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2014-03-16 00:12
小资CHIC!ELEGANCE 2014年2期
关键词:江中

这是一个关于成长伤痕、情爱疼痛、心理谋杀与原谅宽容的故事。

人的一生,总是充满了这样那样的伤痕与疼痛,来自身体,或者内心;而因爱而生的怨恨,也便如一粒种子,与爱站在一起,相伴相生。真正的身体谋杀,在现实生活中,并不是常态。更多的谋杀,隐匿在当下人的心里。不见刀光剑影,没有血肉横飞,却已经将那个怨恨的人,在心底碎尸万段了无数次。我将这种心理的谋杀,称之为“小谋杀”,一切伤痕,都无形地烙刻在身体上,并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淡变浅,或者,犹如一块隐秘处的胎记,愈发地扩散开来,直至病毒一样,布满全身,侵入脊髓。甚至,终生无药可救,那谋杀者与被谋杀者,一生背负着这样的一把刀子,奔向死亡,或者自我救赎的道路。而想要在无形的心理谋杀中,学会彼此原谅,宽宥,放下,释然,或许是一生需要修行的重要功课。

写作这部长篇,不过是试图用心理剖析的方式,揭开人性中暗处的一角,看清那里爬满的虫子,腐烂的花草,生了苔藓的石块,或者滋生的细菌;当然,也包括审视及探测人对同类宽宥的深度与广度。唐翠芝与喜桥这一对母女,他们宿命般的对于一个腹中婴儿的相似的“谋杀”,以及喜桥因为唐翠芝强烈的控制欲,而在心底无数次的对她的谋杀,其实,都是暗处飘落在人身体上的尘埃,至于那尘埃是渗进肌肤中去,还是随手就被人掸落,全靠人自身排毒能力的强弱。而这一对母女,总有一个,需要学会先行放下恨意,理解这种血缘间的纠缠,其实在最根源处,是对自身命运强烈的不安全感,和对下一代不再重复这种颠簸人生的近乎绝望的期待。

我对人心理的兴趣,超过对人容貌的关注。我常常记不住一个人的名字和他(她)的容颜,可是,我却会在很多年以后,还清晰记得某个过往的人,他(她)曾经在某一个时刻,流露出的心理的隐秘及缠绕而生的欲望。而我也用这部长篇,向年少时根植在自己体内的不安、惶恐、逃避、惊惧、甚至杀戮,做一次安静的晾晒与清洁;并向那更高处的自我原谅,与宽宥他人,艰难前行。我知道想要彻底地清除心理上的印痕,完全没有可能,它们已经伴随着我的成长与衰老,而成为身体里的一个部分。我在当下并不从容的模样,我在热闹人群中,偶尔的孤独与自卑,我在琐碎生活中的暴躁与绝望,我依赖文字对自我灵魂的慰藉与拯救,皆可以从年少时毒药一样残留在体内的印痕,寻找到蛛丝马迹;而那些在绝望之后,不得不面对的内心对于自我与他人的宽宥,亦成为我的人生中,趋向静寂内心并学会自省的重要渠道。

之所以用了一对母女来展示这样复杂隐匿的心理,不过是因为,我有些执拗地认定,这种心理谋杀与终极的原谅宽容,会通过生命的传递,遗传到新的一代人身上。我从父辈的焦灼与对安全感的找寻之中,觉察到沉淀在我体内的躁动与不安。而小说中借助对女儿婚姻的掌控,进而掌控已经丢失不再的世俗欲望及幸福的母亲,及来自女儿的对两代生命的审视谅解,亦是我对这种潜滋暗长在代际间的密码,进行的解剖。

尽管知道这样的解剖,并不能像一个医生,将毒瘤从体内切除,可是,我依然愿意给予小说一个趋向宽容的温暖结局。假如谋杀掉一群旧的病菌,可以拯救并获得一个新的躯体或者生命,那么,我愿意在谋杀掉过去的那个自己之后,做一些烛光一样微弱但却明亮的尝试。这种尝试,我想,可以叫做对更广阔命运的原谅。

万物守恒,或许,没有旧的肌体从灵魂深处遭遇谋杀,没有人类对自我及他人的宽宥原谅,便没有新的身体,脱壳而成。

是为序。

第一章 杀心四起

喜桥想,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将唐翠芝干掉了。

喜桥其实已经将唐翠芝恶狠狠地谋杀了无数次,在梦里,在心里,在和她面对面的争执中;可是,最后都以失败告终。唐翠芝像科幻片里科学实验培养出来的某个怪物,无论喜桥用什么恶毒的招数,都无法置她于死地。反而,在与喜桥的战争中,她变得愈发地庞大、怪诞、凶猛、疯狂,直到而今,喜桥坐在窗台上,咬破了自己的舌头,而后发誓,这一次,不要再有犹豫,真的将她干掉吧!

