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与“不变”:耿林莽散文诗30年

2014-03-20 01:14王志清
武陵学刊 2014年1期
关键词:散文诗创作

王志清

(南通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通 226019)

耿林莽是当代中国最具开拓精神和独特风格的散文诗大家。30多年来,出版十多部散文诗集(散文诗共计一千余首)和一部散文诗评论集《散文诗品评录》(华艺出版社2008年出版)。已经88岁高龄的耿林莽先生在散文诗坛依然十分活跃,他不仅以独树一帜的创作引领着中国当代散文诗发展,而且始终关注和思考着中国散文诗的前途命运,被称之为散文诗的常青树。耿林莽在接受箫风的访谈时将自己的散文诗创作经历划分为三个时期:

上世纪80年代初期,初涉散文诗时的作品,大多肤浅,因为对社会现实和散文诗文体两个方面的认识不深所致。80年代中期,逐渐吸纳现代手法,作品技巧有所提高,算是一个过渡阶段。从1989年开始,逐步进入成熟阶段,由于吸取了“人文思想的光辉”,作品的骨骼才坚硬起来。可以说,现代意识和现代技巧的双向充实,促成了我散文诗的成长,这也许是我30年散文诗创作最概括的一个总结。[1]

耿林莽自分的三个时期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80年代中期、90年代开始至今。从其散文诗创作的风格看,耿林莽在《草鞋抒情》自序说:“越到后来越有一种倾向,即‘忧郁感’从自我抒情移向‘他者’情绪的体念和表达。与之相适应,是抒情与叙事交织的结构样式的持续演进。”[2]1耿林莽的散文诗创作求新求变,变中有不变,不变中有变,变的是形式,是技术,是题材,是旨趣,不变的是诗中的内核,笔者在20年前就说过,耿林莽所有的作品中都有一个“忧郁”的内核[3]。此言深得耿老的认可。他多次借用笔者的评论在自序中这样表述其散文诗创作风格“变与不变“的辩证和走向。

笔者对耿林莽先生的风格认识,还是那个观点。但是,对其创作的分期有不同看法。笔者认为,耿林莽的创作分期,如果从1980年算起至今30多年,其散文诗创作也分三个时期:中年投入(1980~1989年)、晚年变法(1990~2001年)、耄耋化境(2002年至今)。基本上是10年一个时期,而这三个时期可借用其三部散文诗集的题目——《醒来的鱼》、《草鞋抒情》、《鼓声遥远》来命名,三部散文诗集即为其散文诗创作三个阶段的标志。

一 第一个时期中年投入:醒来的鱼(1980~1989年)

耿林莽,南通如皋人,1926年出生,自20世纪80年代初热衷于散文诗创作。人到中年,方才投入,而出手不凡。耿林莽早期的散文诗中多“梦”,也多“风”,譬如“梦江南”等组歌,其中物象多为海鸥、贝壳、萤火虫、蟋蟀、竹叶、细雨、小荷、芦花、黄昏雨、紫藤萝等,取象细弱,阴柔婉曲,有一种淡淡的忧郁和莫可的伤感。他这个时期的散文诗《我喜欢微风》则是表现对狂风暴雨侵害的不满,他在最后写道:“愿微风轻轻地吹,海水缓缓地升;愿没有人为的风暴,干扰这树叶的和谐,海岸的宁静,少年的柔情……”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些作品,耿林莽对自己的评价是:“初涉散文诗时的作品,大多肤浅,因为对社会现实和散文诗文体两个方面的认识不深所致。”[1]如其前期的作品《呵,江南》:

呵,江南,你的水乡里飘满了柳丝的柔情。/渔家女灌满风的白衫上,映着竹叶子的翠色。竹竿儿不经意地轻轻一点,船便滑出去了,惊颤了水蜻蜓小荷边的梦。/梦一般的江南水,把姑娘们婀娜多姿的山歌也洗甜了,却又被弯弯曲曲的水巷剪断。/过路的风将它送走的时候,我俯下身拾到了一句,用它来染绿我的诗。

又如《网》:

龙一样的大网,躺在海滩上喘息。/疲倦的水珠和阳光一起,系在网丝上睡眠。/亮晶晶的汗水从古铜色的脊背滚落,拉网人喷出烟圈,织成梦的网,从湿漉漉的台阶向海面飘去。/卸下了沉甸甸的鱼,他的梦像烟一样轻了。

