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孟学派与亚里士多德德性构建方式差异之探讨

2014-03-20 01:14崔丽萍
武陵学刊 2014年1期
关键词:政体政治学城邦

崔丽萍

(宝鸡文理学院 历史文化与旅游系,陕西 宝鸡 721013)

郭店楚简的出土为思孟学派的研究带来了新的契机,西方德性伦理学的复兴也为亚里士多德伦理学的再度繁荣创造了机会,而思孟学派与亚里士多德都选择了德性的路径,将成德与成人联系了起来,并将人禽之别即人特有的德性的实现确定为各自伦理学的最高目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两种伦理学都是德性伦理学。因此,思孟学派与亚里士多德伦理学的同性比较成为学术界的关注点之一,也取得了一些成果,但是对于双方德性构建方式的差异的探讨还不成系统、比较零散,本文将从以下六个方面集中论述双方在德性构建方式上的差异,以求教于同仁。

一 辩证和形式

思孟学派与亚里士多德德性构建方式的首要差异在于双方理论思维方式的不同。思孟学派是中国儒家的重要学派,重点体现和采用了中国传统的辩证思维方式,这不仅表现在天人合一的思维模式中,如“天命之谓性”[1]17,也表现在儒家重视人伦关系,重视人的动态发展,重视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整体和谐上,注重从整体的视角、从终极目的的角度来统一丰富和繁杂的社会人生,而且其整个理论体系是建立在天人合一的动态思维模式之下的,如子思认为:“德之行五和谓之德,四行和谓之善。善,人道也。德,天道也。”[2]100“五行”是指仁义礼智圣五德,“四行”是指仁义礼智四德,为“善”是人通过外部道德行为实现内在德性的途径,故称为人道,而“德”指的是内在五种德性的和谐状态,故称为天道。德与善、天道与人道在内容上是一致的,都指仁义礼智等具体德性,成德、成人就是人向天道、天性的动态回归。因此,辩证思维是思孟学派的一个理论起点和基点,也是其主要特色之一。

亚里士多德的理论起点是形式逻辑,是关于本体和存在的判定和定义,对于其伦理学来说,是对人的“是其所是”、人的本质的定义和判定,“人是什么”是其理论的逻辑起点,所以,对人的静态的分析和把握以及由此基础之上所形成的“人应该怎样”的探讨是亚里士多德伦理学的核心论题,这两个论题的逻辑起点是形式逻辑,这是亚里士多德伦理学的重要特色之一。这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导致了双方不同的理论视野,思孟学派的“德”贯穿了天道和人道,而亚里士多德灵魂完满的“德性”是人特有功能的体现,是人成为人自身的内在规定性。

二 先天与后天

思孟学派与亚里士多德在德性构建上的第二个不同点是双方在德性起源问题上的见解不同。思孟学派认为天是道德之天,“德,天道也”,人是道德之人,人性本善,天的德性与人的善性是统一的,而且认为人性是天赋予的,具有先天性,如“天命之谓性”、“此天之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3]270。所以,思孟学派认为人的德性来源于天,德性具有先天性。

亚里士多德认为人有两种本性,而人的本性就是人的特有功能即德性,因此就有两种德性:理智德性和道德德性。他认为:“理智德性主要通过教导而发生和发展,所以需要经验和时间。道德德性则通过习惯养成……我们的德性既非出于本性而生成,也非反乎本性而生成,而是自然地接受了它们,通过习惯而达到完满。”[4]35-36所以,他说:“我们通过做公正的事成为公正的人,通过节制成为节制的人,通过做事勇敢成为勇敢的人。”[4]36也就是说,不管是理智德性还是道德德性,亚里士多德都认为是后天教导和培养的,德性不具有先天性。正是因为对德性起源的见解不同,导致了双方在德性的修养、德性的实现等问题上有不同的看法。

三 德性与德行

思孟学派与亚里士多德德性构建的第三个不同点是德性与德行的偏重点不同。对于双方来说,德性与德行都是不可完全分离的,德性的扩展和实现需要外在的道德行为,而外在的道德行为需要内在的德性与道德动机作为支持,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我们通过节制快乐而变得节制,而变得节制了就最能节制快乐。勇敢也是一样的。我们通过培养自己藐视并面对可怕的事物的习惯而变得勇敢,而变得勇敢了就最能面对可怕的事物。”[4]39但是,双方首先在内在与外在、德性与德行的强调上有所不同,思孟学派注重人的内在修养,他们认为德性是人的内在的本质属性,是人先天本有的,“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3]259,所以,从内而外的扩充就成为他们逻辑上的必然首选,正如孟子所说:“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3]80