唐翠芝是喜桥的母亲,但她们却是天生的敌人,在喜桥呱呱坠地的那一刻,不,是喜桥还在唐翠芝的肚子里,刚刚成型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的敌人。那时候的唐翠芝是邻镇出了名的美人,虽然名义上是一家服装厂的工人,但事实上像当下某个富二代一样,挂了名,白白拿工厂的钱。至于唐翠芝是怎么成了服装厂的工人的,她一直语焉不详,并有故意掩盖这一段历史的嫌疑。她只将自己被五六个男人追求的“盛况”,津津有味地一次次播报给喜桥。这还不包括上门提亲的人,怎么踏破了家里的门槛,连家中养的一条大黄狗,都给看花了眼,见人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喜桥对此嗤之以鼻,并口中不留情:既然你这么香饽饽,怎么就嫁了我爸这样在你嘴里一辈子都没出息的男人?这话搁在以前,喜桥不敢说,现在父亲去世了,她也就不再那么顾忌。事实上,父亲这个男人,在她的眼里,和在唐翠芝的眼中,以及弟弟金小贝的眼中一样,是个隐形的人,一家人常常想不起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直到他突然患病去世,喜桥才觉出这个家里有些空荡,但也仅此而已。父亲一辈子在唐翠芝的嘲讽打击下,已经不再有反抗的声音。也或许,正是这样的不反抗,才让年轻时风流韵事不断的唐翠芝,最终选择了他,因为这样,她即便在婚后,也能够打一下擦边球,跟别的什么男人,冒一点不影响大局的小火花。

唐翠芝当然没有在婚后继续成为男人们的香饽饽,她将原因,首当其冲归到喜桥的头上。是喜桥的突然降临,让大着肚子的她,无法再穿上漂亮的裙子,在街头四处“卖笑”,勾引男人。喜桥的性格冲动急躁,又易悲观绝望,她怀疑跟唐翠芝那时的焦灼有关。唐翠芝不想要喜桥,一心一意要打掉这个孩子,可是又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得逞,以致于让喜桥这个累赘,一直这样拖累着她,直到最后除了生下喜桥,别无他法。

喜桥一直怀疑自己不是父亲亲生的女儿,她从小就在寻找证据,并被这样的证据折磨着,愈加地想要知道真相。唐翠芝当然打死也不会承认喜桥不是父亲的种,但凡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唐翠芝能够做到烂在肚子里也不会透露半点风声。但唐翠芝越是这样守口如瓶,矢口否认,喜桥就越是怀疑自己是某个有钱男人的私生子。之所以猜测是有钱男人,实在是唐翠芝太虚荣也太爱钱,这一点,让喜桥有些瞧不起她,一个女人爱钱也没有什么错,错就错在愿意为了钱,出卖自己的笑容,甚至身体。而唐翠芝因爱钱而带来的最大的祸患,无疑就是喜桥。从小唐翠芝就不喜欢喜桥,喜桥也因此更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一个私生女。她从出生日期上推算,唐翠芝怀上她的时候,根本还没有和父亲结婚!除非喜桥是八个月的早产儿,可是喜桥身体良好,没有任何早产儿体弱多病的征兆。唐翠芝和喜桥父亲婚前先上船再补票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就父亲那样一生老实巴交的男人,根本不可能在婚前动一下骄傲得跟个白天鹅似的唐翠芝;即便他有那贼心,也被唐翠芝一巴掌给打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么唯一可能,是唐翠芝和某个有钱的男人,或者有钱男人的公子哥,生了私情,并在某种比如让她进服装厂当正式工的许诺诱惑下,上了床,然后被弄大了肚子。弄大了肚子,这在民风保守的八十年代小县城,比原子弹发射成功的消息,还能够振奋人心,而且唐翠芝这样自称十里八乡都有名的大美人,被人弄大了肚子,还得不到一纸结婚证,这简直是“奇耻大辱”,这样的羞耻,一旦去县城医院打胎,那就等于昭告天下。唐翠芝怎么可能让这桩丑闻毁掉了自己的后半生呢,而唯一能够遮掩掉这耻辱标记的,便是趁着来提亲的人还源源不断,赶紧将自己嫁出去,或许,能卖个好主儿也不一定。

父亲就是那时撞上了唐翠芝的枪口。唐翠芝看上了父亲什么呢?除了有一份在化肥厂的好工作,喜桥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哦,对了,父亲出了名的好脾气,应该也是唐翠芝看上他的一个重要指标,因为好脾气,唐翠芝才能撒谎说喜桥早产,掩盖她是私生子的事实;父亲爱女心切,又因为唐翠芝的美,而有些惧怕于她,自然不会多个心眼,追问这孩子的来处。而他不追问,那么喜桥一旦上了户口,名正言顺成了金家的人,更是没有人会追究了。

唐翠芝当然想不到,喜桥成了那个执拗地要追究下去的人,而且,这一追究,还是没有休止。喜桥也曾经问自己,为什么要对身世这样刨根问底,即便知道是私生女,又能如何?难不成她还要去找那个抛弃了唐翠芝的有钱男人?而且找到了又怎样,二十多年过去,那男人怕是早就成为一个胆小怕事的老头,不只不想认她,或许因担心她来分财产而吓得屁滚尿流也不一定。喜桥因对男人的失望而一直独立,这跟唐翠芝始终对男人心存着一份幻想,截然不同;两个人像一条抛物线一样,从一个原点出发,却永远没有相遇的可能,而且,还越行越远。唐翠芝愈是将自己和喜桥的未来,押在某个有钱程或者有前程的男人身上,喜桥就越是对男人失望,甚至,失望到想要独身一生,再不嫁人。

既然对男人不抱希望,还追究自己的身世,喜桥想,那大抵是她想要揭唐翠芝的丑,让唐翠芝在她的面前,难堪,丢脸,下不来台,并举手向她投降。

唐翠芝从来不会对喜桥投降,未曾有过一次。她们在父亲去世前争吵不断,喜桥每每都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朝歇斯底里大哭的唐翠芝投降。而在父亲去世以后,喜桥又被弟弟金小贝这个“孝子”胁迫着,一次次在唐翠芝面前缴枪认错。唐翠芝像一个打不败的怪物,让喜桥内心纠缠,而且绝望,可是却又找不到任何的办法,来对付她。而让唐翠芝觉得是一种羞耻的私生女的身份,无疑,是喜桥手心里最后可以制服唐翠芝的法宝。