耿林莽这二章散文诗,都收在他1998年出版的《耿林莽散文诗》(青岛出版社出版)集里,是其早期散文诗的典型形态。纯从语言外观上看,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与柯蓝、郭风的作品真没有多大的区别,而从题旨与格调看,也是“颂歌”与“牧歌”的套路。

可是,耿林莽不久就实现了他美丽的转身。或者说是他在散文诗创作实践中,猛然悟出了散文诗文体之真谛,而专事灵魂震颤的表现,其作品所蕴涵的社会良知和人文情怀具有穿透人心的力量,自觉呈现出忧郁的风格。耿林莽的散文诗水准,也迅速提升到一个崭新的层次。他在《三个穿黑大衣的人》后记中说:“我的散文诗是从所谓‘柔美’格调走出来的。注重意象、意境的营造。语言上也相当讲究。”也许是出于一种力挽散文诗之颓势的想法,散文诗作品思想贫弱,艺术粗糙,质量不高,严重影响了散文诗的声誉。因此,他起步就定下精品的标杆与追求,把提高质量视为散文诗文体命运与发展前途的关键。80年代中后期,“醒来”的耿林莽,其散文诗的创作力也“醒来”,一反“牧歌”的轻扬,而表现出沉郁与幽怨,如《野樱花之谷》、《忧郁之旋》、《冷月》、《醒来的鱼》,这些思想分量日趋沉重了的忧郁旋律,在散文诗界无异于那遥远而至的鼓声,如他后来写的散文诗《鼓声遥远》:“鼓声遥远。她原是一声自悲自叹的独语,不是被谁的槌子敲击出的一声欢呼。”然而,“没有人听的鼓声执著而孤独”。耿林莽要让散文诗成为“精品”,他建立和竖起了“精炼、优美、凝重”的散文诗的主要标准和追求目标。最重要的是,他让散文诗肩起了“厚重的现实、历史内容”,而“从轻飘飘的华而不实,走向沉甸甸的丰满充实”,散文诗这种小摆设,也具有了灵魂的震颤与撕裂的痛感,具有了“史”的凝重感,具有了“哲”的思想的深度与高度。

耿林莽在总结性的发言中说:“我便有些不安分于这种阴柔的局限了,我便想走出散文诗走惯了的‘小巧、片断、精练、柔美’之路,闯一闯粗狂雄奇的‘关东’。这一闯的确闯出了一点新路,我写了一些鸟瞰时代,跨越时空,追求气势和壮美风格的篇章。对拓宽题材,练硬散文诗的‘翅膀’,和改变作品单一格调都不无益处。但是,这种写法掌握不好,也易流于‘赋体’的华靡。需力戒以矫饬的感情和华美的辞藻掩盖内容的空虚与苍白。”[4]2非常善于总结也特别渴望变法的耿林莽,发现了散文诗发展的坦途,也执著而大胆地进行着“闯”的尝试,并且因为尝到“闯”的甜头而信心满怀。

二 第二个时期晚年变法:草鞋抒情(1990~2001年)

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耿林莽就说:“柯蓝同志在为《耿林莽散文诗新作选》写的序言中,也引用了我说的‘我这个人鬼得很’这句俏皮话。”接下来,他自解说:所谓“鬼”,“鬼就鬼在不肯老老实实地‘从一而终’,经常会‘见异思迁’”。他自我总结为“三多”,即多师、多样与多变。变,是耿林莽的“鬼”,是他不安分的性格,是他的创造才具与艺术个性,也是他散文诗的书写自觉。变,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第二个时期,纯从年龄上看,已经是晚年了,晚年的耿林莽,壮心未与年俱老,晚年变法,散文诗越写越新,无论是题材,还是技术。耿林莽非常忧心的是,散文诗的声誉和健康问题,境界不阔,趣味不高,路子不宽。

《草鞋抒情》收入耿林莽90年代后期的116篇作品,其冷峻飘逸的诗风饱含生命的体验和艺术张力,理性光芒内敛以至无迹可寻,抵达诗意审美的高度。耿林莽的艺术性格、生活准备及对生活的深刻感悟,决定了他创作的选择与走向。

《草鞋抒情》是耿林莽的第7本散文诗集,他在序中写道:

这是第七片“叶子”了,即将从我散文诗的枝柯上飘落。以年龄论,早入暮年,这些上世纪90年代和本世纪初的作品,也可算得“暮年诗赋”。整理完这批诗作,似应向读者交流一二,又觉乏善足陈。依然是沿着习惯的路子走过来的,在作品基调、底色诸方面,无多少质的差异。诗评家王志清先生在他的散文诗评论专著《心智场景》中辟专章评述我的散文诗时,有一个说法:“忧郁的耿林莽在深刻地读懂了生活读懂了时代也读懂了自我的时候,找到了充分表现自我的方位,找到了‘个人的音调’(屠格涅夫语),为我们提供了具有战栗人心的忧郁美的散文诗文本。”还有:“到后来,则越是有苍茫感和穿透力,即有一种理性气势,给人以凛肌冽骨的战栗感受。”除去其中过誉的成分,就对我的散文诗美学质量的总体把握来说,我觉得是准确可信的。引述于此,或可有助于读者对这本诗集的“进入”。[2]1

此序是耿林莽2002年所写,这是他散文诗创作的第二个时期,而其引用笔者的这段话,说明他依然是认同的。他在序中告诉读者:第一,“除去其中过誉的成分,就对我的散文诗美学质量的总体把握来说,我觉得是准确可信的”[2]1。我的风格是自觉的,“忧郁”主调没有变。第二,“引述于此,或可有助于读者对这本诗集的‘进入’”[2]1。

其实,耿林莽也在“变”,他自己也发现他在变,在《草鞋抒情》的序中接着说:

“穿草鞋的脚,亲近大地和泥土”,这是“人与自然温暖的一握”。恰是在科技化使人类迅速物化、异化,从“黄土地”上腾飞远离之时,我对草鞋产生了深情依恋。[2]2

假如说《飞鸟的高度》隐含着一种向上飞翔的奢望,《草鞋抒情》则是回归大地的欲求了。上天入地,不过是巧合性的意向借喻,散文诗的沃土毕竟还在纷攘的人间。两个集子若是尚有些一顾的价值,恐还要归到它们的“人间烟火气”上。[2]3

从他上一本散文诗集《飞鸟的高度》到这一本《草鞋抒情》,发生了“由天到地”的变化,诗人的人文关怀也由己及人了,他把“忧郁”扩散向四周的外物与人群,用诗人自己的话说,是因为“社会转型期突现的诸多矛盾使‘几家欢乐几家愁’的不平衡状态继续呈现”。因此,他有了《牧羊女和一场雪》、《天街鼓》、《弄蛇儿和他的蛇》、《一九八号小屋》、《手的档案》、《三个穿黑大衣的人》等一批标志着他变化的作品,标志着他进入散文诗创作第二时期的作品。耿老自己以为,这些作品是最能体现他的忧郁之心的。他这个时期的散文诗,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敢于面对现实,为弱者喊疼,对邪恶说不”。而当前散文诗创作存在的一个突出问题,就是囿于“小我”之中,缺少这种博大胸怀和广阔视野,缺乏社会担当的精神。耿林莽说:我写《竹叶吹梦》,与露宿街头的待业民工们“一鼻孔出气”;写《深谷之邮》,为终年奔波的乡邮员们勾一张简陋的速写草图,而不曾为哪位“彩券”中奖者的一夜暴富献词祝贺。灵焚认为:“耿林莽的民生关怀体现的就是这种‘自己时代经历创伤的良心’。这是一种时代良知的追求,也是一种话语使命的自觉担当。”[5]灵焚专门撰文谈耿林莽散文诗的民生关怀倾向,他在导语中说:“笔者只想把近年来耿林莽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一种极其明显的倾向作一次归纳梳理,以此为当代散文诗创作提供一种思路,一个极其需要散文诗作者们付诸创作实践的审视与思考向度。我所说的倾向是耿林莽散文诗所体现的一种悲天悯人的民生关怀,冷峻而深沉的现实忧患。”[5]

社会的转型,使耿林莽的创作也处在一个转型期,具有强烈的“求变”心态与追求。人到晚年的耿林莽,创新精神却一点儿没有减弱,真可套用一句时髦的话叫“与时俱进”了。耿林莽在《信息时代》诗中写道:

信息时代的雪,以最快的速度飞驰。/在阳光里溶化,晒干,然后蒸发:无影无踪。/信息时代的雨,没有自己的眼耳口鼻,和嘴唇:一滴水落入大海,便壮烈牺牲,个性被吞没。

耿林莽害怕“与时俱进”的时代而将诗人的个性也“全在一瞬间完成”,于是“都市里到处都是‘唧唧唧唧’的昆虫在呼叫”。诗人对艺术个性极其珍视,执著追求,他从信息时代人人使用手机生活现象中,感悟出创作的真谛:创作上最“危险”的便是自我的失落,个性的淹没。因此,耿林莽进行着自我颠覆,他在对旧我模式的否定与瓦解中,实现了创作上的出新和超越。

耿林莽的《我的散文诗之旅》具有总结性的意义,其中有两段话很值得玩味:

一是“野一点”的倡议。耿林莽说:“我曾在《散文诗》刊提过散文诗可不可以‘野一点’的倡议。”[6]3所谓“野一点”,就是不作茧自缚,就是突破题材的狭窄和手法的单一,就是从散文诗的不断重复和雷同中超拔出来。他在一篇题为《散文诗能否野一点》的散文诗论中谈到:“不关心现实人生,没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对于腐败黑暗的事物熟视无睹,只关起门来闭门造车,抒发装点自家‘内宇宙’中那一点点个人悲欢,就很难将境界拓宽。”[2]200-201耿老的新作,给人感受最强烈的是越发的“现代”了,虽然有人说他是“后现代”的,我不这样看,我以为,与其旧作比,就是“野”了一点。耿林莽在继承优秀传统前提下,借鉴域外经验,他自己就说“我从现代派学了一点儿东西”。他还尝试“反讽式”,忧患带有悲剧色彩,反讽带有喜剧色彩。诗评家冯国荣评论说:“耿林莽取了一种多维耦合的价值向度,他广涉现代主义乃至后现代主义的一些适用的审美因子,借鉴当代姐妹艺术如诗、小说、散文的新的成就,兼容‘五四’以来新传统以及古典诗、词、歌、曲、小品的丰富传统,逐渐形成了一种适度先锋的表现形态。”[6]3他还主张适当引入一点杂文因素,以克服某些散文诗过于矜持和格调单一化的缺点。他追求题材出新,形象出众,在形式上不主故常,任由意志主宰,没有律束,变得更不容易把握,往往是大幅度的时空转换,大起落的结构布局,来表现大反差的情感升降,表现饥渴、寒冷、苦涩、皲裂等强烈感受。

一是“思想者”的要求。耿林莽说:“我一直认为,无思想的诗不过是一堆文字垃圾。”[6]2耿林莽反思说:散文诗中的思想,不应是概念化的和盘托出,如所谓“哲理性散文诗”那种写法,也不是以形象演绎思想的办法。我的某些作品犯有这种弊端,编集子时多将其删除。我开始认识,问题不在诗,而在诗人,而在诗人是否是一个“思想者”。耿林莽认为,思想要融在作品的血液之中,自然流露出来,不是生硬地表述,更不是贴标签似的“贴”上去,而应该让人感到思想的无所不在。耿林莽在2011年发表的《散文诗的美学追求》中又特别指出:

特别是流行过一种“哲理性散文诗”的影响,仿佛只有将思想直接说出的散文诗,才算有“思想性”。仿佛思想性是可以外加于散文诗的一件外衣,其实不然。只有将思想置于美的内在构成中,视为其不可或缺的组成成份,才能正确解决这一问题。就一章散文诗而言,选这样的题材或那样的题材,这样写或那样写,对所写的人和事,包括观察到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投入的感情色彩,更不必说对社会现实中的是非,对弱势群体的关怀,对邪恶势力的憎恶,哪一点都与作家的思想感情密切相关。大多数情况下,不是理性化的直白语言表达,而是隐含于字里行间,通过意象,通过暗示,以夸张、变形、反讽等诸多技巧,艺术地、诗意地传达出来。所以说,思想是统驭全局的灵魂,也是流贯全身的血液,渗透在诗性语言的字里行间。[7]

耿林莽的散文诗所以不同于一般散文诗,就是其作为思想者而思想在诗中,以散文诗作为对世界诗意解读的形式,而成为思想的花朵。耿林莽的第二个时期,思想性得到了充分而高度的强化,笔者是深切感受到了其散文诗中所具有的令人灵魂震颤的智性之光。