而亚里士多德认为,德性是通过习惯和教育后天养成的,通过做有德性的事然后成为有德性的人,所以在逻辑上,亚里士多德必然重视外在的道德行为,即德行。其次,在状态与活动上,思孟学派更注重人的品质状态,而亚里士多德更注重人的行为活动,他认为幸福是伦理学的目的,而“幸福是灵魂的一种合于完满德性的实现活动”[4]32;此外,他还说:“合于德性的活动就包含着德性。但是,认为最高善在于具有德性还是认为在于实现活动,认为善在于拥有它的状态还是认为在于行动,这两者是很不同的。因为,一种东西你可能拥有而不产生任何结果,就如一个人睡着了或因为其他某种原因而不去运用他的能力一样。但是实现活动不可能是不行动的,它必定是要去做,并且要做得好。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桂冠不是给予最漂亮、最强壮的人,而是给予那些参加竞技的人(因为胜利者是在这些人中间)。同样,在生命中获得高尚[高贵]与善的是那些做得好的人。”[4]23也就是说,在德性的修养和实现问题上,思孟学派更注重内在德性而亚里士多德更注重外在德行。

四 情感与理性

情感与理性的侧重是思孟学派与亚里士多德德性构建的第四个不同点。在德性中,情感与理性并存、情感与理性不可分离是双方的共同认识,但是,对于情感与理性在德性中的定位双方是不同的。思孟学派认为情感是德性的基础,仁爱之心是整个伦理大厦的根基,如子思说:“不仁不智”“不仁不圣”“仁,义礼所由生也。”[2]101-102即真正的智慧是一种包含大爱的智慧,真正的“义”和“礼”也应该是一种仁义和仁爱之礼。孟子说:“仁,人心也。”[3]267“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3]329孟子的“心”指的是“四心”,即“仁义礼智”,孟子用“仁”来代表“人心”,代表“道”,说明了孟子的“仁”具有总德的性质,而“仁”的最基本的含义是“仁爱”,这就意味着思孟学派将情感作为德性的基础和导向。

亚里士多德认为,道德德性是关于情感和行为的正确,没有理性的指导,我们是没有办法获得德性的。他说:“德性是一种选择的品质,存在于相对于我们的适度之中。这种适度是由逻各斯规定的,就是说,是像一个明智的人会做的那样地确定的。”[4]47-48因此,对于亚里士多德来说,德性虽然与情感有关,是关于情感和感受的,但却是情感与感受的正确,是“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场合、对于适当的人、出于适当的原因、以适当的方式”[4]47去感受和行为。理性是德性的指导和主宰。此外,双方都追求中道,都追求情感与理性的和谐,但是在何谓和谐、如何达到和谐的理解上是不同的,前者更注重情感的基础作用,而后者更注重理性的指导作用。

五 统一与基础

对于思孟学派和亚里士多德来说,伦理学都不是孤立的,而是与其形而上学、政治学密切相关的,但是在其具体关系上,双方又是不同的。对于思孟学派来说,其伦理学与形而上学是统一的,而伦理学是其政治学的基础;对于亚里士多德来说,其伦理学与政治学是统一的,而形而上学是其伦理学的基础。

首先,思孟学派的伦理学与形而上学是统一的,此处的“统一”主要指不可分。思孟学派的伦理学是建立在“天人关系”的基础之上的,天道与人道是统一的,人通过不断的道德修养可以达到与天为一。换言之,思孟学派的形而上学是道德形而上学,如果去掉道德的内涵,其形而上学就是空的;而其伦理学是形而上的伦理学,如果去掉“天”的赋予性与“天道”的最终归结性,伦理学就失去了理论根基,成了一盘散沙。当然,在某种意义上,思孟学派的形而上学是伦理学的基础,伦理学是建立在其形而上学的基础之上的,但是,如果说两者是统一的、不可分的可能更为准确,更符合思想实际。其次,思孟学派的伦理学是其政治学的基础,仁政、德政是以人性善、道德修养为基础的。

对于亚里士多德来说,首先,伦理学与政治学是统一的,此处的“统一”主要指两种学科的目标是相同的,其政治学与伦理学有共同的目标,即善和幸福。正如亚里士多德说:“政治学考察高尚[高贵]与公正的行为。”[4]6-7“凡订有良法而有志于实行善政的城邦就得操心全邦人民生活中的一切善德和恶行。所以,要不是徒有虚名,而真正无愧为一‘城邦’者,必须以促进善德为目的。”[5]“显而易见,最优秀的政体必然是这样一种体制,遵从它人们能够有最善良的行为和最快乐的生活。”[6]