唐翠芝当然更胜一筹,在对付喜桥上,她永远都走在喜桥的前面,而且每次出手又狠又准,让喜桥连防御的能力也没有。这次,在喜桥寻找未来老公的问题上,唐翠芝更是拥有绝对的掌控权。事实上,喜桥觉得,她不是在为自己寻找一个可以相守一生的老公,而是为唐翠芝谋得一份后半生的衣食父母,和人生保镖。而喜桥心里那份匕首一样血淋淋的恨,就是在她打定主意,通过相亲来寻找老公的时候,从心里再一次冒出来的。

喜桥已经27岁了,可是她觉得自己很丢人,竟然跟个未断奶的婴儿一样,始终摆脱不掉唐翠芝的控制。五年前她大学毕业,考上省城宣传部门的公务员时,她曾经兴奋到以为经济上的独立自主,可以让她彻底地摆脱掉唐翠芝的控制,可是,唐翠芝仅仅用一句话,就粉碎了她所有的幻想。

唐翠芝说:喜桥,你要记住,你的钱,就是我的钱!

喜桥拿着上班第一个月三千块的薪水,心里却恨得要死。唐翠芝这句话,等于说,她生了喜桥,那么喜桥的一切,就都是她的,即便是喜桥嫁了人,飞到国外的某个角落,也不能对她有丝毫的私心,尤其,在金钱上,不能隐瞒欺骗,或者在她需要钱时,有丝毫的懈怠和犹豫。

但喜桥并不会为此争执什么,她已经对唐翠芝刀子一样的话,给刺习惯了,比这更难听的,她的耳朵也经历过,如果一一去为自己辩解,那么,她所惹来的,只能是更坏的结果。因为唐翠芝怎么会原谅喜桥说过的话呢,她都在心里,一笔一笔记着,只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一桩一桩,数给喜桥听。

喜桥也只能在心里骂一句:真他妈的倒霉!

唐翠芝闲着没事,每隔一个星期,就会坐车来省城骚扰喜桥。3个小时的车程,她一点都不觉得远,她也有的是力气折腾自己,当然也包括折腾喜桥。喜桥在省城与人合租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好在与合租者素不相识,也互不打扰对方隐私,否则,喜桥会在对方面前,因为唐翠芝的到来,而难堪死。这种难堪并不是因为唐翠芝婆婆妈妈的絮叨,也不是因为唐翠芝小县城的穿着打扮;事实上,唐翠芝的穿着打扮常常比喜桥还要年轻,以至于同居的女孩第一次见面将她误认为是喜桥的姐姐。唐翠芝为此洋洋得意,厚着脸皮问喜桥:我是不是看上去还很年轻?喜桥“哼”一声,没说话,但唐翠芝却是快乐地哼起了歌。

真正让喜桥难堪的,是唐翠芝会向同居女孩偷偷打探喜桥的消息,问人家是否看到喜桥带过男人回来?如果有,是什么样的男人?长相如何?穿衣打扮如何?做什么工作?同居女孩起初不好意思告诉喜桥,后来因为唐翠芝打探了她自己的隐私,有些不悦,就将唐翠芝的侦探举止,告知了喜桥。喜桥一气之下,跟唐翠芝大吵一架,又换了一个两室一厅的老房子,而且,宁肯多花些钱,也不再跟人合租。

唐翠芝并不以此为耻,但她也不会原谅喜桥对自己的不敬和隐瞒。在喜桥电话两次,被她高分贝的哭声给吓得夜夜噩梦,不得不举手向她投降之后,她才再次恢复了和喜桥的“外交关系”。

唐翠芝知道儿子是靠不住的,尽管金小贝在她面前发誓将来会养着她,但是她也清楚自己的个性,跟未来的儿媳水火不容,所以尽管百般偏袒儿子,不爱喜桥,可还是早早地为了自己的养老,朝喜桥靠拢。而帮喜桥定夺一个靠谱的男人,也就是找一个能给她带来实惠的女婿,无疑是她的后半生,一件重要的大事。

在金小贝大学还没有毕业之前,喜桥的婚姻,就成了唐翠芝日日挂在口头上的烦心事。这让喜桥不由不自私起来,每次电话或者见面,拼尽全力,将话题扯到金小贝的身上,不是金小贝最近交了新的女友,就是他这个月钱又花多了,还给她偷偷要了一笔额外费用,或者他将来究竟找一份什么工作,才能在城市里立足,并能顺利买个房子娶上老婆等等。这些问题,唐翠芝又原封不动地、而且以最快的速度,传达给了金小贝,金小贝则一个电话过来,跟喜桥吵上一通,并让她别多管闲事,先管好自己的婚姻大事,早早嫁出去,别剩下为好!