三 第三个时期耄耋化境:鼓声遥远(2002年至今)

耿林莽散文诗创作的第三个时期,诗人已是耄耋之年,但诗人依然保持有拷问生存而心灵苦斗的锐气,保持有一种关爱生命的悯情深度与关注当下的精神向度,其散文诗也依然是张力遒劲而诗性沉郁的基本风格。他在《散文诗六重奏》里写道:

诗评家王志清先生的评说最具代表性了,他说:“其诗的基调和主调均是忧郁冷凝的不变,而只是越到后来,则越是有苍茫感和穿透力,即有一种理性气势,给人以凛肌冽骨的战栗感受。”

这种忧郁性是从哪里来的呢?一是来自外部世界。我少年时代所生活的社会,总体上的阴暗色调,和接触到的苦难人生,为我涂写了一幅幅忧郁的画面;二是来自我自身的性格和心理素质,似乎对于这种画面有着特别的敏感,这样的内外结合,便为我的美学倾向和情趣设定了基调。到了上世纪90年代初,又增加了一种自觉追踪的理性因素,那便是认识到“为世界喊痛”,即关注现实民生,尤其是底层人民的疾苦,是作家的良知与社会责任感之所系,悲天悯人的情怀,原是会自然产生并持续坚守的。或许,这便是志清所说的那种“理性气势”的由来吧。他还说:“忧郁的耿林莽在深刻地读懂了生活读懂了时代也读懂了自我的时候,找到了充分表现自我的站位,找到了‘个人的音调’(屠格涅夫语),为我们提供了具有战栗人心的忧郁美的散文诗文本。”

当然,就我的全部作品而言,还有“忧郁”所不能涵盖的其他方面,那是“多样”与“多变”带来的。我追求凝练,也喜欢舒放、潇洒飘逸,有点随意性,或者冷峻美;我热衷柔美,却又追踪豪迈和奔放;象征手法,梦幻以及魔幻色彩的迷离恍惚,也颇感兴趣……这些,从这本《散文诗六重奏》中均有迹可寻,……[6]4-5

耿林莽的散文诗创作已经进入第三个时期了,此序注明写于2009年,《散文诗六重奏》是2011年出版的。我们这样引述,是为了确证耿林莽先生自己认为其“忧郁美”的散文诗风没有变,具有一以贯之的忧郁美。在读到笔者所写的《〈野草〉传统:从鲁迅到耿林莽》时,耿林莽先生激动地给笔者来信说:

这是一篇十分厚重的重要文献,我以为她最大的价值,在于向读者揭示了一个真谛:散文诗的思想实质,或曰这一文体的内在灵魂的核心。……当然,就我而言,差距太大,与鲁迅无法相提并论,读后甚感不安。兄文中有许多卓见,将鲁迅传统,尤其是思想深度、象征性、‘难于直说’等提升到文体特征上立论,是创见。您的论点对深刻认识散文诗文体的特色、美学高度是很有意义的,这或是此文最光辉的成就。对我的忧郁美及人文关怀的提示,也是抓住了关键的高见,……[8]

这封信表达了耿林莽一贯的散文诗观。研究这封信,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耿林莽有其“不变”的坚守,表现在他对“《野草》传统”忠实而执着的坚持。

耿林莽对这种忧郁美的创作自觉与美学追求,是他的艺术性格、生活准备及对生活的深刻感悟所决定的,因此十分珍视和始终坚守。耿林莽第三个时期的作品,多集中在对生存环境的忧患上,像《有一只虫子在说话》、《远离》、《寻找蟋蟀》、《空山》等等,人类破坏自然,最终伤及的是人类自身。这已不仅仅是乡愁,是对人类生存的终极关怀。耿林莽在他的散文诗中写道:“花瓣落尽时,有一株紫丁香开了。默默地,散布些忧郁。/那忧郁也是淡淡的。”(《野樱花之谷》)耿林莽悲天悯人,虽然只是“淡淡的忧郁”,我们则听到了振聋发聩的呐喊,感到了怵目惊心的生态环境的恶劣。耿林莽高调“为世界喊痛”,他在《散文诗六重奏》的自序中写道:“关注现实民生,尤其是底层人民的疾苦,是作家的良知与社会责任感之所系,悲天悯人的情怀,原是会自然产生并持续坚守的。”[6]4

