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唐人七律第一”看七言律诗的文体特征

2014-03-20 08:47王荣林
文化学刊 2014年5期
关键词:严羽律诗唐人

王荣林

(辽宁大学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1)

俗语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说的是比武论功只有胜负不分一二,而文学欣赏由于欣赏主体因人而异,则无绝对高下之分。于是,“唐人七律第一”这样一个命题自提出之日起就引起很多争论,在不断争论中,我们发现了很多文学批评的真知灼见,同时对七律独特的文体特征也生发出更加深入的认识。

“唐人七律第一”这个命题最早由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提出,他认为:“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1]崔颢《黄鹤楼》诗云: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严羽之所以提出这一命题,是和《沧浪诗话》的创作背景以及其本人的诗歌审美取向密不可分。诗入宋以后,宋调渐起,北宋期间这种变化尚且只停留在创作实践层面上,而到了南宋则上升到了文学批评体系和自觉审美追求层面。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反映江西诗派兴起,从之者甚众,但是仍有很多人批评,如永嘉四灵,江湖诗派等。后又有方回进行反击,导致唐诗派与宋诗派之争愈演愈烈,严羽的《沧浪诗话》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创作的。

严羽是旗帜鲜明的唐诗派,在《沧浪诗话》一开始就提出:“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诗,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2]这种诗学观和其“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的观点有着直接的联系。第一个原因和李白有关。《唐才子传》载:“后游武昌,登黄鹤楼,感慨赋诗,及李白来,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无作而去,为哲匠敛手云。”[3]严羽是唐诗派,尤以盛唐为师。盛唐诗歌的最典型代表就是号称“谪仙人”的李白,而面对崔颢的《黄鹤楼》李白竟然为之罢笔,那《黄鹤楼》自然就是唐人第一了。第二个原因,这是严羽诗歌宗唐尤其是盛唐的审美取向所得出的结论,也是其本质原因。周勋初先生认为:“他 (严羽)提倡盛唐诗,实际说来,可并不赞成杜甫那种精工的当纯熟之极的七律,而是欣赏那种保睁着汉魏古诗中浑朴气象的诗歌。李白的诗歌中保留汉魏的成分要比杜甫的诗歌多得多,所以严羽一而再地称赞李白这方面的优点。崔颖的诗歌从总体来说,其水平自不如李白之作,然而《黄鹤楼》诗却是集中地体现出了这方面的长处,所以李白表示钦佩,严羽则誉之为唐人七律第一了。” (可参见周勋初《从“唐人七律第一”之争看文学观念的演变》)

严羽和他的《沧浪诗话》在中国古代诗学批评史中有着重要的意义,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曾谈到:“沧浪别开生面,如骊珠之先探,等犀角之独觉,在学诗时工夫之外,另拈出成诗后之境界,妙悟而外,尚有神韵。”[4]尽管如此,但在“唐人七律第一”这个问题上,严羽的判断却不无遗憾,因为这个问题显然是一个涉及到了文体诗体特征的批评,但是严羽的判断却基本上用诗歌风格的批评遮蔽了诗歌的文体诗体特征的批评。严羽在众多唐诗体制中单取七律来评价第一,可能是偶然因为见到了“李白罢笔”的材料,也可能是因为律诗相比于六朝诗是唐诗中最能体现一代风气的诗体。胡应麟就曾经说过:“国风、雅、颂,温厚和平;离骚、九章,怆恻浓至;东西二京,神奇浑朴;建安诸子,雄瞻高华;六朝俳偶,靡曼精工;唐人律调,清圆秀朗,此声歌之各擅也。”[5]他把唐人律诗和六朝骈文、汉赋等文学形式并列,可见他也认为律诗是唐代文学的代表。严羽提出“唐人七律第一”的话题,但他却并没有从“七律”的诗体特征出发,显然不能令人信服,因此引来很多争论。在这种争论中,大家也越来越重视律诗的文体特征。