三个人的关系,就这样因为唐翠芝,而彼此充满了怨恨与纠葛。这种关系,在父亲去世之前未曾减轻,在父亲去世之后,因为少了一份经济收入,而日益加重。喜桥从小就不愿意回家,就是怕见到唐翠芝和金小贝,跟他们交锋,她永远都处在孤独的浪尖上,连躲避的地方都没有。这样的孤独,让她在选择男人时,便有了一些取暖的目的。而不知道算不算男朋友的江中鱼,就是在这样无助的某个瞬间,相遇相识,并上了床,而且一直交往至今的。

喜桥很清楚江中鱼不是自己的结婚人选,所以她需要寻找一个新的男人,给予自己一份平淡的但又家常的温暖。这种温暖,她渴望已久,但又从未拥有过。她甚至有些想象不出,会是怎样的感觉;想来,应该是微风一样淡而轻,或者棉被一样软而厚,至少,不会像唐翠芝和父亲建立起来的这个家,充满了争吵与抱怨,失望与指责。她因为这样的想象,而愿意丢掉她曾经爱过的江中鱼,转而寻找一份现实的与柴米油盐相关的婚姻。

而柳欢喜,就是在这时进入了喜桥的视野。

在柳欢喜之前,喜桥结识过好几个男人,有大学老师,公务员,某个部门的处长,或者做生意的。他们的职业,看上去还都算靠谱,至少不像江中鱼那样,吊儿郎当地在这个城市郊区的某个小山城里,倚靠红火的旅游资源,开一个带点文化气息的小旅馆,张罗一些不挣钱只挣人气的文化活动,闲来画点画,还自以为很有名似的,在淘宝上标一个昂贵的价格出售。喜桥从未给唐翠芝提及过江中鱼,在她看来,这是她个人的私事,跟别人毫无关系,她爱江中鱼,或者不爱,或者只是维持一种相互取暖的暧昧关系,都跟任何人没有关系。甚至,而今她想要找一个人嫁掉,连江中鱼本人,也无权干涉。

所以,唐翠芝对于江中鱼的存在,连蛛丝马迹都未曾察觉过。喜桥因此对江中鱼调侃:我是金屋藏娇呢!

江中鱼捏捏她的鼻子:这么怕唐翠芝,究竟为什么?难道一个女人身体里,能够孕育自己天生的敌人吗?

喜桥叹口气:或许吧,我在她肚子里的时候,耽误了她找寻更好的男人,她简直恨死我了!

江中鱼坏笑道:如果别的什么男人,也搞大了你的肚子,你会不会也很恨他?

喜桥起初不明白,片刻后才恍悟这是江中鱼在故意实验她对他的爱,便骄傲地“哼”一声,并拉长了声调,反问道:你以为呢?

江中鱼的唇角浮起一抹神秘又性感的微笑,喜桥一见他这样靠过来,身体就软了下去,知道接下来等着她的,是江中鱼绵密温柔又漫长的舌吻,还有身体间的热烈痴缠。喜桥一直不能够确定,江中鱼究竟是什么地方,吸引了她。是身体吗?他的确带给她不同于前任男友的飞翔一样的体验,这种感觉,用他的名字“江中鱼”来形容,再恰当不过。因为唐翠芝不喜欢任何动物,喜桥连一尾金鱼也没有饲养过,所以她也没观察过鱼在游泳的时候,有怎样的酣畅和快乐,可是,当江中鱼进入她的身体的那个瞬间,她关于鱼的想象,一下子便复活了。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尾小鱼,在浩瀚的大海里,自由地游弋,那些被唐翠芝捆绑住的青春期,还有少得可怜的爱情过往,全都在江中鱼的身体里,得到了释放。

喜桥对江中鱼说:我喜欢和你做爱,因为那时的我,才是真正的我,而不是像一只蜗牛,一直负重前行,做一个抛掉道德感的人,原来是这样的轻松。

江中鱼从来不在意喜桥这样的话,他也不追问喜桥是否只是喜欢他的身体,而不喜欢他的人或者精神。他是个自信的男人,自信到觉得他想得到哪个女人,哪个女人就会与他上床,或者爱他爱得神魂颠倒。是这样带着点霸道的自信,让他一旦认真地注视一个女人的时候,会如一股风暴般,直接席卷了那个女人的身体与心。喜桥就是这样被这股飓风,给席卷进去的。所以她至今说不清楚,为什么不想嫁给江中鱼,还那样依恋不舍,甚至明明知道两个人不能在一起,她要另外寻个人嫁,她还霸道地想让他只看她一个人,不仅包括现在此刻,而且,还包括过去以及将来。

但喜桥跟柳欢喜的相识,她还是在江中鱼面前,选择了刻意隐瞒。而在柳欢喜面前,她更是只字不提自己的恋爱史,好像,江中鱼是黑板上的一幅画,不管再如何地美轮美奂,看完后,都可以拿黑板檫,随手擦掉,而且,痕迹全无。

柳欢喜是个可以安稳过日子的男人,这是喜桥看到柳欢喜的第一印象。柳欢喜刚认识喜桥时,只是教育局一个小小的科员,薪水跟喜桥差不多少,父母皆是小镇上的普通百姓,靠做点小生意谋生,虽然为了家里唯一的儿子,也攒下了一点钱,可作房子一半的首付,但是再多,就没有了。柳欢喜也不知是老实,还是怕喜桥将来对自己买房寄予太多的希望,所以干脆挑明了说,反正,两个人是别人介绍的相亲模式,没必要互相隐瞒什么,行则谈,不行则散。喜桥听了反而心里喜欢他的这种利索劲,觉得他不像别的男人那样虚荣,有没有都先吹嘘出来,将女人中的优势资源先笼络了去再说。所以当下喜桥就表达了继续交往的意愿,问柳欢喜,下周末有一个舒淇的新电影,不知他是否有时间陪她一起去?

女人主动出击,男人们大约没有不上钩的,尤其,是柳欢喜这样暂时无房无车无存款的城市“三无”人员。柳欢喜心里一喜,立刻应承:到时我请你,吃饭,还有看电影!

