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道德

2014-03-13 03:02龙应台
高中生·青春励志 2014年4期
关键词:鱼翅关灯安德烈

龙应台

安 德烈:

给你写信的此刻,南亚海啸灾难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我到银行去捐了一笔款。

安德烈,我相信道德有两种,一种是消极的,一种是积极的。

我的消极道德大部分发生在生活的一点一滴里:我知道地球资源匮乏,知道20%的富有国家用掉75%的全球能源,所以我不浪费。从书房走到厨房去拿一杯牛奶,我一定随手关掉书房的灯。离开厨房时,一定关掉厨房的灯。在家中房间与房间之间穿梭时,我一定不断地开灯、不断地关灯,不让一盏灯没有来由地亮着。你一定记得我老跟在你和弟弟(即下文中的菲利普)的后头关灯吧,还一面骂你们没有“良心”。窗外若有阳光,我会将洗好的湿衣服拿到阳台或院子里去晾,绝不用烘干机。若是有自然清风,我绝不开冷气。室内若开了暖气,我进出时会随手将门关紧。浇花的水,是院子里接的雨水。你和菲利普小的时候,我常让你们俩用同一缸水洗澡,记得吗?

我曾经喜欢吃鱼翅,但是有一天知道了鱼翅是怎么来的。他们从鲨鱼身上割下鱼鳍,然后就放手让鲨鱼自生自灭。鲨鱼没了“翅膀”,无法游走,巨大的身体沉到海底,就在海底活活饿死。我从此不再吃鱼翅。

那天和菲利普到九龙吃饭,在街角突然听见菲利普说:“快看!”他指的是这样一个镜头:前景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弯腰在一个大垃圾桶里找东西,她的整个上半身埋在垃圾桶里,刚好一辆Rolls Royce开过来,成为背景。菲利普来不及取出相机,豪华车就开走了,老妇人抬起头来,她有一只眼是瞎的。

香港是全世界先进社会中贫富不均出名的地方。我很喜欢香港,但是它的贫富差距像一根刺,插在我看它的眼睛里,令我难受。但是,我能做什么呢?我不能给那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妈妈任何东西,因为那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那么我能做什么呢?

我写文章,希望人们认识到这是一个不合理的社会结构。我演讲,鼓励年轻人把追求公平正义作为改造社会的首要任务。我在自己的生活里拒绝奢华,崇尚简单,以便于“对得起”那千千万万被迫处于贫穷的人。但是,我不会加入什么扶贫机构,或者为此而去竞选市长或总统,因为,我的“道德承受”也有一定的限度。

在你的信中,安德烈,我感觉到你的不安,你其实在为自己的舒适而不安。我很高兴你能看见自己的处境,也欢喜你有一份道德的不安。

所以,能不能说,道德的行使消极或积极存乎一心呢?我在生活层面行使消极的道德——不浪费、不奢侈,但是有些事情,我选择积极。譬如对于一个说谎的政府的批判,对于一个愚蠢的决策的抗议,对于权力诱惑的不妥协,对于群众压力的不退让……都是道德的积极行使。是不是真有效,当然是另一回事。

事实上,在民主体制里,这种决定人们时时在做,只是你没用这个角度去看它。譬如说,你思考投票给哪一个党派时,对于贫穷的道德判断就浮现了。哪一个党的经济政策比较关注穷人的处境,哪一个党在捍卫有钱阶级的利益?你投下的票,同时是一种你对于贫富不均的态度的呈现。

所以我不认为你是个“混蛋”,安德烈,只是你还没有找到你可以具体着力的点。但你才19岁,那个时间会来到,当你必须决定自己行不行动,如何行动,那个时刻会来到。而且我相信,那个时候,你会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做什么,做不到什么。

我不觉得Ralph Lauren的衣服有什么了不起,你觉得呢?

MM

2005年1月8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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