比如有人就提出沈佺期“卢家少妇”为第一的观点。杨慎在其诗话中写道:“宋严沧浪取崔颢《黄鹤楼》诗,为唐人七言律第一,近日何仲黙、薛君采取沈佺期‘卢家少妇郁金堂’一首为第一。二诗未易优劣。或以问予,予曰:崔诗赋体多,沈诗比兴多。以画家法论之,沈诗披麻皴,崔诗大斧劈皴也。”[6]

这里所说的“卢家少妇郁金堂”就是沈佺期的《古意呈补阙乔知之》,其诗云: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沈佺期对近体律诗的发展定型有建鼎之功。就沈佺期的这首诗来看,和崔颢的《黄鹤楼》相比,其律诗的文体特征更为明显。颔联、颈联对仗和格律已经非常成熟,两联诗意也尚算紧凑连贯。虽然诗作本身已经比较符合律诗特征,但是杨慎的批评却并没有着眼于“律”这一文体特征,而还是在风格上和崔颢《黄鹤楼》去比较,并对两首诗的高下采取一种居中调和的态度。事实上,何仲黙、薛君采取沈佺期“卢家少妇郁金堂”为第一,在文体特征的层面上本身就是一种进步,因为其诗相比较《黄鹤楼》显然更符合七律格律的文体特征。胡应麟就曾说道:“七言律滥觞沈、宋,其时远袭六朝,近沿四杰,故体裁明密,声调高华,而神情兴会,缛而未畅。 ‘卢家少妇’,体格丰神,良称独步。惜颔颇偏枯,结非本色。崔颢黄鹤,歌行短章耳,太白生平不喜俳偶,崔诗适与契合。严氏因之,世遂附和,又不若近推沈作为得也。”[7]这里胡应麟立足于七律的发展定型对“卢家少妇”和《黄鹤楼》两首诗都作出了中肯的评价。类似的观点胡震亨也表达过,他说:“七言律压卷,迄无定论。宋严羽推崔颢《黄鹤楼》,近代何仲默、薛君采推沈佺期‘卢家少妇’,……今观崔诗,自是歌行短章,律体之未成者,安得以太白尝效之遂取压卷?沈诗篇题原名‘独不见’,一结翻题取巧,六朝乐府变声,非律诗正格也,不应借材取冠兹体”[8]他在文体区别的思路上和胡应麟是相同的。对“卢家少妇”乐府风格,胡应麟说道:“‘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同乐府语也,同一人也。然起句千古骊珠,结语几成蛇足,……”[9]这里说其诗借用乐府古意,而非唐诗本色,即便如此,在他看来《黄鹤楼》还是比不上“卢家少妇”,因为从七律的格律要求出发,毕竟“卢家少妇”比《黄鹤楼》更符合律诗的格律要求,所以胡应麟才说“又不若近推沈作为得也。”

除了上面两首诗之外,文人学者对“唐人七律第一”还有其他一些观点,比如推举苏颋的《望春》、张说的《侍宴隆庆池应制》、岑参的《奉和中书舍人贾至早朝大明宫》等 (可参见查清华《明代“唐人七律第一”之争》)。这些诗都是格律严整的成熟近体诗,可见诸家对七律文体特征的越发重视,可惜的是在理论论述的层面都未加详细展开。在这方面做的最好的,当属胡应麟。

胡应麟认为“唐人七律第一”当推杜甫《登高》。其诗云: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胡应麟在诗的不同体制发展和特征上有着比较清晰而深刻的认识,具体体现在:第一,他的批评名著《诗薮》内编就是按照古体杂言、古体五言、古体七言、近体五言、近体七言、近体绝句六种不同诗体分为六卷,体现了他明确的文体意识。第二,对各种诗体的发展演变和风格特点都有比较清晰的勾勒。第三,对很多涉及文体诗体的问题有进一步的研究。比如,严羽在《沧浪诗话》里认为“律诗难于古诗;绝句难于八句;七言律诗难于五言律诗;五言绝句难于七言绝句。”[10]但他并没有具体分析,胡应麟则在相关问题上有进一步论述。例如他说:“七言古差易于五言古,七言律顾难于五言律,何也?五言古意象浑融,非造诣深者,难于凑泊。七言古体裁磊落,稍才情瞻者,辄易发舒。五言律规模简重,即家数小者,结构易工。七言律字句繁靡,纵才具宏者,推敲难合。”[11]这里他从字数不同对诗歌创作限制力的不同出发,结合不同诗体的风格特征对七言古诗和五言古诗,七言律诗和五言律诗的创作难易作出了精当的判断,这显然是对前人学说的继承和发展。