他这副“豪放”的模样,让喜桥心里乐了一下,忽然想,将来如果结婚了,两个人是AA制呢,还是由她来管钱?她当然是不愿意管钱的,况且就冲柳欢喜这一句话,她也可以看出,柳欢喜是乐意而且支持AA制的,因为,他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谁来付钱的问题,而不是如何浪漫地去度过一个难得的良宵问题。

这一点,柳欢喜跟江中鱼完全是两个类型的男人。江中鱼吸引喜桥的,大约就是那股子浪漫劲,他甚至还会写诗,尽管这是经营旅馆之外的副业,可是至少让他这个人,看起来有声有色得多。喜桥记得第一次他们约会,江中鱼牵着她的手,一口气爬了几百米的山,这才停下来,气喘吁吁道:我以这个速度,可不可以第一个抵达山里,还有,你的心里?而喜桥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江中鱼又霸道地吻了她。那吻,并不是绵密不休的,而是蜻蜓点水一般,落下去,还不等喜桥反应过来,就离开了。江中鱼是拿准了喜桥会留恋这吻,而且深深怀念,直到自己主动送上门来,所以他才这样“吝惜笔墨”,却是以一当十,一下子敲开了喜桥心里的那扇爱欲的大门,而且果真自己忍不住,主动约了江中鱼,并完全敞开了自己的身体,让江中鱼一一览阅。

江中鱼会取悦女人,并擅长让女人主动示爱,这是他的魅力。但也让喜桥因此生出不安全感,喜桥总觉得江中鱼随时都会出轨,随时都会有别的女人像她当初那样,主动上钩。而且,他又经营一家颇能吸引文艺女青年的旅馆,旅馆里炫耀似的摆满了他的字画和诗作,或者去某个地方旅行的孤傲照片,摆明了是要女人们,哦,不,是女孩们,仰慕他的。所以当喜桥遇到柳欢喜,即便他在金钱上跟她分得很清,还未结婚,便有了AA制的念头,但喜桥还是因为他的脚踏实地的安稳感,而选择跟他继续交往下去。当然,是瞒着江中鱼,还有唐翠芝。

唐翠芝在催问喜桥有没有男朋友这个问题上,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后,她就开始主动出击。第一步,先从电话查岗开始。每天晚上,唐翠芝都会在睡觉之前,给喜桥打一个电话,看似絮叨一下家常,但每天哪有那么多家常可唠?喜桥觉得心里厌烦,但嘴上并不怎么顶撞她,怕说多了,只能换来烦恼,于是只嗯嗯啊啊地敷衍,不反抗,也不怎么配合。

唐翠芝从来都不示弱,不像别的母亲,怕打扰了儿女休息或者工作般,小心翼翼。她有说不完的话题,这些话题,即便是喜桥不回答,她也能找到顺利过渡的那个桥梁。

唐翠芝通常是这样开头的:喜桥,你今天吃了什么?我吃了黄瓜炒鸡蛋,竟然,那黄瓜是苦的,比苦瓜的苦还难吃!

喜桥漫不经心地“哦”一声,不回答,等着唐翠芝继续说下去。

唐翠芝对喜桥的“哦”却反应强烈:你在干什么?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我要是给你发工资的老板,你也这样敷衍我啊?

喜桥下意识地坐正了,好像唐翠芝就站在她的对面一样:你想哪儿去了?好歹是你生的,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

唐翠芝要的就是这句话,她对喜桥拿捏得稳,知道喜桥不会逃出她的手掌心,这跟江中鱼拿捏喜桥会主动送上门来一样确切。喜桥因此常常觉得她活得有些悲伤,受制于人,却没有生出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来逃离这人生带来的一切。

唐翠芝语气依然强势: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怎么说也是十月怀胎生下的你;不过……

喜桥有些紧张,不知道唐翠芝故意停顿一下,接下来要开一场怎样的批判会。她最怕唐翠芝用这样的方式来折磨她的神经了,那一小片刻意味深长的沉默,于她是一种痛苦和考验。所以每次她都急性子,憋不住,不由自主吐出一句来:不过什么?

唐翠芝却是不急不慢,卯足了劲要让喜桥着急上火一阵似的,慢悠悠拖长了音调道:不过,现在的你,我可是真有点看不清楚了,也不知你天天在想些什么,什么时候才能领一个女婿来给我见见,你怎么就连个男人也吸引不上啊,这不像我生的闺女啊?

喜桥一下子放松下来,也忘了戒备什么,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人追了?

唐翠芝紧跟一句:哦,是吗?那男人是谁?

喜桥这才反应过来,中了唐翠芝的计了。来不及遮掩,只能接下去:他们追我,我看不上他们,所以,更没有必要将这些上不了档次的男人,推荐给你看了。

唐翠芝有些失望,但依然嘴硬:二十七八的人了,虚岁一下,就奔三了,还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我倒要看看你最后能找个什么样的阔气女婿给我!

