以台城为中心的末世之景,并且在这种简约勾勒、写意传神的基础上敷上一层若有若无的迷离与黯然,而捋开这层浮华,扑面而来的即是一种浓重而浩然的历史忧思及时代沧桑。无论历史如何精彩、抑或如何辛酸,无论时代是在阔步前行、抑或江河日下,对于无情的台城垂柳来说,不过只是天边的浮云;对于浩荡的宇宙与恒久的时空,不过如同沧海一粟。盛世也好,战乱也好,都只不过是人类的独舞。台城依旧,烟柳依旧,却人生如梦,早生华发,凌云壮志,尽归尘土。

三、诗歌的艺术手法及晚唐诗特点

在艺术表现手法上,《金陵图》并没有超越中国传统诗作“借景抒情”的传统。就总体而言,晚唐诗的艺术成就远不及盛唐诗坛的辉煌,而晚唐的李商隐、杜牧、陆龟蒙,也比不上李白、杜甫、王维等人的星光璀璨。究其原因,就在于盛唐的综合国力足以傲视寰宇,独步天下。但是经历了“安史之乱”这样惊天动地的变乱,唐王朝已大伤元气。再加上藩镇割据、宦官专政、牛李党争,中晚唐诗坛再也无力像盛唐那样创作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内容与形式兼美的篇章。文学逐渐向“内”转,描摹人的内心世界。然而,正是由于末世的沉沦背景,晚唐诗人身处在这个日薄西山的时代,因此,他们的人生具有特别深重的苦难记忆与特别动人的悲剧色彩,当这种悲哀与无助深深浸染到晚唐诗人的作品里,自然充满一种别样的抗争和伤逝情怀。诗人怀着吊古伤今的目的,借用金陵的文化记忆,明写金陵兴衰,实写诗人在末世之下跌宕坎坷的人生,以及诗人所处的那个江河日下、波诡云谲的历史时空。这不仅是人生之叹,更是历史之叹。当这种忧郁而深沉的情愫注入江南的烟雨,明媚的秀色便转而变得迷惘,晕染出凄靡黯然的气氛。当这种人生如梦的黯然与人生如梦的怅然擦肩而过,便使得诗人的复杂情感变得极有张力。全诗中诗人并没有一个字直接表达自己的情感,却通过恰当地使用“空”“无情”等虚字将自身丰沛而深挚的感慨在烟雨意象中流畅运转,变得沉郁感人、缠绵有致,可谓“不着一字而尽得风流”。

因此,中唐的衰落和晚唐的倾颓并没有完全埋没唐诗的光耀。相反,人们在末世的挣扎中,抗争中,绝望中和沉沦中使怀古伤今的题材大放异彩,也极深地发掘了金陵的人文深度,造就了一种末世中异样的瑰丽和别样的情怀。

“苦难给予个人与时代的,总是比辉煌给予他们的多得多。”晚唐的叹与伤,都是那么余音绕梁、掷地有声。天之荡荡、人之渺渺,与春水同歌、与秋风共醉,就这样,唐的精神,一锤定音,戛然而止,拉下了大幕。

[1]孟庆文主编.《唐诗三百首》精华赏析[M].上海:南海出版公司,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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