因此可以说,政治学追求城邦的善和城邦的整体幸福,伦理学追求人的善和人的幸福,而人的善和城邦的善内涵是统一的,只是角度和着眼点不同,前者基于个人的角度,讨论个体的善和幸福生活,后者基于城邦的角度,即整体的角度,讨论城邦的整体的善和幸福。个体和整体是不可分离的,个体是整体的组成部分,而整体是由个体组成的。也就是说,个人的善就是城邦的善,个人的善是城邦的善的内容,城邦的善是个人的善的展现及实现个人善的外部条件,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与伦理学是统一的,亚里士多德本人也将其伦理学称为政治学,认为伦理学是政治学的一部分,其着眼点就是两者的最终目标相同。

但是,政治学也有其自身的具体内容,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主要从政体的角度论述善,城邦的善依然是人的善,城邦的目的依然是以人的优良的生活即幸福生活为目的。但是,伦理学侧重于德性本身进行论述,而政治学侧重于德性的外部环境进行论述,亚里士多德在其《政治学》中总共讨论了六种政体,并根据政体面向的利益的不同将其分为正宗和变态两类,正宗的政体有一人统治的君主政体、少数人统治的贵族政体及多数人统治的共和政体;变态的政体有君主政体的变态僭主政体、贵族政体的变态寡头政体及共和政体的变态平民政体。亚里士多德认为不管是一人统治还是多数人统治,凡是以全邦公民的共同利益为宗旨的就是正宗政体,否则就是变态政体,其著作旨在通过各种政体的优劣分析建立最好的政体和最完善的法律来保证人的完满的实现和最幸福的生活。

其次,形而上学是其伦理学的基础,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目的论、实现理论、人的自然理论。这三个方面是与其伦理学相关的形而上学的三个主要内容,而且这三个方面是相互关联的。人的自然就是人的本性及特有功能,当然也是其形式,这种形式又决定了其目的,而人的实现就是人的自然本质的实现,人的自然本性实现了,就达到了人的目的。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就是建立在这些理论之上的,他认为人的德性即人的特有功能就是理性活动,而包含有理性及理性所指导的道德德性的总体德性是人的本性,这种本性决定了充分地实现这种本性即德性就是人的目的,也是伦理学的目的,这个目的就是幸福,即人的德性的完满的实现。因此,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是建立在其形而上学基础之上的,是以幸福即人的完满的实现为目的的德性伦理学。

六 合一与分离

上文为了深刻剖析思孟学派与亚里士多德两种思想体系内部的不同特色,将思孟学派的学说按照西方的学术体系进行了对等划分,将其学说分成形而上学、伦理学、政治学等独立的学科。但是,思孟学派的思想体系能够做这样的明确划分吗?我们能够明确的指出思孟学派的著作中哪个部分是专门讲述形而上学,哪个部分是专门讲述伦理学和政治学的吗?恐怕很难划分,就算强行划分恐怕也是费力不讨好的。究其原因就在于其学说的起点和追求都是统一、合一和整体,在这一点上,思孟学派与亚里士多德是很不相同的。

统一、合一是思孟学派学术的着眼点,也是其思想的终结点,而分离、对立是亚里士多德思想的起点和着眼点。亚里士多德也追求一种和谐与统一,但是是分离、对立基础上的和谐与统一,不仅其伦理学是如此,其整个思想体系也是如此,他的整个思想体系就是由其思维方式、本体论、自然哲学和实践哲学等各个不同的思想体系组成的,各个学科之间虽然有密切的联系,但是各个学科的研究对象和内容是很明确的,也是不相同的,可以做分离的独立研究和探讨,分离基础上的统一是其特色。而思孟学派和整个儒家的思想是以“人”为核心的,在天人合一的模式中探讨人的超越、人的实现、人的社会理想,“人”学中包含有丰富的形而上思想、伦理思想和政治思想,但各个部分之间很难分离,或者说,离开了一方的另一方也将不是其本身,所以合一是其特色。这种整体的特色和分离的特色又根源于双方不同的思维方式,即辩证思维和形式思维。

总之,思孟学派与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虽然都是德性伦理学,但双方的德性构建方式具有很大的差异:思孟学派采用了辩证思维,认为德性是人先天本有的,注重人的内在道德修养和情感的基础作用,而亚里士多德采用了形式思维,认为德性是人后天训导和培养的,注重人的外在道德行为和理性的指导作用。此外,双方的伦理学与其形而上学、政治学的关系也不相同,体现了统一与基础、合一与分离的特色。

[1](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3]焦偱.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60.

[4][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M].廖申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5][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政治学[M].吴寿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141.

[6][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政治学[M].颜一,秦典华,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6: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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