喜桥打个哈哈:那你等着好了,总有一天,我会将那个女婿带到你的面前过目的。哎呀,我还有一个领导的讲话稿要写,就不聊了,你也早点休息,就到这里啊。

喜桥听到唐翠芝一声失落的“哦”之后,权当她答应挂断电话,急急地嗯了手机,然后将手机关了机,又像扔个附在身上的老鼠一样,丢到床头的一角,再也不敢靠近。

不过这只是第一步,从小喜桥就要面对唐翠芝无穷无尽的“折磨”跟踪她的方式,在人生大事上,更不会轻易地放过喜桥。除了电话查岗,唐翠芝还会对喜桥突击检查。她早就骗了喜桥的钥匙,喜桥当时没有上心,想着她来了没有房间钥匙,而自己又恰好在外,的确不便,但她忘了唐翠芝的侦探癖好了;而且,这侦探还会清除作案痕迹,并以帮她打扫卫生为由,将一切责任都推得一干二净。

喜桥一个人租房住以后,唐翠芝来得更勤了,没有人监督,她也能放手翻看喜桥的东西。唐翠芝一点都不觉得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寂寞,况且她也习惯了一个人住,儿子金小贝在江苏的一所大学读书,除了寒暑假回家,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唐翠芝一个人在家。因此在她的眼里,两三个小时车程就能抵达的喜桥,算是近在咫尺的女儿了。她每次来,也不提什么东西,倒是走的时候,如果喜桥不记得给她提点东西,让她回去“光宗耀祖”,给人炫耀,那就简直是犯罪一样不能饶恕。即便唐翠芝当时不说,但在她下次来的这一段时间,她一定会故意找茬,让喜桥难堪,或者愧疚,直至用买双倍的礼物给她道歉为止。

在喜桥与柳欢喜约会看了电影之后,两个人就基本上都有了继续交往的愿望。至少喜桥的心因为柳欢喜的出现,而趋于安定。她愿意将那颗浮躁的心,沉淀下来,像所有正常的女人们一样,买房,结婚,生子,过烟火气息浓郁的琐碎生活。而柳欢喜呢,也觉得同为公务员的喜桥,不论是职业、相貌、个性和为人处世,都还算满意。他当然对唐翠芝还不了解,只从喜桥口中听说她的母亲一个人过,有些孤独。如果将来非要一起生活,柳欢喜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或许有一些矛盾,但终归是一家人,想来也不会成什么大问题。正是基于这些,柳欢喜在看完电影后,除了给喜桥要了QQ和MSN还有微博等信息外,还用喜桥有些不适应的亲密,欣然邀请喜桥去游泳。

游泳倒也没有什么,关键是,喜桥一时兴起,在淘宝上看到有好看的泳衣,就兴致勃勃地买了,而且,是一对情侣泳衣,鲜亮的橙黄色,尤其喜桥的那件,分体的,下面的小裙子飘起露出底裤的时候,会很性感。当然,这是喜桥在淘宝照片上看到的效果。收到后她看了一眼,想起要和柳欢喜一起在水里审视彼此的身体,就有些脸红。这样的脸红,她自己都觉得奇怪,江中鱼在性上,比较开放,他带给喜桥从未有过的身体体验,喜桥觉得自己对于男人的态度,都差一点因此而改变,她在江中鱼的循循善诱下,慢慢打开了自己,甚至两个人网上写情书的时候,她还会很主动地说一些情色的话。除了江中鱼,喜桥以为自己不会再对别的男人脸红了,不想一件泳衣,却让她忽然对柳欢喜有了莫名的好感,或者,更具体点说,是一种想要征服什么的欲望及希冀。

但也就是这样一件招摇的泳衣,却被唐翠芝发现,并连带地产生多骨诺米牌效应,让喜桥对唐翠芝恨得咬牙切齿,甚至连杀了她的心都有。

唐翠芝像个侦探一样,将喜桥房间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打开,又一件一件按照原样放好。每翻开一件,她觉得就像打开一个藏有宝藏的魔盒那样兴奋。唐翠芝自己也搞不明白这种兴奋的原因,而且,兴奋之中还夹杂着一丝的恐慌,似乎,她发现的秘密越多,喜桥离她就越远。可是,即便是如此,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她觉得打开喜桥的衣橱,看到一个年轻女人各式的内衣或者丝袜,就像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她年轻的时候,是一个百灵鸟一样被男人们追逐的女孩,她享尽了男人们的奉承和讨好。而今,她在喜桥这里,又回忆起这样不复存在的时光。她心里有一丝醋意,她真的嫉妒喜桥,拥有年轻这样的资本。她希望喜桥能找到一个好的女婿,这个好,不仅仅是对喜桥,还有她。她不怎么喜欢喜桥,喜桥的出生,是一段她不想对任何人讲起的难堪的历史。可是,她又离不开喜桥,喜桥如果真的嫁人了,她会孤独慌张,即便是有金小贝这个儿子陪着她,也不行。她觉得这一切本应该很简单,可是不知为什么,在她与喜桥之间,却变得复杂隐晦起来。

这次偷袭喜桥,她并不是一时冲动。她发现电话里喜桥的声音,变得敷衍起来。她确信喜桥有什么事情在瞒着她,至于是什么事情,她也能猜个大概,只是,没有证据,她无法审问喜桥。除了亲自跑一趟,而且是偷偷地跑来,趁喜桥不在,找到证据,她想不到别的更好的办法。

来之前她问清了喜桥周三的计划,知道喜桥白天上班,不会回来,而晚上恰好要加班加点,到晚上11点才回到家。她从早晨7点从县城乘车出发,10点半可以到喜桥的出租屋,而剩下的十几个小时,足够她来搜查喜桥一切隐匿了的秘密。