在这样一种诗体明确的学术背景下,对于“唐人七律第一”这一命题,胡应麟观点就比前人更加深入。他认为“唐人七律第一”当属杜甫“风急天高”也就是老杜著名的《登高》。他说: “杜‘风急天高’一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劲难名,沈深莫测,而精光万丈,力量万钧。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无昔人,后无来学。微有说者,是杜诗,非唐诗耳。然此诗自当为古今七言律诗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12]胡氏推崇杜诗,认为《登高》不仅是唐人七律第一,而且是古今七律第一。这和杜诗沉郁顿挫的诗风不同于唐诗的“丰神情韵”(钱钟书先生语)有关。扩展到古今七律第一,自然也就回避了“是杜诗,非唐诗耳”这种风格上的尴尬。接下来他具体解释了得出这样结论的原因。他认为:“黄鹤楼、‘郁金堂’,皆顺流直下,故世共推之。然而坐兴会适超,而体裁未密;丰神故美,而结撰非艰。若‘风急天高’,则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而实一意贯穿,一气呵成。骤读之,首尾若未尝有对者,胸腹若无意于对者;细释之,则锱铢钧两,毫发不差,而建瓴走坂之势,如百川东注于尾闾之窟。……”[13]在分析《登高》之前,胡应麟仍不忘比较在“唐人七律第一”这个问题上比较有影响的《黄鹤楼》和“卢家少妇”。在其看来,上面两首诗虽然在风格上都有可取之处(“兴会适超”“丰神故美”),但是放在七言律诗发展的大前提下,毕竟在体制上尚不能算完备(“体裁未密”“结撰非艰”)。在胡氏看来,《登高》则不同,从律诗最显著的特征“律”出发,其诗“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与此同时这种完美的律诗形式,并没有对诗意造成负面的影响,所以他才说“一意贯穿,一气呵成”。之后“骤读之”“细释之”云云则是对“一意贯穿,一气呵成”的进一步论述。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胡应麟对七言律诗的要求主要有两点,第一点就是一定要符合律诗律的文体特点,也就是强调律诗在押韵、平仄、对仗等方面严格的格律要求。第二点就是上述的文体限制不能影响诗意的连贯和丰富内涵的表达。正如其自己所说:“七言律,对不属则偏枯,太属则板弱。二联之中,必使极精切而极浑成,极工密而极古雅,极整严而极流动,乃为上则。然二者理虽相成,体实相反,故古今文士难之。要之人力苟竭,天真必露,非荡思八荒,游神万古,功深百炼,才具千钧,不易语也。”[14]当然,胡应麟通过七言律诗的文体特征推导出七言律诗的审美特征,本无问题,但杜甫的《登高》是否真正达到这样一个高标准则多少值得商榷。胡氏自己也说其结尾“微弱”,胡震亨说第二句“鸟飞回”句“勉强属对无意味”,除此之外的负面批评也有不少。可以确定的是,“微弱”也好“无意味”也罢,都是审美鉴赏的风格批评。而以《登高》《秋兴八首》为代表的杜诗七律很多都是格律严整的成熟律诗,而胡应麟通过对“唐人七律第一”的讨论以及对其他杜诗七律的评述,得出的关于七律文体特征的深入认识无疑是极具价值的。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发现,“唐人七律第一”确实是一个见仁见智的命题,也没必要要求必须有一个统一结论,不同的见解往往体现了审美取向在不同时期的变化和学者不同的文学主张。正如胡震亨所说:“吾谓好诗自多,要在明眼略定等差,不误所趋足耳。转益多师是汝师,何必取宗一篇,效痴人作此生活?”[15]但是在这种讨论之中人们对七言律诗的文体特征有了更多的关注,同时对其独特的文体特征和由此生发出来的独特的文体审美特征也有了更为全面和更加深入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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