2012年耿林莽出版了《鼓声遥远》。收入他精心挑选的百章散文诗,半数是新作。他的《鼓声遥远》以“守住”代序。这个“守住”非常有意味。他想“守住”什么呀?他为什么要用“守住”这个充满了战斗意味的词汇?而且,他的散文诗集以其中一章《鼓声遥远》为题,这章散文诗的最后就用了“守住”:

鼓声遥远,她守住了一种寂寞,犹如/普罗米修斯守住了他的/那一束火。

这个“守住”给人的理解是多方面的,多向性的。没有明说他要“守住”什么,或者说是他要“守住”的太多,尤其是在这个坚持品格日渐稀缺了的当下。不过,耿林莽则在他的代序“守住”中“明确”地指出:

这本书是《六重奏》的延伸和补充,无论是“血统”,还是“格调”,都是一致的。至于质量,也属同格,没有降低。[9]8

代序的最后,耿林莽引用他的“鼓声遥远”的结句,还特别加重语气:“守住,让我们守住!”这让笔者眼前一豁亮!这分明是一种宣言!耿林莽“守住”了他的一如既往的风格,守住了的“散文诗精炼、优美、凝重的主要标准或追求目标”,也“守住”了散文诗的尊严。看来,这种坚守,不仅仅是他个人,他也希望我们,希望所有的具有责任感而敢于负责任的人“守住”!

《鼓声遥远》是耿林莽第三个时期的精品力作,是一些具有独立存在品格的、精炼、优美、诗性美文。仿佛暮鼓,亦如晨钟,是一种世事洞明的光亮,是一种万物澄明的清朗,是一种八风不动的真如自性。笔者似乎读懂了耿林莽,从那章《佛在哪里》的散文诗,走近耿林莽,走入耿林莽:

佛是最宁静的/存在。/佛是一道青色的闪电,/一记了无声息的雷。/佛在每一滴雨中坐着,/端坐无言。

一滴雨落在我的眉尖上了,/一滴雨落在我的心尖上了,/这便是佛的泪水么?/佛的泪水流驻在我的心头。有了这一滴泪水的润泽/大慈

大悲,与人为善/我便也是佛了。

耿林莽已经冥冥之中感到他的提升。从他选的散文诗来看,耄耋之年的耿林莽进入了散文诗的化境,澄怀味道,空灵而不腻滞,超逸而不轻忽。

著名散文诗理论家王幅明撰文指出:“耿林莽,当代散文诗坛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他,既是一个大器晚成者,又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常青树。”[10]王幅明认为:耿林莽的意义不只是在散文诗的创作上,还在于理论上的贡献,在于培养新人的贡献[10]。耿林莽散文诗创作30年,30年玩成而常青,是其坚守的30年,是其散文诗创作走向成熟和辉煌的30年,是其与时俱进地变化却始终不变的30年。变与不变,是辩证的。于耿林莽看来,变化了的是题材与技术,不变的则是其悲悯情怀、深刻思想与适度先锋形式所建筑起来的忧郁美!因为其“变”,耿林莽的散文诗不重复自己,而不断创新,给人以日新日鲜的无穷活力;又因为其“不变”,耿林莽散文诗以其主导风格的不断延续、始终如一、经久积淀,而使其“忧郁美”的内涵更加丰富、外在形式更加生动,表现出特有的风格印记。

[1]箫风.为散文诗的健康发展而努力——耿林莽访谈录[N].文学报,2012-07-26.

[2]耿林莽.草鞋抒情[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

[3]王志清.心智场景[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1996:62.

[4]耿林莽.耿林莽散文诗选·代序:我与散文诗[M].青岛:青岛出版社,1988.

[5]灵焚.用悲悯与良知抚触时代的疼痛——浅谈耿林莽散文诗的民生关怀倾向[J].散文诗世界,2008(4):76-80.

[6]耿林莽.散文诗六重奏[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1.

[7]耿林莽.散文诗的美学追求 [J].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11(3):52-54.

[8]耿林莽.耿林莽致王志清[N].文学报,2013-01-17.

[9]耿林莽.鼓声遥远[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2.

[10]王幅明.散文诗坛常青树[N].文学报,2012-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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