喜桥租住的房子,位置颇为安静,隔着马路也比较远,再加上一排高大的法国梧桐的掩映,世间的喧嚣,传到房间里的时候,已经非常稀薄。这对于唐翠芝来说,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让她一个耳朵倾听房间里的声音,一个耳朵密切关注房间外的动静。唐翠芝少有做侦探的经验,她对喜桥的父亲,说不上爱还是不爱,所以在他生前,她竟然从未像别的女人那样,密切监视自己老公的一举一动,当然,还有更重要的,是钱包。她不知道这究竟是信任呢,还是不感兴趣。让她感兴趣的男人,在婚前就不太多,也或许,本来可以有很多的,但是那时她太骄傲了,年轻时的她,比喜桥漂亮很多倍,所以她骄傲到根本不允许自己将视线扫一眼拜俯在她裙子下面的男人们。那时小城里民风保守,可她总会想法设法给自己做漂亮的裙子,她手很巧,但这种巧仅仅限于自己,她对儿女和丈夫或者公婆,提不起这个耐心。好在喜桥遗传了自己的这一点,也无需她太过用心,喜桥自会将自己照顾得很好。而等到婚后,唐翠芝的心,在潦草嫁给喜桥父亲的悔恨中,更是历经着折磨,尽管看到更多适宜停驻的风景,可还是被这场摆脱不掉的婚姻拖着,只能向前走。唐翠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对喜桥究竟会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充满了异乎寻常的兴趣与热情,就好像,她将要重新有一次选择人生的机会一样。是的,她在找寻的证据,是用来控制并导向第二次人生走势的。她在翻检到那件放在衣橱抽屉一格里的情侣泳衣的时候,终于确信了这一点。

唐翠芝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过去,她也曾经和那么一两个男人,在邻镇被树林掩映着的河水中,试探性地嬉戏过。那时她真是一块碧玉一般,她承认在夏天的傍晚,看到河水中映出的自己娇媚的倒影,差一点就爱上了自己。事实上,对于旁边陪伴她的男人是谁,她并不怎么关注,她只是享受那种被人瞩目的感觉,就像一块宝石,被人收藏在高处,并日日膜拜一般。后来至于她这样的石头,没有被人雕琢出来,却一不小心,因为自己的一个过失,而坠入了世俗的烟火凡尘之中,那是后话。她不想回忆,一回忆就觉得头疼,尽管,此刻看到喜桥暧昧的情侣泳衣,她不得不想起过往。

毫无疑问,喜桥正在交往一个男人,而且,她暂不想让唐翠芝知道,或者,她根本没有打算让唐翠芝知道。这对唐翠芝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她本以为能够完全掌控的一枚棋子,忽然间自己乱行起来,而且,大有冲出曹营前往敌军效忠的趋势。

唐翠芝自己将冰箱里的剩饭,拿出来热了吃完,又收拾了碗筷,打扫了翻箱倒柜的痕迹,打开窗户,将那股子憋闷的空气流通出去。而后开了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她当然什么也看不下去,她不知道该对谁说这件事情,谁又能明白呢,自己的女儿,在能够挣钱并吸引到一个男人的时候,忽然间像甩掉一块抹布一样不想要她了。她慢慢地逆着时间向上游走,想起许多琐碎的事情。婴儿时代的喜桥,少女时代的喜桥,早恋时的喜桥,成人以后的喜桥,而今被某个她一点信息都不清楚的男人拐走了的喜桥,这些影子,混杂在一起,在唐翠芝的心里搅着翻滚着,她想起小的时候小城里有人家做豆腐,她在旁边一边帮忙推磨一边看,那些白色的乳液,它们流溢出来,又在巨大的白色的布中被人搅翻着,究竟是怎么分离出来的豆腐和豆渣,还有美味的豆腐脑,她看了许多许多遍,都没有看明白。而此刻她的心里,就是这样的感觉,她试图安静下来,关掉电视,但是发现一切都徒劳无功,她甚至想不出来,见了喜桥,第一句话,她应该说些什么。

唐翠芝还没有想明白的时候,喜桥就推开了房间的门。唐翠芝将电视放到了无声,又关闭了房间里的灯,只让电视一闪一闪地泛着惨白的光。而她自己,则猫一样悄无声息地卧倒在沙发上。她的怀里,是那套混合了羞耻和欲望的情侣泳衣;而且,不知何时,还被唐翠芝拿剪子剪开了一个口子。

喜桥说加班其实是撒了谎,她不想让唐翠芝用无休止的电话打扰她的个人生活,她宁肯一个人发呆,无聊地嗑瓜子,翻报纸打发时光,也不想跟完全没有共同语言的唐翠芝说话。她所说的加班,是到江中鱼的旅馆去了一趟。

旅馆距离省城不远,但却远离喧嚣,坐落在一个安静的角落,而且背靠省城森林公园,又因周围小城居民的质朴,而有世外桃源般的静寂与怡然。喜桥喜欢隔一个周,去江中鱼旅馆里小住。什么也不做,甚至爱也可以不跟江中鱼做,只是在这个被半边山拦腰与市区隔住的安静旅馆里,看一会书,发一会呆,或者像歌里唱的“数人玩”。数人其实也就是数旅馆里的人,旅馆有大小八个房间,虽然面积很大,可是江中鱼还是将大部分的空间,做成了公共的资源,可供住在此地的旅客发呆,下棋,看书,弹琴,晒太阳。喜桥佩服江中鱼的地方,就在这里。他有非常艺术的头脑,但却完全不属于艺术圈子里的人,而是乐得逍遥,在这一个小角落,将心思全花在不能挣多少钱的二层小别墅的公共空间里。而且他对电视台及喜桥所在的宣传部门的宣传,并不会敞开了庭院热烈欢迎,江中鱼对喜桥说,这样一宣传,就将旅馆的静寂给打破了,而且,变得俗了,也浮躁了,他不需要挣太多的钱,他就想这样优哉游哉地将日子过下去,有那么几个不说话但也觉得心心相通的旅客,养一两只猫和狗,侍弄下花草,练练字,而后,给喜桥写一两页手写的书信。

喜桥大约真的是被江中鱼的手写的书信给勾去了魂魂。她在收到江中鱼第一封信之后,就哐当一下掉入了江中鱼编织的浪漫的网里,真的成了一尾江中的鱼,只不过,那江水是在心里。喜桥还在淘宝上买了一只法国产的钢笔,宝蓝色的外壳,笔尖顺滑,江中鱼说写起信来,像在喜桥的身体里飞翔一样。江中鱼的文笔自有一种闲散的趣味,喜桥一直觉得,如果他肯用心,或许,还能当一个作家。江中鱼一听就哈哈大笑,觉得当作家于他,太不靠谱,况且,就他这样懒散地晒太阳的人,怎么会走正常的结婚生子或者励志般地成为作家的路线?

江中鱼这句话落在喜桥的心里,一下子提醒了她,想起这个周末,她要跟或许会成为未婚夫的柳欢喜,去游泳馆游泳。她脑子里一浮起柳欢喜温顺的脸,就在江中鱼这里,待不下去了。她现在是即将奔婚姻而去的女人了,所以,不走日常路线的江中鱼,需要慢慢远离了。喜桥想。

喜桥完全没有想到唐翠芝会来省城,明明上个星期她刚刚来视察过,怎么着也要下周吧?所以当她推开门,看到沙发上被电视的亮光照得忽黑忽白的唐翠芝,吓出了一身冷汗,继而庆幸,好在没有因江中鱼的百般温存而心软,否则留在旅馆过夜,怕是正和江中鱼缠绵呢,唐翠芝一个电话打过来,哪怕是半夜三更,也会强迫她立刻冲回家去。

夜不归宿这回事,在唐翠芝那里,形同犯罪。唐翠芝自己也知道,她一直渴望自己是一个风情的女人,事实上,她自己一直也在朝这条道路上走。至少,年轻时的她,曾经在小县城里,被人骂为“骚货”或者“荡妇”,再或“婊子”。这段历史,当然因为她“移民”到邻镇,而渐渐隐匿,到最后唐翠芝年老色衰,再也无人提起。在喜桥的少女时代,唐翠芝对喜桥近乎苛刻,如果她敢晚上12点以后回家,唐翠芝会一宿不睡,关上窗户,避人耳目,又压低了声音,审问喜桥是否跟什么男人出去鬼混了,那个男人又究竟是谁,有没有牵手,有没有接吻,甚至,有没有上床。喜桥有一次曾经顶撞唐翠芝:你自己是什么人,就生出来什么女儿,你非要说我风骚,我也没有办法,反正横竖都是你生的!唐翠芝听了没吱声,但是却啪地一个巴掌打在喜桥的脸上,那红红的五个手印子,即刻树叶子一样,长在了喜桥的脸上,好多天都没有消失。

喜桥对此事一辈子都难以忘记,所以当她与沙发上的唐翠芝视线相遇的时候,那火辣辣的疼痛感,又在脸上燃烧起来。喜桥觉得那一刻自己像一个老鼠,真想立刻逃回到江中鱼的怀抱里去。她觉得人生真他妈的荒诞,前一刻她还在江中鱼的床上缠绵,贪恋他身体的温暖,这一刻她就要接受唐翠芝关于夜不归宿的严厉审查。

喜桥,你过来,告诉我这是什么,又是谁的?

唐翠芝并没有苛责喜桥的晚归,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但喜桥的心里,并没有因此而轻松下来,反而在看到那两件橙黄色的情侣泳衣的时候,一时间心飞离了身体,重重摔在唐翠芝一前一后无聊摆放着的塑料拖鞋旁边。

妈,您老人家没游过泳,也得认识泳衣吧,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喜桥一边将书包挂在衣架上,一边换了鞋,假装轻松地与唐翠芝说话。

你别跟我装糊涂绕弯子!你也知道我现在想要问你的,是这件男人的泳衣,究竟是谁的?到底哪个男人经常在我不来的时候,随便出入你的房间,这个男人又是做什么工作的,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将我这个当妈的,根本不放在眼里!喜桥,你越来越他妈的不像话了!

唐翠芝吐出了这一堆话,然后便放声哭了起来。那哭声在暗夜里,因为是夏天,而且是寂静的夏天,便传得格外地远。喜桥没有来得及去安慰唐翠芝,而是冲过去要关窗户,却被唐翠芝一把拉住了,并泼妇一般地冲着窗外喊起来:喜桥,你不想认你这个娘你就直接说,别在这里让我丢人现眼!

喜桥那一刻,忽然有一种冲动,将故意露出半个身子,用跳楼来威胁她的唐翠芝,一把推下楼,坠入那一片被她划破的安静里去,这样,唐翠芝就再也不会来打扰她了,而她,也可以放心地,想他妈的和几个男人睡觉,就和几个男人睡觉!人生不就是一场游戏么,荒唐剧也好,浪漫剧也好,都逃不过这短短的六七十年。

她的手,甚至向下移动,由唐翠芝的脖颈,滑到腰部。她闭上眼睛,心里的痛苦,翻江倒海般地席卷过来。她想,杀了唐翠芝吧,杀了她,勇敢一点,再勇敢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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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暧昧之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